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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人啟事

      2017-10-23 17:17:19賀緒林
      延河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李三順義羊兒

      賀緒林

      德厚坐在炕邊抽悶煙,炕頭桌的煙灰缸小樹林般地插滿了煙頭,煙霧把昏黃的燈光籠罩得更加黯淡無光。麥花伸手掐掉他嘴唇的煙,埋怨說:“少抽點行不,睡吧。”隨后先脫光了衣服鉆進被窩,又說了一句:“往后誰來管你哩,唉!”

      德厚咧了咧嘴,卻啥也沒說出來,脫了衣服,挨著麥花躺下。說了半夜,該說的都說了,可兩人心里都還憋著許多話想說,卻一時都不知該說點啥才好,就都沉默著。

      許久,麥花牽過德厚的手在自己還算豐滿的乳房上磨蹭。他知道德厚最愛吃這一口。

      “來吧,往后就不會再有了。”

      擱在往常,不用這么邀請,德厚早就翻身上去了??纱藭r此刻,德厚卻沒有動靜。麥花一怔,問:“咋地,你不想?”

      德厚沒有吭聲。麥花伸手摸下去,驚道:“你這是咋的了!”德厚的弟弟好像霜打了的茄秧子,沒半點生氣。

      “我心里難受,沒一點點心勁……”德厚的聲音發(fā)澀,眼角滾出了淚珠。

      麥花再也忍不住了,頭抵在德厚懷里嗚嗚地哭出了聲……

      天一亮他兩就要去民政局扯離婚證。最初,德厚怎么也不愿意離婚,可架不住麥花再三地勸說。麥花說:“離吧,算是我求你了?!笨跉獬錆M著哀求。

      德厚憤憤地說:“沒有這么弄的,兒子娶媳婦叫老子離婚!”

      德厚的前妻去世好些年了,留下兩個兒子。三年前和他麥花結(jié)婚時兩個兒子都反對,理由是他們不需要后媽。可德厚需要一個老伴呀,他五十出頭,六十不到,身體還很結(jié)實,最重要的是他一天到晚打工,回到家不能沒口熱飯熱湯吃呀。他頂著壓力跟麥花結(jié)了婚,大兒子立柱便提出跟他分家單過。他于心不忍,說等你娶了媳婦再單過吧。他說到做到,一年后,他看著給立柱娶了媳婦,便讓大兒子單過。那時二兒子立峰在省城打工。今年年初,立峰談了個對象,回來跟他說:“大,春燕說了,她進咱家門可有個條件?!?/p>

      春燕是立峰談的對象,他問啥條件。立峰說,你得讓那個女人走。他一怔,問為啥。立峰說:“春燕說,她不愿有個后婆婆?!睔獾盟肷握f不出話來。

      他晚飯都沒吃,躺在炕上生悶氣。麥花柔聲勸他:“別著這么大的氣,娃不是我親生的,嫌棄我,媳婦離我就更遠了,我能理解。與其將來整天看他們的白眼,還不如離了的好。”

      他氣沖沖地說:“不離,還讓他個崽娃子把人箍住咧!”

      麥花說:“現(xiàn)時男娃多女娃少,立峰談個對象也不易,錯過了這村就不一定能有那個店。再者說,咱倆結(jié)婚時他們都反對,再后老大分家單過,這會弄不好老二也要跟你分家。知道原委的說兒子不懂事,不知道原委的說我這后媽是個妖婆,我不想落罵名。”

      這話點到了德厚的痛處。滿打滿算,立峰二十六了,婚事是當(dāng)務(wù)之急。他托人說過好幾家,一家姑娘嫌立峰身高沒有一米八;另一家嫌立峰城里沒房;第三家倒啥都沒嫌,都到了談婚論嫁的份上卻突然不愿意了。后來介紹人傳過話來,說是人家姑娘嫌立峰有個后媽。這一個是立峰自個談下的,卻有這么苛刻的條件。

      好半晌,麥花又說:“咱們都老了,就當(dāng)為娃活哩。”

      德厚說:“那咱就不活了?”

      麥花說:“給娃娶不上媳婦,完不成任務(wù),丟人哩?!?/p>

      德厚長長嘆息一聲:“唉——把他家的!”

      麥花揉了揉眼睛,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淚水揉了回去。

      其實,麥花是個強悍的女人。她的前夫是個包工頭,常年在省城包工,而且在外邊有了女人,還買了房。她得知這個消息后氣不打一處來,自己在家里作務(wù)責(zé)任田,還要帶孩子,累得跟牛馬一樣,他卻在外邊花天酒地,還養(yǎng)小三,還有沒有天理!她就想要去城里找男人拼命。隨后冷靜下來,自思:拼了命能咋樣?人家都那樣了,去哭去鬧掉價的是自己。思之再三,便決然提出離婚。包工頭不想離,說他不再跟那個女人來往了。她說她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堅決要離。離婚后,唯一的兒子跟了他父親。再后,她打工養(yǎng)活自己,在工地認識了德厚,相處久了,自然也知道了德厚的處境,她看出德厚是個厚道人,就和德厚結(jié)了婚。她沒有看錯,德厚待她很好,可德厚的兩個兒子卻把她當(dāng)敵人。她心想:只要她拿好心待他們,時間長了就會換回他們的好心。沒想到事情卻越來越糟,先是大兒子立柱分家另過,再后是二兒子立峰白眼相向。

      就在前幾天,立峰從城里回來了。她趕緊去割肉買菜,想用改善生活來和諧與立峰的關(guān)系。她買菜回來,走到家門口就聽見院子有吵鬧聲,便停住了腳步,目光從院墻的豁口射了進去??帐幨幍脑鹤又挥械潞窈土⒎甯缸觽z,看來是他們父子在吵架。

      “立峰,你聽我說,這個不成,咱再慢慢揣摸找尋么。”德厚的聲音不高,話語也軟。

      “慢慢揣摸找尋?每回你都這么說,我都二十六咧,要揣摸找尋到啥時候?!”立峰的嗓音比他的身體還粗壯,嗡嗡的,一樹的麻雀都驚飛了。

      “你吼叫啥,當(dāng)心外人聽見了?!钡潞襁€是低聲下氣,似乎在乞求兒子。

      “我就是要吼叫!就是要外人聽見!”立峰的嗓門依然很高。

      “你跟我吼叫啥?人家女子沒看上你,能怨我么?”德厚的聲音高了些。

      麥花明白了,立峰談了個對象,很可能黃了,難怪他要跟父親吵。

      “不怨你怨誰?!人家不是看不上我,是嫌我有個后媽!”立峰像只斗架的公雞,伸著脖子,臉色通紅,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粗著嗓子吼。

      德厚噎了一下,隨后說:“那咱們分開過。”

      “分開過他就不是我后媽了?”

      “那你說咋辦?”

      “你讓她走!”

      德厚斷然地說:“啥我都能答應(yīng),就這個不行!”

      立峰說:“人家說啥她都可以將就,就是不能有個后媽。人家還說,親媽都鬧不到一塊,后媽只能是個禍害!”

      “這是人說的話嗎?你都聽!”

      立峰卻說:“我覺得人家說的話沒錯。”

      “你…….” 德厚氣得說不出話來。

      立峰冷笑一聲說:“我咋了?人還說你是個有本事人,你有個毬本事!給后人連個媳婦都說不下,還說要臉哩。我要是你,早拔根毬毛吊死了!”

      德厚一怔,可能做夢都沒想到他一把屎一把尿抓養(yǎng)大的兒子竟然如此奚落他,氣得臉色鐵青,揚起了巴掌。

      “咋地,你要打我?你打!你打么!我把你說錯咧?!”立峰把頭伸到父親跟前,虎視眈眈地瞪著眼睛,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德厚的巴掌在空中變化成手指,指著兒子,嘴唇發(fā)紫,聲音發(fā)顫:“你你你……”說不出個囫圇話來。父親完全敗在了兒子的手里。

      她在門外打了個寒戰(zhàn),手一軟,菜籃子掉在了地上。也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決定,離婚!德厚是個好人,她不能讓他受作難。

      兩人相跟著從民政局出來。德厚站住腳,回頭問:“你回哪達?”

      麥花有兩個去處,一個是娘家李家堡,一個是前夫的村子王家莊。娘家的父母都下世了,有一個哥一個弟,哥弟都好說,可嫂子弟妹就不好說話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是習(xí)俗,再者說,她當(dāng)年跟德厚結(jié)婚,嫂子弟妹都想著彩禮錢,她可是一分錢都沒要,為此,嫂子弟妹都不待見她。她不想回娘家,也不愿回娘家。王家莊有她的房產(chǎn),當(dāng)年前夫跟她離婚,說好的把房產(chǎn)給她,這個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寫得清清楚楚。

      她說:“回王家莊。”

      “我送送你吧,好幾里地哩?!?/p>

      麥花說:“不咧,咱倆都離了,讓人看見會說閑話的?!?/p>

      是啊,他們不再是夫妻了。

      德厚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還是送送吧,我把你的衣服都帶來了?!?/p>

      麥花抬起眼,不遠處停放著德厚的摩托車,后座上捆著一個皮箱。早上她是搭班車來鎮(zhèn)上的,沒想到德厚把她的衣服給她帶來了。她眼里頓時泛起了淚花。

      她不再說啥,坐上了德厚的摩托車。

      摩托車出了鎮(zhèn),開上了鄉(xiāng)間小道。這段路彎彎曲曲不太平坦,路兩邊的麥子已吐穗楊花,路上也沒行人。德厚的車速很慢,似乎怕碾著了螞蟻。

      這條路麥花走過無數(shù)次,可這一回不比尋常,盡管德厚車速很慢,可她卻覺得馬上就到了盡頭。她突然做出了一個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動作——她雙臂環(huán)住了德厚的腰,把臉緊緊地貼在德厚的背上。德厚渾身一顫,車頭歪了一下,幸虧開得慢,沒有摔倒。德厚趕緊剎住車。

      “好人吶,我咋舍得下你呀……”麥花喃喃地說,淚水淌在德厚的背上。

      “我也舍不下你……要不,咱回去。”德厚調(diào)轉(zhuǎn)車頭。

      麥花卻跳下車,拿下后座上的包袱,抹掉臉上的淚水,說:“你回吧?!鞭D(zhuǎn)過身就走。

      德厚嘴張了一下,卻沒喊出聲。他知道麥花的脾氣,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麥花一步一步朝前走,好幾次她都想轉(zhuǎn)過頭看看,卻都忍住了。忽然,她聽見身后有摩托車響聲,她知道是德厚,可還是沒回頭。

      德厚把摩托車橫在了麥花前面,擋住了麥花的去路。麥花慍怒道:“你這人咋這磨嘰,不像個男人?!?/p>

      德厚說:“我還有句話想跟你說?!?/p>

      “啥話?”

      “你再找一個吧,合適就好?!?/p>

      “都這把年紀了,還找啥?!?/p>

      “你才五十出頭,還不老。再者說,一個女人過日子難。”

      “不咧,咱倆的事就是樣子,還嫌不鬧心?!?/p>

      德厚吭哧著說:“既然是這話,你把這個拿上?!?/p>

      “啥呀?”

      德厚掏出一個手機塞到麥花手里:“我給你買了個手機,有啥事就給我打電話。”

      麥花看著手機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只覺得鼻子直發(fā)酸,趕緊轉(zhuǎn)過頭去。

      “那我走了。”德厚踩了一下油門,摩托車忽的一下開走了。

      待麥花轉(zhuǎn)過頭來,摩托車已在轉(zhuǎn)彎處,她只看到德厚一閃而逝的背影,淚水一下就涌出了眼眶……

      麥花走后,德厚再沒心出門干活了,也不愿待在家里看媳婦的冷臉。他在集上賣了只奶山羊,吃罷早飯就出門放羊。

      村東有面山坡,向陽,芳草青青,是放羊的好地方。德厚解開拴在羊脖子的繩索,讓羊兒自由自在地去吃草。羊兒并不跑遠,只在他周圍附近吃草,吃一會兒還抬頭看看主人。他沖羊兒一笑,羊兒“咩——”的叫一聲,低下頭繼續(xù)吃草。

      德厚放展身體躺在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后,瞇著眼睛睡覺。可他的心并沒有睡意,腦海閃現(xiàn)的都是過往的事——前妻的身影、兩個兒子從小到大的影子……想著想著,他覺得鼻子似乎滴進了醋,隨即有液體從眼角溢出。他抹了一把眼,肚里恨恨地罵了句:“狗日的,白眼狼!”

      他抬眼看看羊兒,羊兒還在不遠處吃草。他抽了一根煙,覺得身子乏困,便閉上眼睛,心里說:“把他家的,再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困上一覺吧?!?/p>

      迷迷糊糊中,他看見麥花朝他走來,他急忙坐起了身。

      “放羊哩?!丙溁ㄐΣ[瞇地看著他。

      “嗯,你咋來了?”

      “想你哩,來看看。你就沒想我?”麥花說著又笑,

      他最愛看麥花的笑,不出聲,抿著嘴笑。當(dāng)年他第一眼看到麥花時,麥花就這么沖他笑,他一下子就著了魔。

      “想哩。”他撓著頭憨笑。

      “那咋不來看看我?”

      “我……”他想說怕兒子媳婦知道了說他為老不尊,可話到嘴邊又鉗住了口,只是嘿嘿地笑。

      麥花挨著他坐下,在他額顱上戳了一指頭:“你就會傻笑,也不知道來看看我,就讓我來找你?!闭f著摸著他的頭發(fā),“頭發(fā)這么長了,也不知道去理理發(fā)。”

      他憨笑著,看著麥花,任憑他撫摸。麥花又摸他的衣領(lǐng):“這臟的,都有味了,兒媳婦也不給你洗洗?”

      打麥花走后,衣服都是他自己洗的,兒媳婦從沒問過一聲。麥花這么問,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就啥也不說。

      麥花又摸他的臉:“胡子也不知道刮刮,都扎手哩?!?/p>

      他說:“刮啥哩,給誰刮?愛長就由它長去?!?/p>

      “你呀,就不知道心疼自個……”麥花把頭抵在他的懷里,他順勢把她緊緊摟住……

      激靈醒來,原來做了個春夢!

      他坐起身來,回味著夢境,發(fā)了半天呆。

      “把他家的,還做這種夢,真是老不正經(jīng)!”他罵著自己,抬眼去尋羊。羊兒走遠了,他起身去追。

      麥花原本不想給德厚打電話,可最終還是打了。

      家里的房子漏水,馬上就到了雷雨季節(jié),不拾掇拾掇,下大雨可就麻煩了。這種活是男人干的,鄰居虎讓好幾次找上門要幫他拾掇。他知道虎讓的為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本想找前夫的弟弟順義來幫忙,可打她回來后順義兩口子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她心中明白,順義一直覬覦著她這院莊子,想弄到手,她這一回來,順義的美夢徹底成了泡影。順義在心中恨著她哩。

      思前想后,她就給德厚打了電話。

      德厚是吃罷早飯來的。瓦工手藝是德厚的拿手戲。平頂房年久失修,好多處都有裂痕。德厚給整個屋頂做了防水處理,還要上一層油氈。麥花說:“別麻煩了,不漏就行了。”

      德厚說:“這個得弄好,下大雨漏了你找誰去?!?/p>

      麥花說:“那我給你打下手吧?!闭f著就動手。兩人配合得很默契,德厚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麥花就明白他要啥料該干啥活。

      忽然,麥花笑了一聲,德厚問她笑啥哩。麥花說:“咱倆當(dāng)初就是在工地認識的?!?/p>

      德厚說:“你就是愛笑,一笑我心里就癢癢的?!?/p>

      麥花笑道:“你就是個悶葫蘆,可干活是一把好手?!?/p>

      德厚嘿嘿地笑了。

      活真的很麻煩,上午沒干完,下午接著干,干完時太陽落了山。德厚要回家,麥花說,飯菜都拾掇好了,吃了再走吧。于是,就吃飯。

      飯罷,天黑透了,沒有月亮,還吹著風(fēng)。德厚看著黑乎乎的院子,嘴里說:“那我走呀。”心里卻不想走。

      麥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臉紅了一下說:“不想走就住一宿吧。”

      于是,德厚就留下住了一宿。

      讓麥花沒料到的是翌日夜晚,虎讓突然上門來,麥花問他有啥事,他說:“沒事,就想跟你說說話?!?/p>

      “有啥話明天再說,你走吧?!丙溁〝[出送客的架勢。

      虎讓嬉皮笑臉地說:“我就這么不招你待見?昨晚不是有個男人在你這住了一宿。”

      麥花臉騰地紅了:“你別胡說八道!”

      虎讓卻不惱:“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呀。我知道你跟他結(jié)過婚,可又離了呀。我喜歡你……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沒有他的手藝,可我給你錢呀?!被⒆屨f著掏出幾張鈔票。

      麥花的臉變成了紫茄子,在肚里罵道:“把姑奶奶看成啥人了,瞎了你的狗眼!”她趁虎讓不防,一把把虎讓推出門外,嘩啦一下關(guān)緊了門。

      她背靠著門,淚水唰地流了下來……

      麥花原以為虎讓被他羞辱一番,不會再來糾纏。讓她沒料到的是這件事被加鹽調(diào)醋,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她一出門別人就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起初,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終于有一天風(fēng)言風(fēng)語吹進了她的耳朵。她可不是個慫人,她站在村子中央大罵給她潑臟水的人,直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人軟得人欺,馬軟受人騎。她一個單身女人,不能軟!她要活下去,就得撒潑,讓那些人怕她。

      還真別說,她那一招還真靈,果然再沒人嚼她的舌頭了。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玉米一人多高了。麥花的責(zé)任田的玉米油潑似的墨綠,可老天不遂人愿,二十多天不落一滴雨星子,玉米葉擰成了繩,再不澆水,就能當(dāng)柴燒了。還好,村里有機井,按次序排隊澆地。麥花被安排到后半夜?jié)驳亍?/p>

      子夜時分,麥花接上了水。月光如練,潑灑在地上。玉米地離村子二里多地,村里的墳塋地就在一旁。此時此刻,玉米如樹林般地圍繞著她,四周一片寂靜,夜風(fēng)吹得玉米葉颯颯作響,平添了幾分寂靜和恐懼。墳塋地那邊不時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嬰兒哭似的,令人毛骨悚然。麥花本想找個男人幫忙澆地,可“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不愿去惹是非,留下話柄讓人說閑話。

      麥花哼著小曲給自己壯膽。清凌凌的機井水流進了玉米地,干涸的土地發(fā)出滋滋的響聲,似渴極了的行人在痛飲甘泉。麥花的臉上綻開了笑容,讓她忘記了害怕和疲勞。

      忽然,玉米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她頭皮一炸,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差點蹦了出來。莫非來了狼?!她舉起了手中的鐵锨。

      借著月光細看,來的不是狼,是人,是德厚!

      麥花捂著胸口,長吁一口氣。

      “你嚇死我了!咋來了?”

      德厚笑著說:“后晌我在鎮(zhèn)上見到你的鄰家,說你排在后半夜?jié)驳?,就來了?!闭f著拿過麥花手中的鐵锨。“你咋不給我打電話?這活不是女人干的,還在夜里?!钡潞襁吀乃吢裨?。

      “你是說虎讓給你說的?”

      “不是他還能有誰。”

      “他給你說這話?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丙溁M腹狐疑。

      德厚說:“人家是操好心哩,你咋盡把人往瞎處想哩?!?/p>

      麥花想把那天虎讓欺負她的事說出來,可不愿掃了德厚的興,口張了張,又閉住了。

      黎明時分,地澆完了,接水的虎讓沒有來。麥花和德厚來到機井房關(guān)了電閘。一盞燈泡亮晃晃地照著不大的房間,電機機器人似的戳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張木床擺在一旁,這是為后半夜接水人準備的,此刻空蕩蕩的,只有一領(lǐng)舊涼席躺在上面。麥花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咯吱響了一聲。

      “總算澆完了,把人愁的!”麥花說著躺倒在床上,花布衫子順勢也卷了上去,露出了白花花的肚皮。

      德厚看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白肚皮,瓷了眼,少頃,窩藏在體內(nèi)的原始欲望奔涌而出。他脫了衣服,爬了上去,伸手就解麥花的褲帶。麥花也是愣了一下,伸手想去拒絕,半道改變了方向,環(huán)住了德厚的腰……

      就在這時,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兩人大驚,急忙起身。門小,可還是擠進來兩個人,是順義和虎讓,門外還有一群人,伸長脖子往進瞅。

      順義拿著手機就照相,兩人慌忙穿衣服?;⒆尣辉S他們穿,順義收起手機,詭譎地笑了一下:“穿吧,保存好了?!?/p>

      “跑到王家莊耍鞭來了,狗日的你長蟲吃過界了!”虎讓罵著給了德厚一拳,德厚的鼻血刷的就下來了。擱在往常,德厚不會吃這個虧,且虎讓絕不是他的對手。可此時德厚沒法還手。

      這時麥花明白過來,是虎讓設(shè)的套,也怨自己拿不住,感情用事,中了圈套。一股怒火從心頭竄起,她撲上前怒道:“你憑啥打人?!”

      虎讓嘻嘻笑道:“他憑啥睡你哩?”

      麥花噎了一下,說:“他是我老漢?!?/p>

      虎讓又是嘻嘻一笑:“老漢?你倆不是離婚了么?我看是野漢!”

      順義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不知道丟人現(xiàn)眼!”

      門外響起一陣哄笑。

      麥花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麥花把最糟糕的結(jié)局都想了,可還是沒想到一件事。順義把那天在機井房拍的照發(fā)給了她兒子。兒子打電話問她照片是怎么回事,她一時不知該怎么給兒子解釋這件事,就沉默不語,半晌,兒子說:“你也太不要臉了,我沒你這個媽!”

      她心中最后一道堤壩轟然倒塌了。

      當(dāng)初與前夫離婚時,她堅持要兒子。前夫說:“你恨我也就罷了,可得為兒子想想。兒子跟了你能有啥好?我可以供他上大學(xué),還可以送他出國留學(xué),你能嗎?”她怔了一下,無力反駁。最終,為了兒子的前程她放棄了自己的堅持。她想,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身處何方也不會忘記親娘的。的確如此,這幾年兒子雖然離她而去,但隔三岔五就會打來電話,噓寒問暖。她受了創(chuàng)傷的心靈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兒子還說,等他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接媽媽去城里住。她從沒想過要跟兒子去城里住,可聽了兒子的話,心里甜得跟喝了一罐蜂蜜似的,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在心中感嘆:“還是兒子跟娘親呀!”

      決定跟德厚離婚時,她就想到了兒子,將來跟兒子去城里住。萬萬沒有料到出了這種事,不僅讓兒子知道了,還讓兒子看到了那樣的照片。她在心里痛罵自己老了老了咋干下這種不要臉的事來。她不怕順義咋埋汰她,更不怕虎讓那個死狗爛娃,可她怕兒子不認她。

      那一夜她沒合一眼,思前想后,最后長嘆一聲:“唉,命該如此!”

      黎明時分,她出了屋門,墻上掛著一條繩,那是架子車襻繩,幫她拉了半輩子架子車,她想讓它再幫她一回。

      她拿著襻繩出了門,想給德厚打個電話告?zhèn)€別,可又一想,都是她連累了德厚受辱,不該再連累他,反正他很快就知道她去了那兒。不打這個電話也罷。

      德厚得知麥花的死訊是在午后。那時他在山坡放羊,村里的李三路過那里。他在抽煙,羊兒在吃草,李三跟他借火。抽著煙,李三說:“你老婆死了?!?/p>

      他瓷著眼看李三,一時沒明白過來。

      “啊哦,是你先前的老婆,就是麥花嘛。咋地,你不知道?上吊死的,可憐啊,才五十出頭。”

      李三走了老遠,他才明白過來。那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咋回的家。這兩天兒子媳婦噘著嘴吊著臉拿白眼翻他,就是不說一句話。他硬是忍著。他想去看看麥花,他知道麥花的處境一定很難很難,想去安慰安慰,暖暖她的心。昨天晚上(白天他不敢去,怕人看見)他走到了村口,思量半天,黑天半夜的萬一被人看見就更糟了,良久,又折身回來了。他萬萬沒料到麥花走了,那樣地走了……早知道這樣,昨晚他說啥也要進屋去跟麥花說說話,也許麥花還不會走這條路。他后悔死了,用拳頭直砸自己的胸脯,他心痛啊!他把頭抵在草窩里嗚嗚地哭,像匹受了重傷的老狼。羊兒不吃草了,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注視著他,眼角凝聚著晶亮的水珠。

      傍晚,德厚把羊兒圈好,又放了一捆干草,羊兒沖他咩咩地叫了兩聲,他在羊圈外站了半天,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走了。少頃他出了門,戴著一頂舊草帽,背著一個包。

      是時,暮色沉沉,晚霞滿天。他迎著晚霞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

      最先發(fā)現(xiàn)德厚不在家的是羊兒。太陽升起兩桿高了,羊兒在圈里咩咩地叫。往日這個時辰,主人早就帶它去吃草了,可今日卻一點不見動靜。

      立峰媳婦還在睡覺,被羊兒的叫聲吵醒了,大聲喚丈夫:“羊那么叫聽不見么,叫你大趕緊放羊去!”

      立峰放下水桶,去敲父親的門,沒想到父親沒了人影。他滿世界去尋,都找不見。他聽說李三見過父親,便去找李三詢問。

      “三叔,你見到我大了么?”

      李三說:“見了,昨兒傍晚在村口。”

      “我大沒說他干啥去?”

      “我問咧,天都快黑了你干啥去,他說為自個活去?!?/p>

      “為自個活去?”立峰重復(fù)了一句,神情愕然。

      李三說:“我還說他,那你先前為誰活哩?盡說混話!”又說:“你大好著么?沒啥毛病吧?”

      立峰搖搖頭?;氐郊?,媳婦跟他嘟囔:“弄下丟人事還玩失蹤,莫非跟那個女人一樣,尋了短見?!?/p>

      立峰臉上不是顏色了,惱怒地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媳婦“哼”了一下,扭屁股進了屋。

      立峰又去河塘枯井樹林去找,還是啥也沒找見。該找的地方都找了,立峰沒轍了,垂著頭唉聲嘆氣。媳婦呵斥他:“唉聲嘆氣啥,就不像個立著尿尿的!”

      立峰黑喪著臉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叫我往后咋在人前走呀!”

      媳婦卻氣昂昂地說:“該咋走還咋走!他要離家出走老天爺也沒辦法。明兒到集上把羊賣了去,一天到晚號喪似的叫,煩都煩死了?!?/p>

      下一集立峰把羊兒賣了。畢竟是父子,他心上還是不忍,腳一拐去了打印部。打印部老板幫他擬了個“尋人啟事”,讓他審核。他愕然地看著老板,有點不知所措。老板是個小伙子,畢恭畢敬地又說了一遍:“你審核一下,哪里不妥我再改?!?/p>

      他頭一回被人這么高看,頓時覺得有當(dāng)官的感覺,挺了挺腰板,“審核”起來。

      尋人啟事

      吳德厚,男,58歲,身高一米七五,四方臉,濃眉毛,身穿棕色夾克衫,背一個帆布挎包,戴一頂舊草帽,于8月14日離家,至今未歸。本人若見到此啟事,請盡快同家人聯(lián)系。有知其下落者,請與城關(guān)鎮(zhèn)尚德村吳立峰聯(lián)系,電話:133xxxx4321,有重謝。

      他默讀了兩遍,眉毛皺了一下,指著最后幾個字說:“這里改一下。”

      年輕老板看了一眼,問:“咋改?

      “改為‘有酬謝?!?/p>

      老板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他有點不高興了:“咋地,不好改?”

      “好改,一秒鐘的工夫。”

      他在打印部打印了幾百張修改后的尋人啟事,隨后四處張貼。

      隨著時間的推移,尋人啟事被撕、被覆蓋、被風(fēng)雨沖刷,不是模糊不清,就是不見了蹤影。

      至今,不見德厚回歸。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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