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至 誠 譯
案名 :Barclays Bank Ltd v. W J Simms Son & Cooke(Southern) Ltd and Another
索引:Barclays Bank v. Simms [1980] QB 677
地點:英國高院王座分庭
時間:1979年4月24日
主審法官:Robert Goff法官
主旨概述:某住房協(xié)會為某建筑公司簽發(fā)了面額為24 000英鎊的支票,且在銀行賬戶里準備了足夠的資金以滿足上述承兌的數(shù)額。但當該住房協(xié)會發(fā)現(xiàn)建筑公司的債權(quán)人已經(jīng)請了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即準備強制執(zhí)行建筑公司的財產(chǎn)時,它立刻致電銀行,要求銀行拒絕承兌這張支票,并隨后向銀行補交了書面指示。于是,銀行電腦系統(tǒng)里及時錄入了拒絕承兌的指示,且有銀行職員在次日早晨也讀到了這條更新信息。然而正是在當天,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持票向銀行要求承兌,且該業(yè)務(wù)窗口的銀行工作人員因為疏忽漏看了拒絕承兌的更新信息,導致銀行依然見票兌付了全部金額。銀行沒有在當天就意識到錯誤并通知建筑公司及其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而是過了一陣子才向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要求返還24 000英鎊,遭到了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的拒絕。銀行因此起訴建筑公司和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要求返還24 000英鎊,理由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
判決結(jié)果:原告勝訴。只要付款人在付款時并不想讓收款人就這筆金錢獲利,且付款不是為了履行對價,那么除非這筆錢的利益事后因收款人的善意原因不復存在,收款人就應(yīng)返還這筆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
1979年4月24日
Robert Goff法官:
本案的爭點是,如果銀行因為疏忽漏看了客戶要求停止承兌支票的指示,導致依然見票兌付了票面金額,那么銀行是否可以基于事實認識錯誤(mistake of fact)要求收款人返還這筆金錢?此問題在這個國家尚無定論,它的重要性卻隨著越來越多的銀行疏忽事件和現(xiàn)代科技數(shù)據(jù)風險的不降反升而與日俱增。
本案雙方共同認可的事實如下。1971年6月10日,W J Simms Son & Cooke (Southern) Ltd(下稱“公司”)向國民西敏寺銀行(National Westminster Bank Ltd)提供了一份抵押債券(mortgage debenture),其中約定:
“第2條:作為實際權(quán)益擁有人的公司……(v)將自己的所有財產(chǎn),無論債權(quán)物權(quán)、無論當下未來,均以浮動擔保的方式抵押給銀行。
第7條:當主債權(quán)到期,即國民西敏寺銀行可以通過選任一位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receiver)的方式強制執(zhí)行抵押權(quán)時,該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的身份為公司的代理人。據(jù)此,公司對該人的行為、違約以及報酬負全責,執(zhí)行具體事宜由該人全權(quán)處置。涉訟管理人有權(quán):(i)以實現(xiàn)抵押權(quán)為目的占有、收集和進入作為抵押標的物的財產(chǎn),并以公司的名義處分財產(chǎn)……(v)以實現(xiàn)抵押權(quán)為目的對抵押標的物做其它他認為必需或應(yīng)當?shù)奶幹谩?/p>
第8條: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處分抵押財產(chǎn)所得價金應(yīng)按如下順位分配:(i)支付選任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的費用,以及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行使處分權(quán)過程中的費用;(ii)支付銀行選任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時許諾的報酬;(iii)實現(xiàn)主債權(quán);(iv)如果還有剩余,則支付給公司或其它權(quán)利人?!?/p>
這份抵押債券根據(jù)1948年《公司法》(Companies Act 1948)于1971年6月24日完成了登記。
1976年6月21日,公司與英國皇家軍團住房協(xié)會(Royal British Legion Housing Association Ltd,下稱“協(xié)會”)簽訂了1963年版英國皇家建筑師協(xié)會標準建筑合同(RIBA Standard Form of Building Contract)。根據(jù)本合同,公司將為協(xié)會在Borstal Road,Rochester,Kent建房,對價為699 024鎊。建筑合同第25條約定:
“(2)如果合同任何一方對外提供了抵押債券,且債券持有人已經(jīng)為實現(xiàn)債權(quán)選任了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或類似角色,或以實現(xiàn)浮動抵押權(quán)而占有了合同該方的財產(chǎn),那么本建筑合同自動解除。但若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同意合同不解除,則本合同可以存續(xù)。(3)如果本合同因上述事由解除,則:(a)發(fā)包人(employer)可以將項目重新發(fā)包給其它承包人(contractor),以繼續(xù)完成建房項目……(b)發(fā)包人可以跳過承包人,向承包人的供貨商或分包人(sub-contractor)補足承包人未付清的款項,無論欠款發(fā)生于合同解除前后,以繼續(xù)完成建房項目。本款的代位付款權(quán)與第27條第c款向指定分包人的付款權(quán)并存,并可以與發(fā)包人對承包人的欠款相抵消……(d)承包人應(yīng)向發(fā)包人賠償因合同解除對發(fā)包人造成的損失。除本條第a款以外,發(fā)包人無需再對承包人履行進一步付款的義務(wù),不過項目建筑師可以確認款項差額,據(jù)此無論是發(fā)包人還是承包人,都應(yīng)向?qū)Ψ窖a足差價?!?/p>
1977年9月2日,Messrs Michael Aukett Associates,即本建筑合同項目的建筑師,出具了臨時證明文書,基于1977年8月25日的工作進度,告知協(xié)會欠公司24 000鎊。
協(xié)會是巴克萊的客戶,它的經(jīng)費一直存于巴克萊銀行位于78,Victoria Street,London SW1的支行(下稱“支行”)。
1977年9月12日星期一,協(xié)會根據(jù)上述建筑師的臨時證明文書,向公司簽發(fā)了面值24 000鎊的支票,承諾巴克萊銀行會從自己在支行里的存款中見票承兌相應(yīng)的金額。在本案全過程中,協(xié)會一直資金充足,支票沒有因存款不足而被拒絕承兌的可能。
1977年9月13日星期二,根據(jù)前述抵押債券,國民西敏寺銀行選任了注冊會計師William Sowman先生,作為實現(xiàn)債權(quán)的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代為處置公司的債權(quán)、物權(quán)以及其它資產(chǎn)。
1977年9月15日星期四上午9點20分,協(xié)會電話告知支行,要求巴克萊銀行停止見票承兌。支行收到消息后立刻將這個指示錄入了電腦系統(tǒng)。1977年9月16日星期五,支行的一位職員復查了這則消息,確認了系統(tǒng)中已經(jīng)錄入了停止支付的指令。隨后,協(xié)會又向巴克萊銀行補交了書面指令。
自Sowman先生擔任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起,這張支票自然就落入了他的手中。Sowman先生派自己的助手去西敏寺銀行Waddon 支行,存入了這張支票,要求結(jié)清支票的全部面額。事實證明,Sowman先生和他的助手到那天為止根本不知道出票人已經(jīng)要求巴克萊銀行停止支付的指令。
國民西敏寺銀行與巴克萊銀行就此支票的結(jié)算于1977年9月15日星期四至1977年9月16日星期五之間的某個時間點完成并記錄在案。支行之所以承兌了支票,是因為負責支付的職員疏忽漏看了出票人停止支付的指令。于是,這筆錢于當晚記入了國民西敏寺銀行的賬戶。
到了1977年9月19日星期一即下一個工作日,巴克萊銀行的電腦系統(tǒng)拒絕了這張支票,并將其算做了9月16日的一筆欠款。作為對協(xié)會存款誤操作的補償,支行將這筆款項補給了協(xié)會。1977年9月27日,巴克萊銀行總部電話告知支行,要求支行補交24 000鎊的欠款。支行隨后向協(xié)會打聽情況,得到了如下的反饋:協(xié)會早在9月14日就知道了公司進入了涉訟財產(chǎn)管理程序,所以協(xié)會根據(jù)建筑合同的約定條款,向支行發(fā)出了停止支付的指令。
于是,巴克萊銀行向Sowman先生提出還款請求,但遭到了Sowman先生的拒絕。加之雙方的事務(wù)律師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巴克萊銀行起訴了公司和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要求返還24 000英鎊,理由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自1977年12月起,Sowman先生就把這筆錢放入單獨的賬戶,等待本案判決后再行處分。
實踐中,涉訟財產(chǎn)管理程序往往伴隨著的是優(yōu)先債權(quán)人的債權(quán)無法足額受償。本案中,抵押債權(quán)持有人,即國民西敏寺銀行也將有類似的煩惱,而且數(shù)額不小。
原告巴克萊銀行將公司作為第一被告,將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作為第二被告,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要求他們返還巴克萊誤付的錢。除了事實上的異議外(后來雙方就事實問題達成了一致),被告提出了兩點抗辯:第一,被告認為雙方之間不存在事實上的認識錯誤,因此原告無權(quán)要求返還金額。第二,就算有事實上的認識錯誤,這種錯誤也是原告單方的。這兩點抗辯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到底怎樣性質(zhì)的錯誤足以讓法律允許原告要求返還。本案雙方就此問題展開了深入的辯論,被告的意見(見下文)也反映了法律在這方面的一些發(fā)展。
但需要注意的是,被告也提出了其它論點如下:第一,被告無須返還,因為這筆錢是根據(jù)建筑合同,協(xié)會本該付給公司以履行合同義務(wù)的錢。第二,鑒于原告在見票承兌的當天沒有發(fā)出通知以主張權(quán)利,根據(jù)Cocks v.Masterman(1829) 9 B & C 902,原告現(xiàn)已不再能主張權(quán)利。第三,無論如何,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不可作為返還之訴的被告。第四,被告指出當浮動抵押具體化(crystallisation)后,根據(jù)In re Diplock[1948] Ch 465,原告除非證明自己的權(quán)利有信托性質(zhì),否則其權(quán)利不得對抗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原告反駁的觀點是這筆錢確實帶有信托的性質(zhì),如果不能拿回,將會讓公司的一般債權(quán)人獲得一比橫財。另外,國民西敏寺銀行也可以是被告,因為國民西敏寺銀行將是收這筆款項的受讓人。被告最終放棄了上述抗辯意見,因為被告認識到原告的訴訟請求不會因為被告主體的原因失敗,且鑒于原告不打算進一步追究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的責任,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總歸能滿足國民西敏寺銀行的利益。
綜上,我將按以下順序分析本案的主要爭點。首先,我會對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金錢給付返還原則做一個梳理。其次,我會將上述原則適用于本案的特定類型,即銀行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見票承兌的情形。第三,我會分析Cocks v.Masterman(1829) 9 B & C 902在什么程度上可以成為有效的抗辯。第四,我會將上述抗辯的原則分析適用于本案的具體情形。
40年前,Asquith法官說道:“要想從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金錢給付的諸案中提煉出統(tǒng)一的教義,那真的是出了名的困難?!眳⒁奧eld-Blundell v Synott[1940] 2 KB 107,112。我很同意這個觀點,而且作為一審法官,這個難題會更加棘手。因為一審法官的職責不僅是從諸判例中尋找指導性原則,而且還不能隨意挑戰(zhàn)約束他的那些判例。不過經(jīng)過思考,我認為現(xiàn)在是時候在這個領(lǐng)域完成這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了。如要解決這一難題,我們必須仔細閱讀最早和最基本的判例,并仔細研究上議院某些判例的效力。所以接下來我將首先對這些重要判例做一個分析。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最早的判例有三。首先是Kelly v.Solari(1841) 9 M & W 54,它是本問題的最早判例。該案的原告是Argus Life Assurance Co的董事之一,他對該案被告提起返還之訴,要求她返還基于自己事實認識錯誤而支付的保險金。證據(jù)顯示,被告當時是其亡夫的遺產(chǎn)管理人,她要求原告所在的公司根據(jù)人壽保險保單向其支付保險金,但問題在于保單早已因為投保人停止繳納保費而作廢了。該案中,Abinger大法官因為原告證據(jù)缺乏裁定駁回起訴(nonsuit),并指出:如果董事們明知或有途徑可以了解到保單已經(jīng)作廢,那么原告就不可以要求被告返還。但Abinger大法官并沒有說原告一定不能得到返還,他給了一份非終局判決(rule nisi),允許原告補充證據(jù)另行起訴。該案的主要問題顯然是:原告的過失是否阻卻他的返還請求?從該案結(jié)果可知,答案是否定的,原告的過失并不阻卻返還,此結(jié)論至今依然正確。就與本案的關(guān)系而言,該案最重要的應(yīng)該是Parke男爵的如下闡述(第58-59頁):
“我認為如果付款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即基于對特定事實為真的推測,導致這筆錢的權(quán)利被轉(zhuǎn)移給了收款人,然而此推測卻是錯誤的——亦即假如付款人早就知道特定事實為假,他就不會付這筆錢的話,那么付款人應(yīng)當有權(quán)要求收款人返還;收款人對這筆錢的保有是違反良心的……當然,如果付款人的確故意轉(zhuǎn)出了這筆錢,且付款人根本不在乎背后事實是真是假的話,那么自然付款人不得要求返還,因為付款人已經(jīng)放棄了對背后事實的考慮,默認了無論事實怎樣,他都不會再找收款人要回這筆錢。可如果付款人轉(zhuǎn)出這筆錢時的確是基于對背后事實的錯誤認識,那么總的來說,不管付款人當時有多粗心導致沒有盡到謹慎義務(wù)調(diào)查背后事實,法律都應(yīng)當給予付款人至少要回這筆錢的可能性。”
Rolfe男爵也說道(第59頁):
“……如果一筆錢是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給付的,即付款人假如當時知道真實情況就不會付款的話,那么收款人繼續(xù)保有這筆錢就是違反良心的?!?/p>
本案的付款就是這樣的情況:原告是為了消解他認為對被告的責任才付的款。顯然,這正與Parke男爵上述引文的前半段相符。至于Parke男爵上述引文的后半段,有人會解讀為:并非所有的錯誤都可以觸發(fā)返還義務(wù),只有足以導致付款人以之為由做出給付的認識錯誤才能觸發(fā)返還義務(wù)。我認為這種解讀是不正確的,我們不應(yīng)對上述引文的后半段做限縮解釋,而是應(yīng)像Rolfe男爵解讀的那樣,寬泛地定義錯誤。
第二個早期判例是Aiken v.Short(1856) 1 H & N 210。某Carter請原告銀行代為承擔債務(wù),于是銀行向被告支付了266鎊16先令6便士(200鎊加利息)代為償債。原告之所以愿意這么做,是因為它知道Carter對一筆遺產(chǎn)有繼承權(quán),且Carter就該遺產(chǎn)為原告創(chuàng)設(shè)了衡平法上的讓與擔保(equitable mortgage)。然而原告事后發(fā)現(xiàn)Carter其實對這筆遺產(chǎn)沒有繼承權(quán),所以原告起訴被告,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要求被告返還原告代為承擔并支付的債務(wù)。最終,財稅法院判決這筆錢不可返還。該案重要的事實是:正是由于Carter對這筆款項的授權(quán),它足以代為履行本該由Carter向被告承擔的義務(wù)。據(jù)此,可以說被告在整個交易中提供了對價,理應(yīng)保有這筆付款不必返還——這就是主審法官Pollock男爵與Platt男爵的判決基本理由,也可以理解為Martin男爵的判決基本理由(盡管他實際上并未參與判決文書的撰寫)。Pollock男爵說道(第214頁):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銀行在沒有對價的情況下支付了金錢,但畢竟被告的確有權(quán)從Carter處收取金錢,且可以認為銀行實際上是作為Carter的代理人支付了這筆錢?!?/p>
Platt男爵也指出(第215頁):
“Carter將被告的情況告訴了銀行,銀行于是支付了金錢,由此債務(wù)清償完畢。被告作為Carter的債權(quán)人,理應(yīng)收取這筆錢,她沒有任何義務(wù)返還這筆錢?!?/p>
但該案最著名的一段話也許是Bramwell男爵的附帶意見。他說(第215頁):
“如果說某人可以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要求對方返還已支付的金錢的話,那么這種錯誤事實必須是:假如事實為真,則付款人因此確實有義務(wù)付款;而不是:假如事實為真,則付款人因此會變得更愿意付款?!?/p>
Bramwell男爵認為銀行本無義務(wù)向被告付款,它“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支付或不支付”,但“自愿選擇了代為承擔債務(wù)”,所以無權(quán)要求返還。從25 LJ Ex 321,324可知,Bramwell男爵并不認為上述引文值得當作原則來理解,它只是用于糾正Parke男爵在Kelly v.Solari(1841) 9 M & W 54一案中對可返還的錯誤范圍作出的過寬的解讀,尤其是要排除一種錯誤:即事實認識錯誤沒有導致原告誤以為自己對被告負有付款責任,而是導致原告誤以為自己對第三方有債務(wù)承擔的責任。如果案件涉及的是這種錯誤,那么即使原被告之間沒有任何對價,法律也不應(yīng)賦予原告要求被告返還金錢的權(quán)利。另外從之后上議院的案子可知,對Bramwell男爵的觀點進行嚴格限縮解釋的方法是不可取的。
第三個早期判例是Chambers v.Miller(1862) 13 CBNS 125,提這個案子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此案改變了本領(lǐng)域的規(guī)則,而是因為此案被一些教科書曲解了,尤其是Erle主審法官的觀點被剝離語境地引用以至于誤導了大家。該案的核心并非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金錢返還,而是恐嚇(assault)與非法拘禁(false imprisonment)。該案原告是一位職員,他的雇主從客戶手里得到了一張支票,客戶存款的銀行正是該案被告。于是原告持票要求被告見票支付票面金額。被告早已知道客戶的存款額度已低于票面金額,照理應(yīng)該拒絕承兌,但被告的出納由于疏忽,依然見票足額支付了票面金額,并將這筆現(xiàn)金于柜臺交付給了原告。正在原告數(shù)錢的時候,出納意識到了錯誤,于是他立刻返回柜臺,告知原告這張支票不應(yīng)該被承兌。原告對此置之不理,將現(xiàn)金放進自己的口袋,隨即遭到了出納的拘禁。出納還恐嚇道,如果原告不還錢,那他就會被一直關(guān)起來并被起訴盜竊。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僵持,原告不得不把現(xiàn)金交還出納,只換來了那張支票。原告雇主后來找到出票人,從他手里得到了這筆款項。該案的爭點在于,那筆現(xiàn)金的物權(quán)是否轉(zhuǎn)移給了支票的持票人?當時的法官一致認為物權(quán)已經(jīng)轉(zhuǎn)移,不利于被告的判決也就由此做出了。
需要注意的是,被告當時的論點中有這么一點,即由于這筆錢是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而給付的,所以原告公司即持票人應(yīng)當返還這筆錢。然而有兩位法官認為這個論點與該案爭點,即金錢物權(quán)是否轉(zhuǎn)移無關(guān)(參見第135頁Williams法官和第136-137頁Byles法官的判決意見)。我也認為這是個無關(guān)的論點,因為大凡涉及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支付而提起的訴訟,物權(quán)基本都是已轉(zhuǎn)移給了被告。如果原告勝訴,結(jié)果也只是法律苛加被告一項義務(wù),即反向支付這筆錢的對人之債。另外,從Parke男爵在Kelly v.Solari(1841) 9 M & W 54一案中對“錯誤”概念的解讀可知,此錯誤的外延遠遠大于那些足以導致物權(quán)轉(zhuǎn)移意圖(intention to transfer property)無效的錯誤。換言之,Chambers v.Miller(1862) 13 CBNS 125一案中出納的錯誤并沒有阻卻金錢物權(quán)的轉(zhuǎn)移——正是在這個語境下,Erle主審法官將此錯誤表述為“不存在于出納和持票人之間,而是存在于出納和存款客戶之間”(參見第133頁)。遺憾的是,這句話被有些人剝離了特定語境,隨之理解為:除非錯誤存在于付款人和收款人“之間”,即雙方的主觀心態(tài)必須受到同樣的錯誤的影響,否則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金錢給付不得返還。我認為Chambers v.Miller一案根本不是這種限縮解釋的依據(jù),這種誤解也被上議院后來的判例否決了。
上述就是與本問題有關(guān)的三個早期判例。接下來我將分析上議院的三個判例,它們確立了本問題的現(xiàn)行規(guī)則。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討論樞密院的一個案件,即Colonial Bank v.Exchange Bank of Yarmouth,Nova Scotia(1885) 11 App Cas 84,因為它是上議院隨后一個判例的依據(jù)。該案涉及一家經(jīng)營于新斯科舍Yarmouth地區(qū),名為B Rogers & Son的公司。這家公司指示它位于安提瓜的代理人,向英屬北美銀行哈利法克斯分行匯款。于是代理人就將款項先匯至原告銀行,并只給了“相當模糊的指示”,要求原告銀行將錢轉(zhuǎn)給英屬北美銀行,卻沒有講清到底該轉(zhuǎn)給具體哪家分行。原告銀行隨即指示它位于紐約的代理人處理收款事宜。紐約代理人先將這筆錢放入英屬北美銀行的紐約分行,隨后做出了錯誤的進一步指示,要求這筆錢接下來轉(zhuǎn)入Yarmouth分行,記在Rogers的賬戶上。問題在于,英屬北美銀行在Yarmouth根本沒有分行,所以根據(jù)英屬北美銀行與當?shù)劂y行即被告銀行的協(xié)議,這筆錢最終匯入了被告銀行,并“記在Rogers的賬戶上”。于是,Rogers就成了被告銀行的存款戶,英屬北美銀行就成了匯款人。當Rogers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后,它通知了紐約分行,紐約分行就向被告銀行提出返還款項的要求。被告銀行拒絕了,理由為這筆錢已經(jīng)被“使用”過了,即用于交互計算Rogers本來欠英屬北美銀行的額度了。法院最終判決,原告銀行有權(quán)要求被告銀行返還錯誤給付的款項。這個判決對本案的意義在于,雖然該案涉及的錯誤不屬于足以導致付款人誤以為自己有付款義務(wù)的錯誤,但基于這種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仍然可以返還。確實,在整個交易過程中,我們很難找出誰有付款義務(wù)。這意味著,Bramwell男爵在Aiken v.Short(1856) 1 H & N 210一案中提出的限縮解釋被廢除了;顯然以Hobhouse大法官為首的樞密院各審案大法官都沒有提及對錯誤外延的限制,否則該案的結(jié)果也不會是這樣了。
現(xiàn)在開始討論上議院的三個案子。第一個是Kleinwort,Sons & Co v.Dunlop Rubber Co(1907) 97 LT 263。該案涉及一個名為Messrs Kramrisch的橡膠銷售商,它的資金來源于該案上訴人Messrs Kleinworts和一個名為Messrs Brandts的商業(yè)銀行。Kramrisch是該案被上訴人Dunlop Rubber Co的橡膠供貨商,被上訴人每次收到橡膠后,根據(jù)約定直接付款給Brandts,這是因為Kramrisch為Brandts在每批橡膠上設(shè)置了衡平法上的讓與擔保。然而,被上訴人卻誤將貨款打給了上訴人,且上訴人在收款時完全處于善意。自然,被上訴人遭到了Brandts的追討。為了挽回重復匯款的損失,被上訴人提起訴訟,要求上訴人返還這筆錯誤給付的貨款。上議院最終判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被上訴人有權(quán)從上訴人處獲得金錢返還。該案的主要爭點在于:上訴人是否可以主張“得利喪失”(change of position)抗辯?上訴人在這個問題上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在事實方面沒有通過陪審團的考驗。就該案對本案的重要性而言,我想有兩方面。第一,被上訴人能否勝訴不再取決于“錯誤”是否屬于導致被上訴人誤認為自己有付款義務(wù)的那些錯誤;第二,Loreburn大法官籠統(tǒng)地對本問題作了歸納,他說(第264頁):
“……不容置疑的是:如果金錢的錯誤給付是基于事實認識錯誤,且付款人在對其不利的得利喪失發(fā)生之前就主張返還,則無論收款人以何種身份收款,他都應(yīng)當返還這筆錢。”
第二個案子是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1911) 81 LJKB 465。該案上訴人在墨西哥有一個礦業(yè)公司,這個公司從Kessler公司借了一筆錢。為了償還債務(wù),上訴人向被上訴人,即一家位于紐約的銀行匯款,因為Kessler公司在該銀行有賬戶。問題在于,上訴人與被上訴人都不知道,這筆匯款發(fā)生時,Kessler公司已經(jīng)破產(chǎn)。因此,后來被上訴人銀行決定扣下這筆錢,用于沖抵Kessler公司欠自己的債務(wù),并拒絕返還給上訴人。上議院判決,上訴人有權(quán)要求被上訴人返還這筆錢。該案涉及兩個問題:第一,從上訴人與Kessler公司的商業(yè)關(guān)系中能否解讀出上訴人真的欠Kessler公司錢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上議院推翻了上訴法院的觀點,認定上訴人不欠Kessler公司錢,該案涉及的那筆錢只是基于對未來債務(wù)的預(yù)期而支付的。上議院認為,假如這筆錢真的是上訴人為了償還已經(jīng)存在的債務(wù),那么即使上訴人在還錢的時候誤以為Kessler公司尚未破產(chǎn),這筆錢也不能要求被上訴人銀行返還了。正如首先發(fā)言的Atkinson大法官說道(第470頁):
“上訴人匯款的時候認為Kessler公司仍是一個健康的、可以像以前一樣經(jīng)營的商業(yè)實體,這意味著Kessler公司會如約履行對Bote礦業(yè)公司的匯款義務(wù)。正是基于這種考慮,上訴人才愿意償還Kessler公司連續(xù)的匯款。但事實上,Kessler公司已經(jīng)不再處于這種狀態(tài)了?!?/p>
第二個問題是:被上訴人的銀行身份是否賦予了被上訴人拒絕還款的權(quán)利,因為錢一旦匯入銀行,就不再屬于付款人了。上議院認為此問題與該案判決無關(guān)。
總的來說,該案再一次證明“錯誤是否屬于導致被上訴人誤認為自己有付款義務(wù)的那些錯誤”不再是應(yīng)當考慮的問題。另外有趣的是,大法官們對“錯誤”的外延給出了寬泛的定義,比如Atkinson大法官說道(第470頁):
“我認為無需懷疑,總的原則是……只要上訴人在付款時忽略了這些重要問題,導致付款的基礎(chǔ)是事實認識錯誤,那么這筆錢就可以返還。”
Shaw大法官也說道(第471頁):
“這筆錢是因為關(guān)鍵的事實認識錯誤,即Kessler公司會履行義務(wù)而非其它理由被匯了出去?!?/p>
Mersey大法官指出(第472頁),本案在事實方面與Loreburn大法官在Kleinwort,Sons & Co v.Dunlop Rubber Co(1907) 97 LT 263一案中討論的情況直接相關(guān)。他引用了我在上文討論過的,即該案的相關(guān)段落。他接著否決了被上訴人請求“在不要援引該案的情況下依法判決”的嘗試。我想這可能因為Loreburn大法官作為司法委員會的成員,也參與了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1911) 81 LJKB 465的審判,就像Halsbury伯爵那樣給出了贊同意見。
從該案可以看出,只要原告的錯誤是“重要的(vital)”或“關(guān)鍵的(material)”,即錯誤與付款存在因果關(guān)系,那么這筆錢原則上就可以返還。但如果付款人本就欠收款人錢(或根據(jù)與債權(quán)人的協(xié)議,應(yīng)轉(zhuǎn)而打給某第三方收款人),且這筆付款就是為了履行已存在的義務(wù)的,那么這筆錢就不可以返還。我認為這個結(jié)論與Aiken v.Short(1856) 1 H & N 210的判決理由完全一致,只是與Bramwell男爵的附帶意見不一致罷了。
第三個案子是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1926] AC 670。該案的事實比較復雜也有些不清楚,這恐怕是因為事實部分完全是由一審法官從原告律師的開場陳述中抄下來的。簡單來說,一個名為Bodenham的無賴以租買條款的方式,花13 000鎊(首付款為5 000鎊)買了被上訴人的家具。然而,Bodenham一開始就違約,未能如期支付首付款,導致被上訴人決定重新取得貨物的占有。于是Bodenham找到上訴人,告訴上訴人他是名為“國際汽車”的一家汽車生產(chǎn)商的代表,手頭有“羅馬”汽車系列,并詢問上訴人是否愿意擔任這個系列的經(jīng)銷商。他還告訴上訴人,這個系列的出資方就是被上訴人。上訴人接受了這個要約,并根據(jù)經(jīng)銷合同,以支票方式向Bodenham履行了5 000鎊的定金繳納義務(wù)。上訴人簽發(fā)了兩張支票,一張2 000,一張3 000。Bodenham拿到支票后,就以履行家具首付款為名義將支票交給了被上訴人。被上訴人的會計收到支票后,發(fā)現(xiàn)這兩張支票都只有一位董事的簽字,于是聯(lián)系了上訴人,要求換一張妥善簽字的5 000鎊支票。至此,被上訴人和上訴人全都處于善意,都不知道背后的陰謀。被上訴人將這張完好支票的金額存入銀行賬戶后,就解除了對家具的扣押,并提供了更多家具給Bodenham。隨后,陰謀被曝光,根本就沒有名為“國際汽車”的生產(chǎn)商,也沒有名為“羅馬”的汽車系列。被上訴人就又奪回了家具,上訴人則要求被上訴人返還5 000鎊。
一審法官支持了上訴人的訴訟請求,但到了二審即[1925] 2 KB 612,上訴法院支持了被上訴人的訴訟請求。上訴法院各位法官給出的理由不盡相同,就本案而言,其中最重要的是Pollock掌卷法官的判決意見。他之所以認為上訴人要求對方返還錯誤給付的請求應(yīng)當不予支持,是因為該案涉及的錯誤并不存在于上訴人與被上訴人“之間”。他引用了Parke男爵在Kelly v.Solari(1841) 9 M & W 54的意見、Bramwell男爵在Aiken v.Short(1856) 1 H & N 210的意見,他也引用了Chambers v.Miller(1862) 13 CBNS 125,以及Erle主審法官的觀點(載于32 LJCP 30第32頁)。他給出的結(jié)論是(第632頁):
“原被告雙方均陷入了誤解……不過雙方誤解的事實并不相同。因此在我看來,原告不能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要求被告返還金錢?!?/p>
該案打到上議院終審,上議院的法官們卻一致認為上訴人的事實認識錯誤足以讓他有權(quán)要求被上訴人返還金錢,不過少數(shù)法官同時認為,由于被上訴人的利益不復存在且得利喪失之時被上訴人處于善意,他可以據(jù)此抗辯上訴人的返還請求。最終,根據(jù)多數(shù)法官的意見,上議院支持了上訴人的訴訟請求。就本案而言,我覺得該案最重要的點就是錯誤的性質(zhì)——哪些錯誤可以作為要求返還的基礎(chǔ)?大法官Cave子爵對此給出了非常寬泛的原則(Atkinson大法官也贊同),即只要原告可以證明事實認識錯誤與給付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guān)系,那么這種錯誤就足以支持其要求收款人返還。他說(第679-680頁):
“原告從Bodenham處得知,對方代表的是一個叫做國際汽車的公司,這個公司有一個叫做羅馬的系列汽車,據(jù)Bodenham說已經(jīng)生產(chǎn)完畢,且整個項目背后的投資方是被告?;趯σ陨鲜聦嶊愂龅南嘈牛媾cBodenham簽訂了合同,其中有條款約定原告須就500輛羅馬汽車支付5 000鎊的定金,這筆錢最終入了被告的賬戶。然而上述事實從頭到尾都是虛假的,故這筆錢完全是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事實認識錯誤系由第三方的原因造成。對于這類案件,除非有特殊情況,法院一般應(yīng)當支持原告的返還請求,這也符合著名的先例Kelly v.Solari以及相對較近的先例Colonial Bank v.Exchange Bank of Yarmouth,Nova Scotia和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
值得注意的是,大法官Cave子爵認為不必識別被上訴人在上訴人主觀心態(tài)中是以什么身份接受款項,只要國際汽車“提名”被上訴人為收款方,那被上訴人的收款資格客觀上就沒有任何問題。這就意味著,Cave子爵認為也不必識別上訴人是否主觀上認為自己有義務(wù)支付款項給被上訴人——這就和Colonial Bank v.Exchange Bank of Yarmouth,Nova Scotia(1885) 11 App Cas 84以 及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1911) 81 LJKB 465的判決精神保持了一致。毫不奇怪,Atkinson大法官也贊成這點,正如他在Kerrison案表述的觀點那樣。Shaw大法官也贊同這點,他總結(jié)道(第686頁),看上去很清楚,如果上訴人知道真相那他就不會匯這筆錢的話,這筆錢自然可以返還。從他的觀點也可看出,“錯誤是否屬于導致被上訴人誤認為自己有付款義務(wù)的那些錯誤”不是我們應(yīng)當考慮的問題。同理,Sumner大法官明確指出,上訴人在付款之時,很清楚自己履行的是對國際汽車的義務(wù),而非對被上訴人的義務(wù),但這并不妨礙錯誤給付的返還。Carson大法官則引用了Parke男爵和Rolfe男爵在Kelly v.Solari(1841) 9 M & W 54的意見,后者顯然只要求錯誤與付款有因果關(guān)系即可,并沒有對錯誤的外延做出更多限制。
關(guān)于目前討論的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1926] AC 670一案,我也想給出自己的三個評論。第一,上議院在該案中肯定否決了Pollock掌卷法官所謂錯誤必須存在于付款人和收款人“之間”的限制條件,即“雙方受到同一個錯誤的影響”不是返還的必要條件。第二,從全體法官的觀點中可以推知,所謂原告須因事實認識錯誤而誤以為自己對收款人有付款義務(wù),這不是原告有權(quán)請求返還的前提條件。第三,就我對該案的理解而言,至少從主審法官Cave子爵(Atkinson大法官贊同)、Shaw大法官以及Carson大法官的判決意見中可以推知,只要事實認識錯誤與給付之間存在因果關(guān)系,則付款人就可以要求收款人返還。
另外我想說的是,盡管我很尊重Roche法官,但他在Barclay & Co Ltd v.Malcolm & Co(1925) 133 LT 512一案中的判決,至少從其論證角度是不足以動搖上議院在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1926] AC 670一案做出的判決的。需要注意的是,Barclay & Co Ltd v.Malcolm & Co的判決時間恰好位于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在上訴法院二審和在上議院終審之間。更巧的是,Barclay &Co Ltd v.Malcolm & Co里原告的首席律師恰好在三個月前也在上訴法院代理了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里的被上訴人。奇怪的是,盡管前案在Law Times判例集中已有簡略記載,且律師還是同一個人,可到了后案,Roche法官竟然根本沒有考慮這個最近的先例。在Barclay & Co Ltd v.Malcolm &Co一案中,原告銀行誤給了被告雙份的錢,這是因為原告誤以為另一家銀行會隨后補上匯出第二筆款項的指示。Roche法官駁回了原告要求被告返還的訴訟請求,主要理由是(第513頁):
“法律應(yīng)當允許被告繼續(xù)保有這筆錢,因為被告的保有并不違背良心——原告的認識錯誤完全不是被告造成的。原告之所以出現(xiàn)事實認識錯誤,是華沙銀行錯給匯款指示的緣故。就原告給錢的合法性和被告收錢的能力而言,不存在任何錯誤。關(guān)于這點,最近的判例是Chambers v.Miller……我認為,這點足以讓被告提出抗辯。”
這個理由在我看來,與上議院在RE Jones Ltd v.Waring and Gillow Ltd[1926] AC 670的判決理由不符。
將以上判例串成一條線,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原則:1.只要甲基于事實認識錯誤對乙付款,且錯誤與給付之間存在因果關(guān)系,那么甲原則上就可以要求乙返還。2.但出現(xiàn)下列情況之一,甲的訴訟請求會失?。篴.甲基于合意或法律的推定,無論相關(guān)事實如何,總是希望乙得到這筆錢;b.乙就接收這筆錢已經(jīng)提供了對價,尤其是這筆錢(無論直接支付給乙還是支付給乙授權(quán)的其他人)是甲用以償還先前欠乙的債務(wù)(無論是甲自己欠債或是甲承擔了他人的債務(wù));c.基于事實或法律的推定,乙的得利已經(jīng)喪失。
我還想給上述原則加一些腳注。
腳注a,關(guān)于上述原則1:此原則的法源是我上面提到的上議院三案件。此外,它還和Turner法官在Thomas v.Houston Corbett & Co[1969] NZLR 151,167的判決意見一致。當然,如果這筆付款背后有合同之債作為基礎(chǔ),那么除非合同無效(如Norwich Union Fire Insurance Society Ltd v.Wm H Price Ltd[1934] AC 455)或被原告撤銷,不然這筆錢不能返還。
腳注b,關(guān)于上述例外2(a):此例外的法源是Parke男爵在Kelly v.Solari9 M & W 54中的意見。我之所以加上“基于法律的推定”,是想照顧到Morgan v.Ashcroft[1938] 1 KB 49,畢竟這是被告非常倚重的論點,我在后面的段落會詳細回應(yīng)。
腳注c,關(guān)于上述例外2(b):此例外的法源是Aiken v.Short1 H & N 210和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1911) 81 LJKB 465。但是在付款人自己(或請債務(wù)承擔人)向收款人付款以償債的情形中,如果事實認識錯誤系由收款人引起,或收款人明知付款人陷入事實認識錯誤卻仍惡意收款的,則此2(b)例外不能為收款人提供抗辯,這筆錢依然可以返還,參見Kennedy法官在Ward & Co v.Wallis[1900]1 QB 675,678-679的論述。
腳注d,關(guān)于上述例外2(c):此例外的法源是Loreburn大法官在Kleinwort,Sons & Co v.Dunlop Rubber Co(1907) 97 LT 263。我故意把這個例外表述得很寬泛,因為我暫時不想討論原告的違反義務(wù)會不會對這個例外有影響。不過我還是說到了“基于法律的推定”,這是因為存在一串以Cocks v.Masterman9 B & C 902為首的,涉及票據(jù)的先例,我后面會詳細講到。
腳注e,關(guān)于其它例外,也就是返還法中的一般抗辯,比如公共利益等也有可能阻擋原告的返還請求。
腳注f,以下兩個說法與現(xiàn)行法不符:(1)原告成功請求返還的前提條件是,原告能夠證明事實認識錯誤導致了自己誤以為對被告或其被代理人負有付款義務(wù);(2)原告成功請求返還的前提條件是,事實認識錯誤存在于原被告“之間”。法院在否決這兩個前提條件后,對這部分規(guī)則進行了重構(gòu),現(xiàn)在只需要原告證明錯誤與付款之間存在因果關(guān)系即可。參見Asquith法官在Weld-Blundell v. Synott[1940]2 KB 107和Windeyer法官在Porter v. Latec Finance(Qld)Pty Ltd(1964) 111 CLR 177,204的分析 。
就本案而言,Evans Lombe先生代表被告提出了抗議,他認為我不能僅從上述這么簡單的原則出發(fā)就支持原告,因為我這樣做違反了上訴法院的先例Morgan v. Ashcroft[1938] 1 KB 49。該案上訴來自郡法院,被上訴人是賭場經(jīng)營者,上訴人有時常賭博的習慣。被上訴人有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工作人員誤將雙份的錢計入了上訴人的賬戶,共24鎊2先令1便士,于是被上訴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向上訴人要求還錢??しㄔ悍ü僦С至吮簧显V人的請求,但上訴法院推翻了一審判決,認為這筆錢不能還。上訴法院的第一個理由是,要了解是否存在超額支付,法院就需要檢查雙方的賬戶情況,可根據(jù)1845年《博彩法》,法院不可以審查賭賬。另外,上訴法院認為無論賬戶實際情況如何,這筆錢都不可以返還,理由是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的一段判決理由(第66頁),這段理由被Evans Lombe先生援引如下:
“……如果某人腦子里想的是一種無對價的支付,實際上做的是另一種無對價的支付,那么二者之間的事實認識錯誤不能算是根本或基本的錯誤。”
Evans Lombe先生認為這段話是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給出的判決理由中重要的一段話,他進一步指出,所謂“無對價的支付”(voluntary payment)肯定得理解為沒有法律上的債務(wù)為基礎(chǔ)的支付。這就意味著,大體來說,如果某人在錯誤給付時沒想著償還法律上的債務(wù),那就算存在事實認識錯誤,此人也不能要求返還——除非這種錯誤是根本的,比如付款人的身份錯了。
我們可以看看Evans Lombe先生理解的規(guī)則會帶來哪些后果:如果他是對的,以下類似情形下的金錢就不可以返還了。(1)某人忘了他其實已經(jīng)繳納了國民信托的年費,于是重復繳了費。(2)某慈善組織向來使用電腦程序分配慈善金額,但這次電腦出錯,讓某受益人收到了一百倍的善款。(3)船主和租船人簽了幾年的租船合約,用英鎊結(jié)算。但英鎊貶值,于是租船人為了保持船主的商譽,在沒有義務(wù)的情況下自愿增加了每月租金。結(jié)果因為他自己的失誤,當月交了漲幅兩倍的租金。(4)某勞埃德財團陷入了財務(wù)困境,為了維持勞埃德的聲譽,其它分支財團決定送錢給這個財團以期解救它。其中某贈與人因為失誤,送出了兩倍的錢。種種例子不勝枚舉,不得不讓我重新審視Morgan v.Ashcroft的判決理由,到底能不能像Evans Lombe先生那樣理解?
Morgan v.Ashcroft[1938] 1 KB 49一案由兩位法官審理,分別是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和Scott上訴法院法官,他們二位的觀點很不一樣。首先在于基本邏輯: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認為基于事實認識錯誤的給付,返還的理論基礎(chǔ)是“準合同”。他引用了Sumner大法官在Sinclair v.Brougham[1914]AC 398,452一案中著名的判決理由,并指出返還的基礎(chǔ)不是不當?shù)美峭贫ǖ姆颠€承諾([1938]1 KB 49,62)。不過Scott上訴法院法官也沒有采取極端的限縮解釋。在討論到不當?shù)美欠窨梢猿蔀樵V因的問題時,他引用了該領(lǐng)域內(nèi)優(yōu)秀學者的觀點,并總結(jié)道(第76頁):
“從準合同中尋找共性原則的重要性并不排斥承認不當?shù)美耐瑫r存在?!?/p>
Scott上訴法院法官的這種態(tài)度在法律后來的發(fā)展中被不斷印證,尤其是上議院的兩份意見,即Atkin大法官在United Australia Ltd v.Barclays Bank Ltd[1941] AC 1,28-29的判決意見以及Wright大法官在Fibrosa Spolka Akcyjna v.Fairbairn Lawson Combe Barbour Ltd[1943] AC 32,61的判決意見。
我們很難知道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的緊縮型哲學分析對Morgan v.Ashcroft[1938] 1 KB 49一案的判決結(jié)果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但他和Scott上訴法院法官就可產(chǎn)生返還后果的錯誤的性質(zhì)問題上確有不同。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認為自己受到Bramwell男爵在Aiken v.Short1 H & N 210的意見,他認為Bramwell男爵的意見是“就該案涉及的那類錯誤而言”的權(quán)威法源,即“唯一的錯誤是關(guān)于交易性質(zhì)的錯誤”。基于這個前提,他導出了結(jié)論,并被Evans Lombe先生在我這里引用,即如果某人腦子里想的是一種無對價的支付,實際上做的是另一種無對價的支付,那么二者之間的事實認識錯誤不能算是根本或基本的錯誤,這筆錢不可返還(參見第65-67頁)。與之不同的是,Scott上訴法院法官并不認為Bramwell男爵在Aiken v.Short1 H & N 210的意見屬于權(quán)威法源。當他分析到Kerrison v.Glyn,Mills,Currie & Co(1911) 81 LJKB 465時,他指出上議院在該案的觀點“正是基于Aiken v.Short1 H & N 210,但這個觀點不可以被當作最終和排他的結(jié)論。易言之,就算案涉錯誤不是那些導致付款人誤以為付了款就等于履行了付款義務(wù)的錯誤,這也不必然導致付款人不可要求對方返還金錢(參見第73-74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該案的這部分判決理由就很難提取了。就Morgan v.Ashcroft而言,賭場主的錯誤給付顯然不屬于根本的錯誤,不能作為要求返還的根據(jù)。相反,這筆錢更有可能被視為無對價的支付,即贈與,因為“法律不允許原告說這筆錢除了贈與還可以是什么”(參見第77頁,Scott上訴法院法官),即基于法律的推定,原告被視為意在讓被告無論如何都可以保有這筆錢。
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的這個判決理由正是Evans Lombe先生用以幫助本案被告抗辯的點,但我認為,上訴法院在隨后的Larner v.London County Council[1949] 2 KB 683一案中改變了這一立場。在該案中,倫敦郡政府決定給所有參加過戰(zhàn)爭的政府雇員提供額外的戰(zhàn)爭服務(wù)補貼,讓他們拿到比日常公務(wù)工資更高的報酬。Larner先生是受雇于政府的救護車司機,于1942年被征召入伍。由于Larner先生沒有及時向政府更新戰(zhàn)爭服務(wù)的情況,政府多付了他錢。為了論證Larner先生可以繼續(xù)保有這筆財產(chǎn),他的律師援引了Bramwell男爵在Aiken v.Short1 H & N 210的意見。然而,上訴法院還是判決這筆錢應(yīng)當返還給政府,因為主擬判決書的丹寧勛爵拒絕遵循先例。他指出(第688頁):“……Scott上訴法院法官在Morgan v.Ashcroft不能算作該領(lǐng)域窮盡性的法律表述?!彼J為:
“政府對雇員的許諾是對他們榮譽的回報?;谶@種許諾給出的錢不能僅僅看成贈與,而應(yīng)是附有對應(yīng)義務(wù)的……”
他承認,政府的許諾不存在對價,也不具備強制執(zhí)行力,但畢竟政府如果早知Larner先生服役有問題,它就不會向他足額發(fā)放補貼(第688頁)。假如Wilfrid Greene掌卷法官親理Larner v.London County Council[1949] 2 KB 683一案,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持有同樣的意見,但我認為此案判決完全符合我之前討論過的,上議院的一系列先例??偟膩碚f,我還是會將上述原則和例外當作我審理這類案件的適用標準。
銀行對自己的客戶負有一項基本的義務(wù):只要客戶對外簽發(fā)了支票,且客戶賬戶上有足夠的錢,或銀行與客戶已經(jīng)就透支問題談妥,那么銀行就應(yīng)見票承兌。當銀行承兌支票時,它自然是在授權(quán)范圍內(nèi)行事,即承兌的額度自然可以在客戶賬戶里扣除,而且銀行因為已經(jīng)承兌,就等于代客戶履行了對持票人的付款義務(wù),因為這是有權(quán)代理。
除上述情形外,銀行沒有義務(wù)承兌客戶簽發(fā)的支票。假設(shè)某客戶在存款賬戶余額不足,且與銀行尚未談妥透支問題時就對外簽發(fā)支票,那么這張支票可以視為客戶請求銀行考慮提供透支額度,并以此為基礎(chǔ)對外承兌。作為對此請求的回應(yīng),銀行有兩種選擇:如果銀行拒絕承兌,自然完全沒有問題,也不會招致銀行與客戶之間的任何法律后果;如果銀行承兌了,那么法律就將其視為銀行已經(jīng)與客戶有了事先的透支協(xié)議。同時,承兌被視為是在授權(quán)范圍內(nèi)行事,即銀行因承兌等于代客戶履行了對持票人的付款義務(wù)。
但還有一些情形,銀行也會在沒得到授權(quán)的情況下就承兌了由客戶簽發(fā)的或相信系客戶簽發(fā)的支票。實踐中銀行會因為種種原因出現(xiàn)這種錯誤,比如它沒有意識到客戶已死亡,或比如它沒有發(fā)現(xiàn)支票上的簽名系偽造,或比如就本案而言,它忽視了作為出票人的客戶的拒絕承兌指令。在這種情況下,銀行的行為屬于沒有授權(quán)的承兌付款,除非客戶可以并的確追認了這筆支付,不然銀行無權(quán)從客戶賬戶里扣除這筆金額,且這種付款也不能算作銀行代客戶履行了對外的付款義務(wù),因為這不屬于有權(quán)代理。
對于本案而言,要判定銀行基于事實認識錯誤而給付的性質(zhì),似乎不必過度考慮這些原則背后的事實,畢竟在這方面雙方?jīng)]有爭議。我認為,本案的關(guān)鍵在于銀行是否得到了授權(quán)。對于上述假想情況而言,是否得到授權(quán)的例子分別在:第一,銀行錯誤地高估了客戶的賬戶余額或透支額度,以及第二,銀行忽視了客戶的拒絕承兌指令。在這兩個例子里,錯誤與付款都具有因果關(guān)系,但在第一個例子中,銀行的付款行為實際上就是為客戶提供了新的透支額度,這筆付款自然就是有授權(quán)的。這意味著,銀行隨后可以向客戶追償,客戶對外的債務(wù)也算履行完畢。由于收款方早就提供了對價,這就進一步意味著,除非客戶與收款方的合同被撤銷,不然這筆錢就不可以返還。雖然銀行因此失去了向收款方要求返還的權(quán)利,但它還是可以向客戶追償。相反,在第二個例子中,銀行的付款完全沒有得到授權(quán)。因此,銀行不可以向客戶追償,客戶對外的債務(wù)也不算履行完畢。原則上說,這種情況下的銀行可以向收款人要求返還,除非收款人能證明自己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或在法律上被推定得利喪失。
與此相關(guān)的一個話題是,如果Chambers v.Miller13 CBNS 125中的持票人沒有提起非法監(jiān)禁的損害賠償,而是反過來,由銀行根據(jù)事實認識錯誤訴持票人返還金錢的話,這個訴訟會輸,這是因為銀行誤以為客戶賬戶里有足額資金可以滿足支票的金額要求。與之類似的是Pollard v.Bank of England(1871)LR 6 QB 623,該案銀行見票兌付了匯票金額,這張匯票的承兌人(acceptor)是銀行的客戶。銀行之所以兌付了匯票金額,是因為銀行誤以為承兌人尚未透支,而事實上,承兌人早已資不抵債,且不可能由自己承兌了。法院判決銀行不能要求收款人返還這筆錢(參見Blackburn法官在第631頁的判決)。這兩個案子的共同點是:銀行的行為有客戶的授權(quán),只是對客戶賬戶的情況存在認識錯誤。假使這兩個案子所涉的錯誤是銀行對客戶拒絕承兌指令的忽略,那么銀行的行為就沒有客戶的授權(quán),錯誤給付的錢自然就原則上可以返還。
這個話題的法源被Kerr法官在最近的National Westminster Bank Ltd v. Barclays Bank International Ltd[1975] QB 654一案中梳理了一番。我對他的分析基本贊同,因此這里我就簡單提一下,不加贅述了。在該案中,被告銀行代自己的客戶向原告銀行出示了一張偽造簽名的支票。原告銀行當時沒能察覺偽造的簽名,就兌付了面額,被告銀行于是將這筆款記在了客戶的賬戶上。該案的核心問題是原告銀行是否因為自己的承兌行為,構(gòu)成了支票為真的表示,進而受到禁反言的限制。Kerr法官否定了這個看法,并援引了一系列先例。其中最早的是Mansfield大法官在Price v. Neal(1762) 3 Burr 1354一案中的判決。該案給出了付款人即使是承兌了偽造簽名的支票,也不可要求返還的不少理由。這些先例最終匯集到Cocks v. Masterman9 B & C 902一案。該案原告銀行兌付了匯票上的金額,因為這張匯款系由銀行的客戶承兌。然而事實上這張匯票上的客戶簽名是偽造的,銀行在付款時并不知情。王座分庭判決,原告銀行不可以向被告要求返還這筆錢,Bayley法官的理由是(第908-909頁):
“……我們一致認為,匯票持票人有權(quán)在票據(jù)到期日知道這張匯票到底會被接受承兌還是拒絕承兌。如果持票人收到了款,且在當天一直保有這筆款,那么付款人就不得要求持票人返還。如果匯票被承兌人拒絕承兌,那么持票人在法律上并不是必須在到期日之后向其他當事人追索。當然,持票人有這個權(quán)利,且這個權(quán)利不會被見票即付的付款人剝奪。如果我們認為本案原告有權(quán)要求持票人返還,那這就等于承認了原告可以剝奪持票人在票據(jù)到期日后向其他人追索的權(quán)利?!痹摪笌淼脑瓌t可能是,如果原告沒有在付款日告知持票人這張票據(jù)的簽名是偽造的,且又基于事實認識錯誤支付了票據(jù)面額,那么這等于剝奪了被告在到期日及時知曉票據(jù)被拒絕承兌的事實,進而導致被告得利喪失,真正的不當?shù)美俗兂闪吮桓娴某袃度?。因此,被告自然可以援引得利喪失抗辯原告的返還請求。當然,這個抗辯存在的前提是持票人需要及時知道票據(jù)是否被拒絕承兌。如果案涉票據(jù)根本不需要持票人知曉承兌人拒絕承兌與否,那么抗辯就不能主張。比如在Imperial Bank of Canada v. Bank of Hamilton[1903] AC 49一案中,出票人在確認票據(jù)后又通過欺詐的方式增加了支票面額,且這張支票是無背書的支票。樞密院認為,該案不存在適用得利喪失抗辯的可能性,因為整張支票可以被看作一份偽造文書,根本算不上票據(jù)。Lindley大法官代表全體法官說道(第58頁):
“這個支票基本上可以被看成一份偽造文書,出票人即偽造人Bauer無權(quán)收到任何關(guān)于拒絕承兌和停止支付的通知。整個交易過程中,不存在需要收到拒絕承兌的背書人。據(jù)此,關(guān)于拒絕承兌通知的規(guī)則不適用于本案。確立于Cocks v. Masterman9 B & C 902和近來被Mathew法官在London and River Plate Bank Ltd v Bank of Liverpool Ltd[1896] 1 QB 7擴張解釋的規(guī)則應(yīng)適用于票據(jù)領(lǐng)域,適用前提是拒絕承兌的通知總要發(fā)給某人,比如出票人或背書人。因為除非上述通知及時到達,出票人或背書人才可以免除票據(jù)責任。最高院法官們不打算將這個規(guī)則擴大到別的領(lǐng)域,也不打算擴大到那種就算通知不能及時到達,也不會造成什么損失的領(lǐng)域?!?/p>
與之類似,在National Westminster Bank Ltd v. Barclays Bank International Ltd[1975] QB 654一案中,Kerr法官認為假設(shè)該案系爭之支票是偽造的,即根本算不上票據(jù),那么得利喪失的抗辯自然也就不適用了。
在Paget’s Law of Banking第八版(1972年)第377頁的段落中,即Evans Lombe先生援引的那段,作者認為Lindley大法官在Imperial Bank of Canada v Bank of Hamilton[1903] AC 49一案中的法律表述是值得商榷的。作者指出,如果付款人在付錢之后又要求收款人返還,那么除非這筆錢真的返還了,不然收款人根本沒有必要去追索前手,也就自然不需要知道票據(jù)是否被拒絕承兌。也就是說,收款人根本不存在得利喪失,因為收款人并沒有失去獲知票據(jù)承兌情況的權(quán)利,也就沒有受到不能追索的損失。我不同意作者的這個反駁。如果這筆錢被返還,那么這張票據(jù)上的金額自然就沒有被到期兌付,因為錯誤給付的錢并沒有消解票據(jù)之債。據(jù)此,這張票據(jù)還是在到期日被拒絕承兌了。正如Bayley法官在Cocks v.Masterman9 B & C 902的判決以及Lindley大法官在Imperial Bank of Canada v. Bank of Hamilton[1903]AC 49的判決說的那樣,除非原告的返還請求是在到期日當天做出,不然被告總歸是失去了獲知票據(jù)承兌情況的機會。我同意Lindley大法官在Imperial Bank of Canada的觀點,這個結(jié)論與Mathew法官在London and River Plate Bank Ltd v. Bank of Liverpool Ltd[1896] 1 QB 7的判決意見相符。
所以,得利喪失抗辯存在的前提是存在一項義務(wù),即被告有必要知道票據(jù)的承兌情況。這方面的規(guī)定參見1882年《匯票法》第48-50條。第50條第2款規(guī)定了承兌情況通知的豁免情形,與本案有關(guān)的是第c項,規(guī)定出票人要求付款人拒絕兌付的指示可以用以豁免付款人的通知義務(wù)。但如果案涉的票據(jù)是沒有背書的票據(jù),則就算出票人要求付款人拒絕兌付,也不存在承兌情況的通知義務(wù),即收款人不能援引Cocks v. Masterman9 B & C 902主張得利喪失抗辯。
需要注意的是,Cocks v. Masterman9 B & C 902確立的規(guī)則被Lindley大法官在Imperial Bank of Canada v. Bank of Hamilton[1903] AC 49描述為限縮的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不僅限縮,而且非常技術(shù)化。也許在未來,得利喪失抗辯會作為一種普遍適用的抗辯被徹底接受,從而使我們不再需要探索這種限縮的規(guī)則,讓我們可以從技術(shù)性的規(guī)則過渡到更合理的規(guī)則。
根據(jù)上述原則,本案原告銀行的訴訟請求應(yīng)予支持,理由如下。第一,銀行的錯誤,即忽視了出票人要求它見票停止兌付的指令,與付款行為存在因果關(guān)系。第二,因為出票人已經(jīng)發(fā)出了要求停止兌付的指令,銀行的付款行為就是沒有授權(quán)的行為,則這筆付款不算代為履行了出票人的票據(jù)義務(wù)。進而,因為收款人不能算作提供了對價,所以原告銀行的訴求不會被這個例外擊敗。第三,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難以證明被告或國民西敏寺銀行的得利喪失。另外,由于拒絕承兌的通知在本案這類情況下不是必要的,收款人因此不能僅因時間的推移,以及原告的錯誤和返還請求就被認為得利已經(jīng)喪失。
我的結(jié)論就是,原告銀行可以要求被告返還這筆錢。假使銀行沒有漏看客戶的最新指令,那么這張支票上就會被注明“依照命令拒絕支付”,然后還給持票人。如此,本案的真正糾紛,即介于協(xié)會和收款人之間的糾紛才能啟動——根據(jù)建筑合同,協(xié)會是否有權(quán)要求銀行停止兌付支票金額?如果原告銀行不能得到這筆錢的返還,那么不僅本案真正的糾紛不能被解決,而且由于協(xié)會早已發(fā)了指令,原告銀行也不能從協(xié)會處要回這筆錢了。要知道,如果按照建筑合同的約定,被告公司本不該得到這筆錢的話,那么不允許原告銀行的返還請求就意味著,被告公司的債權(quán)人獲得了一筆橫財,而這筆橫財卻由原告銀行來買了單。所幸我不是這么判的,一切都可以按照應(yīng)有的步驟進行下去——無人受損,且協(xié)會和收款人之間的真正糾紛可以繼續(xù)解決了。
我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是:誰是原告銀行的適格勝訴對象?這個問題之所以不會被詳細解釋,是因為本案的爭點是原告是否有權(quán)要求返還,而不是被告可以是誰。雖然如此,我們推定國民西敏寺銀行是以被告公司的代理人名義收的款,那么承擔法律后果的應(yīng)該是它的被代理人,哪怕對方銀行沒有直接向被代理人付過錢,也沒有做過其它類似付款的事情。
在與雙方大律師討論之后,被告通過其大律師當庭承認了,國民西敏寺銀行的角色是款項收集人以及代理人,被代理人是本案第一被告(即被告公司),理應(yīng)由第一被告對本案原告承擔責任。大法官隨后做出了有利于原告公司的判決,要求第一被告付款26451鎊(24000鎊加2451.38鎊的利息),承擔原告整個程序開始起直到1979年3月23日止的訴訟費用。至于第二被告(即涉訟財產(chǎn)管理人),他不需要承擔返還責任,自然也不需要承擔原告的訴訟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