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倩
摘要:孟玉樓作為《金瓶梅》中一個并不十分起眼卻幾乎貫穿全書的人物,其身上有著傳統(tǒng)與悖道共存的雙重特征和精明狠辣、溫柔圓滑相結合的多元性格特點,蘊含著豐富的深意,是作者對于時代及自身命運的某種回應與影射。
關鍵詞:《金瓶梅》;孟玉樓;多元
作為一部以家庭生活和世態(tài)人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金瓶梅》以大量的筆墨刻畫了西門家中許許多多由于“一夫多妻”的傳統(tǒng)婚姻制度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女性形象,她們或因妒忌、或出于利益,不免會使用某些“手段”明爭暗斗以鞏固自身地位。而從某些方面而言,孟玉樓在妻妾成群的西門府中卻好似一股清流,她不爭不搶,待人平和,和所有女性都保持著不慍不火的關系,甚至在大家有矛盾的時候主動站在中間調停……然而,孟玉樓這個精明的女子能夠在西門大家站穩(wěn)腳跟并最終伺機而動找尋到自己幸福的歸屬,絕不僅僅是表面上溫溫如玉這么簡單。
小說并未對孟玉樓的出身有過過多的交代,只說其原是清河縣販布商人楊宗錫的妻子,娘家姓孟,排行三姐,“玉樓”之名至西門慶觀其簪上“玉樓人醉杏花天”一句才得,“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1]不僅如此,她還“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織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先是在楊家時,便是個勤儉持家的女子,“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痹谒膸蛥f下,家中生意興隆,“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簸羅?!保ǖ谄呋兀┳髡咄ㄟ^諸多的側面描寫,使得孟玉樓其人雖還未真正露臉,就已展現出了一個女子精明能干的一面??上Ш髞砥湓湔煞虺鋈ヘ湶?,不幸身亡,丟下她一個守了寡,于是不甘“辜負了年少”的她終于經媒婆薛嫂介紹嫁入西門家做了三娘。西門慶死后,西門家走的走、逃的逃,卻惟孟玉樓抓準時機,改嫁李衙內,按卦肆先生的話,四十一歲時產下一子,“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無比”(第九十一回),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縱觀西門府各妻妾的結局,潘金蓮慘死刀下、李瓶兒喪子抱病身亡、春梅縱淫而亡乃至吳月娘最終獨守空院、七十善終,都明顯不如玉樓結局來得安定圓滿。在《金瓶梅》中,孟玉樓的形象總是給人一種耳目一新之感,她不同于任何一人,在這個遍地充斥著酒色財氣的污濁世界中顯得獨樹一幟。
一、尊統(tǒng)與悖道的雙重結合
孟玉樓從嫁入西門府開始,她的婚姻觀念即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意義。理學家程頤有言:“……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節(jié)者以配身,是己失節(jié)也?!庇腥藛枺骸盎蛴泄骆棕毟F無托者,可再嫁否?”程頤曰“……然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盵2]以此作為衡量賢媛淑女的標準。此后朱熹也同意了這樣的說法:“昔伊川先生嘗論此事,以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自知經識理之君子觀之,當有以知其不可易也?!盵3]在理學家眼中,婦女“從一而終”便是最大的貞潔。據此反觀孟玉樓的一生,我們會發(fā)現其三次改嫁,明顯當為傳統(tǒng)道德倫理予以批判的對象,而作者卻偏偏賦予了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女子以幸福美滿的結局。結合《金瓶梅》成書的年代,可大體猜測出作者用意之所在。
《金瓶梅》大致成書于明朝隆慶至萬歷年間,隨著陽明心學影響力的不斷擴大,傳統(tǒng)程朱泯滅人性的“存理”“禁欲說”在當時已明顯喪失了其主流地位,心學開始在人們的生活中扮演起了不可忽視的角色。不同于理學,陽明學強調人內心的力量,主張發(fā)動人自覺的良知,它雖一樣脫胎于封建綱常禮教,卻打破了人們慣有的儒家思維定式,“喚醒了各階層民眾的主體意識,并由此開辟出使‘理相對化的道路”[4]。此后,以王艮為代表的“泰州學派”更是公開反對束縛人性,主張言“私”言“利”,對人自身情欲和私心進行了充分的肯定。種種新潮思想的滲透不斷地改變著晚明市民的理念和思維方式,人們開始用批判的眼光去面對傳統(tǒng)同時思考自身的出路。笑笑生正是有意通過孟玉樓“離經叛道”卻“圓滿安定”對“人欲”的解放做出自己的回應。
然而,《金瓶梅》一書所列女子眾多,突破傳統(tǒng)道德約束公然追求“私欲”者也絕不止孟玉樓一人,但為何惟有她獨受作者推崇?如前所述,陽明學雖占據了社會思潮的主流,但“明代王學實際上是程朱理學的延續(xù)”[5],王陽明雖然強調了“心”的主體地位,提出“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寧有心外之性?寧有性外之理乎?寧有理外之心乎?”[6]但很明顯“他仍然不能放棄儒家承擔的道德教育的責任,也不能背離儒家清理秩序的義務?!盵7]因而,陽明學實質是對理學的一種雙重肯定式的辯證揚棄,是徘徊在天理與人欲之間的折中性思想形態(tài)。對比西門家中的眾多女性,孟玉樓雖三次改嫁,于情理上確是不合“道德”,但她始終對人之欲望本身采取了節(jié)制的態(tài)度,沒有過任何的婚外性行為,為人處世也時時恪守婦女的基本準則,“在人欲與禮法的矛盾中,她既滿足了人欲,又無傷于禮法?!盵8]而反觀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此類人或多或少皆以放縱淫欲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完完全全背離了儒家基本道德秩序,因而皆落得或死或亡的結果。欲望本身并沒有錯,而毫無節(jié)制乃至喪失靈魂的欲望只會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折射晚明女性對自身解放的合理追求,這正是孟玉樓形象存在的價值之一,也是作者想要向世人展現的目的之一。
二、多樣的性格塑造
除過對傳統(tǒng)婚姻道德觀念的繼承性突破,笑笑生還通過孟玉樓與種種不同人物的交往,賦予了其精細又多元的個性特征,使得其雖不是書中的第一人物,卻栩栩如生,耐人尋味。具體而言,一方面,其精明的頭腦與長遠的見識遠遠超過普通女性甚至另許多男性望而卻步。另一方面,她又有著傳統(tǒng)儒家所既定的女性溫柔敦厚與圓滑處世。
(一)精明狠辣
孟玉樓在嫁入西門家之前,“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保ǖ谄呋兀┴S厚的財產成為了提高其身價的根本,作者詩云:“媒妁殷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保ǖ谄呋兀┢鋵?,孟玉樓并不是愛財,而是她清醒地知道每一步的利弊得失,錢財的豐厚使她明白權勢金錢在社會上的重要,因而才會放棄窮酸書生尚舉人而投靠富商西門慶。同樣,孟玉樓拒絕張四舅時的一番言論也異常精彩,她知道張四舅一家貪戀自己的“一眾箱籠”,因而機智地將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下的女性“模板”搬到臺面,使得對方啞口無言,張四舅欲以西門慶虐待婦女使其退縮,但孟玉樓卻以信心滿滿的一句:“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第七回)予以回應。可見,儒家傳統(tǒng)中勤儉持家的婦女形象在社會中仍是持認可態(tài)度,這也印證了前文所述作者塑造的孟玉樓形象是夾雜在“叛逆”與“保守”之中的言論。
當然,孟玉樓又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弱女子形象,在對待觸碰其底線的人時,她的心狠手辣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西門慶死后,她終于得到了一個好歸宿,可陳敬濟的出現卻成為了孟玉樓美滿婚姻中的一個小劫。陳敬濟這個放蕩子弟以拾到的玉樓簪子為要挾專程跑到李家勾引玉樓,而玉樓為了防止事態(tài)擴大,將計就計,故意好言好語假裝展現自己的心意,甚至委屈自己與敬濟“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第九十二回),終使得陳敬濟成為甕中之鱉,以偷盜罪被投入大牢。此一事,完全顛覆了孟玉樓以往的溫潤和氣,顯示了其綿里藏針的硬氣。而這或許也包含了作者對世道的某種無奈,正所謂“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泵嫌駱且簧蠊饷?,“都還是難以避免于西門慶處受騙、于陳敬濟處受辱,那么可以想見等而下之之人了?!盵9]如張竹坡所言:“蓋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第七回回評),面對世道的陰險昏暗,或許只有“以毒攻毒”才是得以保身的唯一方法。
(二)溫柔圓滑
很難說孟玉樓最開始選擇西門慶是否是真的渴望能從西門慶處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愛情,但是自打真正踏進西門家,她才深諳西門慶愛她的錢勝過她的人,因而更多的把這個有權勢的家當作了自己立身之所,在這樣一個女性頗多的復雜環(huán)境中,孟玉樓是唯一與所有人都相安無事的人,而為了維持與各方的關系,她更是懂得經常出面調節(jié)他人之間的矛盾。
吳月娘作為家中的正頭娘子,玉樓深知其地位所在,她時刻緊守著做妾的規(guī)矩,一切以月娘為準。第十八回中,西門慶受氣踢罵眾人,玉樓只說:“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第二十回,吳月娘與西門慶反目,孟玉樓主動去勸解月娘,二人言歸于好后,玉樓又主動提議召集各妻妾一起湊錢,為月娘和西門慶置辦一場酒席,月娘心情大好,此后也對玉樓更加的信任與照顧。
除過月娘,在西門家中與玉樓走得最近的一個非潘金蓮莫屬,用李瓶兒的話來說:“……五娘……與后邊孟家三娘……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迸私鹕徳谖鏖T府中可不是個省事的主,因而玉樓夾在金蓮與眾人之間,最能體現其處世之圓滑。第十二回,潘金蓮與孟玉樓的小廝琴童私通,使得琴童被趕了出去,但玉樓并沒有因此埋怨金蓮,反倒處處為其說話,在金蓮挨打后,為避免誤會,專程“等的西門慶不在房里,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等到西門慶到她房里來時,開口便勸西門慶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無此事。”后來,金蓮和月娘撕破了臉時,玉樓又和顏悅色地去勸解月娘:“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一番話,既為月娘解慍,又替金蓮阻止了事態(tài)的惡化,可謂一箭雙雕。當然,這些行為或許只是孟玉樓保身的手段之一,但不得不承認孟玉樓并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虛偽者,她和金蓮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超越妻妾關系的真正友誼,尤其最后金蓮慘死刀下,清明佳節(jié),在月娘不為所動的情形下,玉樓專程要往金蓮墳頭去看一看,“見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狈怕暣罂蓿骸跋氘敵踉鄱瞬环直舜耍鲦⒚靡粓霾o面紅耳赤……恰便像比目魚,雙雙熱粘在一處。忽被一陣風咱分開來!共樹同棲,一旦各自去飛……”這一段痛徹肝脾的哭訴毫無遮攔地道出了其對潘金蓮的情意,足以見二人友誼之深。
因而,孟玉樓并非是一個單一性的角色,她的多樣化和立體性恰恰讓人感受到了這一形象的真實感,“作者待玉樓,自是特特用異樣筆墨寫一絕世美人高眾妾一等?!保ǖ谄呋鼗卦u)無論是她的溫柔大方、圓滑周到,還是從某些方面顯現出的心狠手辣、不容侵犯,都是值得讀者細細品味之處,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孟玉樓的形象是豐滿的有血有肉的,她的內心世界是豐富的復雜的,是個性化的人物形象,不是用臉譜化的好人可以概括得了的。她在中國古典小說人物的畫廊中,具有‘典型的意義。”[10]
三、結語
孟玉樓之名源自其簪上一句“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睆某羲锏轿鏖T府到衙內府再到回歸真定棗強,這個自尊自強又身懷巨大家財的女子就好似一匹名貴的駿馬,她的內心有著一股不同于任何一人的按捺不住的剛勁,正因為如此也只有自由自在的天地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小說結尾有詩云:“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逼鋵?,相比于最后七十善終的吳月娘而言,作者雖并未寫出孟玉樓的壽高福廣,但“感性的描寫卻有著讓讀者認同孟玉樓享受生活、追求幸福的指向。作者理性肯定的吳月娘在丈夫生前死后的遭際讓人覺得可悲,而感性描寫中的孟玉樓的擇夫、改嫁卻讓人覺得明智。”[11]
縱觀全書,作者在孟玉樓身上所傾注的好感的確引人注意,張竹坡有言:“至其寫玉樓一人,則又作者經濟學問,色色自喻皆到。”[12]如果說夾雜在尊統(tǒng)與悖道之中的玉樓是作者對于社會現實的揭露與回應,那么這一形象本身的身世遭遇與多樣化的性格特征則可視為作者對自身命運的投視,“如史公之下蠶室,孫子之刖雙足,乃一腔憤懣而作此書?!保ǖ谄呋鼗卦u)雖然有學者指出,這一說法畢竟融入了太多的主觀臆測性為無稽之談,但是,正是因為這一形象的神秘與多元,才值得廣大讀者予以更多的品味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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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