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

陳湘濤

一

徐江走出教室的時候，隔壁班上課的范老師正好也出門。兩人累得都說不出話，彼此點了點頭。徐江抱著一摞作業(yè)本，作業(yè)本上放著教案和課本，范老師卻兩手空空——她身后跟著個小跟班，拿著這些東西。進辦公室前，范老師拉住了徐江，低聲對徐江說，黃雅莉讓邵曉燕去開弱智證明了。徐江把頭低下，什么也沒說就進去了。

其實范老師給徐江提供情報也是有私心的。范老師教英語，帶著一個重點班，一個普通班。普通班就是徐江的班。黃雅莉也教英語，帶著兩個普通班，其中一個是自己的班。按照規(guī)矩，兩個重點班要和市上的平均分比，只能超分不能負分。兩個重點班之間也要比。普通班既要跟市上的平均分比，也要跟年級平均分比，負分不能太多，最關(guān)鍵的是普通班之間也要比較，排出名次來，末尾的老師很可能被調(diào)整。黃雅莉的兩個普通班，一直被范老師帶的普通班壓著。范老師帶的普通班，又被董老師帶的普通班壓著。雖然說壓著，其實分差也就一分半分。董老師也帶一個重點班和一個普通班，范老師帶的重點班成績比董老師帶的重點班好一些，所以她并不擔心普通班成績比不過董老師，她覺得這樣互有勝負打個平手最好。最怕的還是黃雅莉的普通班成績趕上來。她教了整整八輪，黃雅莉一輪還沒教完，輸給新手她面子上掛不住。再說學校就是一個新人笑舊人哭的小朝廷，說不定哪天就把重點班給黃雅莉了。范老師給徐江通風報信只有一個目的，讓徐江也逼著班里后幾名去做智商鑒定。有了弱智證明的學生，期末考試就不用算平均分了。在范老師看來，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去掉一個末尾生，所有學科平均分都能上一大塊，自然也包括徐江教的語文。

可是徐江偏偏對這事不熱心。他班里有王剛、董新宇、白杰、李澤江四大金剛，算是全年級最差的了，此外還有個幾乎不會寫字的牛鵬。這四大金剛倒還罷了，他們頭腦靈光，想開弱智證明還真開不了，攤上了只好認倒霉，牛鵬卻是標準的弱智，每門課只考個位數(shù)，卻一直沒去開來弱智證明。幾乎所有任課老師都怨聲載道，三天兩頭找徐江反映牛鵬的問題。徐江也想讓牛鵬去開證明，但不太會做家長的工作。不會做家長的工作，也不能怪徐江，因為牛鵬的家長從來不露面，每次徐江打電話叫他來學校談?wù)?，他總是答?yīng)得很好，但沒來過一次，就連家長會也不參加。后來他也煩了，就在電話里對徐江說，你就當他是頭豬養(yǎng)在班里得了，國家出錢讓他上學，又不費你的口糧。徐江心想不費口糧但拉班里的平均分，平均分比口糧更重要，只是這個苦不能跟家長講，只能自己消化了。

開不來證明，跟徐江搭班的老師都不理解。家長雖然不配合，但你班主任難道無計可施嗎？回到辦公室，范老師就開始傳經(jīng)送寶，讓所有任課老師把牛鵬當正常孩子來對待，逼他背書、交作業(yè)，完成不了就像其他學生那樣去辦公室罰站，中午不讓他吃飯。大家再一起罵他，孩子難受不好過，家長才會就范。徐江決定照著范老師的辦法試一試，就把牛鵬叫到了辦公室。牛鵬在辦公室站了整整兩節(jié)課，始終像是罪犯一樣低著頭，徐江也不知該怎么罵他了。這時所有任課老師都圍了幫忙，范老師拿著牛鵬的英語卷子，一邊說著一邊翻給大家看。牛鵬做題思路很簡單，遇到括號就在里面填C，遇到橫線就在上面寫a，作文就空著。范老師說，你干脆當張鐵生算了，寫個名字就交卷，我們也少改一張卷子。教地理的余老師拿出牛鵬的練習冊，先問牛鵬老家是哪的，牛鵬想了一會，囁嚅著說是山東，余老師指著練習冊上的地圖說你看你把老家標到哪里了？你以后怎么回老家？都跑到青海去了，你以后回老家就到青海去吧。牛鵬的頭垂得更低了。范老師心急，就伸出手指在牛鵬額頭上點了幾下，讓牛鵬抬起頭來看著大家。牛鵬哭了，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徐江看不過去，讓牛鵬把眼淚鼻涕擦干先回班，牛鵬如蒙大赦，紅著眼圈進班去了。范老師心有不甘，對徐江說，你這樣心軟，不適合當班主任。徐江嘆了口氣，說明天我去家訪吧。

徐江開始教書的那一年，家訪還是教師的常規(guī)工作，那時的老師有干勁，一晚上走四五家，有時就在學生家吃飯，聊學生，聊生活。這樣的家長即使過上幾年，見面都親得像老朋友一樣。有一次，同事黃老師去家訪，跟一個寡婦家長聊得火熱，竟然與分居多年的媳婦離婚，娶了這個寡婦。黃老師的幸福生活蒸蒸日上，名聲卻一落千丈。以前同事都叫他黃老師，現(xiàn)在連徐江這樣的年輕教師也稱呼他老黃。從此以后，學校也不檢查老師的家訪記錄了，老師也都不去家訪了?，F(xiàn)在徐江知道這是一個不講理的家長，但為了給別的搭班老師有個交代，硬著頭皮也得去。

牛鵬家離學校不遠，走一站路就到了。徐江知道大致方位，就在前面走，牛鵬在五米外跟著。牛鵬的書早就讓班里的同學偷完了，碩大的書包里空空如也，書包的拉鏈也是壞的，他背在身后就像是負著一塊包袱皮。路過一處象棋攤，一個禿頭和一個眼鏡正在下棋，徐江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看見棋盤上已經(jīng)到最后的殘局階段了，兩人來來回回在走重復(fù)的棋。這時牛鵬走到身后，也停住了腳步。兩人的影子映在棋盤上，執(zhí)紅棋的眼鏡抬起頭，看到了牛鵬，問這盤棋我贏了吧？牛鵬說單兵領(lǐng)士是和棋。眼鏡把棋一推，說重擺吧，禿頭也開始擺子。徐江說你會下棋？牛鵬點了點頭。禿頭說他下得好，跟我們下最少要讓一匹馬。徐江也酷愛下棋，上大學時還拿過全校象棋冠軍。他指著禿頭和眼鏡旁邊的一個空棋盤，說我們下一盤。徐江先坐了下來，牛鵬不敢坐，站著擺好了棋。徐江說你坐下，牛鵬屁股剛挨著凳子，立即又站了起來。徐江也就沒再命令他坐，擺好了棋讓牛鵬先走。牛鵬架中炮，徐江走屏風馬。雙方對這個布局都很熟悉，落子如飛。走到二十幾步，牛鵬一炮換雙象取得了局面的控制，徐江有些急躁，想再通過兌子削減牛鵬的攻勢，但始終不能如愿，最后牛鵬抓住機會一舉取得了勝利。

徐江一共和牛鵬下了四盤，一勝兩和一負。天色已晚，徐江決定不去家訪了。

第二天在辦公室，徐江講了跟牛鵬下棋的事。那些搭班老師都不以為然。范老師說那你跟校長講，只讓牛鵬考象棋算了，不要參加期末考試了。徐江說我怕他真的去測智商，不一定能開出弱智證明，有哪個弱智下象棋能下得這么好？余老師氣得站了起來，說小徐你這樣說就沒道理了，那個舟舟還會指揮樂隊呢，他不照樣是腦癱嘛，特長是特長，智力殘疾是智力殘疾，你一定要拎得清。教生物的金老師也插嘴說，牛鵬檢查智商能不能開出證明是一回事，他去不去檢查是另一回事，你去他家能不能做通工作是一回事，你去不去那是另外一回事。去檢查了智商正常我們也都認了，去家訪了家長不同意我們也無話可說，但你這樣過家門而不入就是班主任工作沒做到位。辦公室亂成一鍋粥，唯有黃雅莉埋著頭改作業(yè)，像是沒聽到似的。

徐江見犯了眾怒，不敢爭辯，想了一會兒，說那我今天晚上再去家訪。

到了晚上，徐江又領(lǐng)著牛鵬去家訪。這一次牛鵬顯然比上一次放松了，跟著徐江并肩走。進了一個老拖拉機廠家屬院，路邊全是石凳，上面或躺或坐，擺著各式各樣的老人，無一例外的神情冷漠。進了牛鵬家，牛鵬的父親牛大志正在跟人打麻將，三家門口都堆著錢，惟獨牛大志跟前只剩幾張小票子。下家一邊打一邊擠兌牛大志，說他是點炮標兵。牛大志抬起頭看了一眼徐江，客氣地說了一聲“來了”，又低著頭打麻將了。徐江說，今天來你這里是想了解牛鵬在家的表現(xiàn)。牛大志一邊摸著牌一邊跟徐江說這孩子表現(xiàn)還可以，有時我不在家他自己做飯。徐江說那你看不看他寫作業(yè)和背書？牛大志頓了一下，說我平時特別忙，沒工夫看，今天是來了幾個朋友，擠出一點時間打幾圈。徐江說，以前請你來學校你都不來，現(xiàn)在過來跟你商量一下，干脆讓牛鵬去做個鑒定，開個證明，以后就不用寫作業(yè)和背書了，孩子也輕松，老師也輕松。牛大志說我們家牛鵬聰明著呢，就是學習差點，你看他說話像傻子嗎？徐江說這也是為孩子好，沒有證明老師就得抓他背書，他又一直背不會，只好罰站了。你敢讓他站站試試！牛大志火了，指著徐江的鼻子罵。徐江也生氣了，說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平時也不管孩子的學習，全推到學校老師這里，家校要配合你懂不懂？牛大志說，我要會教還要你們干什么？國家養(yǎng)你們就是給我教孩子的。牛鵬考這點分說明你們這個破學校沒教好，你們老師都是飯桶，你還有臉到我這兒來。

這時牛鵬已經(jīng)躲到外面去了，徐江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差點掉落下來。他狠狠地瞪了牛大志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了。

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徐江發(fā)出了很多惡毒的誓愿。想舉報牛大志賭博，想沖過去抽他幾記脆耳光，想激怒牛大志讓他先動手自己好佯裝受傷……想著想著又開始氣餒，這些雖然解恨，但都不好做。唯一能做的只有折磨牛鵬了。徐江想好了，每天把牛鵬叫到辦公室對子罵父，罵牛大志不負責任，罵牛大志素質(zhì)低下，讓牛鵬學說給牛大志聽。

徐江走出了幾十米，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有腳步聲，轉(zhuǎn)頭一看牛鵬跟在幾米外，一邊走一邊哭?？吹叫旖D(zhuǎn)頭，他把頭低下，不敢看徐江。徐江說你不要送了，趕快回家去吧。牛鵬沒有答應(yīng)，仍然跟在徐江屁股后面。徐江的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他怕牛鵬看到，就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走到路邊，徐江攔了一輛出租車，連頭也不回一下，只剩下牛鵬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司機問去哪，徐江揉著眼睛說前面那個路口下車。

徐江家訪的事在辦公室炸了鍋。范老師直罵徐江窩囊，說要是我就把麻將桌掀翻了，然后叫周圍的鄰居出來評評理。金老師找了個學生把牛鵬喊到辦公室，很平靜地對牛鵬說，你回家告訴你爸爸，就說是我講的，他就是個牲口，記著了嗎？牛鵬低著頭不說話，范老師突然沖過來一把扯住牛鵬的耳朵，將他的頭拽了過來，說你聽到老師問你話了嗎，你長耳朵了嗎？你讓你那個牲口爸爸來學校，不然你別進班了。徐江說不關(guān)他的事。教歷史的孫老師說，怎么不關(guān)他的事？上次歷史他只考了5分，全班平均分是66分，他一個人就拉了快2分了。以后干脆這樣吧，你替我抓他的背誦和默寫。這個孫老師只比徐江大5歲，而且起始學歷只是大專，算是徐江在辦公室最不怕的人。徐江發(fā)火了，說牛鵬又不是我生的，憑什么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厲害干脆今天晚上一起去家訪去。范老師接話說，你真以為我們怕他家長不講理啊？我教了快三十年了，什么樣素質(zhì)的家長沒見過？可我們又沒拿班主任費，憑啥讓我們?nèi)ゼ以L？你讓牛鵬把家長叫來，你看我怎么罵他。

徐江知道范老師所言不虛。他第一天上班，就看到范老師跟家長打架。對方兩個人，一男一女，女家長要打，男家長攔。范老師毫不畏懼，看到女家長的雙手被男家長控制住，沖上去就一巴掌，扇得那女家長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了。男家長轉(zhuǎn)過身來，指著范老師的鼻子還沒開口，范老師把胸脯挺得老高，沖著男家長說你來你來呀，我打你們家孩子是為了誰你也不想想，我吃飽了沒事干了??？那男的頓時沒了脾氣。這是徐江步入職場或者說教壇上的第一堂課。他有這樣幾點認識：孩子不聽話可以打，家長找上來要兇，最重要的一點是范老師很不好惹。

二

徐江想起了秦國強，一個心理醫(yī)生，在北京路開了一家心理咨詢所。

剛畢業(yè)那年，徐江想考心理醫(yī)師證，報了一個輔導(dǎo)班，秦國強是班里的同學。七年過去了，徐江多了一個從來沒用過的證書，秦國強開了一家心理咨詢所。下午，心理咨詢所門可羅雀，所以徐江一屁股坐到秦國強的辦公桌上。

幫我個忙，給一個學生做個智商鑒定。徐江開門見山。

別開玩笑了，這里做不了智商鑒定，得去醫(yī)院。秦國強說。

家長不同意，快把我氣死了，你一定要想想辦法。

家長不同意更不能做了，你就省省吧。要不你把孩子帶來，我給他做個房樹人心理測試。

那個我也會做，還用找你嗎？別忘了我也有證書。

那我給你幾套韋氏量表，你私下給他測測算了，正規(guī)的鑒定必須家長領(lǐng)著去四醫(yī)院才行。

我自己測的學校又不認，要不我去跟小麗說說。徐江旁敲側(cè)擊。

小麗名叫范小麗，是徐江高中同學，那時兩人關(guān)系挺好，經(jīng)常一起吃飯，但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后來秦國強介入，背著徐江做了很多小動作，終于把生米做成了熟飯。秦國強對徐江多少有些愧疚。

別把簡單的事復(fù)雜化了，讓我想想辦法。秦國強無奈地說。

第二天，徐江拿到了秦國強開來的智商鑒定——姓名：牛鵬，年齡：15歲，語言智商：56，操作智商：65，總智商：55 ，結(jié)論：學習能力低于同齡人水平，不適合參加考試類活動。

辦公室人少的時候，徐江把牛鵬叫到跟前，給他看了鑒定，然后對牛鵬說，我知道你只是學習上有點困難，智力絕對沒有問題，但如果不給你開這個證明，所有老師都會逼你背書，所以你要理解。牛鵬低著頭不說話。徐江又說，你放心，這個證明只是交給學校，不會讓其他同學看到。牛鵬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徐江。徐江突然想用手撫摸牛鵬的頭，手臂舉起來又輕輕放下了，只是對他說你先進班去吧，這件事你回家一定不要給你爸講。

牛鵬剛離開，黃雅莉走過來拿起牛鵬的智商鑒定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又走開了。

快到下班時，黃雅莉悄悄對徐江說，你能不能晚點走？我有話對你說。

黃雅莉剛工作時，坐在徐江的對面，兩人無話不談。受老黃的慫恿，徐江鼓起勇氣約黃雅莉看電影，那時正好放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黃雅莉卻說自己從不看武打片，等于婉拒了徐江。后來徐江又試探了幾回，都碰了釘子。單獨約見不行，但正常的聊天兩人相談甚歡。徐江給黃雅莉講了個故事：有個老漁夫捉住一只青蛙，青蛙突然說我其實是一個中了詛咒魔法的公主，只要你吻我一下，我就能變回原形。漁夫順手把青蛙裝進了簍子里，說我已經(jīng)老了，寧愿要一只會說話的青蛙。黃雅莉說，你講這個故事想說什么？徐江說，我覺得你一直拿我當會說話的青蛙。黃雅莉說，你不想當青蛙以后可以不跟我說話。這本是兩人之間的私密，可是過了幾天，整個學校都知道徐江追求黃雅莉未遂。孫老師有次在徐江跟前小聲地說，在中學，女老師最瞧不起的就是男老師。小徐你趕緊到外面找，別在這瞎耽誤了。過了幾天，黃雅莉就跟辦公室另一個老師調(diào)換了辦公桌，坐到了徐江的身后。這讓徐江更尷尬了，從此以后兩人很少說話了。今天黃雅莉主動約徐江說話，讓徐江既期待又忐忑。

下班時間過了半個小時，徐江和黃雅莉還在改作業(yè)。其他人都走了后，徐江轉(zhuǎn)身看著黃雅莉。黃雅莉手并沒有停，一邊改一邊說你們班牛鵬的證明開好了？

是啊，徐江應(yīng)了一聲，心里大失所望，原來是說這事。

黃雅莉說，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超脫的人，不計較分數(shù)，沒想到也會做工作啊。

徐江苦笑著說，你也看到了，跟我搭班的老師怎么催我的，我要再不想辦法，牛鵬也會被她們逼死。

你不理她們又怎樣？我知道她們都盯著我們班的邵曉燕，說實話我根本沒有做工作，邵曉燕的家長自己把證明開來了，我從沒催過一次。人家的家長明白道理，知道開來證明孩子就輕松了。

我可不是針對你，開證明只是幫搭班的老師減減負。

你能不能幫幫我？我知道你還沒有把證明交到教務(wù)處，而且別的老師都不知道，你就不要交了行嗎？黃雅莉懇求說。

徐江猶豫了，他對黃雅莉一直不死心，總夢想著有一天她過盡千帆皆不是，發(fā)現(xiàn)最好的在身邊。但不用這個證明，范老師這一關(guān)就不好過，肯定還要逼自己去家訪。

看見徐江猶豫，黃雅莉又換了個態(tài)度，說這個證明怎么來的，大家都清楚，你不要弄巧成拙。如果蒙混過去，她們都跟著沾光；如果出了事，就只能你一個人扛。

徐江本來已經(jīng)想好不交證明了，只是不愿意這么快就答應(yīng)，所以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他甚至巴望著黃雅莉能做出一些親昵的舉動來撒嬌求自己，聽到的卻是黃雅莉冷冰冰的威脅。徐江說我既然開來了證明，這就是真的，牛鵬的家長即便來鬧，我也不怕。

黃雅莉鼻子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氣，只是希望你把公事和私事分開。

徐江說，我對你有什么氣呢？只是喜歡你罷了。蘇格拉底說過，求愛者比被愛者更神圣，因為神是站在追求者這邊，而不是站在被追求者那邊。

黃雅莉又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你以為引用名言顯得很博學，其實你很可憐，沒辦法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了。

徐江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宿舍，徐江想起黃雅莉說的公事和私事，越想越氣。難道自己開證明是為了報復(fù)黃雅莉的私事？只恨自己剛才面對黃雅莉頭腦發(fā)昏，竟然忘記批判她邏輯上的錯誤。

第二天，徐江上了一上午的課，下午他把證明送到教務(wù)處，夏主任卻不收，只說你先留著，以后再說。徐江急了，說好不容易做通家長的工作開來的，怎么說不收就不收了。那期末考試還算不算分數(shù)了？夏主任說，你不知道吧？今天上午有個家長打了市長熱線，說我們強迫學生做智商鑒定。現(xiàn)在教育局正在查這事呢，要校長寫情況說明。不過你放心，期末考試肯定一視同仁，要么都算平均分，要么都不算，反正不會讓你吃虧就是了。

徐江回到辦公室，看到黃雅莉正生氣。她高興的時候，改作業(yè)劃的對勾很小，起筆只是一頓，然后上提一筆很短，劃叉時用連筆，像在本子上打了個蝴蝶結(jié)；她生氣的時候，劃的勾很大，上提的一筆會一直劃到本子外，筆尖在空中仍然保持慣性運動，劃叉時像是用劍給本子開膛破肚。今天她改作業(yè)動作幅度很大，肯定也聽說智商鑒定要作廢的消息了。范老師顯得很高興，正在跟孫老師聊著什么?？吹叫旖?，對他和悅地點點頭，似乎為了緩和前幾天緊張的關(guān)系。

又過了一天，徐江聽范老師說，校長給教育局寫了情況說明：經(jīng)調(diào)查，我校有個別家長自發(fā)地為孩子做智商鑒定，完全是家長個人行為，與學校無關(guān)。學校從未要求或強迫學生做智商鑒定，也從未對做過智商鑒定的學生區(qū)別對待。范老師還說，市長要求教育局開展關(guān)于學生做智商鑒定的專項整治活動。徐江嘆氣說，專項整治不就是整老師嘛，他們要是去問家長，家長很容易就把老師出賣了。范老師瞅了一眼黃雅莉空著的座位，說你怕什么？要查也查不到你頭上。有些人做家長工作做得太過分了，孩子只是偏科，就逼著去做鑒定，家長表面上答應(yīng)了，但心里肯定不服，不平則鳴嘛。徐江心想，就在前幾天你還逼我去家訪做工作呢，那時怎么不覺得過分？

徐江看到黃雅莉這幾天心神不定，心里有些難受，后悔那天對她說話強硬。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想寫篇文章。徐江這些年一直在給報紙寫時評。那晚的狀態(tài)特別好，一篇《白龍馬該不該做智商鑒定》幾乎一蹴而就：

唐僧師徒西行取經(jīng)，可以看成一個很有趣的教育案例，很適合分析智商鑒定的問題。

在充滿艱辛的路途中，孫悟空等三個學生都取得了一定的進步，證明唐僧是一個稱職甚至優(yōu)秀的教育工作者。可是作為教育主管的觀音菩薩，必須拿唐僧的“行走班級”和牛魔王等“洞府班級”做比較，每年評優(yōu)、晉升職稱、發(fā)放績效工資，都要以此為根據(jù)。否則，干好干壞一個樣了。

教育上有句話說：多一把尺子，就多一批好學生。但作為教育主管，尺子越多，評價教學效果就越難操作。最后只好統(tǒng)一尺度，把學生背經(jīng)書作為衡量老師唯一的尺子。這雖然不足以全面考核一個學生，卻是目前最好的辦法，至少比用“勇敢”或者“風趣”這樣的尺子更顯公平。

比較的過程中就產(chǎn)生這樣一個問題：白龍馬應(yīng)不應(yīng)該計算成績？

對于競爭對手牛魔王來說，自然希望把白龍馬的成績計算進去，這樣唐僧班上的平均分肯定會掉下來一大截。

對于唐僧來說，當然要據(jù)理力爭。白龍馬只是一個旁聽生，并不算正規(guī)的學生，再說它由于身體條件限制，不太適合抽背經(jīng)書。如果平均分只是面子工程，唐僧也許會大度一些。但是唐僧不是管理這個班的唯一人選，他必須面對競爭上崗的壓力。

經(jīng)過調(diào)研，觀音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于白龍馬這樣特殊的教育對象，干脆找個權(quán)威機構(gòu)來做鑒定，證明白龍馬實在不適合背經(jīng)書。如果牛魔王的“洞府班級”也有這樣的特殊學生，經(jīng)過鑒定后也可以不計入平均分之中。

……

這就是教育的現(xiàn)狀。雖然目前教育主管部門叫停了“智商測試”，表面上看雷厲風行，保護了學生，但學校的評價方式并沒有改變，對于那些分到特殊學生的老師來說，只好認倒霉。為應(yīng)對隨時被取而代之的危險，他們也會采取一些其他的手段，比如勸說學生“自動退學”，又比如動員學生缺考等等。

沒過幾天，晚報上發(fā)了這篇文章。徐江進辦公室，看見黃雅莉正在翻報紙，邊看邊笑，抬起頭來對徐江說你還是很有才，在學校真是委屈你了。徐江笑了笑，沒說話。黃雅莉又說你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文章，應(yīng)該用個筆名，現(xiàn)在好多人都知道大作家徐江是哪個單位的了。徐江說，我無職無權(quán)，說幾句真話怕什么，總不至于不讓我教書吧？黃雅莉說，那天我說了些氣話，你不要怪我。徐江說，不會怪你，其實那天我心里也答應(yīng)了，就等你使美人計呢，等了半天不見你使，也不好下臺階了。黃雅莉笑著說，我還是喜歡你這樣說話，聽著讓人覺得輕松，以后記住，和我說話第一不要引用名言，第二別帶詩句。

下午上課時，徐江心事重重。每堂課他的導(dǎo)語設(shè)計常有神來之筆，被學生和同行稱道，這時竟然忘記要講什么來導(dǎo)入了。他突然想到李白的兩句詩，就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出來：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本來想讓學生齊讀，突然想到這兩句詩跟要講的課毫無關(guān)系，又拿起黑板擦將詩擦掉，直接讓學生讀課文了。

三

每到期末考試，學生心急，老師也心急。學生心急有兩種表現(xiàn)，一種是忙作一團，一臉菜色；另一種是什么都不做，連作業(yè)都不交了。老師心急有一種表現(xiàn)，那就是搶課。

徐江班里的體音美和勞動技術(shù)、信息、心理課不用參加統(tǒng)一考試，所以很早就被人要去了。這種要課完全憑老師之間私人關(guān)系。像范老師仗著歲數(shù)大，別的老師又都怕她，一口氣要走了兩節(jié)課，成了最大的贏家。

除此之外，每個班第九節(jié)是活動課，通常組織自習或者操場活動，臨近期末，這個課也要被瓜分，決定權(quán)就在班主任手里。徐江想把第九節(jié)課都分給語數(shù)外和地理。本來地理課也沒資格跟語數(shù)外這些主課搶課，像教政治的金老師和教物理的白老師就很識相，根本沒有開口要課，只是這學期地理要參加結(jié)業(yè)統(tǒng)考，大考臨頭，余老師教學任務(wù)重，所以每個班按慣例會調(diào)一節(jié)活動課出來。

在排課時徐江也花了一番心思，周一的活動課最好，那時學生精力集中；周二的活動課次之；周四學生身心疲憊，上課效果差，排第三；周三學校有時會集中安排，容易被占，排第四；周五按慣例要進行大掃除，有時還要開家長會，被占的可能性極大。所以徐江自己要了周五的活動課，范老師因為搶了班里的兩節(jié)體育課，所以只給她安排周一的活動課，教數(shù)學的孟老師因為沒搶上課，所以給她分了周二和周三的活動課，肥瘦搭配。周四的課給地理余老師，她跟徐江關(guān)系還可以，應(yīng)該不會計較了?？墒前堰@個分配方案報給年級組長時，范老師不愿意。她也想把自己班里周四的活動課分給余老師，便于把好的活動課留給語數(shù)外，于是就動員徐江讓路，比如讓余老師上周二或周三的活動課，讓孟老師上周四的活動課。徐江就去跟孟老師商量。孟老師平時就跟范老師不對付，聽到范老師這個建議后勃然大怒，說憑什么都依著范玉鳳？干脆我不要活動課了，反正你們班數(shù)學也考不好，光牛鵬就拉去了將近2分，還有那四大金剛。還說反正自己歲數(shù)大了，臉皮也厚，數(shù)學墊個底也沒什么，下學期就向校長打報告轉(zhuǎn)到行政崗去。徐江很為難，余老師這是要參加結(jié)業(yè)統(tǒng)考的科目，必須給節(jié)硬課，周三的活動課肯定不合適，周二的課是分給孟老師最好的課，換掉孟老師意見大。他又硬著頭皮跟范老師商量，沒想到范老師毫不通融，說我們只分了一節(jié)課，她孟欣榮分了兩節(jié)課，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說我占的課多，那是問你要的嗎？她有本事怎么不問體音美老師要課？徐江火了，沖著范老師說，反正孟老師的課不能動了，如果你想讓余老師上你們班周四的課，那你就把我們班周一的課讓出來，你去上周四的課。范老師大怒，說你才教了幾年書，帶了幾年班主任，就這樣跟我說話？徐江說這個書我早就不想教了，這個主任我一天都不想干，反正課表我已經(jīng)給你了，你要想調(diào)自己找余老師和孟老師調(diào)換去。

徐江跟范老師吵翻了以后，準備向校長辭班主任。他先跟德育主任鄭雪花說了一聲。鄭雪花說，你去跟校長怎么說？徐江說就實事求是地說，范老師搶課太厲害了，我實在安排不了。鄭雪花說，你覺得校長會因為搶課替你出頭嗎？搶課是傳統(tǒng)，也是積極性的一種體現(xiàn)，校長怎么會打擊老師的積極性呢？徐江說那我當班主任的積極性怎么保護？鄭雪花說，你盡可能找好說話的人做工作，這樣就平衡了。徐江說我可干不出這種欺軟怕硬的事。

范老師也因為生氣罷了工。她教徐江班的外語，徐江卻不教她班上的語文，所以她拿徐江沒辦法。一開始她聲明拒絕上徐江班上周一的活動課，別的任課老師卻不敢進班取而代之，徐江只好安排班里上自習。上課鈴響過五分鐘，范老師忍不住進教室看了看，發(fā)現(xiàn)學生有做各科作業(yè)的，有看小說的，也有趴著睡覺的。她就讓所有學生把英語書拿出來，讓外語課代表監(jiān)督，只許寫外語作業(yè)，看外語課本，另外不許睡覺。出了教室她又不放心，趴在后門玻璃窗看了一會兒，看到英語課代表實在管不住，嘆了口氣又沖進去上課了。

自從知道邵曉燕也要算成績，黃雅莉每天都把她叫到辦公室單獨輔導(dǎo)。邵曉燕是個干瘦的小女孩，扎著兩根枯黃的辮子。她記憶力不好，記住了新單詞就忘記前面背過的單詞了。黃雅莉要求她兩天必須背過一課的新單詞，結(jié)果一周下來，黃雅莉徹底崩潰了，在辦公室抱怨說邵曉燕的腦子就像粉筆和黑板擦，前面寫著后面擦著。徐江在一旁說這在心理學上叫后攝抑制，狗只能記住五處埋骨頭的地方，再多就忘記前面埋的骨頭了。黃雅莉說既然這樣，我不讓她背新單詞了，免得她又忘記前面的了。徐江說她能記住十幾個單詞，已經(jīng)很好了。每次都能給你考個30多分，你看我們班牛鵬每次只考個位數(shù)，選擇題蒙對的都很少，腦子笨還有點背，這是要砸鍋的節(jié)奏。

看見黃雅莉抓邵曉燕的成績，徐江也想收拾班里那四個寶貝了。王剛、董新宇、白杰、李澤江四人中，王剛最聰明，卻是出奇的懶，英語作文和語文作文他都只字不寫，總之看不上分數(shù)。董新宇是笨，跟邵曉燕的情況差不多，記一點可以，記多了頭腦里就一團漿糊。白杰是不想學，一心想當學校的大哥。李澤江偏科，喜歡學數(shù)學，但絕不學英語。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家長已經(jīng)管不住他們了。徐江找來他們的家長給他們開了個微家長會。徐江說，孩子的情況你們也都知道了，現(xiàn)在他們看不上分數(shù)，厭學，你們有什么好辦法沒有？

王剛的母親說，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要是再給我一個孩子就好了，我就知道該怎么管了。董新宇的母親說，我們也不要求他考多少名，只要把初中上完就行了。白杰的母親說，白杰身邊總有些壞孩子，希望學校跟派出所聯(lián)系一下，把那些壞孩子抓掉。李澤江的父親說，我們家李澤江對英語老師有看法，希望學校能給班里換個英語老師。徐江說，首先咱們不要假設(shè)再給一個孩子的事兒，就說現(xiàn)在。你們都沒期望，孩子怎么會有希望？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是考不考高中的問題，而是初中能不能畢業(yè)、會不會學壞的問題。就像白杰，你老說他被壞孩子帶壞了，那我告訴你，雖然跟他在一起玩的那幾個沒上學了，但他們都喊白杰叫老大，也就是說白杰把外面不上學的孩子都給帶壞了。至于李澤江不學英語絕對不能怪老師。如果全班都學不會英語，那是老師的責任，現(xiàn)在別的孩子英語都很棒，就李澤江不學，那就得從他身上找原因了?，F(xiàn)在我就想問各位，你們還想不想讓孩子成績提高了？提高成績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孩子把分看得比錢還值錢，這樣他們才會重視，一旦重視了，我保證他們的成績都會有很大的提高。白杰的母親問，他要是就看不上分數(shù)怎么辦？徐江說，那就得下點猛藥了。坦率地說，現(xiàn)在老師都拿他們沒辦法了。打又不能打，罵都不讓罵。但你們家長的教育手段很豐富，可以控制看電視的時間，可以限制零花錢，你們付出的一切都可以提條件，在心理學上叫“延遲滿足”。我出一個主意，大家看行不行。你們每家拿出300元錢，作為考試獎勵，如果王剛他們這次期末考試在倒數(shù)三名以外，每人獎勵兩百，如果考出后五名，每人獎勵三百，由我來把錢轉(zhuǎn)交給他們。班里每次都是牛鵬墊底，這樣能保證四個人中至少有兩人能拿上獎金。他們四個內(nèi)部也形成了良性競爭，同時也會跟班里其他同學良性競爭。你們放心好了，發(fā)剩下的部分我會退給你們。

王剛和董新宇的母親首先表示贊同。白杰的母親猶豫，李澤江的父親明確表示反對，他說孩子差主要是不學英語，應(yīng)該從英語老師那里解決，自己愿意出三百元，對李澤江的英語老師實行獎勵，如果范老師能把李澤江的英語抓起來，再多的錢他也愿意掏。

徐江看李澤江的父親揪著范老師不放，就不想搭理他了，說那我們就做一次實驗，把王剛和董新宇放到獎勵組，把白杰和李澤江放到對比組，等到期末考試后，看看這個方法是否有效。

白杰的母親不愿意了，說孩子不是試驗品，憑什么讓我們家孩子當對比？

徐江說這種獎勵本來不應(yīng)該讓我們老師來策劃，你們家長本來就應(yīng)該做的?，F(xiàn)在我只是提個建議，你們可以自己在家操作。不過獎金要是從我手里過，我會當著全班同學面發(fā)給他們，讓他們也有榮譽感。

李澤江的父親說，孩子要是考得好，你當老師的應(yīng)該掏腰包獎勵，憑什么還要問家長要錢，這不是變相的亂收費嗎？

徐江的胃突然灼燒起來，他咬著牙沒讓自己說出惡毒的話。他想起范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孩子是父母的影子。難怪李澤江和白杰這么渾，原來他們的家長就不講理。

接下來就到了家長吵架時間了，王剛和董新宇的母親站起來指責白杰的母親和李澤江的父親。白杰的母親建議先把白杰列入觀察組，要是考的成績理想，自己再出錢。李澤江的父親堅持要學校出錢給予獎勵，并且不同意把李澤江放到對比組。爭吵了半小時，還沒個結(jié)果。徐江說那今天這個事就先放一放，等我考慮成熟了，再跟你們商量。

打發(fā)走四位家長，徐江開始設(shè)計獎勵的細則。王剛和董新宇的母親支持這個方案，事情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現(xiàn)在徐江只需要再說服白杰的家長，至于李澤江的家長可以完全不去管他。

到了晚上，白杰的母親打來電話，同意按照徐江的提議辦，也希望王剛和董新宇的家長能跟進。

徐江說那好辦，我來跟王剛和董新宇的家長商量，希望你這周就把300元的獎勵款拿過來，下周我就開始跟他們談話了，在我談話之前，你不要給白杰透露任何口風。

到了周一課間操時間，徐江叮囑孟老師幫自己看操，把王剛、董新宇和白杰叫到了辦公室。先問他們今年過年收了多少壓歲錢。王剛說1200元，董新宇說900元，白杰說收了1300元。徐江又問壓歲錢怎么花的，現(xiàn)在還剩多少，并承諾保證不給家長說。王剛說給同學過生日、請客吃飯送禮物、買零食，現(xiàn)在還剩200多。董新宇愛買仿真槍和遙控車，他花了400多元買了三把槍、兩輛車，都沒敢拿回家，寄存在小商店，現(xiàn)在口袋里的現(xiàn)金只剩幾十元了。王剛趁機檢舉說董新宇還在一個黑網(wǎng)吧充了200元會員卡，徐江卻無動于衷。白杰說請客吃飯，買游戲裝備，現(xiàn)在花的一分不剩，還問朋友借了200多元。徐江拿出三個信封，遞給他們，讓他們打開看?？吹叫欧饫镉?00元錢，三個人都不明白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白杰開玩笑說，江哥想讓我們打誰，盡管說。

徐江用指頭在白杰的腦門上重重地彈了一下，說這筆錢是從你們家長那里爭取來的。給你們花，但有兩個前提，一是你們平時的表現(xiàn)一定得有進步，上課注意聽講，獨立完成作業(yè)。二是你們必須在這次期末考試中考出好名次來，如果在倒數(shù)三名以外，每人可以拿200，如果在倒數(shù)五名以外，每人可以拿300，如果考進前二十名，我自掏腰包再給你們追加300，決不食言。但你們必須保證不能作弊，否則一分錢也拿不上。

一聽有這個條件，三個學生都垂頭喪氣。

徐江鼓勵說，牛鵬肯定墊底，你們?nèi)齻€要是都超過李澤江，至少有兩人可以拿到錢，再稍微努力一下，一定有人能拿300元的獎勵。

王剛說，那這錢是不是先發(fā)給我們，我們完不成任務(wù)給你退錢就行了。

徐江說，不行，見到成績才給錢。

白杰硬氣地說，那就算了，我不參加了，給他們當墊腳石算了。

王剛和董新宇也跟著附和說不參加了。

徐江想了一下說，發(fā)給你們也行，但你們不要提前花了，到了期末考試成績出來，需要退錢時你們立即給我拿回來。現(xiàn)在你們都給我立個字據(jù)，首先是保密，誰都不能說，咱們按合同辦。

三個學生都寫了字據(jù)，把信封裝進了口袋，高高興興地走了。徐江又追出門外，叮囑他們說錢千萬別丟了。

第二天，李澤江下課時遞給徐江一張小字條，上面寫著：“徐老師，我也想要獎勵，我可以考好?！?/p>

徐江看了后，在心里痛罵，不知道哪個小王八蛋把事情泄露了。

四

自從簽訂了協(xié)議，王剛、董新宇和白杰表現(xiàn)都比過去好多了，不僅上課聽講認真，甚至連作業(yè)都按時交了。李澤江也受了刺激，似乎不甘心當他們的墊腳石，也開始聽課交作業(yè)了。任課老師發(fā)現(xiàn)他們的變化，都及時地給予表揚。

對于李澤江，徐江總覺得應(yīng)該給他說些鼓勵的話，可是又不知怎么說，看他現(xiàn)在學習勁頭很大，決定先放一放再說。

過了兩周，王剛、董新宇和白杰原形畢露，又開始睡覺、看動漫書、不交作業(yè)。徐江大發(fā)雷霆，讓他們在辦公室里站了一節(jié)課。

徐江說，你們這樣擺爛，對不起這筆獎勵，現(xiàn)在就把錢還回來，我退給你們家長去。

王剛說，我現(xiàn)在偷個懶，但期末考試保證能考好。

徐江說，憑什么能考好，指望著臨場發(fā)揮？我不光要結(jié)果，也要過程。你們這樣不配拿獎勵。

董新宇說，我已經(jīng)把錢花光了，你問我要也沒有，要不直接問我媽要得了。

徐江說，我沒臉見你們家長了，我向她們保證過，說只要相信你們，你們一定會讓她們刮目相看的，這才爭取到經(jīng)費。

白杰說，這三百元也不夠花啊，要不你想辦法再弄三百來，我保證每堂課都認真聽。

徐江一把捏住白杰的脖子，把他抵到墻上。說你拿這個跟我談條件，你到底為誰在學習？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十足的地痞無賴。

白杰揚起手來，在徐江面前揮了幾下拳頭，最后又把手垂了下來。

王剛大聲地喊，老師打人了。

徐江把白杰放開，惡狠狠地瞪了王剛一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白杰指著徐江罵，你以為三百元錢就能收買我們？明天我就去賣血，把錢還給你，我這次就要考倒數(shù)第一，你等著瞧。說完摔門出去了。

王剛和董新宇互相看了看，都沒敢跑。白杰跑了后，他們的氣焰馬上低了下來，不敢抬頭看徐江。

徐江說我過去給你們好臉看多了，現(xiàn)在你們蹬著鼻子上臉了。你們倆別進班了，就在辦公室站著，什么時候把作業(yè)補齊，能在班里坐住了，再進班?，F(xiàn)在班里已經(jīng)沒你們的位置了。

徐江喊來班長和學習委員，把他們的椅子搬進了辦公室。

王剛委屈地說，牛鵬也沒交作業(yè)，他上課也睡覺，為什么不把他的椅子搬出來？

徐江惡狠狠地說，我不保證公平，我只能保證對你公正、不冤枉你，你不要看別人，只想自己該怎么做。

初二年級辦公室一共有兩間，徐江他們在大辦公室，一共坐了10人。辦公室空間小，雜物多，像鴿子籠。王剛和董新宇的椅子搬進來后，徐江安排擺放到辦公室的窗戶角。角上原來堆滿了各學科教輔資料，徐江讓王剛和董新宇把原來放在地上的卷子、冊子先抱出來，然后把兩張椅子塞進去，再把取出的資料擺放到椅子下和椅子面上。這是徐江工作的第一個月，老黃教他的一招。老黃說，你當老師要么像范玉鳳那樣兇，讓所有學生都怕你。要么就想點辦法，讓學生都服你。如果學生既不怕你，也不服你，那你就會被學生欺負。就比如學生跟你頂嘴，你來硬的不行，來軟的掉份，你就找點活來給他干，讓他覺得在你跟前還有使用價值，不會完全被你拋棄，這樣他就會服你。但是不要故意找一些活，讓他覺得你在找茬變相體罰，最好找那種確實需要人手做的，需要創(chuàng)造性去完成的活。比如修理，比如搬重東西，比如傳送信件。

果然，王剛和董新宇干得滿頭大汗，氣也順了，態(tài)度也好多了。快干完的時候，徐江也蹲下來跟他們一起擺放，他們既感激又覺得過意不去，搶著從徐江手里接資料往椅子下面塞，生怕把老師累著了。

白杰是從學校翻墻跑的。學校是封閉管理，學生出大門需要班主任給門衛(wèi)寫條子，門衛(wèi)才放行。白杰有一次模仿徐江的筆跡寫了個條子出門，迎面被逛街回來的范老師撞見，她提著白杰的耳朵，把他揪回了辦公室——白杰在學校誰都不怕，惟獨不敢惹范老師。從此以后，白杰出門條子也不管用了，必須讓徐江打電話給門衛(wèi)室。這次白杰逃跑，冒了很大的風險。聽上體育課的學生說，他先翻上了男廁所的房頂，然后又攀上2米高的院墻，在窄窄的院墻上行走了20米，順著教學樓外墻上的一根燃氣管道爬了下去。課間時，徐江派王剛和董新宇滿校園找白杰，沒有找到。徐江感覺事情不妙，馬上給白杰的母親打了電話。

學生從學校跑了，通常晚上也不回家。學生離家出走，家長著急老師不急。但這次情況特殊，白杰是從學校院墻上翻出去的，學校有責任。另外徐江曾經(jīng)掐過白杰的脖子，這就更麻煩了。所以白杰的母親上街尋找孩子時，徐江找來了和白杰關(guān)系最好的王剛，讓他寫出白杰經(jīng)常去的幾個網(wǎng)吧，還有跟白杰玩的那幾個社會上的孩子的家庭住址。能讓孩子玩的網(wǎng)吧一共有三個，其中兩個是藏在居民樓里的黑網(wǎng)吧。跟白杰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有四個孩子，都沒有上學了，他們曾經(jīng)一起結(jié)拜過，號稱五義。白杰歲數(shù)最小，竟然是大哥。王剛只知道有一個叫老鼠的，在幫家里看商店，距離學校大約兩站路。

下午徐江沒課，就叫上王剛一起找白杰。

王剛先帶他到半站路外的復(fù)興網(wǎng)吧。這個網(wǎng)吧規(guī)模挺大，外面是散客區(qū)，里面一個套間是會員區(qū)，再往里面還有貴賓區(qū)。貴賓區(qū)被分成了若干個小隔間，上面掛著短布簾。旁邊走過，可以看見布簾下的腿。貴賓區(qū)是四元一小時，比外面貴一倍。但里面人少安靜，座椅是雙人沙發(fā)，網(wǎng)速也比外面快一倍，可以打網(wǎng)游。另外還有隔檔和布簾遮掩，適合情侶共同上網(wǎng)。復(fù)興網(wǎng)吧是一家有牌照的網(wǎng)吧，通常不會容留學生在里面上網(wǎng)，除非你進貴賓區(qū)。貴賓區(qū)也要辦卡，學生辦不成卡，但可以借用別人的卡。借不上網(wǎng)管會想辦法給你用別人的卡。進了網(wǎng)吧就說找人，直接往里走，鉆到貴賓區(qū)的隔檔里，用別人的卡激活電腦，這樣就沒人管了。

王剛穿著校服，一路暢通無阻，在貴賓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白杰。

接著王剛又帶徐江去了另外兩處黑網(wǎng)吧，其中一處是在居民樓的地下室，每次徐江從那里路過，看見有學生進出，誤以為這個單元孩子多，沒想到下面別有洞天。王剛說，這家最黑，允許學生賒賬上網(wǎng)，每個月底派兩個混混到學校門口收賬。不過白杰認識其中一個混混，所以他在網(wǎng)吧賒賬可以過好幾個月才還，其他人要是不能按時還清就會被毒打。進去找白杰的時候，王剛問徐江要了40元錢，因為這家網(wǎng)吧不讓閑人進，尤其不放找人的進。王剛花了30元交了上網(wǎng)卡押金，又給卡上充了10元錢，佯裝要上網(wǎng)，轉(zhuǎn)了一圈又退卡出來了。

白杰從學校跑出去以后，好像蒸發(fā)了一樣。徐江也沒給白杰的家長解釋白杰為什么會從學校跑出去，怕家長遷怒于他。白杰的母親每次問到，徐江只說白杰不寫作業(yè)，而且上課不遵守紀律，怕被老師批評。白杰的母親將信將疑，一再問徐江細節(jié)，徐江實在支吾不過去，就說到自己問白杰要回獎勵的事。白杰的母親當時就不愿意了，對徐江說，你當老師不抓孩子的成績，整天想餿點子。徐江說，這怎么是餿點子？前期他們幾個進步很大，尤其是白杰，你不能因為他跑了，就否定獎勵措施。白杰的母親哭了，沖過來指著徐江說，他會翻墻跑了這也算進步？他晚上不回家了這也算進步？徐江無話可說，只恨自己沒事找事。沒找到白杰，徐江煩悶，但對白杰的母親說話還有些底氣，等找到了白杰，白杰的母親知道自己曾經(jīng)掐過白杰的脖子，又不知道會鬧成什么樣。到那時自己的書都不一定能教成。

老師打?qū)W生，有時天經(jīng)地義，有時天誅地滅，全看家長鬧不鬧，學校保不保。如果家長鬧得狠了，學校也保不了。很多時候就讓打人的老師親自去道歉、賠款。對于老師來說，這是一種生不如死的屈辱。但有什么辦法？開車還會遇到碰瓷的呢。

白杰失蹤的第七天，讓牛鵬帶給徐江200元錢和一張欠條，欠條寫明白杰借徐老師300元，現(xiàn)在還200，剩余300下周一次還清，如果不還，按照每天5元錢計息。欠條落款上還有黑墨水指紋。徐江擔心白杰為了弄錢干出違法犯罪的事，就在去年，旁邊小學的兩個十二歲的孩子晚上砸車窗盜竊，竟然偷了價值3萬元的財物。那兩個孩子被抓到時，每人身上裝了一小包麻煙。徐江猜測白杰在路上一定會截住牛鵬問送錢的情況，就打算跟蹤牛鵬回家。又怕被躲在暗處的白杰察覺打草驚蛇，就讓牛鵬給白杰帶了一封信。在信里徐江承認自己不夠冷靜，不該對他們管得太嚴，更不該掐他的脖子。在信里，徐江撒謊說，自己執(zhí)教九年，從未動手打過一個學生，即便再調(diào)皮的學生，自己也把他們當朋友。那天對白杰破了例，實在是自己氣昏了頭，請求白杰諒解。希望白杰能快點回學校，還錢的事不用考慮。白杰喜歡聽徐江講名人名言和小故事，徐江特意在信里引用了年羹堯給教自己孩子的老師寫的對聯(lián)：不敬師尊，天誅地滅；誤人子弟，男盜女娼。以此說明自己怕誤人子弟，所以才這樣苛刻嚴厲的。寫著寫著，徐江自己倒有些感動了，眼眶都濕潤了，差點落下淚來。

放學路上，徐江遠遠地綴在牛鵬身后，心情很復(fù)雜。那封信只適合看，不適合說，自己要是遇到了白杰肯定要拉下臉先臭罵一頓，說不定一開口白杰又轉(zhuǎn)身跑了。自己總不能跟學生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吧？但是如果自己不親自來抓人，白杰即便看了信感動了也拉不下面子回來認錯，那時恐怕還得自己滿街找人。萬一白杰不找牛鵬聽反饋怎么辦？萬一白杰為了弄錢違法犯罪了怎么辦？徐江就這樣一路跟一路想，到了牛鵬家門口，也沒見白杰出現(xiàn)。

第二天，牛鵬帶來了白杰的回信。牛鵬上學時又被白杰攔住，讀了徐江寫的信，白杰在徐江的信背后寫了兩句話：不敬老師，天誅地滅；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兒子娃娃，說話算數(shù)。

聽牛鵬說，白杰身邊還跟著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牛鵬也不認識。臨走的時候，白杰還問牛鵬借錢。這種借錢有借無還，其實就是劫錢。

白杰通過牛鵬跟徐江玩起了捉迷藏。徐江著急，急了幾天就不著急了，內(nèi)心隱隱希望白杰以后別回來了，當然也不要回家，就這樣一直拖下去。

白杰的母親大概察覺到徐江沒去找人，每天都打電話給徐江。開始只是催促，最后就變成嘮叨了。徐江知道這種女人最難纏，又不好掛電話，只好每天聽著白杰的母親嘮叨。過了幾天，她又找上門來，要徐江交人。徐江不想跟她吵，就一聲不吭。白杰的母親又去找校長，校長自然又推到了教務(wù)處夏主任那里。夏主任也不敢怠慢，又打電話把徐江喊到教務(wù)處，讓他繼續(xù)跟家長溝通。白杰的母親又把說了無數(shù)遍的理由重復(fù)了一遍，徐江又把解釋過多次的道理說了一遍。夏主任自然又把徐江解釋的道理變著花樣說了一遍。大意還是學校很關(guān)心孩子，班主任也去找過多次，還專門為此向教務(wù)處請假找孩子。但孩子躲起來了，不是說找就能找回的，建議白杰的母親再到派出所問問。白杰的母親在派出所早就碰過壁了，見夏主任向著徐江說話，又去找校長，校長這時卻躲出去了。

誰也沒有估計到中年婦女撒潑的危險程度。白杰的母親先是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站了一會，然后緩緩地走出了校門。徐江和夏主任都長出一口氣，兩人坐著吸煙，誰都不想講話。這時門衛(wèi)打電話來，說有個學生家長暈倒了，現(xiàn)在學校大門口。徐江和夏主任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肯定是白杰的母親。

跑到校門口，見到白杰的母親躺在地上，兩只眼睜得很大，嘴巴卻緊緊閉著。門衛(wèi)說，剛才看她走著走著就躺地上了，還以為她休克了，正準備去掐人中、做人工呼吸，沒想到被她重重地抽了一記耳光，現(xiàn)在誰也不敢靠近了。夏主任和徐江都跟白杰的母親保持了一米的距離，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白杰的母親說，我要找兒子。夏主任說，這樣吧，今天再讓徐江請一天假，你們一起去找好不好？白杰的母親說，找不回來了，我今天要死在這里。夏主任向徐江使了個眼色，然后對徐江說，你去把今天的課調(diào)掉，再去找。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回來上班。要不是夏主任提前給徐江打了眼色，徐江肯定要跟夏主任吵起來。現(xiàn)在白杰母親不依不饒，確實也不好解決。他急忙回辦公室把課安排好，然后背著包出來，看見白杰的母親坐了起來。夏主任正勸她站起來?？匆娦旖捉艿哪赣H突然哭了，邊哭邊大聲喊，還我孩子。徐江愣在那里，聽著白杰母親哭，漸漸察覺白杰母親哭得有節(jié)奏，號上三聲，停頓一下，喊一句還我孩子。夏主任沖著徐江發(fā)火，說你現(xiàn)在趕快去找，把市里的每條街都要找一遍，快去。徐江走出校園，大腦一片空白，就這樣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走累了，他坐在路沿石上發(fā)愣，過了一會，索性躺倒在綠化帶中，像是一個流浪漢一樣。

到了晚上，徐江回到校園，看見辦公室里燈還亮著，走進去一看，黃雅莉還在改作業(yè)。見了徐江，黃雅莉也不改作業(yè)了，給他講白天發(fā)生的事。徐江走后，白杰的母親又在校門口大鬧，對著空氣罵校長、罵夏主任、罵徐江，夏主任見她不可理喻，也躲走了，有老師準備打電話報警，發(fā)現(xiàn)校長竟然躲在遠處的墻角，示意不許報警。再后來，范老師沖出來跟白杰母親吵架，白杰母親罵范老師誤人子弟，范老師罵白杰母親上梁不正下梁歪。范老師是抱著跟白杰母親打架的目的去的，想讓對方先動手，誰知道白杰母親在激動之余，卻不失理智，大概看到范老師一米七五的個子，而且來勢洶洶，只敢動口不敢動手。罵來罵去，范老師也激動了，就指著白杰母親的鼻子，白杰母親就伸手撥范老師的手指，兩人在指和撥之間又過了很多招。范老師被同事們拉走了，白杰母親中午也不吃飯，就坐在校門口休息，積蓄力量迎接下午的戰(zhàn)斗。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白杰不知道從哪竄出來，只說了一句：你把我的臉都丟光了。然后像大人領(lǐng)孩子一樣把母親領(lǐng)走了。

白杰回家了，徐江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F(xiàn)在又有新的問題，白杰要是將自己在辦公室掐過他脖子的事說出來，自己也吃不了兜著走。前面處理問題學生，家長再怎么鬧，學校也會保護班主任?？墒且坏W生動了手，家長又不依不饒，學?？隙ㄒ獱奚?。

黃雅莉建議徐江去白杰家家訪，將問題處理到敵方陣營，并表示愿意陪徐江一起去。徐江已經(jīng)打定主意登門道歉，不想讓黃雅莉看見自己的窩囊相，就說決不去家訪，等白杰進班還要向德育處申請?zhí)幏?，殺一儆百。黃雅莉輕輕一笑，說白杰能回來就阿彌陀佛了，以后哄著點，別讓他又跑了。說完就拿著包走了。徐江有一種感覺，黃雅莉這個點還在辦公室不是為了改作業(yè)，而是為了等他。

白杰家徐江沒去過，只好查入學登記的信息，然后按圖索驥找到了白杰家。白杰的父親當年凈身出戶，給母子倆留下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門剛一敲開，還沒等徐江開口道歉，白杰的母親就熱情地把徐江招呼進來，仿佛白天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徐江判斷白杰將所有的事都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心里也有些感動。既然這樣，道歉的話也不用說了，徐江就重點說自己怎么辛苦尋找白杰的。將去過的幾處地方都說到了。白杰低著頭不說話，白杰母親一直賠著笑臉。等徐江說完，白杰母親沖著白杰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跑了一會徐老師多擔心你，每天都把課停了去找你，你為什么不讓老師省心呢？徐江趁熱打鐵說，我找你辛苦點也沒關(guān)系，誰讓我是你的老師呢，從你進班的那一刻起，我就承擔著這個責任。只是希望你以后做事多考慮你的母親，她帶大你不容易，這一陣為了找你操碎了心，你看她現(xiàn)在生出了多少白頭發(fā)。白杰母親下意識地捂住了鬢角。白天還勢不兩立的兩個人，現(xiàn)在配合默契，都在給白杰做工作。白杰母親又開始絮絮叨叨講當年一邊打工一邊帶孩子的辛苦經(jīng)歷。徐江判斷這些經(jīng)歷她給白杰講了無數(shù)遍，心想事情要糟。果然，他看到白杰雙手開始在大腿上搓，顯出了煩躁。徐江舉手示意白杰母親停下來，然后用朗誦的輕聲腔，問了一句，你在外面睡在哪里，有沒有餓肚子？話一出口，白杰迅速轉(zhuǎn)過身去。

在白杰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徐江看到了幾滴眼淚從白杰的眼眶里落了下來。

五

自從白杰回班上課以后，徐江的好運氣也接踵而至。

白杰踏實了很多，雖然作業(yè)還時常不交，但不在課上搗亂了。徐江和他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既不敢招惹，又不愿表現(xiàn)出怕他的樣子，于是把他當成了空氣。

黃雅莉?qū)π旖苍絹碓胶谩＾k公室里沒有別人時，她會主動找徐江說話。黃雅莉說，徐江穿襯衣比穿T恤帥。黃雅莉說，徐江的腿上都是毛，可以叫他飛毛腿。黃雅莉說，徐江頭上有股汗味，該洗頭了。黃雅莉還說，徐江像她的男友，說話都大大咧咧。每次當黃雅莉提到男友，徐江就明白自己只是個備胎，只要正牌男友在，自己永無出頭之日。

這一天，徐江加班填寫學生的素質(zhì)報告冊，黃雅莉早已填好，卻遲遲不走，只是一本一本翻看檢查。徐江有拖延癥，前幾天閑的時候懶得干，等到德育處催交了，這才眉毛胡子一把抓。按照校長的最新要求，素質(zhì)報告冊上應(yīng)該以鼓勵為主，不寫或者少寫學生的缺點。徐江拿到白杰的素質(zhì)報告冊，問黃雅莉該怎么寫。黃雅莉說，就按校長指示寫吧，不說學習成績，不講行為習慣，只說他熱愛勞動，關(guān)心班集體。徐江撓撓頭說，成績和習慣非要講也可以，就說該生學習成績穩(wěn)定，動手能力強。黃雅莉“噗嗤”一聲笑了，說你老實一點吧，別搞惡作劇了。徐江說，我就是吃了老實的虧——誤完青春誤終身，誤完終身誤子孫。黃雅莉說，你老實個屁。徐江順著竿爬，說我今晚就想不老實一回。黃雅莉紅著臉說，你想干嗎？徐江走到她身后，先是摸頭發(fā)。黃雅莉一偏頭，柔順的頭發(fā)從徐江手里慢慢滑落。徐江又去摸黃雅莉的臉，也被她靈活地躲開了。徐江用手臂固定住她的頭，湊過去親她的臉。黃雅莉全身顫抖，卻沒有掙扎。等到徐江的嘴角慢慢靠近她的嘴角時，黃雅莉才用力地扭向另一邊。但是嘴角一旦碰上，仿佛有了磁力，怎么也分不開。

正在復(fù)習的沖刺階段，學校接到教育局的一個電話，讓徐江到市政府辦公室去一趟。徐江調(diào)了課跑去，先是被一個小秘書領(lǐng)著，見了一個老一點的秘書，然后等了半個多小時，老一點的秘書帶他去見一個主任。主任簡單地問了徐江一些情況，然后又把他帶到市長那里。

市長看著挺年輕，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他沒有開口問徐江的情況，而是由主任把剛才問到的情況轉(zhuǎn)述給他。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匯報完主任就離開了。市長問，你知道我找你來做什么？徐江屏住呼吸，低聲說了句不知道。市長又問，你在晚報上發(fā)表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了，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想和你討論討論。接著市長說了幾條禁止學生做智商鑒定的理由，徐江不敢爭辯，只好表示同意。市長笑了，說我以前可喜歡跟人辯論，現(xiàn)在連個人主張都不敢說，東風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忌孤高不主張，寂寞啊。

從政府回來，徐江被等候在樓梯口的校長叫到了辦公室。校長問了幾句，然后沉思不語。沒過半天，徐江要調(diào)入政府的消息就在校園里傳開了。辦公室里不斷有人在問，徐江堅決地辟謠，說壓根沒有這么回事?？墒窃椒裾J，大家就越相信。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范老師，也對徐江態(tài)度好起來了。

自從和徐江接吻后，黃雅莉沒有再給過徐江第二次機會，一下班就離開。她甚至一改低調(diào)的作風，在辦公室公開談?wù)撈鹱约旱哪杏?。徐江覺得可氣又好笑，這大概是心理學上的反向作用?？桃庋谏w，反而讓人覺得蹊蹺。等到徐江調(diào)入市政府的謠言漫天飛時，黃雅莉也不為所動。這天晚上，黃雅莉又留在辦公室改作業(yè)。徐江趁辦公室沒人，又想去親她，結(jié)果被她用力地推開了。徐江正準備離開，卻被黃雅莉喊住。她咬著下嘴唇遲疑了片刻，問徐江說你喜歡我什么？徐江被問住了，不知道要說什么。黃雅莉又說，我有男朋友了。徐江又沒說話。黃雅莉湊到徐江跟前，用手指按住徐江的嘴唇，說你平時不是很能說嗎，今天怎么失語了？徐江抓住黃雅莉的手指，順著手指吻到了她的手背，然后又吻胳膊。這次黃雅莉讓徐江摸了她的胸，圓鼓鼓的乳房上長著極不配套的小乳頭。此后一星期，黃雅莉都沒再給徐江機會。

盡管徐江和黃雅莉在白天掩飾得好，但還是讓同事們看出了端倪。不斷有人半開玩笑式地試探他們，他們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徐江有時也覺得委屈，做得再好也只是個備胎，好在黃雅莉會適時地給他發(fā)點福利，也算是得了個安慰獎。

考試終于來臨了。按照學校的規(guī)矩，班主任排兩場監(jiān)考，任課老師排五場監(jiān)考。徐江監(jiān)第一場語文。安排的是最后一個考場，也就是全年級倒數(shù)四十名的考場。在考場中，徐江班里的四大金剛、傻瓜牛鵬一個不少，可是黃雅莉班里的邵曉燕卻不見蹤影。徐江猜到黃雅莉做了邵曉燕的工作，讓她故意缺考了。但這樣一來，班級之間原有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徐江監(jiān)考時，有意無意地在白杰他們的身后轉(zhuǎn)，怕他們偷懶不寫作文?？荚嚱Y(jié)束前半小時，董新宇、白杰、李澤江都開始寫作文了，只有王剛還在磨蹭著看現(xiàn)代文閱讀。徐江用食指關(guān)節(jié)重重地敲了敲王剛的桌面，然后大聲說沒有寫作文的同學注意考試時間。王剛抬頭看到徐江正金剛怒目看著自己，忙攤開答題卷手忙腳亂地寫起了作文。

收完卷子，交到教務(wù)處，范老師把徐江叫到無人處，問邵曉燕是不是缺考了。徐江只好點頭。范老師大怒，拍著桌子大罵說，黃雅莉膽子太大了，我教了幾十年的學了，也從沒有這樣干過。徐江說也許跟她無關(guān)，湊巧邵曉燕生病了。范老師說，哪有這么巧的事，她班上前幾名怎么沒有生病的？接著又問徐江怎么辦，徐江不吭聲。范老師說，你現(xiàn)在去找教務(wù)處說，不要怕，我跟你一起去。徐江說，這是別人班里的事，我也管不著。范老師說，算起平均分就跟你有關(guān)系了，下一場你別讓牛鵬考試了，考過的這一場語文，要去教務(wù)處把牛鵬的卷子抽出來，不能讓人吃老實虧。徐江說算了，我不在乎這點分。范老師說，你不能這么自私，你考完拍屁股走人，去政府做官了，把我們這些任課老師都給害了。徐江說，誰說我要去政府，你給我辦調(diào)動嗎？我不管別人怎么做工作，反正我做不了牛鵬的工作，他要是生病找我請假我就批，沒有生病我也不會教他裝病。范老師突然哭了，說你們兩人穿一條褲子，合起來整我。有一個弱智又怎樣？有四大金剛又怎樣？我最后分還是比她高，不信你們就等著看吧。

監(jiān)考的間隙就要改卷子。按照慣例，采用背靠背流水改卷。初一改初二的試卷，初二改初一的試卷?？墒敲繉W期背靠背改卷都會吵架。兩個年級互相指責對方壓分數(shù)，這樣導(dǎo)致學校跟市上比平均分都是負分。這次大家心照不宣，悄悄從對方手里把試卷換了回來。自己改自己的，手自然要松很多。徐江負責改作文?？荚囎魑牟荒芗毧磧?nèi)容，只要字數(shù)夠了，就給個及格分，如果字跡工整，卷面整潔，就給個高分。徐江改卷時發(fā)現(xiàn)有些試卷的裝訂有些松散，猜想是改現(xiàn)代文閱讀的老黃偷偷扯開看過名字了——看到自己班里的，多給一兩分，遇到別的班的，少給一兩分。只有現(xiàn)代文閱讀和作文有這個方便，因為分值都掌握在改卷老師手里，多一兩分少一兩分都很正常。老黃是初二年級語文備課組長，他可以優(yōu)先選擇改現(xiàn)代文閱讀。安排徐江改作文，是大家對徐江放心，都覺得他不在乎分數(shù)，不會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可是現(xiàn)在徐江對黃雅莉不讓邵曉燕考試的事耿耿于懷，有心要從改卷上追回點分數(shù)，于是也把試卷上裝訂的羊角釘掰直，把試卷弄松散了，再從試卷縫里辨別班級，先把自己班里的學生作文改了，然后再重新裝好羊角釘，改剩余的試卷。這是徐江第一次干這種事，一邊干一邊嘲笑著自己——卿本佳人，奈何為寇。徐江班里的語文成績期中考試年級倒數(shù)第二，他不求上進，只希望期末維持現(xiàn)狀不墊底就好。

考試成績還沒出來。辦公室里的老師卻吵成了一片。有舉報孟老師領(lǐng)了數(shù)學試卷后，提前打開看了題，又找了十幾個學生考前輔導(dǎo)。有舉報范老師在巡考過程中，進考場轉(zhuǎn)著看考生的試卷，對自己的學生有暗示性的言語。孟老師和范老師當然不會承認。孟老師說，我是提前領(lǐng)了卷子，但沒有打開看，不信可以問我們班里的學生，我考前輔導(dǎo)要是有一道試卷里的題，我馬上卷鋪蓋走人。范老師更是拍著胸脯說，我是巡考，不管哪個班的學生我一視同仁，說話也是當著全考場學生的面說的，光明磊落。他們從教務(wù)處吵到了校長室。校長也被吵煩了，就說以后必須抓現(xiàn)行，抓住一起，不管哪個學科，平均分減5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孟老師和范老師凱旋而歸。

分數(shù)終于出來了。徐江的語文在平行班仍然是倒數(shù)第二。黃雅莉自己平行班的英語平均分超過范老師帶的徐江的班0.54分，另一個平行班成績比范老師低0.32分，范老師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她把自己班里的試卷挨個加了一遍分，又讓課代表把試卷發(fā)下去讓每個學生再重新核對一遍，希望找到少加分的情況。然后又把黃雅莉班里的試卷重新加了一遍分。終于沒白費工夫，范老師找到了徐江班里兩處試卷改錯的地方，找到了黃雅莉班里一處多給分的情況。一下把平均分差距縮小到0.21分。還是沒超過黃雅莉，范老師呆坐在座位上，半響沒有說話。

下午，范老師又去了教務(wù)處，她要求夏主任處理黃雅莉讓邵曉燕缺考的事。夏主任沒有答應(yīng)，只是讓她去找校長。范老師去找校長，校長卻推說開會，躲到校外去了。范老師又去找夏老師，說自己教了半輩子書，讓兩個小年輕欺負了。一個故意留著牛鵬考試拉低自己的分，另一個趕走差生抬高平均分。夏老師聽了也覺得不妥，就把徐江和黃雅莉也叫到辦公室協(xié)商。徐江不置可否，黃雅莉卻絲毫不讓。說邵曉燕缺考一事，自己沒有做任何動員工作。成績提高，是她每天中午犧牲午覺時間抓學生背單詞的結(jié)果。夏老師看協(xié)調(diào)不了，就讓他們再去找校長。黃雅莉說，找市長也不怕，不能因為年輕就該受欺負。范老師忍不住，指著黃雅莉的鼻子說，你敢不敢發(fā)誓，如果是你安排邵曉燕缺考，全家都死光。黃雅莉哭了，對夏主任說，你看到她怎樣欺負我了吧？夏主任說，要不這樣，按照上學期期末考試，邵曉燕分數(shù)給她算這次分數(shù)。黃雅莉說，我這學期每天都給邵曉燕免費輔導(dǎo)功課，上學期她沒發(fā)揮好，才考了17分，這學期再怎么考也不止這點分，就讓邵曉燕再來考一次最公平。范老師說，考試不能再用這套卷子，我重新出題。黃雅莉說，要出題也不能由你來出，就拿去年的期末卷考。夏主任立即拍板，說給資料室打電話，你們現(xiàn)在就去借印一套，現(xiàn)在立即就讓邵曉燕考試。

邵曉燕這次英語補考依然只填寫了選擇題，但她這次運氣特別好，竟然拿到了39分，一算平均分，還是比徐江班多0.11分。范老師終于無話可說了。

范老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大家都不敢打擾她。等到夏主任拿來試卷分析表勸她填寫時，才發(fā)現(xiàn)她目光呆滯，已經(jīng)昏迷在座位上了。

范老師英雄一世，就毀在這0.11分上。

六

總成績匯總出來了。牛鵬依然是倒數(shù)第一。董新宇和另一個男生分列全班倒數(shù)第二和第三名，白杰倒數(shù)第四名，王剛倒數(shù)第六名。按照協(xié)議，白杰和王剛都可以享有200元的獎勵。而被徐江放到對照組的李澤江卻考得很高，在班級里排到了第二十四名，比期中考試整整提高了十二名。

徐江把董新宇、白杰和王剛叫到了辦公室，先肯定了他們考前這段時間的進步，然后讓董新宇他們退錢。白杰很利索地退回了50元錢，因為之前他已經(jīng)委托牛鵬退過50元錢。王剛答應(yīng)明天交回100元錢，董新宇只拿出了170元，說還有130元慢慢退。徐江也沒有再逼他，只是讓他承諾，在三個月內(nèi)必須拿出剩余的錢。而退回的所有的錢，都會在家長會后親手交給家長。

讓徐江沒想到的是，李澤江的父親帶著李澤江來到辦公室，似乎為了出一口惡氣，當著徐江的面掏給了李澤江500元錢，并對徐江說，什么狗屁延遲滿足，我們李澤江學習不為錢，但考得好，我一定給獎勵。我想問問那幾個做實驗的孩子，考了多少分，有沒有李澤江考得高，拿出來比一比。聽說還有孩子拿了錢就離家出走，這就叫延遲滿足？

徐江知道自己給學生獎勵的事已經(jīng)被大家知道了，正在被醞釀成一個笑話。他拍桌子站了起來，說李澤江這個成績是誰教出來的？考得好了是學生的功勞，考得差了是老師的罪過，天下有沒有這個理？再說了，家長家長，一家之長，管好自己的孩子就行了，你管得了別人的孩子嗎？

李澤江父親大概沒想到平時溫文爾雅的徐老師會這樣講話，完全蒙了。沉默片刻，才小聲說我也是來感謝老師的。

徐江看到李澤江站在父親身后，臉漲得通紅，就把他叫到身前，鄭重地對他說，李澤江你聽好了，我是你的老師，不光教你知識，也要教你做人。你現(xiàn)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長大以后也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理的人。

這幾句話李澤江父親聽懂了，他漲紅了臉，兩手在身前反復(fù)地搓著。徐江裝作沒看見，又坐回到了座位上。

正僵持著，夏主任突然沖進辦公室，慌張地說，大家全都去醫(yī)院，剛才范老師的女兒打電話來，說范老師不好了。

辦公室的老師跟著夏主任一起來到醫(yī)院，見到了范老師的女兒。范老師的女兒說，從昨天開始，母親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時常自言自語。中間曾經(jīng)休克過兩次，血壓、脈搏、心跳都停止了，幸好被醫(yī)生搶救過來了。夏主任問自言自語都說些什么？范老師的女兒說，說的最多的是流蘇兩個字。夏主任問，什么是流蘇？徐江問，是不是家里有她心愛的流蘇穗子？范老師的女兒搖了搖頭。孟老師說，我知道是什么，這是我們前幾年教過的一個女學生，名叫劉蘇，以前當過范老師的課代表，后來考入一中，聽說再后來考入了北外。范老師一直都很喜歡她，經(jīng)常給后面教的學生講劉蘇，鼓勵學生也像她那樣學好外語。但初中畢業(yè)以后，這個孩子再也沒有回來看過范老師。范老師雖然在辦公室不提她，但我知道她心里還一直想著劉蘇。夏主任搖搖頭，嘆息說，越是學習好的孩子，越不記自己的老師。

大家都沉默了。

主治醫(yī)師禁止大家去病房看范老師，說人太多了影響病人休息。黃雅莉哭著說，我一定要見范老師，我要當面向她道歉。范老師的女兒用眼睛瞥了她一眼，進了病房，過了一會，出來喊徐江進去。

徐江走進病房，看見范老師剃光了頭發(fā)，打著吊瓶。范老師指了指病床旁的椅子，示意徐江坐到跟前來。徐江說，范老師你快點好起來，我們班的孩子們都盼著你回去講期末卷子呢。范老師說，我回不去了，也沒臉回去了，沒想到最后晚節(jié)不保，讓這些兔崽子害了我。徐江眼圈紅了，說都怪我沒有開來牛鵬的弱智證明，沒有把四大金剛管好。范老師說，你才教了幾輪啊，我教了快三十年了，就最近十年成績才起來的。我一直有話想給你說，你還年輕，可以選擇到市政府，也可以選擇當老師，但我覺得你適合當老師，你身上有正氣，可以傳遞給學生，去了市政府，只會改變你，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徐江說，那都是謠傳，我是見過市長，但他只是跟我討論教育方面的話題，壓根沒有要我的意思。范老師說，你呀，書讀得多，社會經(jīng)驗不足，市長怎么會跟你討論這種話題，肯定是要考察你的。我問你，如果市政府要你，你去不去？徐江說，我還沒考慮這個問題。范老師說，其實呢，當老師也有樂趣，你看遇到懂事的學生，心情就好得多了。你來學校的前一年，我教出一個叫劉蘇的女生，外語獲過全國一等獎，我是輔導(dǎo)教師，教育局局長親自給我頒發(fā)的證書。徐江說，你教學成績優(yōu)秀，教學經(jīng)驗豐富，學生聽你的課是一種造化，我就不同了，有時覺得在混吃等死。范老師說，你再歷練幾年，成績就出來了。徐江說，您好好休養(yǎng)吧，等康復(fù)了再來給我們傳經(jīng)送寶。范老師說，傳什么經(jīng)送什么寶啊，你知道我為什么老跟黃雅莉比？那是因為我的學情調(diào)查分遠遠落后。這個學情調(diào)查的分數(shù)在教務(wù)處，你看不到。你也不要問我從哪里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看到了。黃雅莉年輕，漂亮，學生都喜歡她，這個我明白，我也年輕過，漂亮過，也受學生喜歡過。但現(xiàn)在人老了，說話啰嗦，沒辦法跟學生走得近了。所以我就想，學生不喜歡我沒關(guān)系，我把成績抓起來，讓家長喜歡我。人總要落一頭。

徐江嘆了口氣，沒說話。

范老師又說，你別看我兇，其實我年輕時跟你一樣。那時我總被學生欺負，他們上課畫我的裸體畫，我看到了都不敢收他的畫，怕他跟我鬧。在學校，學生頂撞老師，是老師丟人。后來學生全都不聽我的，跟我鬧得很僵，那時的校長把我放到后勤上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教師這個行業(yè)，一定要心硬。只要豁出去了，學生沒有不怕的。

徐江仍然不明白，范老師單獨把自己叫到身旁說了這么多話，真正的用意是什么。范老師又問，你喜歡黃雅莉什么？徐江說我們只是同事。范老師說，你不用瞞我，我什么都清楚，倒是你恐怕還不清楚。黃雅莉雖然長得漂亮，但這個人很勢利，跟你不合適。徐江說，我也知道她看不上我，她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范老師說，她男朋友我見過，黃雅莉眼光高，不會看上他的。但只要你還當老師，她也不會看上你。徐江說，我本來就沒抱希望，看不上就算了。范老師說，其實你這個人還是挺不錯的，除了有些書呆子氣。黃雅莉看不上你，是她沒福氣。你剛才也見到了我的女兒，你看她怎樣？徐江頭上冒汗，說她挺好，我配不上。范老師說，她相貌不錯，心腸也好，現(xiàn)在在小學教英語。小學老師競爭壓力小一些，她不像黃雅莉那么狠。徐江說，我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先把病養(yǎng)好。范老師說，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最好的學生和最壞的學生都教過，也沒什么放不下看不開的，唯獨就剩這個女兒，她性格內(nèi)向，到現(xiàn)在還沒找對象，我怕走了以后，沒人幫她把關(guān)，要是遇到不知底細的人騙了她，可怎么辦??！范老師說著說著，聲音開始發(fā)顫。這時范老師的女兒不知從哪鉆了出來，哭著對范老師說，媽媽你放心，等你好了后，我讓你幫我挑，我全聽你的。徐江這時才仔細看范老師的女兒，沒怎么化妝，留著馬尾辮，一看就是很乖巧的那類女孩。范老師也哭了，說你爸這個死鬼，也不操心你的事，我要是走了，你該怎么辦?。空f著說著，母女倆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