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孟衡
從民間賽社看隋唐樂戶與樂藝
楊孟衡
古上黨民間迎神賽社,三天供盞享賽,樂戶藝人以歌舞戲伎侑酒侑食,和悅神明??滴酢囤糁葜尽わL俗》:“神廟中集樂戶,歌舞神前曰‘賽’。”在鄉(xiāng)人看來,樂戶神廟獻藝與“賽”同義。上黨古賽最初樂藝體制與周代宮廷雅樂一脈相承,而實際應(yīng)用的祀神樂舞主要是隋唐燕樂,如唐教坊大曲【安樂】【龍池樂】【長壽樂】【順圣樂】【君臣相遇樂】【萬歲樂】(一作【鳥歌萬歲樂】)【中和樂】【梁州】等;宋教坊大曲如【齊天樂】【萬年歡】【劍器】【薄媚】【大圣樂】【保金枝】【延壽樂】等所謂“二十八調(diào),四十大曲”應(yīng)有盡有??梢哉f,隋唐燕樂以及唐宋大曲是上黨古賽娛神樂舞的主體,具有藝術(shù)傳承的深厚淵源。
古代社會掌管禮樂的最高機構(gòu)叫做太常,秦時稱奉常,漢景帝六年改稱太常?!端鍟ぐ俟僦尽罚骸疤?,掌陵廟群祀,禮樂儀制,天文術(shù)數(shù)衣冠之屬?!睔v代大體相同。太常的主管官員稱太常卿。太常卿下屬職官與樂舞密切相關(guān)的為太常博士、協(xié)律都尉等,樂戶藝人即屬其管轄。應(yīng)該說,隋唐樂藝建構(gòu)主體,主要是太常屬下樂工、樂妓的樂戶群體。
隋朝命短,有如樂曲幾小節(jié)的引子,而緊接其后便是唐朝輝煌宏偉的樂章。在隋代,首先是樂藝體制的變革與擴充?!端鍟づ崽N傳》載:
蘊揣知帝意,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為樂戶。其六品以下至庶民,有善音樂及倡優(yōu)百戲者,皆置太常。是后異技淫聲咸萃樂府,皆置博士弟子,遞相教傳,增益樂人至三萬余。
裴蘊是隋煬帝宮廷中主管樂舞事宜的太常少卿,他集中原(周、齊)和南方(梁、陳)的樂戶子弟于京都,其征選準則已不囿于罪犯妻孥,凡“善音樂及倡優(yōu)百戲”的從六品以下的官吏及民庶均可備選。這就大規(guī)模地擴充了宮廷樂籍的編制,而且是按藝術(shù)標準取才,也就大幅度提高了樂藝隊伍的素質(zhì),推動了樂舞百戲的長足發(fā)展,為隋唐燕樂的恢弘建構(gòu)奠定了厚實的基礎(chǔ)。
隋代樂戶藝人中的音樂家萬寶常(約556—595),原為南朝人,隨父大通歸北齊,師事北齊音樂家祖珽,稱祖氏之樂為“正聲”。其后,大通謀歸江南,事泄被殺,萬寶常遂被配為樂戶。萬寶常所主“正聲”,本于洛陽舊樂,即西涼樂的前身,為隋代八十四調(diào)的音樂理論奠定了基礎(chǔ)。古賽寫卷《賽場古贊·前行分戲竹》所謂“周樂星八十四調(diào)”當與之有傳承淵源。
至唐朝,“妓”分三類:曰宮妓,曰官妓,曰家妓。從三者的生活軌跡觀察,“官妓”似居于社會運轉(zhuǎn)之中樞,堪稱樂戶之正宗。而“宮妓”和“家妓”大多數(shù)都是從官妓中輸出,雖然“根”在樂戶,但境遇大不相同,不可等量齊觀。宮妓,一作“教坊妓”。唐教坊樂工、樂妓,大部分從各地方官屬樂戶中征選而來。如唐玄宗時,著名宮廷歌妓許永新原就是樂戶的女兒,唐代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歌》:“開元中,內(nèi)人有許和子者,本吉州永新縣樂家女也。開元末選入宮,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既美且慧,善歌,能變新聲”。宜春院的樂妓因經(jīng)常在宮內(nèi)為皇帝表演,所以稱其為“內(nèi)人”;又因其伎藝高妙,常在前領(lǐng)歌領(lǐng)舞,故又叫“前頭人”。這些樂妓雖多來自地方的官妓,由于地位的轉(zhuǎn)換,其境遇之優(yōu)越是一般官妓所不可比擬的。
除了長期居住于宮中的宮妓之外,自玄宗時,又在兩京宮外設(shè)左、右外教坊。外教坊的藝妓,名為宮妓,亦兼官妓,她們不住在宮里,需要時才進宮應(yīng)差,行動比較自由,與宮外社會保持較廣泛的聯(lián)系?!督谭挥洝分杏涊d的歌舞妓顏大娘、龐三娘、張四娘、裴大娘、竿木妓王大娘等,都應(yīng)是屬于長安外教坊的藝妓。而且多半全家都是供奉藝人,比如裴大娘本人是歌舞妓,兄長是筋斗伎,丈夫則是竿木伎。外教坊妓由宮廷宦官負責管理,皇家供給生活,隨時應(yīng)召入宮供奉,也可承應(yīng)外界邀請。如《教坊記》載:“蘇五奴妻張四娘,善歌舞,有邀迓者,五奴輒隨之前。人欲得其速醉,多勸酒。五奴曰:‘但多與我錢,吃錘子亦醉,不煩酒也’。”這很像地方官妓的生活方式。事實上,許多外教坊樂妓原本就是官屬樂戶。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中所指“公孫大娘”即屬此類樂妓。詩之序有云: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遍_元三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前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今茲弟子,亦非盛顏……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五十年后,杜甫觀看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贊“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并慶幸公孫氏“晚有弟子傳芬芳”。這首詩,概括地反映了唐代開元盛世以來的半個世紀兩代女樂之傳承與變遷。
唐宮廷著名樂人黃幡綽,河中(今山西永濟縣)人。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卷三引《嘉佑雜志》云:“同州樂工翻河中黃幡綽【霓裳譜】”。他才藝超凡,深得玄宗賞識?!短茟蚺芬兑蛟掍洝肪硭模骸搬b優(yōu)人,假戲謔之言,警悟時主,解紛救禍之事甚眾,真滑稽之雄!”
又引《闕史》下:“其開元中黃幡綽,玄宗如一日不見,則龍顏為之不舒。而幡綽往往能以倡戲匡諫者?!岢鞘幨?,寇不能上’,信斯人之流也”。像黃幡綽這樣杰出的藝術(shù)家,因為是名隸教坊的娼夫樂戶,歷來受到歧視。明代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娼夫不入群英》云:“娼夫自春秋之世有之。異類托姓,有名無字……自古娼夫如黃〔幡〕(番)綽、鏡新磨、雷海青之輩,皆古之名娼也,止以樂名稱之耳,亙世無字。”然而,黃幡綽其人,在上黨民間迎神賽社中,備受樂戶藝人之崇敬。古賽寫卷《賽上雜用神前本》(甲)《頭場聽命文·教坊司》云:“古倫者,三本樂星,古圣遺留。率領(lǐng)大小伎扮,有名樂役,行院之祖,當莫如黃幡綽,古本、院本,正案于老郎家。”在后世樂人心目中,黃幡綽是優(yōu)伶行院的“祖師爺”。按一般說法,以“老郎”指玄宗。但另有一說,謂玄宗封黃幡綽為“老郎神”。《唐戲弄·雜考》云:
玄宗自蜀返長安后,便復(fù)位賞功。黃幡綽偕清音童子、執(zhí)板郎君之鬼魂來朝。玄宗因命各地建老郎庵,塑三人像,永享香火。據(jù)此,老郎乃黃幡綽受玄宗之封。清音童子即雷海青,執(zhí)板郎君或何懷智之流。
這樣的傳說不載史籍,但卻是民俗文化深層結(jié)構(gòu)中浸透了歷代樂戶族群的價值判斷和情感傾注的歷史積淀?!顿悎龉刨潯罚ㄒ遥┍局杏幸黄靶匈澰~《唐王游月宮》敘唐明皇游月宮引回仙樂返抵宮廷后:
擊散斑竹二十八根散頭,應(yīng)上方二十八宿;明皇敕賜拄杖攢為戲竹,加封黃幡綽引領(lǐng)官教坊司大士,敕賜梨園戲竹諫司。這戲竹上按天,下按地,賦予伶?zhèn)愇迓暟艘簟嫌薪鹗z竹,下有匏土革木,有八音八樂,上有二十八宿,戲竹按二十八調(diào),分其日月,各置樂器……
這段話神秘色彩濃厚,頗難解讀,若聯(lián)系《唐樂星圖》古賽寫卷系列關(guān)于音樂部類的記述,就有可能發(fā)掘其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一、由《明皇游月宮》作【霓裳羽衣曲】,引出“戲竹”生成的來歷。戲竹,是古代指揮奏樂的器具。“戲”,讀如“麾”,與麾同。《元史·禮樂五·宴樂之器》:“戲竹,制如籈,長二尺余,上飾流蘇香囊,執(zhí)而偃之,以止樂?!豹q如今之音樂指揮所執(zhí)指揮棒;戲竹舉以作樂,偃以止樂,是引領(lǐng)音樂演奏的權(quán)威象征,可認為音樂的同義詞。按上引前行詞,唐明皇手執(zhí)斑竹,為楊貴妃擊節(jié)伴舞,擊散斑竹二十八根散頭,攢系于明皇敕賜的拄杖之上,是謂之“戲竹”。其來頭既神奇,又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
二、唐明皇將這桿“音樂權(quán)杖”——戲竹,授予黃幡綽,并封他為教坊、梨園首領(lǐng),總攬宮廷樂舞指揮之職。
三、這戲竹二十八根散頭,上應(yīng)蒼穹黃道二十八宿,下應(yīng)宮廷燕樂二十八調(diào),循律歷之規(guī)則,按日月而用調(diào),在“天人合一”理念上制成樂器,奏八音八樂,以達到“大樂與天地同和”的意境。
這樣“解讀”,似于史實無征,然而卻是黃幡綽的歷史際遇在樂戶群體意識中的濃重投影。從民俗學(xué)角度審視,或更貼近歷史本質(zhì)的真實。上黨古賽中有“前行”色,由樂戶科頭擔任,是掌管賽場祀神樂舞的班頭領(lǐng)袖。他手執(zhí)戲竹,司指揮之職,儼如對黃幡綽接受明皇戲竹指揮宮廷樂舞的行為摹仿。這是后世樂戶認定黃幡綽為本族群樂藝淵源之祖的歷史再現(xiàn)。
唐代教坊、梨園,是樂工、樂妓大量集中從事歌舞戲伎的藝術(shù)機構(gòu)。唐建國之初,便在宮中設(shè)置內(nèi)教坊,隸屬于掌管禮樂的最高行政機構(gòu)太常寺。武則天時改內(nèi)教坊為“云韶府”。至唐中宗初年,又恢復(fù)舊稱。唐玄宗開元二年在西京(長安)、東京(洛陽)大規(guī)模擴充教坊,樂工、樂妓成千上萬?!缎绿茣ざY樂》:“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務(wù)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shù)萬人?!迸c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隔河相望成鼎足之勢的山西聞喜縣境內(nèi)曾設(shè)“太平樂府教坊”,以及山西各地樂籍中往兩京教坊輸送樂家子弟源源不絕,河中黃幡綽即是其優(yōu)秀代表。
在唐代,名隸各級官府樂籍的大批樂戶稱作官妓,屬地方長官管轄。凡官府送往迎來、節(jié)令典禮、宴請嘉賓以及官員們聚會游玩,都要以樂妓助興。唐代官吏宿娼狎妓成風,而朝廷法度對此不禁。唐玄宗年輕時在潞州(治所上黨,即今長治)做別駕,亦常過狎妓生活。光緒《長治縣志·雜志》載:“明皇在潞州襄城,張暐為銅鞮令,性豪殖,喜賓客,弋獵事,厚奉明皇,數(shù)集其家。山東倡人趙元禮,有女善歌舞,得幸明皇,止暐第,其后生子瑛者也?!崩铉?,開元初立為皇太子,其母趙麗妃即樂戶趙元禮之女,潞州樂戶是也。于此亦可見唐代潞州多有“善歌舞”樂妓之一斑。至于玄宗本人,深諳音律,酷愛音聲,在潞州任職期間,與樂戶交往,對當?shù)刂栉钁蚣恳嗖粺o影響。雖無具體記載,卻有軼聞可鑒。乾隆《長治縣志·雜志》云:“唐葉法盛,中秋夜與元宗游廣寒宮,過潞州,俯瞰城市如畫,上以玉笛吹【霓裳曲】,擲金錢于城中。越旬,潞州上言:八月望夜,有天樂臨城,兼獲金錢以進?!鄙宵h古賽寫卷中描述玄宗故事有前行贊詞《三元戲竹》《講三臺》(一作《細分露臺》)《唐王游月宮》等篇目,宣揚他創(chuàng)制樂舞、營建戲臺等首創(chuàng)梨園事業(yè)之功績,將他神圣化奉為“梨園祖師”。
地方官妓一般多具有相當技藝,或能歌,或善舞,或長于酒令,或精于絲竹樂器等等。他們由官府供給衣糧,多在官場應(yīng)酬,由地方長官全權(quán)支配,既可對之“獨占花魁”,也可以隨意贈送與奪取?!短拼鷭D女》一書記述了一組樂妓生活事例,各種各樣的遭遇,事像紛紜,但歸結(jié)到一點:她們的命運以長官意志為轉(zhuǎn)移。如“張裼典晉州(今山西臨汾),外貯所愛營妓,并生一子”。地方官吏納官妓為外室的記載不少,這算是脫離樂籍較幸運的歸宿,實際上為人滕妾也不過是從“官妓”轉(zhuǎn)為“家妓”而已。有的官妓為脫籍從良,傾心于某一官吏,付出高昂的感情代價以至年輕的生命。河中府樂妓崔徽就是一例。張君房《麗情集》記其殉情事云:
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興元幕使,與崔相從累月。敬中使還,徽不能從,情懷抑郁。后東川幕府白知退將自河中歸,徽乃托人寫真,謂知退曰:“為妾與敬中,一旦不及眷中人,且為郎死矣?!卑l(fā)狂疾卒。
由此可見,唐代的樂戶系于“官身”,非自由身,樂妓的感情追求往往落空而釀成悲劇,最終也不過在風月場上了其一生??v或成家,仍未脫籍,亦屬“樂戶”終身。世世代代的樂戶族群,大抵就是這樣延續(xù)下來的。
中唐以后,各地節(jié)度史擁有土地、甲兵、賦稅三大權(quán),兼地方、軍事長官于一身,地方官妓,亦歸各地藩帥統(tǒng)轄,屬“樂營”管理,故又稱“營妓”。在藩帥統(tǒng)轄下的樂戶藝員被派往軍營參與軍士娛樂活動,猶如官妓參與神廟賽神活動一樣,均屬“官差”。河中虞鄉(xiāng)(今屬山西永濟縣)晚唐詩人司空圖有反映當時河中駐軍文娛生活的詩歌云:
處處亭臺只壞墻,軍營人學(xué)內(nèi)家裝。
太平故事因君唱,馬上曾聽隔教坊。
任半塘先生在其《唐戲弄》中引這首詩并分析說:“軍人作內(nèi)家裝為何?乃裝旦演戲也。用化裝歌唱,以表現(xiàn)太平故事,分明為演戲,而曰‘唱’、曰‘歌’,猶之近世曰‘唱戲’與‘聽戲’。唐人于戲,尚不用‘演’字。”竊謂“軍營人學(xué)內(nèi)家裝”不一定指“軍人”本身,而應(yīng)詮釋為教坊樂妓在軍營內(nèi)作化裝演出。清人俞正燮在其《癸巳類稿》中也引司空圖詩句之后說:“是唐妓盡屬樂營,其籍則屬太常,故堂牒可追之”。這就是說“樂營”管理的樂妓,其戶籍仍在太常寺,所以說“官妓”與“營妓”只是稱謂不同,實質(zhì)上無多少區(qū)別。
五代唐莊宗朝,乃舉世優(yōu)伶之突出時代,而最突出的伶官則是河?xùn)|人鏡新磨。他可與唐玄宗朝的黃幡綽地位相當,也是宮廷倡優(yōu)首領(lǐng)式人物。玄宗和黃幡綽,莊宗和鏡新磨,作為“帝王知音律者”和兩代籍貫山西的名優(yōu)所開創(chuàng)的樂藝事業(yè),對山西有著特殊的影響。
楊孟衡,男,山西省戲劇研究所原所長,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