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玄同”思想新探

詹石窗+胡瀚霆

摘 要：老子《道德經(jīng)》是道家道教的核心經(jīng)典，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智慧，包含著對宇宙、社會、人生的深刻認(rèn)識。其“玄同”理念是老子對人生、社會發(fā)展所做出的一個理想規(guī)劃。“玄同”代表著一種人生境界，也是社會發(fā)展的美好狀態(tài)，此中還包含了一整套形上思想意旨與行下修為功夫。“玄同”理念不是無本之木，其深刻的思想淵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文字的起源發(fā)展與《周易》文化傳統(tǒng)。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老子繼承了《周易》灌注于“玄”“同”之中的理想與精神，經(jīng)過一番積淀與升華，形成了“玄同”這一理念，規(guī)劃了一個世界“玄同”美好愿景，指出了一條通達(dá)“玄同”境界的道路。

關(guān)鍵詞：《道德經(jīng)》；《周易》；玄同

中圖分類號：B223.1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1-0102-06

“玄同”是《道德經(jīng)》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理念，也是老子向世人展示的一個通達(dá)物我人天的至高境界。在《道德經(jīng)》的思想體系中，“玄同”理念具有一整套形上思想意旨與行下修為功夫?！兜赖陆?jīng)》第五十六章還明確提出“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為世人指出一條最基本、最實在的超脫世俗、實現(xiàn)“玄同”的道路。

關(guān)于“玄同”問題，以往已有學(xué)者略做詮釋①，從不同角度對老子的“玄同”思想進(jìn)行了一定的解讀，為人們理解老子《道德經(jīng)》的玄同思想奠定了基礎(chǔ)。不過，如何揭示“玄同”的深邃內(nèi)涵，這依然有待深入發(fā)掘。

一、《道德經(jīng)》“玄同”論的時代背景與思想淵源

老子《道德經(jīng)》的“玄同”論，是遠(yuǎn)古先民的智慧結(jié)晶。它在特定社會背景下形成，具有悠久的思想淵源。

（一）肇始周末亂世的時代背景

老子在世之時，值周朝末年，其于周王室任守藏史之官。而此時的周朝王室衰微，其附屬的諸侯國卻勢力強大。諸侯之間相互兼并，其中又強國紛起，互爭霸主之位?！妒酚洝ぶ鼙炯o(jì)》載“周室衰微，諸侯彊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②。因之，彼時之社會動蕩不息，戰(zhàn)亂連年。至于周朝的“天子”，亂世中的諸侯們既不向其覲獻(xiàn)也不朝見，徒有祭祀宗廟的權(quán)利和天下共主的虛名，史書稱“天子之在者，惟祭與號”③。而稱霸的大國則更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同時，周王室與諸侯家室的內(nèi)部斗爭也是異常慘烈。東周自平王以后，王室內(nèi)部幾乎代代都有廢嫡立庶、嫡庶互殘之事。諸侯國中，公族子孫與掌權(quán)公室、異姓卿大夫與公室的斗爭此起彼伏。可見當(dāng)時天下之混亂，禮樂制度崩塌、道德秩序敗壞，社會之安寧已不復(fù)存在。

老子目睹自己國家的衰敗和“諸侯恣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④的社會亂象，深刻理解到社會底層人民生活于此亂世中的疾苦，深切體會并且同情著疾苦中的人民對安寧與和平的渴望。作為周代的守藏史官，老子在遍覽周室史籍汲取個中思想精華、融合《周易》關(guān)于“玄”與“同”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玄同”這一理念，開啟了一個世界“玄同”美好愿景，指出了一條通達(dá)“玄同”境界的道路。

（二）發(fā)端古遠(yuǎn)的思想淵源

從語義構(gòu)成上看，“玄同”一詞包含“玄”與“同”的詞意，《周易》雖然沒有對“玄同”一詞的直接表述，但其思想體系中確是包含了“玄”與“同”的深刻意蘊與獨特理解。

從字形結(jié)構(gòu)及源流來看，“玄”為會意字，“玄”與滋、茲、絲同源，甲骨文寫作，金文寫作。在甲骨文中，“玄”字的構(gòu)型像在河里漂洗染絲的樣子，表示染黑。金文省去河水，只留下一把絲，或在絲上加點，表示懸掛晾曬。⑤因此，“玄”字的本義為將絲染黑，表示一種顏色?！墩f文》謂“黑而有赤色者為玄”⑥，即“玄”是黑色略帶一點紅色。蓋“因赤黑色不是單純色，在色階上具有一定的模糊性、隱晦性，所以‘玄可引申為幽遠(yuǎn)義”⑦。因此，《說文》亦謂：“玄，幽遠(yuǎn)也?！雹嘀痢吨芤住罚渌枷塍w系不僅以“玄”代表一種顏色，而且進(jìn)一步擴(kuò)充了“玄”的內(nèi)涵?！吨芤住だぁ坟侈o曰：“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此處的“玄”字面意義即表示顏色。當(dāng)然，《周易》并非只是對事物現(xiàn)象的描述，它所建立的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符號系統(tǒng)與具有辯證特色的信息處理系統(tǒng)，其卦爻辭所體現(xiàn)的是先民對世界紛繁復(fù)雜事物的看法，反映了他們的思想認(rèn)識和哲學(xué)觀念。⑨因此，《周易》之《文言》解釋《坤》卦“上六”爻曰：“陰疑于陽必戰(zhàn)。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贝思词钦f，“玄黃”是天與地的雜糅，天為玄，地為黃?？梢?，“玄”成為“天”的一個象征符號。于是，“玄”在《周易》思想體系中被注入了“天”所蘊含的精神，成為“天”的象征。

“同”亦為會意字，甲骨文寫作，金文寫作，會一聲號子四手共同抬起一個井盤放到井口上之意⑩。其本義為合聚眾人之力?！墩f文》謂：“同，合會也。從閂口。”B11至《周易》，其思想體系將“同”與人類的社會秩序連接起來，將“同”的意涵擴(kuò)充為人與人之關(guān)系的和同，并表達(dá)出“和同于人”的美好理想。這一思想直接表現(xiàn)在《周易》六十四卦之“同人”卦中。《周易·同人》卦辭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币?，為原野。比喻與人和同必須處于廣闊無私、光明磊落的境界。此卦辭之意為在寬闊的原野和同于人，前景亨通，足以涉越大河巨川之險難，利于君子守持正固?！跺琛吩唬骸啊耍岬梦坏弥卸鴳?yīng)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乾行也。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君子正也。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薄跺琛吩谶@里指出，之所以能“和同于人”乃是因為柔順者（六二爻）處得正位且能上應(yīng)于剛健者（九五爻），而剛健者亦能施行求同之心志。稟性文明且剛健，行為中正又相應(yīng)，這是君子和同于人的純正美德。這樣的君子才能同天下之志。同時，《同人》卦不僅僅表達(dá)了“和同于人”的美好理想，而且正視事實，意識到要實現(xiàn)“同人”愿望并不是輕而易舉的。因此，卦中六爻分別以“門”“宗”“高陵”“墉”“郊”等地點借喻“同人”之時的各種曲折情況，“在‘同與‘爭的矛盾中極力揭示出‘同人艱難的本質(zhì)規(guī)律”B12。endprint

值得注意的是，《同人》卦下離（

瘙 楀 ）上乾（），離卦象征火，乾卦象征天。《象》曰：“天與火，同人。”此意為天體在上，火性亦炎上，因之而兩相親和。至此，從卦象、卦旨上皆不難看出“同人”包含著“天”的精神。上述“剛健者亦能施行”，即是“乾行”。王弼謂：“所以乃能‘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非二之所能也，是乾之所行，故特曰‘同人曰?！盉13由此可見，“天”的精神于“同人”來說亦有重要意義。換句話說，若要達(dá)到“同”所蘊含的、與人和同的境界，就要以“天”的精神為主旨來為人處世，實施“合于天”的行為。

由上述可知，《周易》的思想體系中包含了“玄”與“同”的深刻意蘊與獨特理趣，并于“玄”“同”二字之中注入了以“天”為內(nèi)在主旨的一貫性精神，又于此基礎(chǔ)上表征了實現(xiàn)“同人”愿望之時的曲折情況與“和同于人”的美好理想。老子正是繼承了《周易》中的這一精神與理想，并結(jié)合自身所處的時代背景做出了更為深刻的構(gòu)建與發(fā)揮。

二、《道德經(jīng)》“玄同”思想釋義

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中，“玄同”是個體修養(yǎng)所成就的最高境界，也是社會所呈現(xiàn)出的和諧與完滿之狀態(tài)。為了達(dá)到“玄同”這一最完滿的社會與人生之境界，老子建構(gòu)了一整套形上思想意旨與行下修為功夫，作為實現(xiàn)“玄同”愿景的基礎(chǔ)和路徑。此意旨與功夫即構(gòu)成了“玄同”理念的核心要義。以下，我們從“玄同”的本旨與依歸、“玄同”的歸向理路與著手功夫以及“玄同”的示現(xiàn)狀景三方面予以論析。

（一）“玄同”的本旨與依歸

眾所周知，老子整個思想體系的根本立足點是“道”與“德”，同樣，“道”與“德”也正是“玄同”理念的本旨與依歸，支撐著“玄同”這座思想大廈。

1.以“道”為本旨的形上思想建構(gòu)

上文已說明“玄”“同”二字經(jīng)由《周易》灌注了作為核心要義的“天”的精神。而“天”的意涵有其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天”在殷商是至上神的存在。西周至春秋時期，“天”仍然具有宗教至上神的地位。與殷人不同的是，周人在崇拜“天”的過程中，由于主客觀存在的一些不吻合等原因，也產(chǎn)生了懷疑與不信任，并開始強調(diào)“人事”的作用。至春秋時期，對人事的作用與自身努力的注重則更為突出了。但此時仍保留著“天”的神圣性與最高權(quán)威性。因之，此時的“天”已經(jīng)具有了某種“自然化”的特質(zhì)，但是并沒有達(dá)到哲學(xué)上的自覺與明確意識。在形上學(xué)高度自覺與明確地把“天”自然化，使之從意志主宰之“天”中分離出來，是老子所做的歷史性工作。B14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弼言：“法，謂法則也。人不違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違天，乃得全載，法天也。天不違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盉15在這里，老子打破“天”作為最高主宰的觀念，指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以為最先在與最根本的是“道”。老子在對“道”的特征進(jìn)行了一番描述后，緊接著指出“天”取法“道”，即“天不違道，乃得全覆”，而“道”則以自然為指歸，“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道”的本性是自然。不難看出，“玄”“同”二字經(jīng)由《周易》所灌注的“天”這一精神橋梁，其字義內(nèi)涵在老子《道德經(jīng)》的思想體系中得到進(jìn)一步擴(kuò)充，既保留原有的思想意涵，又引發(fā)出“道”作為其精神本旨。老子正是在以“道”為本旨的形上建構(gòu)中，通過融合此前《周易》的“玄”“同”義理，從而形成了“玄同”的思想體系。在這一邏輯上，“道”無疑是“玄同”的第一義。

另外，老子在論說宇宙本根時，也顯示了“道”與“玄同”的關(guān)系?！兜赖陆?jīng)》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蓖蹂鲈唬骸皟烧?，始與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玄者，冥默無有也，始、母之所出也?！盉16這表明“玄”是幽昧深淵、冥默無有，是天地與萬物所出之處。在老子思想體系中，“道”是世界的本源，萬物由之所生。如《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币虼耍靶本痛怼暗馈?。關(guān)于這一點，張岱年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中曾指出：“‘玄的觀念其實亦即道的觀念之變相?！盉17繼而，從詞語的偏正關(guān)系來分析，在“玄同”這個詞語中，“玄”是對“同”的修飾與說明，“玄”又有“道”的意涵，因而“玄同”之“同”即是到達(dá)了“道”之境地的“同”，這體現(xiàn)著一種與“道”合一的境界。蓋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非言語所能描述，老子姑且以“玄同”作為合“道”境界的表達(dá)。于此，清寧子明確指出：“‘玄同，玄妙齊同，即‘道。”B18

2.以“德”為依歸的人生指導(dǎo)

“道”是世界的本源、宇宙的根本規(guī)律，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而“道”的特性在生化天地萬物的過程中顯現(xiàn)，成為人類行為的準(zhǔn)則，成為人類的生活方式與處世方法。形而上的“道”，落實到物界，作用于人生，便被稱為“德”。王弼說：“德者，得也。常得而無喪，利而無害，故以德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盡德？以無為用。”B19可見，在社會人生層面，“德”就是“道”，它是“道”的人世間作用與顯現(xiàn)。

《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一章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崩献舆@句話就是講“道”從形而上落實到形而下的過程。萬物因“道”而生，由“德”而育，因器物形狀自身的體態(tài)，最后因環(huán)境情勢而成長。從來源上說是“道”化生的結(jié)果，從現(xiàn)存形態(tài)上說則是“德”蓄養(yǎng)的結(jié)果?？傊?，“道”與“德”乃是一切事物發(fā)生與發(fā)展的基本根據(jù)。因此，老子又說：“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王弼解釋曰：“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故不得不尊；失之則害，故不得不貴也?！盉20以此，“尊道貴德”成為道家道教的核心精神之一?！暗乐?，德之貴，莫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闭胀蹂龅恼f法，“道”與“德”的尊貴，在于不干涉萬物的生長活動，不強加外力的限制，而任其自然地生長與發(fā)展?！暗馈鄙B(yǎng)萬物而不據(jù)為己有，興作萬物卻不自恃己功，長養(yǎng)萬物而不以主宰自居，這就是“玄德”。endprint

老子在以“道”為本旨建構(gòu)了“玄同”理念的形上思想意旨之后，又以“德”作為“玄同”理念在社會人生層面形下行為的指導(dǎo)與依歸，基于“道”與“玄”的同一關(guān)系，老子特稱其為“玄德”。因而，在社會人生層面，“玄德，道也”B21。借此，個體“玄同”境界的通達(dá)與社會“玄同”理想的實現(xiàn)必將依憑“德”作為生活與社會實踐的行為指導(dǎo)。

（二）“玄同”的歸向理路與著手功夫

老子建構(gòu)完“玄同”理念的形上思想意旨與形下行為依歸之后，繼而為“玄同”境界的實現(xiàn)鋪設(shè)歸向理路，并指出修行切入的著手功夫。有志于求道之人即可憑此通向“玄同”之境。

1.“玄同”的形上指歸理路

“玄同”境界的通達(dá)必定是以個體進(jìn)德修道為基礎(chǔ)，由“修之于身”“修之于家”“修之于鄉(xiāng)”“修之于邦”“修之于天下”這一修德進(jìn)程的點滴積累，經(jīng)“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這一進(jìn)道次第的循序觀照，以致通達(dá)人、我、天下的“玄同”境界。而對于進(jìn)德修道以歸向“玄同”境界的形上理路，老子提出了“玄覽”“玄通”兩個路標(biāo)。

《道德經(jīng)》第十章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dá)，能無為乎？”老子這一章專講修身，但值得注意的是：“抱一”“致柔”是屬于著手功夫，“營”“魄”“氣”還是形而下的物質(zhì)；“愛民治國”“天門開闔”“明白四達(dá)”則是屬于通達(dá)“玄同”后之所施用。（此兩點在后文論述）“滌除”是指經(jīng)由形下修為的功夫，漸漸摒除心中雜念，洗凈一切欲望，如此內(nèi)心才能得到光明。而在此之后的“玄覽”，正是歸向“玄同”形上理路上的路標(biāo)。高亨指出：“‘覽讀為‘鑒，‘覽‘鑒古通用……玄覽者，內(nèi)心之光明，為形而上之鏡，能照察事物，故謂之玄鑒?！盉22不難發(fā)現(xiàn)，“玄覽”即是對形下修為功夫的鑒定與印證。再者，“玄覽”也標(biāo)志著對“道”的洞見與體驗。馮友蘭說：“‘玄覽即‘覽玄，‘覽玄即觀道。要觀道，就要先‘滌除。‘滌除就是把心中的一切背離大道的欲望都去掉，這就是‘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這就可以見道了。見道就是對于道的體驗，對于道的體驗就是一種最高的精神境界?！盉23已知“玄同”是老子對“道”的境界的描述，因此“玄覽”也就是對“玄同”的洞見與體驗。因而王弼有言：“能滌除邪飾，至于極覽，能不以物介其明、疵其神乎？則終與玄同也?！盉24

《道德經(jīng)》第十五章說：“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此之“善為士者”即是得“道”之士。老子在這里對得“道”之士作了總體描述：“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迸c“玄覽”即“覽玄”一樣，“玄通”亦可理解為“通玄”，這表示著對“玄”（“道”）的通達(dá)。林鬳齋《老子口義》指出：“此章形容有道之士通于玄?！盉25得“道”之士深邃而外人難以認(rèn)識，乃是因為其靈性微妙，思想深刻，神韻暢達(dá)而通于“玄”。正是因為其“玄通”之故，老子也只能以“若冬涉川”“若畏四鄰”“若冰之將釋”“若樸”“若谷”“若濁”勉強形容而已。不難發(fā)現(xiàn)，“玄通”就是老子對得“道”之士所具有之氣象的總述。因此，“玄通”也是“玄同”形上歸向理路上的路標(biāo)，因為，若有人顯示出如此這般之氣象，那就代表其乃“善為士者”，業(yè)已洞見“玄同”。

從上所述可知，個體在進(jìn)德修道的行進(jìn)中一點一點累積，從形下逐漸上升到形上，而正是在形上歸向“玄同”的理路上，老子安置了“玄覽”與“玄通”這兩個路標(biāo)，以此導(dǎo)向“玄同”。

2.“玄同”的形下著手功夫

“玄同”境界的通達(dá)除了形而上的理路，也必定有行而下的著手之處。老子悲憫世人，已將這條通達(dá)“玄同”的道路鋪好，著手的功夫也是傾囊相授?！兜赖陆?jīng)》第五十六章說：“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而此中之“塞”“閉”“挫”“解”“和”“同”，就是形下修成的最基本著手處。

個體在形下修成的過程中需要處理兩層關(guān)系：其一是處理自我存在與自我意識的關(guān)系，這是對內(nèi)而言；其二是處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對外而言。老子所言“塞”“閉”等六字對此皆有所施用。在處理自我存在與自我意識的關(guān)系層面，金丹派南宗五祖白玉蟾作了很好的闡述。其所作《道德寶章·玄德章第五十六》言：“塞其兌。閉目見自己之目。閉其門。收心見自己之心。挫其銳，觀我非我。解其紛，觀物非物。和其光，觀心非心。同其塵，觀空非空。是謂玄同。圣凡一體?！盉26在《無源章第四》中，白玉蟾亦細(xì)說道：“挫其銳。斂神。解其紛。止念。和其光。藏心于心而不見。同其塵。混心于物?！盉27總的來說，白玉蟾所表達(dá)的是：一個人在自處時，要不視不聽，屏除外界的驚擾，聚守精神，使心不旁騖，繼而靜觀自己的身心內(nèi)外，由之通達(dá)“玄同”。這也就是《道德經(jīng)》中所載之“抱一”“日損”，最終進(jìn)入“圣凡一體”的“玄同”境界。對于《道德經(jīng)》第五十二章“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jì)其事，終身不救”的警告，白玉蟾闡述道：“聽乎無聽。視乎無視。無為。神若出來，便收來。惟欲是耽。永絕道根?！盉28

從處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層面來看，此六字亦是受用不窮之真言。老子先言“塞其兌，閉其門”。此是指出人與人之間因私欲作祟而紛爭不斷，而“塞”“閉”乃處理人我關(guān)系的首要之務(wù)。河上公曰：“兌，目也。使目不妄視。門，口也。使口不妄言?！盉29又曰：“塞閉之者，欲絕其源?！盉30老子次謂“挫其銳，解其紛”。在人我關(guān)系層面，“銳”指銳進(jìn)，“紛”為結(jié)恨。這就是說，當(dāng)自我的情欲銳進(jìn)欲為時，應(yīng)挫止之，使其歸于道之無為；當(dāng)我與人的怨恨結(jié)節(jié)不休時，應(yīng)解釋之，使其歸于道之淡泊。老子再言“和其光，同其塵”。河上公曰：“和其光，雖有獨見之明，當(dāng)和之使闇昧，不使曜亂人也。同其塵，不當(dāng)自別殊也。”而“人能行此上事，是謂與天同道也”B31?？梢姡谔幚碜约号c他人的關(guān)系時，若能以“塞”“閉”“挫”“解”“和”“同”作為踐行指導(dǎo)，則能通達(dá)人我之間的“玄同”。endprint

老子告訴我們，有心向“道”者，當(dāng)以“塞”“閉”“挫”“解”“和”“同”為著手處，從內(nèi)外兩方面勤下功夫。通過不斷地精進(jìn)修持，以致內(nèi)心明靜、人我和諧，一切自然通透，如此乃能體證“玄同”之境。相反，開兌、濟(jì)事，則必將“終身不救”。就其所論，“塞”“閉”“挫”“解”“和”“同”可謂通達(dá)“玄同”境界之修行著手功夫的“六妙法門”。

（三）“玄同”的示現(xiàn)狀景

有志于得“道”之士，在形下功夫的積累與形上理路的導(dǎo)向下，最終將體證“玄同”。但這并不意味著有“道”之士的所修所行已經(jīng)功德圓滿，到此為止。前文論述了“道”與“德”的關(guān)系，“德”是“道”在社會人生中的落實，因而，個體在體證了“玄同”這一境界之后，必定將其示現(xiàn)于社會人生之中。而“玄同”在社會人生層面示現(xiàn)乃由“玄德”呈現(xiàn)，其展現(xiàn)為“玄同之人”和“玄同之世”。

“玄同之人”是體證“玄同”境界的人，《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六章指出“玄同之人”乃是“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短菩谟频赖抡娼?jīng)疏》謂：“玄同之人，心無偏私，不可得親而狎之，和光順物，不可得疏而遠(yuǎn)之。恬淡無欲，不可得從而利之，處不競之地，故不可得犯而害之。體道自然，非爵祿所得貴也，超然絕累，非凡俗所得賤也。玄同之士，悟理忘言，塞兌閉門，根塵無染，銳紛既解，光塵亦同，其行如此，故為天下之所尊貴也?！盉32這一切都因玄同之人與大道自然合體。他消除了自我的蒙蔽，化去了一切的隔閡，超越了世俗的局限，以開闊的心胸與無所偏執(zhí)的心境對待一切人與物?！靶敝呈浅浆F(xiàn)實的，但體證“玄同”之后并不脫離與拋棄現(xiàn)實，“玄同之人”以“百姓心為心”，他和光同俗，憑借著自身對“玄同”的領(lǐng)悟，依憑“玄德”的指導(dǎo)，實踐著對社會與人生的改良。他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功成名遂身乃退，“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就是他的“玄德”。

“玄同之世”是政治昌明、社會和諧的美好狀態(tài)。在這樣一個“玄同之世”中同樣有其所體現(xiàn)的“玄德”，《道德經(jīng)》第六十五章載：“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yuǎn)矣，與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順?！痹诖?，我們有必要先闡明老子所指之“愚”與“智”，因為人多看字面意思而誤以為老子主張愚民政策。在老子的思想中，“愚”代表著純真與樸實。王弼注曰：“愚，謂無知守真、順其自然也?！盉33河上公曰：“使質(zhì)樸不詐偽?！盉34《道德經(jīng)》第二十章亦曰：“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所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而“智”則表示為機(jī)謀智詐之意。王弼曰：“多智巧詐?！盉35河上公曰：“智多而為巧偽?！盉36老子指明，得“道”之人主政，他本身不會以機(jī)智歪謀來治理國家，也不會讓人民使用智巧機(jī)謀，而是引導(dǎo)人民保持自身的淳樸與真質(zhì)。民眾之所以難于治理，乃是因為治與被治的雙方都失去了內(nèi)心的本真，而多于機(jī)心智謀，因之上下相互傾軋，自然兩敗俱傷。于此，老子不僅要求以“道”主政，《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還主張“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因此，以機(jī)智歪謀來治理國家，實在是對民眾與國家的極大傷害。反之，居高位者依“道”而行，不以虛偽智巧治國，民心自然淳樸，生活安定無爭，這乃是國家的福祉。認(rèn)識了此兩者的區(qū)別，就懂得了社會國家治理的“稽式”，常守這一“稽式”，就具備了社會政治層面上的“玄德”。如此之“玄德”可謂深厚幽遠(yuǎn)，它能使民眾復(fù)歸于淳樸，使社會進(jìn)入和諧大順的“玄同”妙境。誠如唐玄宗所言：“明大道之世，所謂玄同?！盉37總括而言，“玄同之世”是以“玄德”為表征，至此人心之智巧已經(jīng)斷跡，彼我之貧富已經(jīng)消除，世上之階級已經(jīng)泯滅；社會的秩序不再扭曲失衡，生命的意義亦不復(fù)空洞浮躁，這是人我同愚，道物并融，天下和洽的大和同。

綜上所述，《道德經(jīng)》“玄同”思想的淵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文字的起源發(fā)展與《周易》文化傳統(tǒng)。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老子繼承了《周易》灌注于“玄”“同”之中的理想與精神，以“道”為“玄同”思想的本旨進(jìn)行形上思想建構(gòu)，又以“德”為“玄同”思想的依歸來指導(dǎo)社會人生實踐。在形上歸向“玄同”境界的理路上，老子以“玄覽”與“玄通”為導(dǎo)向“玄同”境界的路標(biāo)。而“塞”“閉”“挫”“解”“和”“同”，就是形下修成的最基本著手處。個體經(jīng)由形下功夫的積累與形上理路的導(dǎo)向，最終到達(dá)“玄同”這一最高境界。最后，依“道”落實于“德”的邏輯，“玄同”這一最高境界，必定在社會人生層面呈現(xiàn)出“玄德”的美好景象，其展現(xiàn)為“玄同之人”與“玄同之世”。

注釋

①例如孫以楷：《超越與和諧——老子玄同論解讀》，《長安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2期；薛華：《簡釋玄同》，《云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5期；唐明邦：《老子尊道貴德尚和的“玄同”愿景》，《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4期；李西前：《通玄與玄同》，《文藝生活》2016年第1期；陸文榮：《以天下觀天下：守望“玄同”世界的到來》，《中國道教》2016年第5期等。

②﹝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周本紀(jì)》，《史記》第一冊，中華書局，2014年，第189頁。

③﹝清﹞阮元?？蹋骸稑b梁傳·昭公三十二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第2441頁。

④﹝漢﹞司馬遷：《史記》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序》，《史記》第二冊，中華書局，2014年，第647頁。

⑤⑩谷衍奎編：《漢字源流字典》，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139、186頁。

⑥⑧B1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9、159、353頁。

⑦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40頁。

⑨詹石窗：《易學(xué)與道教思想關(guān)系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47—61頁。

B12黃壽祺、張善文撰：《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8頁。

B13劉玉建：《〈周易正義〉導(dǎo)讀》，齊魯書社，2005年，第174頁。

B14王中江：《道家形而上學(xué)》，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23—227頁。

B15B16B19B20B24B33B35﹝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66、2、98、141、25、173、173頁。

B17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大綱》，《張岱年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6頁。

B18清寧子：《老子道德經(jīng)通解》，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04頁。

B21B26B27B28﹝宋﹞白玉蟾原著、陸文榮統(tǒng)籌、六六道人輯纂：《白玉蟾真人全集》上冊，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250、253、219、250頁。

B22高亨：《老子正詁》，《高亨著作集林》第5卷，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59頁。

B23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三松堂全集》第8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5頁。

B25﹝宋﹞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7頁。

B29B30B31B34B36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第199、216、217、254、255頁。

B32B37《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十一冊，上海書店、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93、762頁。

責(zé)任編輯：涵 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