北京 傅光明
或源于此,蒂利亞德指出,這部戲的“戲劇結構符合傳統(tǒng)的悲劇故事觀念:一個大人物由世俗的繁盛跌落,靈魂的偉大卻在跌落中上升。同情理查的悲劇情緒在最后的場景中占了主導。約翰遜(Samuel Johnson, 1709—1784)博士寫道:‘詩人似乎這樣設計,讓理查在王權跌落中贏得尊重的提升,并使其因此獲取讀者的好感?!⒁膺@兒用的是‘讀者’,不是‘觀眾’——說明這部戲更適于閱讀欣賞,而非舞臺表演。約翰遜接著又說:‘他只被動表現(xiàn)出一種剛毅和一個懺悔者的美德,而沒把自己表現(xiàn)為一個國王。在他繁盛時,我們看到他專橫、壓制;一旦落魄,他卻變得睿智、隱忍和虔誠?!?/p>
綜觀全劇,理查與布林布魯克像深井里打水的兩只水桶似的,“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的對比無處不在。單看二人的命運轉換,約克公爵府里那位同樣夠詩人資格的園丁,向王后說出的那個“天平比喻”更為貼切:“理查王,已在強大的布林布魯克掌控之中;把他倆命運放天平上稱一稱:您夫君這邊不算他自己,啥也沒有,那幾個輕浮的親信,只能叫他分量更輕;但在強勢的布林布魯克這邊,除了他自己,還有所有的英國貴族,憑借這個優(yōu)勢,他的分量就把理查王壓倒了。”【3.4】
然而,不知此時已對理查心生同情的讀者/觀眾是否忘了,在布林布魯克壓倒理查之前,曾幾何時,理查絕不是一個被詩意沖昏頭腦的國王。那是一個剛愎自用、反復無常的理查,話一出口,便裁定布林布魯克和毛伯雷以決斗定生死;那是一個君無戲言、令行禁止的理查,比武場上,把權杖一扔,瞬間叫停決斗;那是一個獨斷朝綱、不可一世的理查,命令一下,立刻判布林布魯克放逐十年,毛伯雷終生流放;那又是一個并非不懂帝王之術的理查,他怕布林布魯克和毛伯雷在流放期間聯(lián)手結盟,命他倆立下誓言再走:“把你們遭放逐的手放在我的國王寶劍上……遵守我欽定的誓約……流放期間永不彼此和好;永不會面;永不書信往來、互相致意;對在國內釀成的陰郁嚇人的仇恨風暴,永不和解;永不心懷不軌蓄意謀面,陰謀策動、籌劃、合謀針對我、我的王位、我的臣民或國土的一切惡行。”【1.3】
由此,把理查和布林布魯克這對堂兄弟權謀、心計的砝碼放天平上稱一稱,應該分不出“一上一下”。理查下令放逐布林布魯克和毛伯雷,貌似對兩人各打五十大板(顯然,打在毛伯雷屁股上的板子更重,因為對他的判決是終身放逐,最后毛伯雷客死威尼斯),實際上,早對布林布魯克“取悅于民”心懷忌憚:“他以一副謙恭、親和有禮的模樣,活像潛入了他們內心;他甚至不惜向奴隸拋去敬意,以暗藏心機的微笑和對命運的耐心忍受,討好那些窮工匠們,好像要把他們對他的深情一起帶到流放地去。他摘下軟帽向一個賣牡蠣的姑娘致敬;有兩個馬車夫對他說了一聲‘上帝保佑’,他立刻膝蓋打彎,像進貢似的致謝,還加上一句‘同胞們,親愛的朋友們,多謝’,好像一下子成了萬民期待的王位繼承人,只要我一死,英格蘭就歸他了?!薄?.4】而毛伯雷策劃謀殺了格羅斯特公爵(劇中沒明確交代謀殺為理查指使)。因此,借布林布魯克和毛伯雷相互指控之天賜良機,同時將二人放逐,可免除后患。沒隔多久,岡特因兒子遭放逐,抑郁成疾,發(fā)病而亡,理查又趁機將岡特的全部財產沒收,作為貼補遠征愛爾蘭的軍餉。
真是一箭雙雕!但理查沒想到,算錯一步,滿盤皆輸,正是沒收岡特全部財產,剝奪布林布魯克合法繼承權這把雙刃劍,最終不僅害他斷送王朝,還丟了性命。
與不惜用好多段精彩獨白、對白塑造理查性格比起來,莎士比亞對布林布魯克吝嗇許多。從他后來專寫布林布魯克的《亨利四世》(上、下)更容易看出,他不喜歡這位擅以虛情假意取悅民心、以空頭承諾籠絡貴族的篡位之君?;蛞驗榇?,布林布魯克在《理查二世》中雖戲份不少,但沒那么出彩。顯然,以人物性格塑造來論,理查壓倒了布林布魯克。
第二幕第三場,在格洛斯特郡荒野,布林布魯克與諾森伯蘭之子亨利·珀西(即《亨利四世》中的“暴脾氣”霍茨波)第一次見面,布林布魯克寒暄得十分客氣:“謝謝你,高貴的珀西;相信我,我有一顆銘記好友的靈魂,沒什么比這更讓我感到幸運。一旦我的運氣隨你的愛戴成熟起來,它終會報答你的忠誠。我的心立下這個契約,以我的手為憑作證。(與珀西握手)”不久,布林布魯克又對前來投奔他的羅斯和威洛比勛爵表示:“歡迎,二位大人。我深知,你們以友情追隨一個遭放逐的叛徒;眼下我的所有財富只是一句空口白牙的感謝,待我富足之后,對你們的忠心和勞苦,一定酬謝回報?!薄?.3】
最終的結果是,當布林布魯克成為亨利四世以后,對所有許下的承諾絲毫不兌現(xiàn),導致貴族們紛紛起兵謀反。
第三幕第三場,布林布魯克授命諾森伯蘭前去跟躲在弗林特城堡里的理查談判:“到那古堡凹凸不平的墻下,用黃銅軍號,把談判的氣息吹進殘破的墻洞,這樣宣布:亨利·布林布魯克愿雙膝跪地,親吻理查王的手,向他最尊貴的國王表達忠誠和虔敬之心;只要他撤銷我的放逐令,無償歸還我的土地,我情愿跪在他腳下,放下武器,解散軍隊。否則,我將以武力的優(yōu)勢,用從被殺英國人的傷口里噴涌的血雨,蕩平夏日的塵埃。對此,我虔誠一跪足以表明,布林布魯克絕無此心,要用猩紅的瓢潑血雨澆透理查王翠綠的沃土?!矣X得,我與理查王今日一見,其可怕絕不亞于暴雨雷電交加,發(fā)出一聲霹靂,便把蒼天陰云密布的雙頰撕裂?!薄?.3】
多么虛情假意!此時此刻,野心勃勃、兵臨城下的布林布魯克,要的是不戰(zhàn)而勝,奪取理查的王權、王位、王冠,成為一代新王。
也許莎士比亞想透過塑造布林布魯克的形象表明,高明的政治家都是出色的演員。布林布魯克堪稱演技高超,當理查走出城堡向他投降,他命令部隊站開,向理查行禮,并“屈尊下跪”。理查手指王冠,不無揶揄地說:“起來,兄弟,起來!盡管你膝蓋跪得低,/但我深知你心高,恐怕少說也有這么高?!辈剂植剪斂孙@出十分謙恭的樣子,客氣地宣稱:“仁慈的陛下,我此來只為我分內所得。”這時,已先自我廢黜的理查無奈地表示:“你分內的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一切都是?!辈剂植剪斂死^續(xù)不失禮儀地說:“最令人尊崇的陛下,到目前我之所得,是因我的效忠理應得到您的恩寵?!?/p>
至此,兄弟倆“一上一下”的地位完成了乾坤逆轉。到了第四幕,在威斯敏斯特宮大廳,布林布魯克向議會宣布:“以上帝的名義,我登上國王的寶座?!彼税牙聿閹恚兴纪宋?。
然而,退位的理查始終是布林布魯克的心病。最終,布林布魯克的馬屁精??怂诡D從他加重語氣說了兩遍的“沒有朋友替我除掉這個死對頭嗎?”【5.4】這句話,瞅準圣意,決心替新王除掉舊王“這個仇敵”。第五幕第五場,??怂诡D親自帶人前往龐弗雷特城堡地牢,殺了理查。待他把裝著理查尸體的棺材帶到溫莎城堡,放在布林布魯克面前邀功請賞:“您最大的死敵中最有勢力的,/波爾多的理查,我?guī)У酱颂帲?他躺在里面,全無半點聲息?!边@個時候,新王不僅不感謝幫他鏟除后患的心腹,反而怪罪他:“用致命的手造了一件招誹謗的事,/毀謗落我頭,國體上下皆負惡名?!眲〗K前的最后一段韻體獨白,道出了布林布魯克的心聲:“我也不愛你;盡管我真心愿他死,/見他被殺我開心,但我痛恨兇手。/叫你的良心負罪,算對你的酬勞,/我的贊譽和恩典,哪個也得不到。/與該隱作伴,在夜的陰影里游蕩,/無論白與晝,永遠不要拋頭露面。/……我要做一次遠航,前往圣地(耶路撒冷),/把這血污從罪惡之手上清洗?!薄?.6】
此處應是化用了《圣經(jīng)》。該隱(Cain),《圣經(jīng)》人物,事見《舊約·創(chuàng)世記》4·1-16“該隱殺弟”:該隱因嫉妒殺死弟弟亞伯,被認為犯下人類第一樁血案,被視為人類第一個兇手。該隱殺弟之后,遭到上帝懲罰:“你要成為流浪者,在地上到處流蕩?!痹撾[抱怨懲罰太重,到處流浪,會被人殺死。上帝回答:“不,殺你的,要賠上七條命?!币虼耍系墼谠撾[額上做了記號,警告遇見他的人不可殺他。于是,該隱離開上主,來到伊甸園東邊名叫“諾德”(流蕩之意)的地方居住。
從此,??怂诡D永遠消失在黑暗里。布林布魯克沒把他殺掉,已算仁慈。
在以上對比之外,喬納森·貝特還頗具說服力地分析出一種“語言”上體現(xiàn)出來的對比。第一幕一開場,布林布魯克和毛伯雷兩位公爵互相指控謀逆叛國,都把自己說成真正的愛國者。當理查宣布將毛伯雷判處終生流放,永不得返國時,毛伯雷肝腸寸斷,痛楚萬分。莎士比亞用詩意的形象比喻讓毛伯雷由慨嘆再也不能說母語,從心底發(fā)出對故土的摯愛真情:“四十年來所學語言,我的母語英語,現(xiàn)在必須放棄……您用我的雙唇和牙齒當雙重鐵閘門,把我的舌頭囚禁在我嘴里;遲鈍、麻木、愚蠢、無知,成了看守我的獄卒?!呐袥Q,給我的語言定了死罪,/ 豈不是把我的舌頭從母語中搶走?”【1.3】
由此反觀歷史上真實的理查,這位“波爾多的理查”,不光母語是法語,王后還是法國人,宮廷里的裝飾隨處透出法蘭西風情。理查被指控揮霍耗盡國庫財產,他一直受身邊馬屁精們的欺騙,耗資巨大的愛爾蘭戰(zhàn)爭迫使他把國土“出租”。在此,喬納森·貝特分析,一定是鑒于愛爾蘭問題致使伊麗莎白女王的金庫嚴重透支,莎士比亞根本沒打算把理查王遠征愛爾蘭的詳情寫到戲里,這既符合劇情需要,也符合現(xiàn)實考慮。因此,劇中只通過病中老岡特指斥理查“頂多算英格蘭的地主”那段臺詞,將理查“出租國土”一語帶過:“唉,侄兒,即便你是世界霸主,把他的國土(愛德華的國土)租給別人,也是一種恥辱;何況這片國土是你僅能享有的整個世界,如此使它蒙羞,還有比這更大的恥辱嗎?你頂多算英格蘭的地主,不是什么國王:你現(xiàn)在的法律地位只不過是法律的奴隸。”【2.1】
綜上所述,由整個劇情來看,莎士比亞無意對理查二世的暴君形象做過多渲染,從他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幾處有違史實的劇情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就是要描繪一個具有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不屬于歷史但獨屬于戲劇舞臺的理查,一方面,意在以一個怯懦、無能的國王遭廢黜的故事,呈現(xiàn)英格蘭皇家歷史上確曾有過這樣一個極不光彩并令人震驚的時刻,即由上帝膏立、君權神授的合法國王,被精通權謀、善于取悅人心的高明政治家布林布魯克篡奪王位;另一方面,通過挖掘理查治國之昏庸、理政之暴虐、用兵之草率、性情之無常、行為之乖張,揭示他最后招致眾叛親離、王位被廢的命運,完全是咎由自取。
這又何嘗不是對君權神授的一種反諷,全劇的悲劇性和戲劇性也在于此。不過,莎士比亞顯然對這位昏聵無能的合法國王或多或少寄予了同情?;蛟S,他有意留下一個疑問:亨利四世(布林布魯克)指使親信埃克斯頓害死被廢之君,這一罪孽,比當年理查二世授意托馬斯·毛伯雷害死格羅斯特公爵,更不可饒恕嗎?無論是君權神授的理查二世,還是謀逆篡位的亨利四世,兩位國王犯下的君王之罪是一樣的!
于是,讀者/觀眾只要稍動腦子,便能理解喬納森·貝特疑問式的詮釋:“假如作為上帝膏立在人間的這位神賜代理人是一個糟糕的統(tǒng)治者,那即便以英格蘭和‘真正騎士精神’的名義,取而代之是否準許?假如國王等同于法律,那以法律反對國王又自相矛盾,確如卡萊爾主教所言:‘哪個臣民能給國王定罪?’君主在傳統(tǒng)上被想象成具有兩個身體:一個政治身體,國王是國家的化身;一個自然身體,國王是跟任何人一樣的肉體凡胎。這便是‘國王死了,國王萬歲’?!边@句悖論成為可能的原因所在。舞臺上的理查退位時,把在加冕儀式上說過的話顛倒過來,打碎一面鏡子,放棄了兩個軀體中的一個。”
“公眾形象一旦剝離,個體自我還剩下什么?按好爭吵的公爵們所說,沒了‘名譽’,‘人不過鍍金的黏土,彩繪的泥塑’。但若沒了王冠,沒了名義,沒了尊號,國王會是什么?一旦理查把鏡子打破,他便把其王者鏡像變成了內在自我。然而,君主政體靠的是外部顯示,其內在性質則需通過詞語媒介來探究。在莎劇塑造的所有國王中,理查二世最為內向。通過關注理查的個體意識,并從心理層面為其命運著想,莎士比亞靈巧回避了當一個臣子對一位國王做出判決時會出現(xiàn)的令人擔憂的政治失衡?!艺姘炎约和耍何也皇菄鯁??’在這一提問中,理查揭出的答案是‘不’:既然國王有兩個軀體,他有稱孤道寡(‘we’)的權利,但在此處,他和自稱‘我’(‘I’)的凡人沒什么兩樣。提到自己時,他忽而以‘我’(‘I’)自稱,忽而又以‘孤’(‘we’)和‘他’(‘he’)自稱(‘國王現(xiàn)在該做什么?要他投降嗎?’),人稱代詞不一致是他自我失衡的最明顯跡象?!?/p>
在此順便一提,考慮到讓英格蘭國王以中國皇帝自稱的“朕”來稱謂自己頗顯怪異,故譯文中一律用“我”,不做區(qū)分。
到底該如何看待理查及其在莎劇中的歷史,愛爾蘭詩人威廉·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在其1903年出版的《善惡觀》(Ideas of Good and Evil)一書中,說得十分精到:“我認為莎士比亞是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筆下的理查二世,而非別的什么。他真能理解在歷史的某個時刻,理查是多么不適合做一個國王,但他可愛,充滿反復無常的幻想……是一個‘狂熱的家伙’。在塑造這個形象時,莎士比亞模仿了霍林斯赫德筆下的理查二世……我認為莎士比亞在理查二世身上,的確看到失敗在等著所有人,甭管他是藝術家還是圣人?!惺兰o虔誠仁慈的理想不復存在,現(xiàn)代實用主義的思想籠罩蒼穹;可愛的英格蘭已不存在,然而,盡管人們有這樣那樣的作為,詩人并未完全失望,因為他還能平靜地、以同情的眼光看世界變化的過程。這便是悲劇性諷刺的實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