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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夢不須記

      2017-04-24 08:04:31阮迢迢
      南風 2017年4期

      文/阮迢迢

      圖/心善則美

      舊夢不須記

      文/阮迢迢

      圖/心善則美

      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

      1.

      傅惜如是從小就跟著父親去戲園子看戲的。傅年凱在臺上唱,她就臺下捏著鼻子小聲地和。等傅年凱唱完了戲,就讓她騎在他肩膀上,馱著她一路走回家。

      傅年凱一子兩女,最寵愛的就是小女兒傅惜如,摘一支玉蘭別在她的鬢間,小心翼翼為她順平,看了又看,只差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她。

      傅年凱在北平是個紅角,名氣大,惜如也好這一口,子承父業(yè),也是理所當然。

      請了先生來家中教她,惜如從小耳濡目染,有功底,第一天教先生便鬧了笑話。傅年凱同妻子商量,便把惜如送去了科班。

      接下來幾年無災無難,傅惜如冰雪聰明,學戲?qū)W得快,眉眼也長開來。

      到了十六歲,傅惜如第一次登臺唱戲,拜了祖師爺,行了禮,才算是正式入行。這晚,她唱的是《生死恨》,“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

      臺下人聽得叫好,她目光掃下,卻是沒有見著傅年凱。正好趕上他這晚也有戲,好像也沒有特意說過要來看她,傅母還曾笑話他,上臺的又不是你,你緊張害羞個什么勁兒。

      這之后,她唱了許多場戲,傅年凱從來沒有去聽過。傅惜如開始在北平小有名氣,唱了兩年,唱到十八歲,遇上方世。

      2.

      最初的時候,他來聽傅惜如唱戲,場場都聽,也不需要買最前排的位置,他就坐在門邊,也不點茶,只聽她唱。臺下那么多人,傅惜如又怎么會知道,倒是化妝的時候有人打趣著說給她聽,英俊風流的年輕人,眉目如畫。

      等她上臺的時候,便留心看了一眼,一屋子的紛紛擾擾,只有他一個人,支著下巴坐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甩起水袖,眼波回過來,開口唱:“人瀟灑性溫存,若有意似無意,不知他家何處,不知他何姓名,倒叫我坐立難安睡不寧……”

      臺上唱的是《游龍戲鳳》,偏偏臺下的人,穿著月白色長衫,人瀟灑性溫存,若有意似無意。

      真正說上話,還要再隔一段時日。戲班里的慧婉生病,叫人去醫(yī)館請大夫,惜如平日里和慧婉交好,便去戲院門口等。

      園子門口是月亮拱形的石門,方世從外面踏進來,惜如站在里面抬起頭。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在原地,尷尬一瞬間,又一起開口:“是你?!?/p>

      是你,脫口而出,根本沒有想過對方究竟認不認得自己。他先回過神,挑著眉頭:“傅小姐好,在下方世?!?/p>

      她這才回過神來,開口道:“我知道你是方世?!?/p>

      “噢?”他問,“不知道傅小姐哪里得知?”

      哪里得知?他明明知道,卻要故意讓她來說。

      北平的四月,是最好的時節(jié),玉蘭花已經(jīng)開過了,可還剩下幾朵獨自開著,長恨春歸無覓處。

      接下來的日子,方世每日都往戲園子里跑,親自給慧婉熬藥,端給她喝??赐炅瞬。屯迪缭趫@子中說話。

      她說先生教她唱的第一句詞,他答總不會難過《本草綱目》;她說巷子口那家糖果子,他答改日帶你去吃蓮子羹;她說昨兒十五的月亮真是又圓又大,他答可別太開心,今夜恐怕會落雨。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他就撐著下巴看她,她低下頭,好久都不好意思抬起來。

      太陽明晃晃的,從這頭挪到那頭。

      就連化妝師都說:“咦,惜如,你最近氣色可真好?!?/p>

      她望著鏡子彎著眼睛笑:“年輕而已。”

      也只年輕這么一次,不肯藏,不肯躲。

      沒過多久,傅年凱知道了這件事。他那天晚上上完戲,回到家,飯也沒吃,就坐在書房里。傅母推了推惜如,她只得硬著頭皮去書房,瑟瑟地開口:“爹爹。”

      傅年凱不喜歡方世,不知道哪里鉆出來的諢小子,無父無母,會一點岐黃,自己都過得緊巴,能成得了什么頂天立地之人?

      而自己的女兒,從小用心甘捧到大,眉頭都舍不得她皺一下,沒見過什么人,最最好的年紀,怎么能被這樣的人騙了去!

      他對傅惜如說:“你別再和他見面了。等合約到了,就來我的戲班子。”

      “不,”她靜靜地說,“不?!?/p>

      不會不同他見面,不會去父親的戲班子。

      傅年凱猛然抬起頭,她一雙明眸,直直地回視自己。

      傅年凱不再說話,偌大的書房,只剩下讓人窒息的沉默。從那天起,傅年凱不再同傅惜如同桌用餐,為了不教母親難堪,她總是特意錯開就餐時間,去廚房熱單獨做給她的飯菜。再后來,她干脆帶了飯盒,去醫(yī)館找方世,他身形偏瘦,其實是怎么也吃不胖的體質(zhì),可是傅惜如不信,便把肉都偷偷夾給他吃。

      “方世?!彼兴?。

      他從書中抬起頭,她將做好的楊梅汁遞給他。

      “再隔兩日,”他說,“我?guī)闳ス湟故邪伞!?/p>

      “真的嗎?”惜如的眼睛亮起來。

      她從來沒有去過夜市,父親晚上唱戲,回家后就該早早休息。她原本也不喜歡夜市,聽惜青講過,凈是一雙雙男女,牽著手,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又走回這頭,然后再來一次。

      可是傅年凱又怎么會同意讓她夜里出去私會?惜如只能躲在房間里偷偷等,聽著他的動靜,忍不住又轉(zhuǎn)去前院,見主臥的燈滅了,才又裝作慢吞吞地折回屋里。

      月光那樣亮,放佛照醒了所有世人,傅惜如心里歡喜,步伐也忍不住輕快起來,只覺得胸口滿滿的,全是幸福。

      偷偷出了門,她沒注意,被門檻給絆住,好在外面的方世及時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惜如抬起頭,看見他,才覺得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這么一碰,屋內(nèi)的人也聽到了動靜,傅年凱起身,開始喊她:“惜如,惜如……”

      一聲比一聲急迫,整個院子的燈也跟著他的聲音亮起來,所有人都被驚醒。

      可傅惜如才不管,拉著方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她從小住到大的地方,此時卻像是住了鬼魅,嚇得她拼命往外跑。

      一直跑了好遠,傅惜如才停下來,捂著胸口喘氣。方世皺著眉頭開口:“惜如……”

      “噓,”她將手指放在唇邊,同他眨眨眼睛,“不要講了,你說過的,要帶我去夜市?!?/p>

      反正父親向來寵她,回家撒個嬌,說點軟話就好了。

      傅惜如從來不知北平的夜會這樣熱鬧。

      大紅燈籠掛了一整條街,青瓦白墻,屋檐高高翹起。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剛剛出爐的桂花糕,還沒看上幾眼就已經(jīng)被搶光了。臭豆腐、醬牛肉、玫瑰膏、芝麻元宵……那樣多,根本吃不過來呀。

      方世為她買了一個糖畫人,畫的是她戴的盔頭,那樣復雜的飾品,也能被栩栩如生地畫出來。傅惜如接過來,看來看去,舍不得吃。

      方世好笑地看著她:“一個糖人而已?!?/p>

      傅惜如一張臉紅彤彤,笑著凝視他。

      走到路的盡頭,店鋪越來越少,也沒有什么生意了,伙計們打著哈欠,打著長牌,逗著腳邊的貓。

      有女子蹲在樹邊哭,同行的男子拿著煙桿,煩躁地抽著,忍不住沖她吼:“你別哭了得不得?好聚好散,一早說好的?!?/p>

      感情的閑事沒人去管,傅惜如拉了方世走開,可是一路上她卻低著頭不說話,方世問她要不要吃豆腐腦她也不回答。

      “怎么了這是?”

      傅惜如猶豫著開口:“我們……我和你……”

      等她顛三倒四的說話,方世大概才是懂了,傅惜如啊傅惜如,戲里快把這世上的傳奇都唱遍了,可是戲外也只是一個第一次談戀愛的女孩子,也會忐忑不安,怕新人變了舊人。

      方世舒展眉目笑起來,他穿著白色襯衫,看起來像是落在塵世的貴公子,他迎著月色,同她承諾:“惜如,我會一生一世待你好。”

      就是因為年輕,才敢這樣輕易就說出了一生一世。那究竟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時光,一直要等到辭去人間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懂得。

      3.

      傅惜如一直玩到第二日才回去,算了時辰,這時間父親應該是在戲班子里。她在心底計劃著,要先去拉了母親來自己這邊,再去找二哥和大姐,等父親回來,給他端茶倒水,討好地笑幾下,就好了。

      可是沒有想到,傅年凱竟然沒有去戲班子,他端了正廳中那把黃梨木的太師椅,坐在大門口,烈日炎炎,他也不管,直瞪瞪地看著傅惜如,一把拍在扶手上:“混賬!”

      “為著那樣一個游手好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你竟然被哄得團團轉(zhuǎn)!”

      “從今天起!”他滿眼紅血絲,惜如以為是憤怒,其實是因為一宿未睡,“不準再去唱戲!除非和他斷絕來往!”

      “我不!”她終于忍不住吼起來,“我不!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嫁給他!”

      “嫁給他?”傅年凱怒極反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嫁給他!”

      傅惜如被關(guān)在了家中,半步不能出。她氣憤至極,將屋里的東西毀了個干干凈凈,那件被剪碎的戲服,是傅年凱送給她唱《紅娘》的衣。那摔在地上的發(fā)釵,是傅年開送給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那方碎掉的硯臺,是傅年凱教她習字時為她買的。那雕了鳳凰的首飾盒,是傅年凱從上海帶回來給她的……

      仆人一一說給傅年凱聽,他低著頭不說話,隔了半晌,抬起頭,一方陽光從門縫窄窄地落下來,一直爬到他的腳邊。

      后來有一天,傅惜如得了機會,一路飛奔出去,去醫(yī)館找方世??墒菦]趕上巧,方世正好出診,她便躲在醫(yī)館里,要了一杯清茶,一邊喝一邊等他。

      可是心里焦急得很,不知道傅年凱何時會派人追上來,下一次可就沒有那么容易逃脫的了,她不甘心,她想要見他一面,拉著他的手,讓他帶她走。

      日思夜想,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口他的人,詞里都是怎么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飛絮。

      可偏偏是這樣巧,方世前腳踏入醫(yī)館,傅惜如剛剛站起身,來找她的人后腳就到了。傅惜如被拖著出了醫(yī)館,好在這時間人流不多,不然傳出去真成了一樁笑話。

      方世上前來救她,他平日里風流倜儻,從來不跟人爭執(zhí),可是這一次卻是沖上來叫她:“惜如,惜如……”

      傅惜如一邊哭,一邊想,這樣就值得了。

      幾個人上前,圍住方世毆打,方世寡不敵眾,沒多久,弓著腰,吐出一口血來。傅惜如在一旁哭得幾乎暈厥,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讓他不要再跟來。

      “我答應過你的……”他艱難地開口。

      傅惜如愣住。

      他答應過她的,一生一世待她好。

      這樣一愣,她反而冷靜下來,見她不再掙扎,押住她的人也漸漸松開了手上的力道。毆打方世的人卻不肯停下來,沉悶的毆打聲一聲一聲,落在傅惜如的心尖,她忽然從衣服里摸出早就藏好的剪刀,比在自己脖子上,靜靜地說:“住手?!?/p>

      終于停下來,一眾人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傅年凱一唱完戲便得到消息趕過來,還穿著戲服,妝也沒有來得及卸。走到巷子口,他匆忙的腳步反而又緩下來,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聽到他的腳步聲,傅惜如抬起頭。

      他說:“把剪刀放下?!?/p>

      “放我走,”傅惜如說,“我死都不會讓你如意?!?/p>

      原本以為傅年凱會勃然大怒,誰知他卻十分平靜,淡淡地說:“好?!?/p>

      所有人都吃驚,包括傅惜如,她皺著眉頭看向他,試圖尋找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她手在發(fā)抖,不小心刺破了皮膚,鮮血流出來。

      在這樣靜的午后,顯得異常觸目驚人。

      傅年凱看著她雪白的脖子間驚人的紅,他忽然走上前,揚起一巴掌,“啪”的一聲,狠狠落在傅惜如的臉上。

      不是了,她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落在水中,被他抱在懷中哇哇大哭的小女孩了。

      如今,那池塘的水干了一半,只及得到她的腿,她從這頭淌水走到那頭,也不會再害怕。池塘中的假山還在,荷花六月才肯開,而池底的金魚,卻已不是當年那一雙。

      原來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他忽然地出現(xiàn),搶走了自己最寶貝的人。他最最疼愛的小女兒啊,為她哭過痛過笑過歡喜過,為她做了那樣多,等那人一出現(xiàn),勾勾手指頭,她便心甘情愿放棄所有,把五臟六腑掏給那人看。

      而那人,根本不需要做什么。

      你在我心上。我只愛你一人。我會永遠待你好。

      統(tǒng)共才十八個字而已。

      他養(yǎng)了她十八年,卻抵不過這樣簡單的十八個字。

      “你走吧,”傅年凱緩緩地開口,他的手在懸在半空中,遲遲沒有收回,“你不再是我傅年凱的女兒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罷。”

      傅惜如垂下握著剪刀的手,捂住被他打過的臉,這是傅年凱第一次打她,卻也是最后一次打她。她又痛又恨地看著他,大聲喊道:“我也不屑再做你的女兒!”

      天空不知何時密布了烏云,她挺直了腰身,咬著牙,一步一步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等她走遠了,傅年凱卻忽然一下子失了力氣,腳步一滑,旁人趕忙上來扶住他。傅年凱茫茫然抬起頭,笑著說:“有些累了,才覺得這戲帽當真有些沉?!?/p>

      回了家,他讓人將椅子抬出來,放在庭院里,望著快要結(jié)果的玉蘭樹失了神。

      “爹爹,爹爹,”小小的人兒從門邊踉踉蹌蹌地跑出來,男人蹲下身,她撲入他的懷中,“爹爹,玉蘭開了!”

      他便笑著伸出手,從枝頭折下一朵,別在她的鬢間,理了又理,看了又看。

      4.

      傅惜如又重新回到臺上唱戲。班主不悅,牙尖地說過她幾句:“哎唷我的姑奶奶,您不是不唱了嗎,說走就走,說來就來,誰伺候得了您啊?”

      傅惜如賠著笑臉道自己的不是,主動要錢降了錢,她又確實有了些名氣,班主才讓她繼續(xù)唱??墒遣胚^了幾日,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了。

      她的戲樓貼什么,傅年凱的戲樓就跟著貼什么,特別是傅惜如,傅年凱讓班里的紅角跟她卯上。傅年凱的戲樓在北平名氣最響,如此三番五次,傅惜如的班主如何頂?shù)米 ?/p>

      她同傅年凱鬧翻的事情也漸漸傳開來,人人都當笑話看她。為了一個男人,不惜跟家里決裂,年紀輕輕,一點也不懂自重自愛,最最可恥的,是不孝。

      最后實在是沒辦法了,傅惜如在臺后更衣,班主來給她說:“這樣下去,我也很為難,一大班子人都靠我呢。”

      傅惜如愣了愣,然后點點頭:“我知道了?!?/p>

      然后若無其事地上臺。

      說來大概是天意,最初的時候,她唱的,也就是這曲《生死恨》。

      走的時候,班主多給她錢,說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傅惜如沒有收,鞠了一躬,只說這兩三年,麻煩您了。

      那天,傅惜如特意去集市買了桂花糕、臭豆腐、醬牛肉、玫瑰膏、芝麻元宵,他那夜請她吃過的,她一樣不少地買回去。

      方世回家看到一桌子的點心小吃,愣了愣:“這是做什么?”

      傅惜如坐在桌前,狠了狠心,對他說“我們?nèi)ド虾0??!?/p>

      方世欲言又止,下意識問:“為什么?”

      “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p>

      其實是沒有辦法再呆下去了。

      方世仔細地打量傅惜如的臉,似乎想從中讀出點不舍或者任性,可是沒有,女孩子漂漂亮亮的一張臉上,除了堅定,別無其他。

      女孩子的愛情不就都是這樣么,最開始她們小心翼翼,害羞地躲在門后,看一眼,再看一眼,到了最后,拋了這天地,生死相隨的,都是同一個人。

      “好,”方世慎重地點頭,又怕辜負了她這樣的心意,他重復說,“好。我?guī)阕??!?/p>

      走的那天,傅惜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行李少得可憐。沒有了傅年凱,除了一些錢財,她便什么都沒有了。剛剛走出門,卻撞見了傅母。

      “如兒啊……”她伸手去拉傅惜如,“我的如兒?!?/p>

      “娘,”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過幾年,就回來的?!?/p>

      “你爹爹他——”

      “提他做什么?”傅惜如別過頭,嘴角是譏誚的笑,“我已沒有爹爹?!?/p>

      傅母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說什么傅惜如都不會肯聽。她將手里收拾好的包袱遞給她:“你去上海,別虧了自己,娘來看你的時候再給你帶好的。你記得給娘寫信,不然哪里去找你。照顧好自己,換季添衣,都別忘了,一個人在外面,凡事多留個心眼……”

      “娘,”傅惜如打斷她,“我不是一個人。”

      傅母張張嘴,一時間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說的。

      “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傅惜如有些不耐煩了。

      等車開了,沒走幾步,傅惜如聽到后面有聲音,忍不住回過頭去看,是傅母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可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傅母又停下來,沖她不斷揮著手,一點一點地笑開來。

      “還是算了吧,”方世不忍地說,“別走了?!?/p>

      傅惜如收回目光,望著眼前,一直望到盡頭,沒有回答。

      可是等到了上海,傅惜如才明白方世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是為什么。世事并不如她所想般簡單,又不是紅角,也不是不讓唱,只是戲碼得放前面擱著。

      傅惜如剛開始的時候心高氣傲,不肯做,可是全上海的戲樓都跑遍了,都是這個規(guī)矩。方世比她好得多,他本來就是漂泊慣了的人,沒什么排場和講究,只是換了個地兒給人看病罷了。

      其實這里比北平更輕松,可是沒有包銀,傅惜如從小蜜罐里養(yǎng)大的,一時習慣不了這么大的落差,只能去變賣母親給她的首飾。

      方世阻止過她,可是她執(zhí)意如此:“等唱紅了,再贖回來就是了?!?/p>

      方世無可奈何,只得嘆氣。

      漸漸的,傅惜如的脾氣也大起來,過日子和談戀愛不一樣,她又是第一次走出傅家院子,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落淚,卻堅決不讓方世瞧見。

      是她要跟他走的,只要一見到他,她便能忘了世間所有的苦。

      也同母親寫信,傅母的信周周都有,可是傅惜如回信回得少,非得遇上點能說的事才肯寫。傅母也小心翼翼,同她說傅惜青說傅惜月,對傅年凱避而不談,生怕觸怒了她。

      日子這樣過,本來也不算糟糕的??蓱?zhàn)爭爆發(fā),局勢動蕩,部隊里征兵,周圍的年輕男子越來越少。征兵的布告越來越多,軍中尤其缺醫(yī)師,方世望著貼著的啟事,看了許久。

      那天夜里,他忽然向傅惜如提到自己的父母。

      “父親也是大夫,小的時候,不肯為日本人救命,被一槍斃命。母親咬了一個日本人,也挨了子彈?!?/p>

      傅惜如不知道該如何寬慰他,張了嘴又合上,畢竟是沒有什么可以寬慰的。

      方世越發(fā)沉默,街頭人人自危,傅惜如還是去唱戲,有一次有披頭散發(fā)的瘋子沖進戲樓,仰天大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p>

      那天戲樓早早散場,傅惜如回到家,方世坐在臺階上抽煙,他極少抽煙,傅惜如統(tǒng)共沒見過幾次。她在他旁邊坐下來,她要保護嗓子,不應該呆在他旁邊的。

      天空澄碧如洗,上海的氣候比北平要溫和得多。

      方世終于開口:“惜如……”

      傅惜如凝視著前方空蕩蕩的地,不等他說完:“你走吧。”

      一個恍惚,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竟是似曾相識。

      他說過的啊,會一生一世待她好。

      可是誰又忍心責怪。

      回想起來,傅年凱當年瞧不起方世,說他游手好閑,怎么成得了頂天立地的男兒。

      你錯了,傅惜如在心底痛快地想,你錯了,他是。

      明明是件驕傲的事,可是眼淚卻從臉頰落下來,伸手去擦,放在嘴邊,知道是咸的。

      5.

      方世走后,傅惜如有一天從床上起來,走了幾步,又暈了過去。去看了大夫,才知道懷了孩子。

      傅惜如又甜蜜又心酸,想著要是早些日子知道,方世就不會走了。可是她又怎么忍心將他綁在身邊,冥冥之中,都是天意。

      傅母得知了消息,立馬從北平趕來。

      傅惜如打開門,母親站在門外,穿戴整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可卻掩不住臉色的憔悴。

      傅惜如眼睛發(fā)酸,眼淚差點落下來,撲入傅母的懷中:“母親……”

      傅母也沒有問方世去了哪里,無論他去了哪里,不在這里,便不會是一件好事。

      傅惜如止不住地哭,方世走的那天,她將他送出弄堂口,他一顧三回頭,她笑著沖他揮揮手,心里已經(jīng)苦得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沒有落下一滴淚。而如今,她在母親的懷中,終于可以哭出來。

      這時候,傅惜如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如兒,如兒……”

      她立馬挺直了哭泣,全身僵硬,那人又喊:“如兒……”

      太熟悉了,聽他這樣叫了她十幾年,那差不多就是她的一生了。

      傅惜如終于抬起頭,看見傅年凱站在門前的老樹下。他穿著依然體面,石青色的綢緞長衫,頭發(fā)梳在腦后,看起來又精神又威嚴。她愣愣地看著他,隔了幾秒鐘,血流才往頭頂上升,這幾秒是那樣的漫長,她張開嘴,指著他大聲吼道:“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她松開母親的懷中,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她腳步不穩(wěn),傅年凱有些遲疑,想上前來攙扶她,可是這一個動作更加激怒了傅惜如,她歇斯底里:“你走啊!”

      當年,放她走的人是他,與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的人是他,將她逼得在北平呆不下去的人,還是他。

      傅年凱不得不往后退,一直退,傅惜如才終于冷靜下來,被傅母連哄帶誆地扶著回了屋內(nèi),她坐在床上,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你為什么要帶他來?你趕他走,你讓他走??!”

      聲音很大,傅年凱站在外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再然后,覺得胸口有什么碎掉,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轉(zhuǎn)過身,加快了步伐,走了。

      傅母留下來照顧傅惜如,她覺得屋子光線不好,怕苦著傅惜如,便提出換個地方,傅惜如不愿意,還說著,指不定哪天方世就回來了。

      傅母給她做點心,方世也做過,但是到頭來,還是傅母做的更合傅惜如的胃口。

      十二月的時候,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足足六斤,身體健康,哇哇地哭著。傅母問她給孩子取什么名字。

      傅惜如想了想:“就叫方仁吧,仁心宅厚。”

      每一個孩子的名字,都蘊藏著父母對他們最大的期許。傅母愣了愣,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你父親當年給你取名叫如,便是愿你事事如意?!?/p>

      話說出了口才知道自己不該在傅惜如的面前提到傅年凱,傅母低下頭,傅惜如卻只是看著睡著的方仁,淡淡地說:“卻是他自己讓我不如意?!?/p>

      傅母想到或許是個時機,便繼續(xù)說:“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做錯了,你也不要再怪罪他?!?/p>

      “不,他沒有錯,”傅惜如說,“這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p>

      等方仁滿了六個月,傅母就收拾了行李準備回北平。走的那天中午,做了一桌子飯菜,傅惜如還年輕,傅母也還未老,可是這一頓飯,這回吃了,也不知道下一次還有沒有機會做給她吃了。

      “我給你找了個荷娘,以后就她來照顧你了。別跟自己慪氣,多注意身體,一個人帶著孩子,總不會太容易?!?/p>

      傅惜如沒有回答,一直埋著頭吃飯,大口大口地吃,也不夾菜,一直埋著頭將飯往嘴里扒。

      傅母知道她心里難過,嘆了口氣,又將新的首飾珠寶包好塞給她。

      傅惜如還是埋著頭坐著,傅母說:“菜做多了,晚上你熱來吃了吧?!?/p>

      她沒回答,只是抬起手去擦眼睛。

      傅母走的時候,傅惜如忽然開口問:“他呢?”

      傅母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傅惜如聲音太小太輕,等傅母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背過身去了。

      “他挺好的。”傅母說。

      傅惜如點點頭,站在原地,聽到傅母推開門離開的腳步聲,最后一句話,她說:“要是等不到,就別等了?!?/p>

      傅母走后,傅惜如又回到戲樓里唱戲,這次跟對了人,慢慢地她又紅起來了。但是戰(zhàn)亂時節(jié),上海早已不是以前的大上海。

      經(jīng)常是她唱完戲回來,方仁已經(jīng)睡下來,她便抱著他坐在床邊一個人發(fā)呆,想很多事,一直要想到很深的夜,一生中所見過的人的臉龐,一張一張從她腦海中飛過,卻獨獨沒有傅年凱。

      很多時候,傅惜如都覺得,自己的一生也將這樣過去了。

      直到合同結(jié)束,她對班主說不想續(xù)約了,要回北平。

      不等了,她想,方世若是真的回來,他知道該上哪里找她的。

      北平比上海安定,仗還沒有打過來,老人提著鳥籠還敢在大街上走。

      傅惜如穩(wěn)定下來,這一次,傅年凱再不像幾年前一樣找她麻煩,她貼什么,他就貼什么。傅惜如一日比一日開心,覺得日子會好起來,閑暇時抱著方仁給他講方世,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傅母來找她,試探著問:“要不然,搬回家去?。俊?/p>

      “我不再是他的女兒,”傅惜如冷漠地說,“我不會再回去的。”

      傅母嘆了口氣,也沒再強求。

      又這樣過了幾個月,傅母在家里等傅年凱,等到凌晨也不見他回來,她眼皮子一直跳,直覺出了事。

      正準備出門,就碰上戲樓的人將傅年凱送回來了:“就差這口氣了,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了?!?/p>

      病來如山倒,他心里有結(jié)解不開,苦悶了這些年,一直淤積著,又怎么好得起來。傅年凱病得厲害,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嘴里就一直叨念著傅惜如,如兒,如兒。

      傅母在一旁偷偷用手帕抹眼淚,跌跌撞撞地往傅惜如的家里趕,傅惜如還在屋里睡覺,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趕忙打開門,傅母幾乎給她跪下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

      當年是她沒有攔住傅惜如,也是她沒能將她從上海好生生地帶回來。父女兩個人,鬧了這些年,做母親的在一旁看著,誰又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他不行了,我求求你,如兒,去看看他吧……”

      傅惜如怔怔地看著頭花白了大半的母親,小時候跟先生學唱戲,也學些古詩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原來是這樣子的。

      她想說“我恨他”、“我不會原諒他”、“他不是我的爹爹”,可是話到了嘴邊,卻是顫抖的一句:“好,你帶我去。”

      傅惜如到的時候,傅年凱還在睡覺。屋里有些悶,傅惜如在他床邊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有多虛弱,他睡得實在是太沉了,她坐在他旁邊,他一點也沒有察覺。

      這一刻,傅惜如忽然覺得,過往種種,都成了空空蕩蕩。

      他像個孩子一樣地睡著,面容上全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再也抹不去了。忽然他在夢中皺著眉頭,傅惜如伸過手,想為他撫平額間的皺紋,沒想到卻驚醒了傅年凱,他睜開眼睛,看見竟然是傅惜如,喉結(jié)一動,眼淚卻先汩汩往外冒。

      到了最后才發(fā)現(xiàn),她傷他們,遠遠比他們傷她,深得多。

      傅惜如不知所措,他伸出過,扯著她的衣服,生怕她走了。

      “我不走?!彼煅手f。

      他這才有些猶豫地,小心翼翼地松開手。

      父女兩人相顧無言,盼了這么多年,盼到這一刻,卻已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人生便是這樣,過了,就過了。

      “爹爹,”她說,“你還背得動我嗎?”

      傅年凱笑開來,臉上皺紋更深了,他搖搖頭:“背不動了。”

      “嗯,”她其實也知道這答案的,“下次,把方仁帶來給你看,他都會開口叫娘了,下回你教他,叫公公?!?/p>

      “好?!备的陝P嘴上應著,眼淚卻又忍不住往外落。

      “爹爹,我給你唱戲吧。”

      這么多年,他們從未同臺演出,他也從未聽過她唱戲。

      如今才想起來,還有這樁心事,未了的愿太多,久了,就記不得那么多了。

      傅惜如唱著唱著,就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她坐在臺下聽傅年凱在臺上唱,她在臺下奶聲奶氣地跟著和,那時候的父親,那樣年輕,那樣好看,天塌下來也有爹爹撐著。

      傅年凱慢慢地聽著,偶爾用手給她打拍子,聽著聽著,他忍不住笑起來,眉頭舒展開,隔了這么多年,她終于肯回來了。

      想到這里,傅年凱便想去摸摸她的臉,像小時候那樣,拉著她的臉,用胡渣去刺她的臉??墒遣恢罏槭裁?,傅惜如站得那樣遠,他一伸手,手中的藥碗“啪嗒”一聲跌碎在地上。

      傅惜如愣住,停在原地。她看見母親和大姐猛然撲上去大哭起來,看到二哥狂吼著沖出門去找大夫。

      她停在原地。

      她遠遠地站著,連上前一步都不知道,只是望著,望著一室的哭聲和喊聲,她張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隱約中,她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是父親的聲音,她急切地回過頭去,想聽他說,可是回過頭去,陽光一片清明,空蕩蕩的窗邊,只有一陣風吹過。

      兒時他為她別在鬢間的玉蘭,失了年歲,枯干的花瓣,一點一點,化作塵埃。

      而舊夢,已然是不會再來了。

      責編:涼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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