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俐溫
圖/貓仙人
淮夜泛蓮歌
文/俐溫
圖/貓仙人
喪鐘回響在帝京深重的夜幕中,一聲一聲,全數(shù)敲在我心上。心臟在剎那成為蒼涼的荒原,枯木成林,百花凋謝寸草不生。
一
那是大陵國寧帝嘉定二年的春天,一支萬人重甲軍隊來到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北境臨州,將比鄰而居的胤國崇城守軍惹得人心惶惶。
胤軍多慮了,這支隊伍,是為我而來。
上那輛寬敞莊重的金鑾馬車之前,我隨便扯了一個將領哥哥的鐵甲,低聲拜托他幫我收殮爹娘和妹妹的骨骸。
在十四歲這年,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夜時間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然后被我從未見識過的豪華陣仗迎回了帝京。
在四平八穩(wěn)的車鸞中,聽著侍從簡略的稟報,我終于將這一切都捋清。
當年我尚在母親襁褓,蕭皇后言母親只是個卑賤的宮女,無資格延續(xù)皇室血脈,便將我母女二人趕出皇宮,是以我從未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
而我那名義上的父皇烈帝,依例賜予我姓名和龍螭玉佩后,便匆匆去撫慰他那怒氣未消的皇后了,無暇再顧及我們母女。
后來母親帶我來到臨州,與商賈原氏結成良緣,并誕下小我一歲的妹妹原宸。本以為日子就會一直這樣安穩(wěn)地過下去,卻不料那蕭氏的兒子寧帝登基不過一年多就患了急病駕崩,蕭太后愛子心切,昏死過去,不過半日也歿了,朝野一時大亂。
蕭后善妒,是以寧帝無一手足兄弟,且寧帝年輕,膝下尚未有所出便已逝了。如今王室勢微,外戚蕭氏一族獨大,已有攻下帝京,將這江山易主改姓的準備。
這時丞相一派老臣才想到尚在人世的我——帝姬靈稚阿蓮伽,便速派禁衛(wèi)軍前來迎回皇室的唯一血脈。
這就能解釋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我家燒成灰燼的罪魁禍首,想必是蕭氏無疑了。陵朝有過女帝登基的先河,只要皇嗣尚在,蕭氏便難以服眾,他們派來的刺客趕超朝廷這隊人馬,只為滅我之口。
我僥幸脫身,被趕到的禁衛(wèi)軍救下,可我的家人都已葬身火海。
我摩挲著手腕邊清淺的胎記,這是他們認出我的憑證之一。手中緊緊攥著那只龍螭玉佩,它為我招來了殺身之禍,還將要帶我登上那兇險重重的皇座。
從北境一路南下,寂寥風光逐漸變得喧囂,讓我看慣了風沙荒原的眼睛應接不暇。煙雨朦朧,繁花盛放,而我卻一直手腳冰涼,直到進入皇宮也沒有回暖。
二
時光如梭,四季輪回,轉眼我登基已有三年。
這日清明,我私下宣了禮部侍郎宋凜隨駕,去往帝京北邊的陵園。爹娘的墳塋十分干凈,一旁有個稍小的墓碑,葬著與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原宸。
我觸景感傷,跪朝爹娘的墓含淚道:“如今蕭氏亂黨已被全部肅清,爹娘妹妹,請安息吧……”
扳倒蕭家的過程充滿艱難險阻,我將這幾年的經(jīng)歷悉數(shù)講給他們聽,望他們泉下有知,能早日渡往極樂彼岸。
跪了許久,我起身時腿下一個趔趄,在將要摔倒時卻被身旁一人穩(wěn)穩(wěn)扶住。
是宋凜,他語調溫潤道:“臣扶陛下回軟轎上歇息如何?”我輕笑了笑,答了一個好字。
我想我可能是有點喜歡宋凜的。那年我初回京,飽受蕭氏刁難挑釁,甚至帝位岌岌可危,是他和國師明淮一眾臣子在那等危亂的境況下,仍扶持皇室正統(tǒng),做我堅實的后盾。
可他和明淮是不同的,宋凜在我心中始終是個神色溫柔、氣質端正的人,但明淮,是個冷峻寡言、狡詐善變,對誰都沒有真心的狐貍。
又一次想起明淮,使我的心情陡然變壞。
每個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份“最討厭的人”名冊,在我這份中,明淮這個名字堪堪就在蕭氏一族之下,如今蕭氏已除,他榮登一位。
在外人眼中,明淮助我攘了外族平了內亂,是一等一的大功臣,是以每當我試圖同他人傾訴時,總會被投以“陛下不可不識好歹”之類的警示目光。
明淮是前代明太傅的養(yǎng)子,又身為國師,不僅忙著匡扶正室,也承擔了教導我文賦詩詞、治國之道的重任。我原本對他敬重有加,后來這些敬重卻在同他的朝夕相處中消磨殆盡。
在我知道其他的夫子不會因為默寫錯一個字就罰學生抄原文十遍時,我就開始對明淮暗暗怨懟。后來抄到第無數(shù)個十遍,我終于忍無可忍,提出身為帝王要文武并重,企圖減少被罰抄的時間。
明淮若有所思,半響悠悠道,“陛下說的也有道理?!?/p>
然后他將我?guī)У骄毼鋱?,站在樹蔭監(jiān)督我在烈日驕陽下扎了兩個時辰的馬步。
我從此放棄了以武安天下的念頭,堅定了討厭明淮的決心。
那日從練武場下來,我歇息許久,直到夜幕時雙腿仍發(fā)軟無法站穩(wěn)。正要宣人備轎,卻見明淮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拍拍肩膀說:“阿蓮伽,今日便宜你了,為師背你回宮?!?/p>
是了,他私下以帝師自居,是大陵朝唯一一個敢直呼我名諱的人。這廝害我走不動路,還要假裝仗義,我心下便更加氣憤。
他背著我走在綿長又寂靜的宮道,月光皎皎,將我們的影子映在朱紅宮墻。我漸漸困乏,正要在他肩膀上瞇覺,一陣微風將他的墨發(fā)揚到我臉側。耳邊發(fā)癢,他的話我卻聽的真切。
“你其實不必學武的,有我在,你這輩子都不用舞刀弄劍。兵器天性帶殺氣,你一個姑娘家,以后還是少碰為好。”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卻暗暗撩撥開他的長發(fā),巴不得他能離我遠遠的。
而后來的一段時間,他真的去了一個遠到我觸不可及的地方,我才發(fā)現(xiàn),回憶的確是一些讓人勇敢的東西。
三
我同宋凜從陵園回皇宮,在宮門口碰見了明淮,準確點說,應該是他在等我。
他瞧著我被宋凜扶下馬車,那張俊臉一點點沉下來。我當他是責怪我回來的太遲,耽誤了授課時辰,便陪著笑臉道:“《兩都賦》朕背的熟稔,今日小測定是不會錯了?!?/p>
可明淮他對我愛答不理,冷臉拂袖往宮內走去,我亦步亦趨地跟過去,明淮一路臉色不佳,但我今日心情不錯,沒與他計較。
我隨他一路走到了學堂,如往常般攤開筆墨開始默文,明淮今日似是魔怔了,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我看,直接影響了我的正常發(fā)揮。
“你不必這樣防著朕,朕乃一國之主,怎會作弊?”
他緩緩收回目光,冷哼一聲:“未必?!?/p>
小測的結果不盡如我意,我灰頭土臉地準備去抄三十遍《兩都賦》,卻聽明淮他淡聲吩咐道:“不用抄了?!?/p>
我懷疑自己幻聽了,他那廂接著說:“今后都不必再罰抄了。”
我哦一聲應下,極力裝作淡定,心想明淮今天吃錯的是什么藥,改日我多送去國師府些。
我偷瞄著明淮的神色,見他單手支在書案上,手指觸在他頸后的一處傷疤,托腮望著窗外的景象出神,半響后幽幽開口:“三年前將你從臨州接回來,正值朝野動蕩,蕭氏犯上。你對朝局政事毫不了解,稍有不慎就會被那些心懷不軌之人鉆了空子。所以我從嚴教導,為的是讓你形成一個謹慎細微的品性?!彼D了頓,“這幾年難為你了?!?/p>
明淮的這番內心剖白讓我大驚失色,其實這些道理我又何嘗不明白,只不過對明淮的腹誹日積月累,漸漸遮過了我那顆感恩的心。
但明淮一向行多言少,不屑解釋,我從未想過他有朝一日會向我剖析自己的良苦用心。 我訥訥點頭說:“我知道了?!?/p>
明淮嘆了一口氣,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頂?shù)溃骸昂煤⒆?,如今江山漸穩(wěn),你自然是不必再吃這些苦頭了。”
他不過長我五歲,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今日這話說的卻像個十足的長者。
我心中感慨,人果然是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世事瞬息萬變,我和明淮在學堂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對話了。
我有些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正準備客氣地來點“江山社稷仍需愛卿與朕一齊努力建設”這類官話,向他表示我不敢松懈的決心,卻見他抽回手去,眼珠一轉,現(xiàn)出點戲謔之色,“罰抄是免了,可你的書法也太登不上臺面,從今天起每日臨摹十幅名家字畫罷?!?/p>
我耷拉下腦袋頹然地想,呵,敢情他還是不叫我好過唄?
四
不過那日之后,我對明淮的態(tài)度確實漸漸緩和起來,如果他不經(jīng)??桃庾钃衔揖陌才藕退蝿C的會面,他其實能稱得上一個良師益友。
明淮將我看作帝王,看作弟子,是以不能設身處地地理解我那顆懵懂的少女心。
家仇已報,我根本不貪圖這帝位,常想從靈稚王族遠親宗室中遴選一個更合適的繼承人,將這皇位禪讓了,然后我從此歸隱田園。
世人常言造化弄人,說的該是時時刻刻的變數(shù),我卻對造化一詞有著具體生動的體驗。在我的皇宮生涯,一直弄人的大概不是造化,而是明淮。
他就是我的造化。
明淮是抱著一沓彈劾宋家的折子走到正德殿的,他將宋家上下近年來大大小小的罪證念給我聽,從宋丞相貪污賑災銀兩,再到宋凜包庇表兄縱火行兇,聽得我心中愈來愈煩躁起來。
“宋氏算不得良臣,雖當年扶持陛下有功,但如今罪行累累,陛下當賞罰分明?!?/p>
我自然明白,但宋家根深蒂固,又對我有恩,委實不好處置。
“陛下是因為宋凜所以不想降罪于宋家的么?”我來不及辯明,聽他接著道:“阿蓮伽,你怎么如此天真。宋家當初與蕭氏是宿敵,支持你登基也是情勢所逼,對你有所圖謀,你如今若真被宋氏架空權力,你以為宋凜他還會對你虛與委蛇嗎?”
我氣極,將書簡一摔:“明淮你當初也是站在我這邊的,照你這么說,莫非你也有所圖?”
他微垂眸掩下眼中的情緒,隱忍著怒氣:“我和他們不一樣?!?/p>
我反唇譏笑:“有何不一樣?明淮,你一向教導我禮義廉恥,知恩圖報,如今卻要我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明淮臉色忽白,十分不好看,我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言重。
與他僵持一陣,還是我敗下陣來??粗麣獾媚樕l(fā)青,我伏低做小,拽著他的袖子討好地叫了一聲明淮哥哥莫再生氣,他這回直接冷下臉來:“我姓明,哪來姓靈稚的妹妹?!?/p>
我碰了一鼻子灰,也惱怒起來,一甩袖出了正德大殿,不想再同他爭辯。
翌日上朝時我沒看到他,我心下想正好眼不見心不煩,便同諸位大臣一起商議如何控制南方淳州突發(fā)的的瘟疫。
過了好幾天依然沒見著他,我終于忍不住問宋凜明淮去哪了,宋凜一臉詫異:“陛下不知明大人前幾日召集帝京的醫(yī)師,親去淳州治瘟疫了么?”
很好,明淮他仍然不將我放在眼里,想走便走,連這等大事都不向我稟報了。我氣得咬牙,決心等他回京后好好治他大不敬之罪。
一月后明淮從淳州回來,我備好降罪圣旨等他,可他卻沒踏進我正德大殿的門。
他被人送回帝京,直直抬入了皇宮太醫(yī)署。
明淮日夜操勞,如今淳州疫情得到控制,他卻感染了疫病,如今生死難料。
五
消息傳入大殿,我似失了魂般腦中空蕩,片刻后急急吩咐宮人備車輦,身邊的掌事宮女死死攔著我,“瘟疫感染力極強,陛下千萬以龍體為重!”
我一把甩開她,踉踉蹌蹌地朝太醫(yī)署走去。太醫(yī)署門前眾醫(yī)師匆忙進出,我不顧眾人阻攔,執(zhí)意闖進了門。
我看見明淮平躺在榻上,臉色灰白唇間發(fā)青,雙目緊閉著,墨發(fā)凌亂傾瀉于枕間。
身旁有人過來為我系上浸過藥草的面紗,我朝明淮一步步走近,至他榻前,終于忍不住,淚珠從眼眶滾落下來。
自打我認識明淮,他就仿佛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文韜武略樣樣出色,強大到令我十分安心??梢娏怂缃竦倪@副面貌,我才驚惶地認識到,他也是會生病的,也是會死的。
“稟陛下,臣等已用了最好的藥材。明大人的病情雖發(fā)現(xiàn)的遲,但大人常年習武,身體強過普通人數(shù)倍,若是三日內能轉醒,境況就可好轉?!?/p>
我稍松一口,在他榻邊跌坐下來。
入了夜,太醫(yī)署眾醫(yī)師漸漸散去,宮人去煎藥。兩日多了,我仍守在明淮面前,片刻也不敢離開,連公文要務,都悉數(shù)吩咐了人搬進太醫(yī)署來。
擺在我面前的折子,羅列著十數(shù)條罪證,正是之前明淮參宋家的那本。我想起那日忤逆他的情形,心中更加酸澀。
鐵證如山,作為一國之君,我不該再有偏袒。況且明淮也想我成為一個明君,剛毅果斷。
罷黜宋凜官職的旨意已叫內侍傳達,聽聞被罷黜,宋凜不顧侍衛(wèi)的阻擾,跪在了太醫(yī)署的殿前,求我寬恕,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我有些心軟,想想這些年宋凜的溫柔忠厚,對我也是關心備至。他真的是兩面三刀的人么,還是說被人冤枉。
我想,如果他跪到子時,我就為他翻案,徹底查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可是,宋凜還沒有跪完亥時,就自己悄悄地離去了。
我守在明淮榻前,想到還是三年前,我初入皇宮,被一派老臣趕著稱了帝。朝堂之事繁冗復雜,又有蕭氏時刻虎視眈眈,喪親之痛也還歷歷在目,是以我每日如同驚弓之鳥,惶惶不安。
詩詞的課業(yè)排在夜間亥時我的寢宮進行,那日明淮授完課程,卻沒有就此離開。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民間傳記,悠悠走到龍榻前,朝已經(jīng)躺下準備歇息的我輕聲道:“宮女說你常夜不能寐,想來是心中郁結,不若為師念你幾段故事,看看分散注意力能否好些?”
說罷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坐在我身旁翻起了書頁。他聲音潺潺如溪,聽起來甚是溫和,我心境漸漸平和下來,闔起眼睛進入闊別已久的睡眠。
后來只要他在,我向來睡得很踏實,也不知道他多久后才離開。
這些年我同明淮的關系時好時壞,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從來都是我最信任和依賴的人。
打從三年前我劫后余生拜托他幫我收殮父母尸骨,到如今他為了我的江山案牘勞形鞠躬盡瘁,不知不覺間,他竟成為與我羈絆最深的人。
回憶充盈了腦海后,有個奇怪的想法乍然出現(xiàn)——或許我并沒自己以為的那樣討厭明淮,他若有什么不測,我恐怕也會難過得想死。
我同明淮朝夕相處三年,如今在他生死未卜的時刻,我才終于能窺見自己真實的心意。認清這個現(xiàn)實后,我心中的悲傷愈演愈烈,埋著頭小聲嗚咽起來。
過了許久,我聽見一聲微弱的言語:“阿蓮伽,你哭什么?!?/p>
六
我聞言驀地抬頭,視線撞進他那雙微睜的眸里。他終于醒了。
明淮他唇間輕輕展開笑容,反而安慰起我來。他拍著我的手背,“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抽抽噎噎,口不擇言地責備他:“喂,這江山姓靈稚,你這么拼命,莫不是想改朝換代?”
他笑得粲然,撐著身體坐起來,我趕忙去倒了杯熱水端過來。卻見他伸出手來握緊我的手腕,將我和水杯一同驀地拉近到他面前。
明淮的眼神清明了些,他朝我一點點逼近,眉微微挑起,聲音魅惑,低沉到幾乎不可聞。
“阿蓮伽,你心里有我?!?/p>
我被他那雙深邃墨瞳盯得心中慌亂,卻沒想著反駁他的話。我強自鎮(zhèn)定,措辭含糊道:“天下黎民百姓都在朕心里,你當然也不例外?!?/p>
我將杯子塞在他手中,朝外跑去,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找太醫(yī)!”
后來太醫(yī)診斷明淮已過了危險期,也無感染他人的風險,我便命人將他安置在了我寢宮的偏殿。掌事宮女暗地提醒我男女大防,此舉不妥,我敷衍過去,說國師乃肱骨大臣、國之棟梁,朕身為帝王本就該多加關照。
幾日后這話迅速在宮里傳開,朝堂之上也有人稱贊女帝厚愛賢臣,乃一代明君,夸得我不好意思。
只是夜間我去看明淮時,卻被他挑著眉反問道:“肱骨大臣?國之棟梁?”
我顧左右而言他,“北境有隊叛軍勾結了胤國守軍造反,我打算近日加派幾支軍隊前去鎮(zhèn)壓,你可有推薦的領將人選?”
但是他不給我岔開話題的機會,將我步步緊逼到墻角,“阿蓮伽,對你來說,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不敢確定,以前我當他是臣子,當他是老師,如今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明淮的眸色漸深,唇角揚起些意味不明的笑。我手足無措,索性閉起眼來,不去瞧他那頗有寓意的眼神。
下一瞬,突然有個溫軟之物緊貼在我唇上,我猛地睜眼,看見明淮那俊魅的臉堪堪就在我面前。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滯,他眸若一汪春水,讓人想要沉溺其中。
那個吻溫柔又綿長,直到我氣息紊亂時他才將我放開,我赧然垂下眼瞼,不敢去瞧他。
見我久久不言,明淮輕笑一聲道:“你怎么想的沒關系,總之你是我喜歡之人就好。”他揉亂我的長發(fā),退回到桌案前翻閱書本。
夜里的清風透過窗欞吹進來,吹亂了我的心。半響,我聽見自己細聲答道:“我也是?!?/p>
明淮那廂翻書的手一頓,“你說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放大聲音重復了一遍:“我說我也喜歡你?!蔽绎w快地掃過他一眼,紅著臉頰跑出他的房間,“我要就寢,別跟過來!”
我知道他此刻定然在得意地笑。
明淮在宮里住了大半月,病癥早已痊愈,我二人卻心照不宣,誰也沒提搬回國師府的話。我還暗地計劃,要快點找到合適的繼承人,我就能卸下國家大任,同明淮長相廝守了。
這日我照例在正德殿議事,議罷我提出禪讓皇位之事,幾位老臣面面相覷,出乎意料地沒有激烈反對。
想來當初尋我實屬情況緊急,現(xiàn)下朝野已安,他們也不太容得下女子為帝了罷。并且上次免職宋凜的動靜鬧得頗大,宋家也感覺到危機,就算我不提出禪位,他們也會去找其他適當?shù)某械畚徽摺?/p>
宋丞相吞吞吐吐道:“不瞞陛下,當年除了派去北境迎接陛下的隊伍,臣等還派了另一支去往別處,找尋先皇寧帝孿生弟弟的下落。但后來將陛下您順利迎回帝京,這事便就無疾而終了?!?/p>
我皺起眉頭疑惑道:“烈帝還有子嗣在世?怎么從未聽說過?”
陵國將孿生視為不詳,尤其是皇室,若出生雙胞胎,定要舍棄其一,輕則遺棄重則溺殺,連入皇族族譜的資格都沒有。丞相等人三年前從宮里老嬤嬤處聽聞,當年蕭后產(chǎn)出的其實是雙生子,但怕烈帝下令處死其一,便命了心腹宮女將小皇子送往宮外,后來卻與那宮女失了聯(lián)系,小皇子也從此銷聲匿跡。
“回陛下,小皇子沒有龍螭玉佩在身,委實難尋,并且當年找尋無果,想來那位雖與寧帝是孿生,但相貌卻是不同的?!?/p>
我點點頭,“那再多派些人馬去尋吧,找朕的哥哥繼位總是好過宗室中人?!庇洲D念一想,“若找到了,又如何確認身份呢?”
“陛下不用擔心,是否為真皇子,與陛下您滴血認親,一驗便知。”
我臉色忽的蒼白,神情一滯,眼中閃過些如同恐懼般的情緒。
回寢宮的路我走過千百遍,沒有一次如今夜般顯得寒風凜凜,肅殺一片。我屏退左右,失魂落魄地走入宮內,明淮見我此狀,立即放下手中筆墨走過來,神色關切地問我怎么回事。
我如同在溺水時抓到一只救命稻草般,緊緊攥著他的衣袖,慘白著臉喃喃道:“明淮救我?!?/p>
明淮將我擁入懷中沉聲安撫,我緊貼著他的胸膛,在說出下一句話時明顯感覺他身體猛然一僵。
我說:“明淮,我不是烈帝的后人,我不是阿蓮伽?!?/p>
七
我是原宸。
真正的阿蓮伽葬身在三年前的火海,她的墳塋在帝京北陵園,緊靠著我爹娘的墓。
當年禁衛(wèi)軍靠那龍螭玉佩和手腕的胎記確認我的身份,殊不知我同姐姐阿蓮伽一母同胞,有著同樣的胎記,而那玉佩她見我喜歡,便很早就轉送于我,我一直隨身攜帶。
我當時一心想著報仇雪恨,撒下彌天大謊,稱自己確是阿蓮伽。我知道,只有登上帝位,才能鏟除害我家破人亡的蕭氏幕后黑手。
滅蕭氏后,我一直存著禪讓皇位的心思,這江山不是我的,我該將它還歸靈稚家族。可若是找到寧帝的親弟弟,送來與我滴血認親證實身份,我無疑就會敗露。
一個假裝皇嗣繼承大統(tǒng),欺瞞天下人的女子,怎會再有活路?
明淮扶住我的肩膀,神色異常嚴肅,他緊盯我的眼睛:“此話當真?茲事體大,萬不可走漏風聲?!?/p>
他接著沉聲道:“宮里可有完全信得過的人?”
我木然點點頭,這樣的人倒是有一個的,名喚方靖。他是我和姐姐幼時的玩伴,也是同姐姐兩情相悅之人。當年我入主皇城,不久后就派人他召來,他知道我身份,是與我一起踏上復仇路的人。
蕭氏覆滅后,他還留在宮里做我的影衛(wèi),也在暗中培養(yǎng)了一支精銳的隊伍。
我重擊幾下窗欞,方靖從屋頂飛躍下來,跳過窗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明淮眼中現(xiàn)出我從未見過的狠戾之色,“那就趕在丞相等人之前,尋到那皇子,再將其滅口!”
方靖沉默聽完吩咐,行了一禮后便匆匆離開,迅速消失在皇宮的夜幕。
我渾身依然發(fā)抖,明淮緊緊擁著我,他雖一言不發(fā),但在他臂彎中我感受到陣陣溫暖,漸漸將我那顆驚惶的心撫慰平靜下來。
接下來的大半月方靖不斷地向我傳來尋人的進展,他們也在暗中拖延著丞相那邊派出的人馬。我內心深處卻仍舊忐忑,寢食難安。
這日夜間,明淮見我食不知味,便親去御膳房重去安排了我的飲食。明淮走后,方靖親自回了宮,我急急將他召進來,問他結果如何。
方靖面上是少見的猶豫神色,掙扎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臣下派去的人查到了那皇子少時生活在在衡玉山,后來意外被一朝中重臣收為養(yǎng)子,帶回了帝京?!?/p>
衡玉山?以前聽明淮提起過。
我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方靖垂下頭去,聲音越來越低:“那位重臣,是前代太傅明大人?!?/p>
我腦中轟鳴一聲,跌坐于龍椅,滿眼不可置信,我顫著聲音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錯,明、明淮他怎么可能是寧帝的孿生弟弟?”
方靖眼中不忍,“聽聞那小皇子后頸處有幼時刮傷的傷疤,狀似星,陛下可驗證……”
“別說了!”我突然打斷他的話。那傷疤,明淮平日埋頭在桌案上寫文書時,我見過無數(shù)次。我的心瞬間如墜冰窟,不知呆坐了多久,我訥然開口:“今日之事我就當沒聽見,方靖你,也絕不能向外透露一個字。”
方靖默然,半響后退走。
我拿過桌案上的軟毫繼續(xù)批閱奏折,手卻抖得無法下筆,純黑的墨汁滴在潔白的宣紙上,順著細小的紋路緩緩渲染開來。
我茫然地轉頭,望向窗外枝繁葉茂的大片楓樹,它們錯落有致,在涼風中颯颯作響,紅葉像鮮血,綠意漸枯竭。
八
翌日明淮來見我,說是鎮(zhèn)壓北境叛軍的將領他已有了人選,軍士已整頓好,明日就可出發(fā)。
那張主動請纓的奏折署名卻是他自己,我稍有些驚愕,但也很快釋然,北方的戰(zhàn)事愈演愈烈,如果他去我確實是更放心的。只是心中還纏繞著些若隱若現(xiàn)的不安,我便私下命了方靖跟著他,如遇危險保護好明淮的安全。
我準了奏,第二日神色如常地在城門口為明淮率領的大軍送行。他一身銀甲紅纓,威風凜凜,一如既往地英姿颯爽,他笑著同我道別:“區(qū)區(qū)叛軍不以為懼,陛下就在帝京等臣凱旋而歸吧。”
我微微揚起唇角,“好,我等著你?!?/p>
我看著明淮,他笑意朗然,光明磊落,他是我的意中人。他不該為了我當初李代桃僵的舉措承擔任何的后果,他應該拿回屬于他的東西,延續(xù)靈稚家族的江山。
那些老臣要取我性命也好,那都是我的宿命。這因果,是我的因果。
只是在他們知道真相之前,就再留給我些同明淮在一起的時間罷。
兩個月后,我的書法已大有進步,若明淮看到了,定然會夸獎我。一日傍晚,有北境的軍報傳來,言道大軍在班師回朝。
我接到如預料中的殲滅叛軍的消息,我軍大勝而歸。
卻也在這一刻得到明淮的死訊。
“稟陛下,”方靖一字一句道:“明大人身中叛軍毒箭,不治身亡,還請陛下節(jié)哀。”
我的臉頓時慘白,耳邊出現(xiàn)尖利的雜音,喧囂了視野,攪得整個腦海眩暈起來,我聽見自己抖著聲音道:“你說什么,朕方才沒聽清?!?/p>
方靖默然,揮了揮手臂,他身后突然出現(xiàn)幾名禁衛(wèi)軍,抬進一個漆黑如夜的棺槨。他眼神沉痛地掃過我,領眾人退出了大殿。
我跌跌撞撞地走下臺階,長裙羈絆住我的腳步,我摔倒在棺槨前。木然呆坐于地良久,我才緩緩爬起身子,攀著棺木勉力站起來。
明淮出征時我贈與他的護心鏡此時已全然碎裂,窗外聲聲驚雷砸在紅塵大地,我聽見我的心一同飄搖破碎的聲音。
“我害怕?!毖蹨I傾瀉而下,我瑟縮起來,如同以前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好似明淮他還守在我身邊,我低聲繼續(xù)道:“明淮,你醒一醒,我害怕。”
可明淮已在棺槨長眠安息,任憑我如何嗚咽悲泣,淚如雨下,他都再也無法開口安撫我一聲別怕了
“咚——咚——”
一品國師逝世,當鳴國祭之鐘。喪鐘回響在帝京深重的夜幕中,一聲一聲,全數(shù)敲在我心上。
心臟在剎那成為蒼涼的荒原,枯木成林,百花凋謝寸草不生。
明淮他途經(jīng)我的生命,在我心上走了一遭,如今卻留我獨自活在這片空蕩的荒蕪浮世。
我看清我的宿命,我成為真正的阿蓮伽,在莊重又光明的帝位孤寂終老。
尾聲
方靖記得國師逝去的頭一月,女帝阿蓮伽悲痛至極,心如死灰,她常常夜不能寐,捧著一卷民間傳記枯坐到天明。
有夜子時,守夜的宮人打起盹來,方靖卻聽到寢殿阿蓮伽的一聲驚呼,他迅速旋身飛進寢殿,詢問她為何受驚。
她臉色蒼白,細汗涔涔,赤足立于冰涼的地板上,神色恍惚喃喃道:“我夢見明淮了。”
方靖默然,今日與國師約定的日子已到,決定告訴她真相。
“陛下,國師其實,尚存人間?!?/p>
阿蓮伽渾身一顫,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此、此話當真?”
他清晰地回憶起那日,他于亂軍中救回明淮,正趕往軍營途中,卻聽明淮命令他止于半途。
“那日你同陛下稟報的事,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泵骰纯攘藥茁?,苦笑著繼續(xù)道:“為君為臣,誰的手段又會干干凈凈的呢,我既決心提議除掉真皇子,又怎會因陛下待我心軟而裝聾作啞。若我不死,她遲早被那些老臣逼入絕境,再難有生機?!?/p>
是了,若他和陛下滴血認親,血液不溶,那些老臣心生懷疑,順藤摸瓜必定能查清女帝的真實身份。
“叛軍這一箭本就在我計劃之中,”他忍著傷口的劇痛,繼續(xù)囑托,“倘若我死在此處,便能保阿蓮伽周全,那些老臣就算查到我是寧帝的弟弟也無可奈何?!?/p>
“明大人那樣聰明的人,怎會輕易葬送自己?!狈骄赶蚺鄢林^續(xù)道,“棺中的遺體并非明大人,那是大人命屬下在戰(zhàn)場找尋的與他身形最相近的尸體,又頂著大人備好的人皮面具,這樣以假亂真,來昭告天下國師的死訊。”
阿蓮伽木然呆立,變數(shù)令她猝不及防,片刻后失控般質問他,“那他去了何處,為何這么久也不曾來見我?!”
方靖垂首,“國師的去向,屬下并不知情?!?/p>
阿蓮伽頹然坐于龍榻,“他消失于世人眼前,甚至連我都不肯見,是想以其性命保我一生無虞?!彼曇舻拖氯?,漸漸喑啞,“可他是否知道,這渺渺山河,對我來說不過是萬里寂寞?!?/p>
阿蓮伽開始了看不見盡頭的等待,她不知道明淮這一世到底還會不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
等得久了,她都要懷疑當初方靖所言到底是不是只為安撫她,明淮其實早已離開世間。
又是一年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那是阿蓮伽在承安寺為國祈福的最后一日,她屏退左右,獨自在寺旁清溪處憶起從前與明淮朝夕相處的時光,直到突降迷濛細雨,她才驀然清醒。
讓她更清醒的,是站在她面前撐著六十四骨青竹紙傘的明淮,他一襲白袍翩然而立,柔淡的笑顏拂亂她的心。
她怔然,灼熱的淚珠砸在腳下的青石板上。
余生好似倏然被點亮,明淮笑著喚她的名字:“原宸,為師讓你久等了?!?/p>
責編:涼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