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早在1980年第一次從北疆翻越天山抵達吐魯番,我就發(fā)覺熟知的蒙語“大坂”(daban),含義不同尋常。舒緩起伏的烏珠穆沁根本沒有陡峭的山,即便吉木薩爾一線的東部天山,只要順從民間的規(guī)矩、慣于底層的吃苦,即便有些崢嶸,也并無危險可言。
那以后難數(shù)半生曾度的窮山險坂。我更多地是陶醉于獲得的歡樂,享受攀登中身心都經歷著的“知的浸染”。青春年少時代的草原,沿著北亞的緯線一字甩開了:天山與綠洲,高原與民眾,文明與政治——溢出學院的知識沖擊著我,每日的新知,令人目不暇接。爬著上坡卻似下山的滾石,直到追憶時才發(fā)現(xiàn),那時真是腳上甲馬,命定不由自己。
三十三年轉瞬過去,如毛澤東詩云:彈指一揮間。惟有偶爾來到祁連,從山脈腹地四面環(huán)顧,我才意識到:真的,不管自己愿意與否,我早已是這片大陸承負責任的兒子。人心感受的“險”遠非海拔崎嶇所能比擬,腳上泥濘,心事潮涌,如今我嘗到了“大坂”一詞的滋味。
獨自走在峭壁峰刃上,除了多領域地學習,除了豐滿自己,除了文明御寒、語言作杖,沒有越過隘口的辦法。于是讀者也被迫跟著,讀到愈來愈稠密的造詞、自譯、蝌蚪文、雙關句——我該對你們說一聲抱歉么?
此集收入了2015年至2018年之間的散文新作。書中所有日文引用均為自譯,阿文采取國際規(guī)范的拉丁轉寫,插圖也均為自己寫、攝、畫(除了《鏡中花》一篇里的影片鏡頭是電視截屏外)。
在我囊中羞澀的散文集中,往前數(shù)兩本,編輯《你的微笑》時我曾表露過“最后一本”的峻急心情。或許那只是最后的“少年說愁”?而此刻不同。此刻大幕初揭,如正在抵達一座大坂的前麓。新知剛汲起一桶,豐滿才稍露風貌。面對大坂時,問題對作者和讀者都是一樣的:先是人可知義,再是人能學否。
這樣的結集需要相應的地點。
祁連山的地理實在奇妙!大坂背后,大通發(fā)源,嘩嘩一股黑亮的清流,牽引著湟水變成了黃河,穿過群科、公伯、積石、青銅諸峽,東去澆灌我半生魂系的黃土高原。扁都口外,豁然開闊,一馬平川的西去走廊,筆直地指向給我以“人的提升”的阿勒泰葉爾羌。極目北望,天穹覆蓋,那是讓一代人吮吸了底氣、并使一個單薄的我脫胎換骨的蒙古搖籃。
是的,這里編入的無非都是對它們的理解和想念。只是隔著刻意的修辭,親近的感覺他人不能盡知;節(jié)制文筆的自律,又阻止了洶涌的抒情。確實我常幻想突兀的支援,但也習慣了笨鳥先飛。所以贅言勿長——我謹在這里把三年生命拿出付印,并走近未知的又一道大坂。
特為編后附記。
2018年8月9日
祁連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