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粉鮮
姐姐小時候念書很好,回回考第一。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就是大哥、二哥和我。大哥比姐姐小兩歲,大哥也學(xué)習(xí)很好。只是家里很窮,根本供不起兩個人讀書,再說二哥年幼,父母又忙于生產(chǎn)隊種地,勉強把姐姐供到五年級,就讓姐姐輟學(xué)了。
母親說,姐姐心很靈,學(xué)什么會什么,搓莜面魚魚,魚魚是在案板上搓成的,姐姐個子矮,探不著炕沿邊的案板,得踩個小板凳,才能搓魚魚。再用扁擦擦一大盆土豆絲和腌好的甜苣菜拌起來,當(dāng)菜。放在魚魚下面和魚魚一起蒸。和等父母收工,大哥放學(xué),姐姐已把飯做妥。姐姐在做飯的時候,用根長帶子一頭把二哥攔腰拴緊,一頭再綁在后炕的一塊大大圓圓的壓菜石上。鄉(xiāng)人每年四五月份都要出去挑甜苣菜,往往要腌漬三四缸,用那扁扁圓圓的石頭壓住。那石頭沉得很,年幼的二哥是拖不動的。
姐姐長到十八歲,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身材勻稱、高個頭,頭發(fā)黑黝黝,眉黑、眼睛大,睫毛長。姐姐雖然長得襲人,但很穩(wěn)重。大概是姐姐本身生性膽子小,也許是母親對姐姐管制很嚴(yán),從小就訓(xùn)教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方圓左右的人都很喜歡姐姐,都爭著給姐姐找婆家,都想把姐姐介紹給自家親戚。誰知介紹的人越多,父母越?jīng)]有主張。
家鄉(xiāng)地處離縣城偏遠的山洼洼,交通不便,地勢不平,種地也不方便,吃水也不方便。村里大多數(shù)女子都想飛出山洼洼,嫁到離縣城較近的平坦地帶,或者找個在軒崗煤礦當(dāng)工人的,還能吃上商品糧。后來父母商量了一番,也決定托人找個在軒崗當(dāng)工人的,但是千訪萬尋終未果。母親說,這人一出生,上天早已經(jīng)給她配好了對。天注定是天注定,但人總得為自己的命運搏一下,哪怕身無縛雞之力,也想試一把。
一個嫁在平川地帶的女同學(xué),給姐姐介紹了一個退伍軍人,在村里當(dāng)民辦教師。那個年代,參過軍的男人的條件應(yīng)是不錯,再加上在部隊上訓(xùn)練幾年,品行也應(yīng)不錯,還是通文識理的老師。兩家一相親,雙方齊中意。據(jù)說那退伍軍人長相也不錯,配得上姐姐,又是離縣城不遠的平川地帶,吃水方便,街路平坦,出入騎自行車,種地不多,收秋用馬車?yán)?。芳鄰左右的人都很羨慕,雖然沒有把姐姐說到自家,但也由衷地羨慕姐姐找到了好歸宿。沒過多久,兩家就訂婚了,又沒過多久,一頂大紅轎就把姐姐抬到了山下平川地帶。
家人們都吐了一口氣,說小時候姐姐為了照顧弟妹和做家務(wù),吃了不少苦,這下應(yīng)該是苦盡甘來?;楹蟛痪茫憬闵乱荒泻?,很可愛。記憶中,我那小外甥,很聰慧,說話和走路很早。每次去了我們家總是跟在我和哥哥們身后,姨姨舅舅親熱地叫個不停,總是纏著我們給他講故事。
真以為姐姐以后會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誰知,小外甥四歲時,姐姐的家庭發(fā)生了婚變。姐姐的男人和原來的情人舊情復(fù)燃,逼姐姐離婚。姐姐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沒有一個從中勸和的,都逼姐姐離婚,且不準(zhǔn)帶走孩子,這世上最痛楚的事情莫過于生離死別。我能想象到當(dāng)姐姐離開那家家門,小外甥被強行抱在他奶奶懷里拼命掙脫、喊媽媽的情形??蓱z的小外甥,只知道媽媽要去姥姥家,卻不知,這一別,姐姐永無返回之日。而姐姐,全身只拎一裝著自己舊衣服的包裹,一步三回頭,她對兒子的不舍,她與兒子的訣別,那份揪心的不見血的痛,恐怕只有姐姐清楚。
自從離婚歸來,姐姐整日把孩子的舊衣服貼在胸前,或是癡癡呆呆,或是淚流滿面。姐姐想孩子想得夜夜睡不著,神思恍惚,說句想瘋了,是最確切不過。眾人都竭力勸姐姐想開些,可姐姐想孩子的痛是任何語言都無可消除的。
姐姐的日子在想孩子的痛苦中浸染著。鄰里左右同情姐姐的遭遇,積極幫著給姐姐重新說媒找婆家。姐姐25歲那年再次嫁到平川地帶,男人是木匠?;楹笠荒?,姐姐又生下一男孩,許是姐姐把對前一個孩子的愛全部轉(zhuǎn)移到了這個孩子身上,對這個二兒子溺愛無比,百依百順。二兒子長相也像姐姐,清秀俊氣,學(xué)習(xí)也好。可嘆的是天不佑人,災(zāi)難再次降到姐姐身上。二外甥十五歲時,被半夜入院行竊的賊人,當(dāng)頭砸了一棒,后來由于頭暈、頭痛而輟學(xué)。那時候家人都愚昧,不懂得給二外甥看病。直到后來二外甥得了怪病,見什么燒什么,砸什么,這才想起上醫(yī)院,醫(yī)生說,二外甥患的是精神分裂癥,常年吃藥,卻也不很見效。二外甥經(jīng)常徒步或者扒火車外出,曾被人抓住當(dāng)過勞務(wù)工,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他在外流落時候,身無分文只能露宿街頭、廁所、車站。好在他記得家中電話,總是被好心人或者警察遣送回來。被遣送回來的二外甥不僅得了白癜風(fēng),原本滿嘴齊刷刷的白牙齒,被打得只剩幾顆;原本青春帥氣的男兒,面容變得黑瘦干癟,酷似六七十歲的老頭兒。姐姐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得了精神分裂癥。但姐姐的癥狀比外甥輕些,平時只不停地喃喃自語,最嚴(yán)重的時候是疑心別人對她不好,蹦跳起來罵人。然而上天依然不睜眼,外甥和姐姐相繼得了精神分裂癥不說,姐姐的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一個個死的死,瘋的瘋。風(fēng)水先生說她家院子風(fēng)水不好,有邪氣,建議姐夫搬出來。
姐姐一家從舊院搬出,外甥和姐姐病情并沒有什么變化。母親托人四處想辦法,尋精神病院、找偏方、求“蛇仙”、拜廟宇、拜觀音,皆不頂事。后來聽人說崞縣城有個老中醫(yī),專制疑難病癥。母親便帶她和外甥去崞縣城看病,但不起任何作用,還需服用從精神病院開出的西藥稍稍減輕病情。
可憐的姐姐,她不能和正常人一般與人交往處世,不懂得穿戴,不懂得享受,也無心享受。但她的記性極好,她記得自己存多少錢,很節(jié)儉,她舍不得在自己身上投資一分錢,只想著有朝一日他兒子的病好利索,給他娶房媳婦,傳宗接代。她對親人的感情依然,每次我們?nèi)タ此?,她總是不要我們的救濟款,還給我們帶不少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她很少上街,也無電視看,每買一個電視機就會被外甥大卸八塊。姐姐的生活是整日呆坐在家喃喃自語,自語的內(nèi)容無非是關(guān)于小外甥生病事情和從哪里給小外甥娶媳婦?;蛘呗耦^睡覺。姐姐不與村人接觸,不了解世道變化情況。但每次打電話,卻囑咐我騎車不要胡思亂想,姐姐這一語中的。因為我不管是走著還是騎車坐車,心里要么想單位的材料怎么寫,要么想散文作業(yè)的內(nèi)容,要么想我所辦的兩個詩詞培訓(xùn)班的事,因為胡思亂想我常常闖紅燈,與騎自行車的撞過兩回、撞到樹上幾回、坐車錯過點的也不稀罕。每次跟姐姐通話以后,我會注意幾天,但隔幾天就忘記了,俗事太多,我無奈啊。姐姐倘若知道我總是胡思亂想,必定會給我擔(dān)心。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天不老,姐姐卻漸漸趨老,實乃不平。外甥不好,姐姐就不好,姐姐不好,全家人豈能放心。我不知姐姐的苦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