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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羊的歡喜場

      2017-05-31 08:58:59樊健軍
      清明 2017年3期
      關鍵詞:福海叔公羊糞

      樊健軍

      “水芹,你把下午的事情說一說。”爹吩咐娘。

      “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麥苗?!蹦镎f。

      娘說話喜歡說一截留一截,桂花偷吃了友善的麥苗,說的是桂花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麥苗。

      “不是這件?!钡f。

      “五魁拱破了圈墻?!蹦镉终f。

      娘說的是五魁家的豬拱破了圈墻。

      五魁瞅了娘一眼,有些摸不著頭腦。

      爹皺起眉頭說:“不是這件。”

      “養(yǎng)山叔困倒在秧歌的墳溝里一下午。”娘接著說,“爬起來時,頭上沾了草,臉上抹了泥,都不像個人了……”

      “五魁,你說這事哪樣辦才是?”爹說。

      五魁不懂爹說的什么事,兩眼迷迷糊糊像是沒睡醒。

      爹說:“就養(yǎng)山叔……”

      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期待爹往下說。

      下午養(yǎng)山叔公從秧歌的墳溝里爬起來時我看見了,他頭上不單有草,有泥,眼角還糊著眼屎,屁股上沾了牛糞。牛糞是新鮮的,他的褲子都濕了一大團。養(yǎng)山叔公不單這天困倒在秧歌的墳溝里一下午,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墳溝里,前天的前天下午也困倒在秧歌的墳溝里。他的獨生子秧歌犯絞腸痧死后,他幾乎沒去過別的地方,成天圍繞著秧歌的墳堆轉圈,困了累了就倒在墳溝里睡一覺,什么時候醒了就什么時候回去,半夜醒了干脆直接睡到天亮。秧歌死后,家里就剩他一個人,回不回去,回到哪兒去,都是他一個人,也沒人管他。

      “你看看養(yǎng)山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得找點事給他做,不能叫他閑著?!钡f,“馬上開春了,田要耕,地要翻,禾種要下泥,豆子也要點,你說該給他派點什么活計?”

      “養(yǎng)山叔不是有田有地么?”五魁很詫異。

      “你也不瞧瞧,他耕得了田鋤得了地么!”爹乜斜了五魁一眼,五魁羞愧地勾下了頭。

      養(yǎng)山叔公是個瘸子,走路全靠一根拐杖,丟掉拐杖站都站不穩(wěn),別說耕田耙地了。

      “他那點地倒不是問題,你一鋤我一鏟,花不了幾個工。就他那性子難對付,犟了一輩子,臨到老了叫人給他白干活,打死他也不會答應。給他找個活,以工換工,或許行得通?!钡f。

      爹的話把五魁給難住了,不是五魁不樂意幫助養(yǎng)山叔,而是爹出的難題沒法解答。一個瘸子連路都走不穩(wěn),能干什么呢?五魁想不到答案,埋著頭,干脆不看爹。

      但又覺得不說話不行,啞火了半天后才說:“就不能讓他閑著?他那個歲數(shù)了,換了別人……”

      爹白了五魁一眼,五魁噤聲了。

      “想一想,就算他能耕田鋤地,能叫他那么干嗎?叫外人看到,咱們的臉面往哪兒放?少不得會有人戳著脊梁骨罵咱們!五魁,你就不能好好想想?給他想個體面一些的活,不能泥一臉水一身,弄得沒人樣?!钡f。

      五魁和爹對視了一眼,拿不出話來回復。

      “眼下就有一件。”娘見兩個男人為難的模樣,忽然插話說。爹說事從來不許娘插嘴,今兒個卻不同。爹朝娘偏了腦袋,沒有責備娘的意思,甚至期待娘說下去。

      “讓養(yǎng)山叔放羊。”娘說。

      娘的話音未落,爹就說:“好!”

      如果有人照看羊,羊事就太平了,不存在哪家走丟了羊,哪家的羊又偷吃了莊稼。這是一石三鳥的好主意,既給養(yǎng)山叔公找到了活計,又解決了鄉(xiāng)親們放羊趕羊的麻煩,還免去了很多因羊事生發(fā)的糾紛。

      “養(yǎng)山叔放得了羊嗎?”五魁卻很懷疑。養(yǎng)山叔公一個瘸子,走哪兒都得拄著拐棍,平常不趕羊,空著手走路還得小心別摔了跟頭,怎么走得過羊?

      何況不是一只兩只羊,十幾家人的羊趕到一塊兒,少說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羊朝二三十個方向跑,一個人趕得過來嗎?換了腿腳正常的人恐怕也難對付,不放羊還不亂,把羊放一塊說不定全亂了套。

      五魁的擔心不無道理,可爹把娘的主意當作了救命稻草,撈住就舍不得松手。

      “試試吧?!钡f,“不行再想別的辦法?!?/p>

      之后,在先將放羊的事情告訴養(yǎng)山叔公,還是先將羊攏到一塊兒,爹同五魁又產生了分歧。爹說先去告訴養(yǎng)山叔公,讓他做放羊的準備,五魁說先把羊攏到一塊兒,十幾家的羊,人多羊也多,倘若有人不同意,事情就辦不成了。

      爹將兩個想法放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終被五魁說服了。

      “你去告訴多丁。”爹吩咐五魁。

      五魁說:“先去找友善?!?/p>

      爹說:“多丁正在生羊的氣,他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麥苗?!?/p>

      “友善更氣,自家的麥苗被多丁家的羊啃吃了,還得不到賠償?!蔽蹇f。

      爹想想,狗日的,還是五魁有理。

      多丁家的羊偷吃了友善家的麥苗,多丁有什么生氣的?偷吃了麥苗不用賠償,就是白吃了一口嫩的,那是撿了便宜,臉上生氣,心里樂著呢。友善就相反了,麥苗被吃,得不到賠償不說,還鬧了一肚子氣。這兩家的事情得解決了,不然積怨下來,以后就難調解了。鄰里鄉(xiāng)親,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今后說不定扯出什么事情來。

      當下,爹就和五魁合兵一處,要往友善家去。還沒到友善家,老遠就見友善在他家門前的石礅上蹲著,抱著一根竹煙管吞云吐霧。這附近的人都不抽旱煙了,改抽紙煙,只有友善我行我素。友善見了爹,勉強笑了笑,直起身要將爹和五魁讓進屋。爹拽拽披在肩頭的那件麻袋似的舊呢子大衣,示意不進屋。友善就不再客氣,重新在石礅上蹲下了。爹努努嘴,讓五魁說話,五魁就把讓養(yǎng)山叔公放羊,要將組上人家的羊全攏在一塊兒的事說了。爹和五魁一左一右,將友善夾在中間,似乎怕他突然跑了。

      友善彈直身子說:“早該有個人看著羊了?!?/p>

      “我領你們去看看,多丁家的羊將我家的麥地糟蹋成什么樣子了?!庇焉铺率庖约饮湹厝ァ?/p>

      “暫時不看,暫時不看。”爹阻住友善說,“先說攏羊的事,你同意不同意?”

      友善瞧一眼我爹,又瞧一眼五魁,爹和五魁都不回避,硬生生迎著他的目光。友善瞧出來了,爹像同多丁商量好的,他友善家的麥苗剛剛被糟蹋了就來攏羊,分明不讓他索賠,分明叫他家的麥苗被人家的羊白吃。原計劃報復一下多丁,找個機會讓自家的羊偷襲一下多丁家的麥地,叫多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會兒怕是行不通了。

      爹和五魁巴巴地瞧著友善,后者就是不張嘴。

      “行呀,你就哼一聲。不行,你也干脆點,放個響屁,讓大家聽見!”爹說。

      友善這才抬起頭說:“要是將羊攏在一塊兒,羊偷吃了莊稼,叫誰賠?”

      “別人不賠,我賠!”爹惱了,沖友善翻著白眼說,“總有辦法賠償?shù)模豢赡芙斜怀缘娜思页蕴??!?/p>

      “那好說,先把我今天的損失給賠償了。”友善說。

      友善的話徹底把爹給激怒了,爹戳著友善的鼻子說:“我算是把你給看清了,原來你是這號貨色,你不是要賠償嗎?我賠!我賠個卵子給你!”爹找不到出氣的路子,就往石礅上踢了一腳,嘴咧得歪歪嘰嘰,然后一拽五魁的胳膊說,“咱們走,別跟這白眼狼浪費時間?!?/p>

      五魁跟著爹走,友善慌慌張張追上來說:“貴福哥,我同意的!”

      爹不理,走得飛快。

      友善轉向五魁求救:“五魁,你好歹說句話?!?/p>

      “你早答應不就完了嗎?何必惹得貴福哥生氣,他也是為大家著想。”五魁說。

      “明早上我就把羊送過去?!庇焉频吐曄職獾卣f。

      爹繃著臉走開了,五魁和我跟著。避開了友善,爹的臉就舒展了,說:“拿捏不了別人,還拿捏不了你友善?!北亲永锖咭宦暎旖堑靡獾芈N著。拿捏了友善,爹和五魁就轉身去拿捏多丁,多丁家的羊正好偷吃了友善家的麥苗,主人多丁自然會覺得理虧,理虧就比友善更容易拿捏。

      一天左右的時間,爹和五魁拿捏了友善,拿捏了多丁,有羊的十幾戶人家拿捏了個遍。對爹的拿捏無人異議,騸羊的金根倒是問了個問題,把羊攏到一塊兒,今后騸羊的工錢問誰要。爹的回答很簡單,誰家的羊要騸,工錢就問誰家要,養(yǎng)山叔公只負責照看羊,不負擔騸羊的工資。

      金根哦了一聲,算明白了。

      “十幾戶人家的羊,攏在一塊兒怕有三十來只吧,養(yǎng)山叔照看得過來嗎?”做泥水匠的喜來同五魁當初一樣懷疑。

      立刻有人附和說:“養(yǎng)山叔不行就換個人,慶豐不是閑著無事嗎?讓他放?!?/p>

      “???讓慶豐放羊?別把羊全給活吃了,羊毛都不剩一根?!庇腥朔瘩g。

      爹被這一陣嘈雜惹毛了,狠狠地刮了喜來一眼,怪他多事。爹刮過喜來又給五魁丟眼色,五魁就把爹的想法說了一遍,說攏羊不是為了攏羊,而是為了給養(yǎng)山叔公找個合適的活計。養(yǎng)山叔公那么大歲數(shù)了,腿腳不便,秧歌又遭了橫禍犯絞腸痧死了,咱們總不能眼看著養(yǎng)山叔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過日子吧?如果真那樣,就是丟了咱們的臉。對養(yǎng)山叔公還不能說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大家的羊,請他給大家排憂解難。五魁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大家都夸說爹想得周到,遠親不如近鄰,早該幫養(yǎng)山叔公一把。

      “萬一養(yǎng)山叔照顧不過來,咱們暗地里幫一把,各家的羊各自留意?!庇腥顺鲋饕?。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就是?!?/p>

      爹得了擁護,就有了底氣,拉上五魁徑直去了秧歌的墳地。養(yǎng)山叔公正在給秧歌的墳塋拔草,枯死的舊草,新長的鼻涕草、野黃花,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凈。倒像一座新墳,泥土新鮮,寸草未生。

      “養(yǎng)山叔。”爹的嗓音吭吭的,鼻子像有些堵塞,說話氣流不暢。

      五魁去扶養(yǎng)山叔公,養(yǎng)山叔公說什么都不讓,自個從墳背上滑下來,扶著拐杖站直了。

      卻又無話,眼神茫然地望著爹。

      爹干咳幾聲說:“養(yǎng)山叔,有件事想請您幫忙呢?!?/p>

      養(yǎng)山叔公的眼神越發(fā)茫然了,好像努力在回憶什么事,偏偏腦子不配合,怎么都想不起來。爹朝五魁使眼色,五魁似乎沒看見,注意力全在秧歌的墳墓上,好像那兒有什么吸引了他。

      “養(yǎng)山叔,這羊么,是畜生,不像人,漫山亂跑,嘴賊不說,還踐踏莊稼。馬上開春了,大家都要忙活了,地里到處都是嫩苗,過了羊就什么收成都沒有了。所以呢,大家想把羊攏到一塊兒,請您幫忙照看。”爹說。

      養(yǎng)山叔公瞧瞧爹,瞧瞧五魁,再瞧瞧墳墓里的秧歌,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說:“要是秧歌在……那……不就幾只羊么,要是秧歌在,我就……”

      養(yǎng)山叔公的眼圈都紅了,一臉悲愴。爹和五魁默不作聲,五魁勾著頭,爹別著臉不落在秧歌的墳墓上。

      “我一個瘸子。村里那么多腿腳靈便的,不管叫誰都比我合適,要是腿腳沒事我就答應了……你們見過哪個瘸子跑得過羊?”養(yǎng)山叔公說。

      “羊是溫順的,五魁,你說是不是?”爹把話頭拋向五魁。

      “是啊,養(yǎng)山叔,咱們那些羊都溫順得很,沒一個是烈性子的,拉它上殺場都不掙扎一下。哪只羊不聽您的話,您就教訓它,一教訓它們就老實了?!蔽蹇f。

      養(yǎng)山叔公又瞧瞧爹,瞧瞧五魁,想說不字,似乎很難為情,不說,好像又太勉強自己?!澳敲炊嗟难?,全趕到一塊兒,我老眼昏花,記不住事……東家的羊,西家的羊……搞一塊兒,拎都拎不清了?!别B(yǎng)山叔公說得誠懇。

      “錯不了,誰家的羊誰家記得?!蔽蹇f。

      “要是羊丟了呢?”養(yǎng)山叔公問。

      “丟不了,就那么大一塊草場,能丟到哪兒去?”五魁說,“沒狼沒虎,丟了也丟在草窩里。”

      “我也不是個閑人……”養(yǎng)山叔公被五魁的話擠到死角上了,聲音似乎有了哭腔。

      “養(yǎng)山叔,只要您看管著羊,您那兩畝地,有大家呢!”爹說。

      “秧歌,你不孝啊……你聽聽,要是你在,這些羊能難倒爹么?”養(yǎng)山叔公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爹苦著臉,以為養(yǎng)山叔公拒不接受,可又不能發(fā)火,只好同五魁一塊一聲不吭,等待他哭過。

      不想養(yǎng)山叔公抹一把眼淚,態(tài)度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既然大家伙這么信任我一個糟老頭,再拒絕就真不知好歹了?!彼f,“說吧,從什么時候開始?”

      爹看看五魁,看看養(yǎng)山叔公,似乎不相信事情就這么成了。

      “貴福哥,你說句話?!蔽蹇f。

      “那,就從明天開始吧?!钡f。

      第二天,果真按照爹的安排,家家戶戶都將羊趕去草場,一只一只交到養(yǎng)山叔公手上,讓他過一遍眼,多少混個眼熟。爹和五魁在旁邊監(jiān)督著,多丁的女兒春喜趕著那只肇事的老羊婆和幾只羊崽過來了,喜來家那只額頭上有綹白毛的拐腳羊也過去了,接下來是友善家的兩只半大的公羊,還沒挨金根的刀子呢……直到所有的羊都過去了,爹突然“咦”了一聲,盯住五魁問: “福海呢?福海來送羊沒?”

      五魁將送羊的人在腦子里過一遍,果然沒見過福海。

      “你沒通知他?”爹問。

      “我去了他家,當時他沒在屋?!蔽蹇f。

      爹剜了五魁一眼說:“你也是個地里屙屎的懶鬼?!?/p>

      五魁的臉就紅得像個太陽,扭過頭就朝村子里走。

      爹搶過道奔向了頭里。福海家養(yǎng)的是只牛高馬大的羊牯,腿粗長,兩只尖角更長,同別的羊打斗,晃晃兩只尖角,別的羊就給嚇尿了。這羊成了福海家的寶貝,哪家的母羊發(fā)了騷,就來牽福海家的羊牯,牽也不能白牽,母羊真要是懷上了福海家羊的種,少不得將來宰了羊,給半斤八兩羊肉,如果賣了羊崽就給個三塊五塊錢,或者十個八個雞蛋。平常放羊,福海家就比別家注意了,用一根紅棕繩將羊牯鎖牢了,不讓羊牯私走了,讓養(yǎng)了母羊的人家撿了便宜。

      福海家的門是虛掩的,福海不見,那只羊牯也不見,福??赡茴A知爹要找他,先一步躲藏了起來。

      爹吩咐五魁守住福海家,不信他不回來,臨近吃中飯,五魁來向爹報告,福海進屋了。爹早已按捺不住,面紅頸赤地朝福海家奔了過去。五魁慌了,娘也慌了,一前一后追趕爹,生怕爹惹出什么事。

      “福海,你什么意思?”爹質問福海。

      “能有什么意思?我不能白養(yǎng)了一只羊牯?!备:Uf。

      原來福海擔心把羊攏到一起,羊牯天天同別家的母羊混在一塊,什么時候把事情給辦了,播種的工錢問誰要。

      爹受不了福海的小心眼,說:“你就舍不得那四兩羊肉?”

      “我就舍不得怎么了?”福海說。

      “我看是誰來找你牽羊牯,你就把它當女婿養(yǎng)著。”爹說。

      爹這句話就惡毒了,福海有個面癱的女兒,相了幾次親,都沒能嫁出去。

      爹的話就像一把刀,一刀捅在了福海的心窩里。果然,福海的臉煞白了,咆哮著說:“你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放羊,我就把它當女婿養(yǎng)著怎么了?我礙著誰了?誰不知道你這個組長是拿三斤羊肉換來的!”

      福海放出話,除非爹向他道歉,否則他家的羊牯怎么都不會交給養(yǎng)山叔公。

      爹也倔得很,對五魁說:“少他福海一只羊牯,村里的羊婆都不下崽了?我就不信這個邪!”爹交代五魁,要是誰家羊婆需要羊牯接種,不管牽誰家的羊牯,就是不準牽福海家的羊牯,把福海家的羊牯晾起來,看他怎么養(yǎng)。

      也不知有沒有人傳話給福海,沒過三天,福海就撐不住了,大家的羊都放到了養(yǎng)山叔公手上,就他家的羊牯還自個養(yǎng)著。知道事理的,認定他在同爹斗氣,不知道事理的,以為他吝惜羊牯接種的那幾個零碎錢。何況爹號召把羊攏到一塊兒并沒有私心,全是為了養(yǎng)山叔公,為了大家的臉面。

      福海從人家臉上漸漸覺察了異樣,坐不住了,主動同五魁說要把羊放去養(yǎng)山叔公那兒。五魁不敢做主,把事情報告了爹。

      “他就當進菜園門啊,想進就進,想不進就不進?!钡f,“咱就不鳥他,看他能怎么著?!?/p>

      “這不妥吧?福海把羊牯送來也是有犧牲的,人家主動來入伙,咱們要歡迎才是?!蔽蹇f,“他能來,說明你是有威信的,宰相肚里能撐船么,咱不同他計較這些?!?/p>

      五魁把爹哄舒服了,爹就點了頭,福海就趁早上趕羊進草場時,將羊牯當著大家的面交到了養(yǎng)山叔公手上。

      福海家的羊牯送過來后,養(yǎng)山叔公就在它的脖子上吊了個小鈴鐺,進出草場,都讓它走在頭里。它一走動,脖子上的鈴鐺就響個不停,群羊跟隨著鈴鐺聲移動,生怕自己脫隊了。養(yǎng)山叔公也很省心,只要關注福海家的羊牯就行了,福海家的羊牯在哪,羊群就在哪。

      可爹老是擔心養(yǎng)山叔公會出什么事,羊群會出什么事,畢竟,讓他放羊是爹的主意。

      “養(yǎng)山叔沒事都會讓你念叨出事來?!蹦镎f。

      “女人家懂什么?多嘴多舌!”爹叮囑我說,“沒事去陪陪養(yǎng)山叔?!?/p>

      爹說了三四次,姐不去,我可不敢不去。在爹眼里,我和姐不一樣,姐是女人,我是男人,姐當不了村民組長,我可以。甚至還可以當村支書,村主任。往大里想,說不定還能當上鎮(zhèn)干部。爹當村民組長,村上一年發(fā)一雙解放鞋,過年發(fā)一份掛歷,兩樣加起來值不了五十塊錢,還喝一頓酒,喝了酒爹走路都能走出花樣。爹就覺得這村民組長當?shù)霉鈽s,解放鞋和掛歷都光榮,走路能走出花樣更光榮。

      都說草場小,就那么大一塊地方,在我眼里卻是摸不著邊的遼闊,我站在入口處朝草場的高處搜尋,只見起起伏伏的草,就是不見養(yǎng)山叔公。我支起耳朵捕捉鈴鐺聲,鈴鐺在哪兒響動,養(yǎng)山叔公肯定就在那附近。我朝鈴鐺聲一步一步走去,近了,就有羊被驚動了,咩咩叫著,一蹦一跳躲開我。一只羊受了驚,馬上傳染給了另一只,羊群就跟著驚慌了,都喊叫起來。

      羊群的騷動幫助了我,在草場的高處,養(yǎng)山叔公扶著拐杖朝羊群處張望。

      “養(yǎng)山叔公?!蔽页泻?,風從高處往下壓,把我的叫喊聲蓋住了。

      “秧歌,你怎么變小了?”養(yǎng)山叔公所在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站在石頭上整個草場盡收眼底,哪兒都看得見。他竟然把我看成了秧歌,是不是中邪了?我緊張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可四周除了草還是草,什么也見不到。

      “我不是秧歌,我是黑豆。”我說。

      他又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好像我是件奇怪的物品,似乎不認識,又好像很面熟。

      “我是黑豆,貴福家的黑豆?!蔽以俅温暶鳌?/p>

      “你是黑豆,秧歌五六歲都比你高,我以為秧歌縮回去了,變小了,才這么丁點高。”他抹著眼睛訕笑著說。他的眼角結著眼屎,拿手一抹,眼屎就撲撲地滾進了草叢。

      我長得確實不高,為此爹很苦惱,娘也很苦惱。

      我比他們倆更苦惱。大家見了我,都會說黑豆又長高了,其實我同之前一樣,怎么都不增高。不過他們安慰我,哪像養(yǎng)山叔公張嘴就戳向我的痛處。

      “我長得不高,但腿不瘸?!蔽一負粽f。

      “遠處看著就像秧歌呢?!彼麉s一點也不惱火,依舊呵呵笑著。末了,才問:“黑豆,你怎么來了?”

      “爹讓我來看看。”我說。

      “回去告訴你爹,羊好著呢,讓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彼f。

      “你不回我不回?!蔽艺f。

      我在草場陪著養(yǎng)山叔公,養(yǎng)山叔公就給我講秧歌小時候的事情。秧歌小時候喜歡吃雞蛋,每年端午節(jié)都拿絲錢結了雞蛋袋,把雞蛋當寶貝吊在胸前。不過吊不了一個時辰,雞蛋袋就空了,秧歌故意摔跤,把雞蛋摔碎了,碎了就不能吊著當寶貝了。秧歌小時候喜歡吃蜂蜜,養(yǎng)山叔公去掏野蜂窩,有次被蜂蜇了,腦袋腫得像個皮球,再去掏野蜂窩,他就用一只大麻袋先把秧歌套住。該給秧歌說媳婦了,媒人都來了三四回,誰知秧歌肚子痛,就這么痛走了。

      “要是秧歌在就好了?!彼麌@息說。

      嘆息過后,他就拿我開玩笑:“瞧瞧,這是什么?”他從地上撿起一顆羊糞蛋,攤在掌心給我看。

      “羊糞蛋?!蔽艺f。

      “黑豆。”他說。

      我別過臉不看他的手掌心。這時候,我除了生養(yǎng)山叔公的氣,也生爹的氣,為什么給我取名叫黑豆,黑豆的確太像羊糞蛋了。只不過羊糞蛋更壯一些,更飽滿一些,外形同羊糞蛋看不出區(qū)別。

      他見我悶不作聲,就扔了羊糞蛋,扳過我的身子。

      “黑豆幾歲了?”他正兒八經地問。

      “十一歲?!蔽亦街煺f。

      “想姑娘不?”他嘻嘻地笑著說,“十一歲啊,秧歌早就想姑娘了,早上起來,褲襠里像支了頂帳篷,老高老高的。”

      “養(yǎng)山叔公你太壞?!蔽壹t著臉說。

      “咦,說姑娘姑娘就來了,那是誰?”他驚訝地說。

      我的視線被亂草遮擋了,看不見來人是誰,于是跳上養(yǎng)山叔公站的那塊巨石,挺直身子俯瞰草場的低處。

      是姐和多丁的女兒春喜,一前一后朝草場的高處爬了上來。她們邊爬邊嬉笑著,風把她們的聲音傳了上來,卻聽不清她們說了什么。

      “姐,姐?!蔽艺惺?。

      姐似乎抬了一下頭,但沒有應聲。她們繼續(xù)往上爬,我以為她們會爬到我和養(yǎng)山叔公身邊來,到半道上她們卻停下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被草給淹沒了?!敖悖銈兩蟻?,養(yǎng)山叔公在這兒?!蔽页齻兇舐暼氯?。她們沒有任何反應,只顧說話。我只有往下跑,去遷就她們,養(yǎng)山叔公在我身后說慢點慢點,我的短腿偏偏跑得飛快,幾個眨眼就聽見了她們的說話聲。

      “她們都出去打工了,什么都是自己買的,高跟皮鞋、絲襪、胭脂、口紅、指甲油……各式各樣的裙子,紅裙子、白裙子、連衣裙、皮短裙……白金戒指、黃金項鏈、耳環(huán)、胸花……你不僅沒見過,聽都沒聽說過,去不去?想要不想要?”這是春喜的聲音,吹得天花亂墜。

      姐一臉的興奮,兩只眼睛閃閃發(fā)光,無限崇敬地瞧著春喜,好像春喜手上正托舉著一個花花世界。

      “春喜,你要去?可不能偷偷一個人去,記得叫上我。”姐說。

      “姐,你要去哪兒?”我問,“可別聽春喜胡說?!?/p>

      “去去去!羊糞蛋,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贝合舱f。

      我被春喜說惱了,養(yǎng)山叔公說我羊糞蛋沒什么惡意,春喜也說我羊糞蛋,分明就是鄙視我。我打不過春喜,就低下頭,像羊那樣朝春喜頂了過去。我沒有頂著春喜,卻被吃里爬外的姐拽了一把,一個趔趄落了空。我想找姐算賬,姐和春喜趁我暈頭轉向時逃走了。

      “姐和春喜要逃跑了?!蔽艺也坏浇?,回家向娘告狀。

      娘拿從來沒有過的嚴厲眼神鞭了我一眼說:“你別沒事找事,一頭黃毛都沒黑全,你姐能跑到哪兒去?”

      “她們要去一個地方,有紅裙子、白裙子,有胭脂、口紅、指甲油!”我說。

      “世上哪有這種地方?”娘就是不相信我說的話,拿更嚴厲的眼神威脅我說,“黑豆,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我就跑去爹的跟前晃蕩,又不敢輕易把姐和春喜的事情報告給爹。爹騎在條凳上,一口一口抽著煙。爹的臉被煙霧包裹了,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我在他的跟前走了三個來回,爹都沒看我一眼。

      “姐和春喜要私奔了!”我假裝自言自語,希望爹能聽見。

      爹對我吐出來的陌生詞語并不理解,其實我也不懂私奔什么意思,只不過想拿一個新鮮的詞來吸引爹的注意。

      “私奔?什么私奔?”爹盯著我,一臉迷茫。

      我不接話,希望爹能想明白私奔的意思。

      “她敢?她奔到哪兒去?我打斷她的腿!”爹扔了煙頭,煙霧散去,爹的黑臉膛漸漸清晰了。他的左臉頰上有塊小疤,是那次在村里喝醉了酒,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讓一根竹枝戳破留下的。

      “你有沒有去草場?”爹突然發(fā)覺我這時候出現(xiàn)在他跟前有些不對頭。

      “去過了,我剛回來?!蔽艺f。

      接著,我就把在草場見到的聽到的,全給爹說了一遍。說那些羊如何吃草,撐得肚子就像個吹起來的氣球,膨脹得要死。說養(yǎng)山叔公守在半山腰的石頭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羊群。說草場的新草一叢一叢的,鮮嫩得流油。

      爹側著腦袋聽得很認真,聽過后瞄了我一眼說:“你還去?!?/p>

      “你別同春喜那囡鬼混,當心你爹知道!”娘終于警告了姐。

      姐吐了一下舌頭,扮了個鬼臉,假裝驚嚇狀。扭頭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揚了揚拳頭,作勢要打我。

      姐挨了娘的訓斥,我就很興奮,吹著口哨去了草場。我要搖鈴鐺,養(yǎng)山叔公不肯:“不能搖,一搖羊就亂了,沒心思吃草了?!蔽野ぶ拢死习胩?,他都沒說一句話,也沒話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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