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凍瘡和春天的愛情

圖/小薇彩

文/張七迉

冬日的凍瘡和春天的愛情

圖/小薇彩

文/張七迉

他們是千山，也可以是萬水，而你我的一點點。

【千千萬萬個我想的背后，有著千千萬萬個不能】

遇見查北的那個冬天，是我在義城待過最冷的一個冬天。

我滿手生著凍瘡，用圍巾包住了大半張臉，手指和身體都是浮腫又笨重的，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小心地把圍巾向上扒拉開一個小縫，往里大口地塞著面包。

眼看著手機電量從百分之九十七耗到二十八，卻還是不想回家。關(guān)掉手機的人才招聘網(wǎng)頁，我抬起頭來扭了扭脖子。

然后就看到了查北，在寒風(fēng)里捧著大把艷俗的紅玫瑰朝我這邊走過來，臉上帶著羞澀又激動的笑容。眼神對上，我立馬埋下頭。

不知道又是誰家敗家的浪漫男朋友，在這個凍死人的季節(jié)里只穿件白襯衫搭身薄西裝就出來晃蕩了，還抱那么大束花也不嫌沉得慌。

一雙擦得反光的皮鞋慢慢接近，然后停在我的跟前。我一口面包還沒咽下去就那么呆呆地仰頭看著他。聽他說，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要求婚。

求……婚？他在我呆滯茫然的目光里紅了臉，慌亂的從懷里抽出一朵來遞給我：“還有半小時我女朋友就來了，你要是有空，能幫我把花給她嗎？”

他解釋說他是學(xué)著一個外國的求婚視頻策劃的，拜托好九十九個路人，等女主角登場了就一個接一個過去送花。

俗氣。

“接著大家就幫我對她說一句‘宋伊娣，查北愛你，嫁給他吧！’”他興奮又緊張地向我介紹著他的求婚作戰(zhàn)計劃，為即將到來的重要時刻滿臉通紅。

好俗氣。

看他那么干勁十足，自信滿滿的樣子，似乎沒想到我會拒絕幫他這個小小的忙，就像他從沒想過宋伊娣會拒絕他的求婚。

我把嘴里的面包嚼碎了咽下去：“不好意思，我沒空?！闭f完在他驚異又失望的表情里站起來逃離現(xiàn)場。

后來回憶起這天他對我說，那時候他以為在公園長凳上待了整整一個早上的看上去很面善的女生應(yīng)該很閑很熱心。

誰知道那么匆忙又不近人情。

我對他說，查北，你得原諒一個在一年最冷的時候失了戀又丟了工作的情緒化的女人。

我其實只是不太想在這么個倒霉又寒冷的冬日里，放下凍得干硬的面包，露出自己長著可怖凍瘡的丑陋手指頭，忍著腫痛把美艷的玫瑰轉(zhuǎn)交給一個被疼愛著的幸運姑娘，還拍著掌樂呵呵地見證別人理所當(dāng)然的幸福。

這是我最難熬的一個冬天，我是那么沒風(fēng)度的人，實在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坦然祝福別人的好運。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好運，可它是我厄運的根源。

在查北求婚大作戰(zhàn)的兩個月前，我也曾是一個集萬千祝福于一身，顫著手接過玫瑰和戒指的幸運姑娘。那時還沒有吹起刺骨的寒風(fēng)，手上沒長癢痛的凍瘡，身上也沒穿厚重的衣裳。我在尚未入冬的溫暖南方，對葉延說，我愿意。然后墊腳摟著他的脖子感慨萬千地哭花了妝，還覺得自己是最美最幸運的小公主。

然而后來分手了，再去看小米當(dāng)時在一旁拍下的視頻里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點都不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哭得丑極了。

大概是一件事情的結(jié)果的好壞，會影響記憶里過程的美丑吧。

因為和葉延分開了，所以記憶里本來美好動人的場景在現(xiàn)在看來，就是不忍直視的矯情了。

查北啊，其實我也想祝福好運，感謝緣分，相信忠貞的愛情。

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沒有好運，沒有緣分，沒有忠貞的愛情。

【對不起】

我不知道查北最后有沒有找齊九十九個善良的路人，有沒有一字不漏地背完求婚的稿子，只知道他的宋伊娣最后沒有戴上他精心挑選的戒指。

那是我第二次見查北，就成為以后一起熬夜加班的革命戰(zhàn)友。老白介紹我倆認(rèn)識的時候說：“林昔啊，這個是查北，技術(shù)人才?！?/p>

“查北啊，這位是林昔，藝術(shù)人才?！?/p>

我們握下手意思了一下。

“你好，我是負責(zé)寫代碼的?！?/p>

“你好，我是負責(zé)畫海報的。我們……見過?！?/p>

“嗯？”

“你求婚那天，在公園長凳?！?/p>

“啊，想起來了，你是那天唯一拒絕助我一臂之力的女生?！彼麑擂蔚孛^笑了笑。

是啊，正常的女孩兒遇到浪漫的求婚現(xiàn)場直播，肯定少女心炸裂，萬分愿意參與其中，促成一段美好的姻緣吧。

我下意識看向他的左手，卻沒看到那個閃瞎單身狗的物件。

“啊，過去了都……分了，沒成。”他發(fā)覺我的視線，坦蕩地解釋。

可能感覺到氣氛有些沉重，他開了個玩笑，“嘿，可能就是差你當(dāng)時的一臂之力了。”

我認(rèn)真地看著他：“對不起?！?/p>

“沒有沒有，也不全是你的原因?！彼B連擺手，無奈的表情似乎覺得我的反應(yīng)太過認(rèn)真，沒理解到他的玩笑意味。

我沒解釋。不是“對不起，我沒有幫到你求婚”，也不是“對不起，我踩到了你的傷心處”，其實是“對不起，你求婚失敗那么慘，我竟然內(nèi)心有些開心”。

原來不止我啊，在走向婚姻的殿堂時不小心摔了跟頭的人。

原來不止我啊，在極度歡喜和傷痛失望里猛然切換的人。

我承認(rèn)我幸災(zāi)樂禍，心地歹毒。但再遇到查北，聽他說他那段失敗的感情和鬧劇一般的求婚，我竟然舒了一口氣，像是把臉埋在手心里，嘴角向兩邊扯開，滾燙的淚水也從指縫溢出來。

該怎么形容這種情感呢，大概是不幸和悲憫交融了，就著往事和同樣可憐的同伴干了一杯吧。

【抱著這樣的革命情感】

抱著這樣的革命情感，我下意識就對查北多了點照顧。

查北這個人吧，在不認(rèn)識之前，也就是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個很講究的人，要不也不會在那么冷的天還穿著單薄的正裝，凍得瑟瑟發(fā)抖也不管，滿街跑去找路人幫他告白求婚。

后來想想，可能也不是他講究。只是為了那個叫宋伊娣的女生吧，希望讓她的求婚記憶里的自己，是西裝革履，認(rèn)真嚴(yán)肅的。

我會這樣想，是因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和“講究”這個詞，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

“查北啊，你的早飯我?guī)湍惴胚@兒了啊。嘿，你的垃圾能不能別總是直接扔桌上?。　蔽蚁訔壍乜粗郎系耐赓u盒和吃了一半的火腿腸，從他身側(cè)踢過來一個垃圾桶，“就離你那么近你也不知道隨手丟進去?！?/p>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屏幕沒離開過，可能昨晚又通宵了，眼睛紅紅的，頭發(fā)也亂得不成樣子，胡渣都冒了些出來。再往下看，皺皺的襯衫和西褲，一雙輕松熊的棉拖鞋。

就這樣，竟然還和丑沾不上邊。

我冷哼，也是仗著底子好，你就這么糟蹋吧。

他依舊置若罔聞，手在鍵盤上一陣狂敲，眼睛努力地睜開，有時候眼淚出來了些就抬手在衣服上蹭蹭，就連蹭眼淚的時候，那眼珠都還是往屏幕上瞄的，手不減速，辦公室里不間斷地充斥著“嗒嗒嗒”的聲音。

我想說他，又覺得他工作的時候是什么都聽不進去的。于是自己轉(zhuǎn)身走了，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整理今天的資料。不知道為什么，怎么坐都不太舒服，我開始翻抽屜，找出一個東西，走過去放在他的手邊，這才安下心來，回座位上開始工作。

過了沒幾分鐘，那邊的鍵盤聲漸漸消失了，我不由得轉(zhuǎn)過去看，那人正仰著頭往眼睛里滴我剛才給他送去的眼藥水。桌上亂七八糟的垃圾也不見了，只剩一堆文件和幾支筆。

哈，原來剛才也聽到我說的了嘛。我欣慰地點著頭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查北正好也回過了頭來看我。

他手里揚著我給他帶的早餐，咧著嘴對我一個勁地笑，眼藥水有些沒吸收進去，往眼角淌了下來。他大喊著謝謝，引得周圍的同事紛紛看過去，笑聲一片。

亂成雞窩的頭發(fā)，紅腫的疲憊的眼睛，好笑的掛在兩頰的眼藥水，他干裂的嘴往兩邊拉，卻笑得很是開心滿足的樣子。

我忽然心里一酸，至于嗎？明明自己熬了一夜沒有休息，明明就已經(jīng)很累很不開心了，為什么還要笑得那么與世無爭的好看。

不過是一個三明治和一盒紅豆酸奶。

不過是一瓶囤多了的眼藥水。

從未有人因為我做過的這些小事，表達出那么大的歡喜。

不要給我那么多歡喜的反應(yīng)啊。

【你能回應(yīng)，而不會離開】

不管是我媽還是小米，她們都說過，你就是這么個人，當(dāng)自己對別人的好讓別人有了反應(yīng)，就恨不得再堆積點好打了包給人家送過去！

就是這樣，才會讓人家習(xí)以為常不珍惜嘛，你看那個葉延，不就是這樣。

我總是不知道怎么反駁她們，剛開始還會解釋說：“感情的東西誰也說不定，葉延他也不一定是因為這樣才和我分手的嘛，可能只是，發(fā)現(xiàn)不合適……”到最后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都求婚了才發(fā)現(xiàn)不合適？之前三年拿來干嘛啦？喂……了嗎？”我盡力捂住小米開機關(guān)槍的嘴，還是擋不住她沖出口的字句，“還有啊，以后別說什么分手，說劈腿被你抓奸后狠狠踢掉，省得別人還以為是咱們有什么毛病！”

我始終想不通，為什么喜歡一個人，想對他好，想對他越來越好，到最后卻變成了他離開我，厭倦我的理由呢？

為什么我認(rèn)為情之所至，自然而然的感情里面，還需要有計謀，有手段的鋪墊。有小米說過的什么以退為進，月滿則虧的戰(zhàn)術(shù)策略要學(xué)習(xí)呢？

小米總是說，哎，你以后慢慢就懂了。可能也有不用那么復(fù)雜的感情，但是太少了。

那天在小米的家里，我抱著枕頭哭，小米在我身旁盤腿坐著，一下下拍著我的背：“可是你啊，你要是能遇到那么簡單的感情就好了。要是你找到那個不會因為你付出太多，太急切就減少愛你的人，就好了?！?/p>

我回過身摟住小米肉肉的腰，我的家人，我的小米，這個世界上，其實也有著珍惜我的付出的人啊。

有時候，我不是想要付出和回報對等，我只想我的付出得到回應(yīng)，而你能不要離開。

而我對查北，平心而論，剛開始是單純的革命感情，有種同命相連的感情罷了，所以忍不住想給他一點什么，關(guān)心也好，照顧也好。

葉延也說過，我的確是一個老媽子的命，見不得別人在我眼皮底下過得凄慘，忍不住要去操心，去照顧一下。他和我分手時也說，你知道你這是什么嗎？小愛說這叫圣母婊。他指著床上還衣衫不整地看著我們爭吵的女孩。

我當(dāng)時整個人都懵掉了，沒去考慮那個難聽的詞匯竟然是出自我愛了三年的男人的口中，而且還是他從其他女生那里學(xué)會這樣來定義我。我只是愣在原地想，啊，小愛，怎么配頂著這么個名字呢，你？

而現(xiàn)在我對查北的關(guān)心，又讓我想到了這個難聽的詞匯。我是不是，不該這樣呢？自作自受，自討苦吃。

小米和我語音，聽聲音應(yīng)該是正在敷面膜，所以整個人說話都像是含著一口空氣：“都過去多久了，你給我趕緊忘了那倆狗男女呲牙咧嘴叫喚的聲音。你們公司那個，誰來著，我看啊，你現(xiàn)在對他的好就是給你自己的補償?！?/p>

對啊，只是補償，我對查北沒存什么其他的心思，那就沒有什么失望可說。

【其實月亮不冷，只是太陽太熱】

老白神神秘秘地走過來拍我的肩膀：“小林啊，聽風(fēng)聲，你有事??？”他的眼神瞟向查北的位置。

果然，在我們這么個小公司，八卦傳得比文件快得多。

“沒有什么，你別聽他們亂說。”

“不對勁，你對那誰太好了?！?/p>

“老白，你昨天那個資料是我?guī)湍闩?。你自己說，是誰讓你DDL（截止期限）后還活著的？”

“咳，我也不是說你對我不好，但是……”老白迎上我拒絕溝通的眼神暗示，識趣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對了，今天晚上的聚餐記得來啊，吃火鍋。”

我連連點頭。

我冬日里絕不會拒絕的三個東西：床，暖寶寶，火鍋。

今天趕上了第三個。

大家分了三桌坐，并且似乎很有默契地留空了我和查北旁邊的位置，然后老白來我旁邊喊：“小林，干嘛呢？往里面坐坐，你擱這大家不好進去啊?！?/p>

我在鬧哄哄的人群里，座位離查北越來越近，最終坐到一塊。

周圍的人笑著起哄，他卻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樣也跟著笑，偏過頭也對著我一個勁傻樂：“林昔啊，你別總低頭不說話啊，你看大家都在笑，你一個人低頭不笑顯得多傻啊。”

“你知道他們在笑什么嗎？”我看他像看著地主家的傻兒子。

“不知道，可能就是很開心吧！”

“開心？”

“這不是要吃火鍋了嘛！”他看著這時端上來的鍋底，眉開眼笑，“林昔，你不喜歡吃火鍋嗎？”

“……喜歡”我也沖他擠出一個笑容。

第二場我們?nèi)チ伺赃叺臒镜?，邊吃串邊喝酒?/p>

喝了酒后的我，會變得異常的清醒。所以每每和大家一起吃飯，最怕要喝酒，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十分悲壯。我總是要被迫聽到很多秘密，然后第二天還要裝作喝醉了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來讓昨日拉著我大倒苦水的大哥大姐小弟小妹心安。

而這天的不一樣，在于我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次喝醉了的自己。

查北趴在桌子上，手里抓緊了一個空了的瓶子，他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林昔啊，我們剛遇到的那天，我是怎么樣的?。俊?/p>

“嗯，很帥，很開心。”無限接近著愛情和永遠的我們，都是這樣的。

“現(xiàn)在的我呢，是不是糟透了？”眼睛剛有一點濕潤，他就吸吸鼻子，努力把酸澀的液體生生憋回去，“失戀有什么的，大家不都在失戀嗎？那么多人失戀，為什么我感覺全世界只有我最難受？”

“嗯，對啊，大家都在失戀啊。”我把他手中的瓶子拽出來放在一旁，“可能是因為，你感覺你曾離幸福最近，而它卻也走得最快吧。”

失戀就是沒有溫度的月亮，可惜我們剛從夢幻的求婚里走出來，像剛剛沐浴了一場太陽。所以呢，我們就生氣地對著月亮說，好冷啊。

查北把頭埋在臂彎里，一個勁地點。我在一片劃拳聲中，竟然聽到了他細微的抽泣聲。

“林昔，你被人背叛過嗎？那種和你很親密很親密的人，就快要成為家人的人?！?/p>

我點頭，可他看不見，還在繼續(xù)說，像是一個拼命努力卻得不到糖的孩子：“我查北，真的就那么糟糕嗎？就能被那么輕易地扔掉嗎？”

“你很好，非常好，一點也不會糟糕。”我拍動著他輕微顫動著的背，“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查北?！?/p>

這時我深深覺得，他就是我自己，喝醉了肆意發(fā)泄的我自己。

對他說，查北，你辛苦了。就像說，林昔，你辛苦了。

【你會忘記的，或者假裝忘記】

那天晚上，我陪著吵著嚷著的查北又喝了很多酒，哭著笑著說了很多話，然后起身各自回家。

他吵著要送我：“怎么能讓你自己回去呢，我要送你的！我能送你的，我沒醉！”說話還大著舌頭，“林昔啊，你真的是，太特么講義氣了！”

我是真的沒醉，能清楚地看見路燈下的斑馬線和時不時出現(xiàn)的巡邏警車，還能不費勁地走直線，但我覺得拼命向別人證明自己沒醉這種行為太傻了，于是我只是說：“我家很近的，你看，看見沒？就是前面掛著燈籠的那個小區(qū)，走幾步就到了?！?/p>

“哪兒呢？”他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向前，“林昔你醉了吧，是不是看花眼了？”

“……是你醉了?！蔽野阉平o正在攔車的老白，“老白你給他弄回去吧，醉得不行了?！?/p>

老白奇怪地拉住鬧著要往前走的查北，沖著我說：“這小子以前從沒喝那么醉過，那誰和他分手的時候都沒見他喝那么多?！?/p>

很多事，很多人是說不得的。查北的手機屏幕隨著鈴聲亮起來，上面清楚地顯示，“她”，她？

我和老白對視著苦笑，查北也真是，分開了也不把備注改成本名。

查北拿著手機湊到眼前看了下，愣住了，等那鈴聲停止了又開始響第二次的時候才接起來：“喂，你誰?。颗?，你啊，我剛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沒接?！?/p>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梗著脖子，像是想和來人大吵一架，可每句話都講得小心翼翼。

“你結(jié)婚？”他急得快要跳起來，但聲音卻假裝冷靜，“如果要我去，我當(dāng)然會去。帶上我媳婦，以后和你家的孩子定娃娃親……就是一旦定了就不能反悔的那種……”

我皺著眉聽他底氣不足地一通胡扯，忍不住一把扯他的手過來，把手機按在我的耳邊：“不好意思啊，查北他有點醉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本來打算說有什么重要的事等他明天清醒了再聯(lián)系，但聽到對方滿嘴的不屑和不干不凈的猜測，我清了清嗓子，“真要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和我說吧?！?/p>

“是，我是他媳婦，”拿手機的那只手明顯顫了下，我瞪他一眼示意他拿穩(wěn)，“這個，不好意思，我這邊沒看到備注，請問你是？”

“北北，這位說她姓宋?！蔽易詫?dǎo)自演得起勁，“哦，那個悔婚的宋小姐啊，就是答應(yīng)了要結(jié)婚卻在走儀式送戒指的時候說還沒準(zhǔn)備好，卻又在不久后被人看到和別人看房的宋小姐??？聽說是你提的分手啊，我謝謝你了。”

“哦，你要結(jié)婚啦，恭喜恭喜啊。我們？我們應(yīng)該也快了?！蔽艺f著這些，感覺解氣極了，“你放心，我們肯定是要隨禮的，那個什么娃娃親啊……是我家北北的玩笑話，我可不能拿我家小孩的以后開玩笑，畢竟聽說你家那位年紀(jì)大了，基因也不大好?！?/p>

我看看旁邊兩個定住的石像：“好了你倆，回來了?！?/p>

“她怎么說？”老白很是好奇。

“她被我氣掛了，”我覺得這話有歧義，又說，“她被我氣得把電話掛了?！?/p>

查北慢慢把放在我耳邊握著手機的手拿走的時候，我其實是有點心虛的。我其實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處理了這通電話，只是假設(shè)了在我接到葉延結(jié)婚邀請電話語無倫次時，希望有人可以替我做的事，替我說的話。

可我不知道查北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會不會怪我對他的宋伊娣太兇了？

我鼓起勇氣側(cè)頭迎上他的目光，做好被責(zé)備的準(zhǔn)備。

他的眼神溫柔又干凈，里面倒映著路燈和我。我就那么望著他，忽然覺得心里一熱，腦海里生起些雜七雜八的念頭。

要是我能住進去就好了，我想。

“林昔，我不會忘記今天和你說過的話的?！弊砹说牟楸边@樣對我說。

騙子，我們七七八八扯了那么多，你明早一醒來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你今天為我做的事，說的話，我都不會忘記的?！?/p>

你會忘記的，或者假裝忘記。

酒后的失態(tài)和感動，一般都會被掩埋的，只有清醒著的人記得。我突然很難過，心底覺得，查北和別的人不一樣，即使他也同其他醉酒的人一樣向我倒著苦水，別人都忘掉也好，我卻希望獨獨他能記得。

【那些是疤】

那天以后的查北，還是那個不講究又容易滿足和感動的查北。

要說有什么變化的話，大概是他的手機備注吧。

有天查北蹦蹦跳跳地轉(zhuǎn)到我桌子前，把手機遞給我，有些別扭地把頭別到一邊：“老白他們都有你的號碼，就我沒有?！彼D了頓，打算解釋一下，“我也不想問他們要，只想你親自給我?！?/p>

“畢竟，我們互相交換秘密的關(guān)系，總不能比他們還生疏?！彼终f。交換秘密？他還記得那天我和他哭笑之間說的話？關(guān)于葉延，關(guān)于求婚？喝那么爛醉，該是只記得有過這回事，具體是什么記不清了吧。

我正劃著他的手機這樣想著，就發(fā)現(xiàn)最近通話里有一條“宋伊娣”，終于啊，改了備注。他看我盯著那條記錄，有些慌亂地解釋道：“她今天和我說婚禮的時間。我本來想把她號碼刪了的，后來想著算了，都過去了，刪了倒顯得我多不自在一樣?！?/p>

我邊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邊在他的通訊錄里輸進我的號碼。心想著和我說這些干什么，是要我表揚他勇敢走出來了嗎？

就是這時查北突然說：“等一下，”他捏著我的手指頭問，“這個是什么？”

“傻了嗎？手指頭你沒有啊？”我感覺到他仔細研究的目光和指尖傳來的溫度，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感覺，連忙啪地打開他的手。

“不是，是這個。”他的指尖又貼上來，按住我手指上一塊淺色的痕跡，是之前長凍瘡留的疤，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不仔細看也發(fā)現(xiàn)不了。

難為他看得那么細致，看來這幾天的眼藥水滴得挺勤的。

“這個是以前長凍瘡留的疤，就前幾個月吧，特冷那陣?！蔽野咽殖榛貋?，和表情嚴(yán)肅的他解釋。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生著凍瘡？”

我回憶了一下，點頭。

“很癢，很痛？”

“那時是，現(xiàn)在沒感覺了?！蔽矣^察著他過度緊張和自責(zé)的表情，有著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嘴里答著：“哦?！毖劬s不移開，直到我把手揣進了外衣口袋里。

后來查北和我告白時，提到這些疤，說對不起，林昔，我們要是能早點遇見，早點在一起，我就不會讓你留疤了，不會讓你一個人坐在公園里啃面包，不會讓你有機會遇見那些傷害你的人，讓你失望的事。我最在意的事，就是那時我明明就站在你面前，明明就可以看到你紅腫的手指，卻不知道我后來會那么心疼你，所以什么都沒做，還叫你去幫我遞玫瑰。

所以啊，緣分真的是件特別奇妙的事情，我們又遇見了。認(rèn)識了那么久，我不相信你所有對我的好都只是出于同情和共鳴，也承認(rèn)在你面前毫不設(shè)防的我，對你從來不是單純的同事感情。

林昔，我們在一起吧。

我說，好。

水到渠成，不用計算得失的愛情，我好像得到了。借你吉言，我編輯了一條短信發(fā)給小米。

【他們是千山，也是萬水】

又是一個冬天，查北捧著我腫得跟蘿卜似的的手指小心地抹上藥，我靠著沙發(fā)看著肥皂劇笑得前俯后仰，被他一次次地按住說不要亂動。

忽然他說起我們第一次在燒烤店喝酒的場景，問我，你還記得我們當(dāng)時怎么抱怨的嗎？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輕聲說，我還記得，那天我們提起各自失敗的感情，遺憾極了，說好不容易都已經(jīng)走過千山萬水，只差一點點就可以得到幸福了。

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是千山，也可以是萬水，而你是我的一點點。

他說完用藥膏在我的無名指上畫了一圈，認(rèn)真地看著我，昔昔，嫁給我好嗎？

電視里傳來陣陣夸張的笑聲，我卻愣了好一會兒然后哭得稀里嘩啦：“查北，沒戒指就想娶我?。俊?/p>

那個看到我哭就緊張得手忙腳亂的男人用手背擦擦我的臉，從沙發(fā)底下掏出一個小盒子，拉著我紅腫的手單膝跪地。

我哭得更兇了：“我現(xiàn)在的手怎么戴戒指嘛，胖死了，使勁都套不進去了……”

盒子打開，里面躺著兩枚戒指，一枚大一點，一枚小一點。

“這個是查太太冬天的戒指。”他把那枚大了一圈的戒指拿出來，從我的無名指尖慢慢地推到了底。

我的手指腫脹，泛紅，淤血。上面的戒指冰涼，耀眼，沾著藥膏。

千千萬萬個我想的背后，也許有千千萬萬個不能，而我遇到查北，他背著我的傷疤，奮力把每一個不能變成可能。沒人比我更幸福了。

我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點頭，明明眼前越來越模糊，我卻覺得未來分明越發(fā)清晰明了了起來。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