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均
§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林海雪原》中的“中國敘事學”
張 均
長篇小說《林海雪原》據(jù)作者自述是依其真實戰(zhàn)斗經(jīng)歷撰寫而成,但考之史實,可知該小說基本上未能呈現(xiàn)東北剿匪殘酷、危險、立體的原生態(tài)歷史。不過就敘事生產而言,這部“離開了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的小說在復活、再造“中國敘事學”方面卻有罕見之成就。它以“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斗智斗力”的敘述機制,成功地將紛雜的剿匪本事重構為一場兼含“文戲”“武戲”的“舊小說”底色鮮明的“新革命故事”?!芭f小說”與“新革命”之間的競爭與“妥協(xié)”,構成了1950—70年代文學生產內部值得反復“勘探”的復雜事實。
《林海雪原》;中國敘事學;儒表奇里
長篇小說《林海雪原》(1957)記述的是作者曲波所在部隊牡丹江軍區(qū)二支隊二團1946年冬的一段剿匪經(jīng)歷。曲波自述該小說是當年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真實再現(xiàn),是“楊子榮、高波、陳振儀、欒超家、孫大德、劉蘊蒼、劉清玉、李恒玉等同志的英雄形象與事跡”“一一在我的腦海浮現(xiàn)”①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524頁。的結果。不過評論家侯金鏡卻以為“作者離開了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把主觀的幻想和并不健康的感情趣味硬加在作品里”。②侯金鏡:《一部引人入勝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文藝報》1958年第3期。早年東北抗聯(lián)干部馮仲云也批評它“整個故事是虛構的,并且脫離了現(xiàn)實情況,在軍事上也是傳奇性、武俠式、不真實的”。③馮仲云:《評影片〈林海雪原〉和同名小說》,《北京日報》1961年5月9日。應該說,離開“現(xiàn)實主義”是《林海雪原》客觀存在的事實。不過,這與其說是“瑕疵”,不如說是其特點之所在。的確,《林海雪原》既未在現(xiàn)實意義上寫出東北剿匪的復雜性與殘酷性,亦未像《家》《青春之歌》那樣深刻呈現(xiàn)“人在歷史中的成長”,然而它的價值毋寧在另一方面:通過對東北剿匪真實本事的大幅重構與有效改寫,曲波在所謂“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故事中大面積地復活了某種古老的“中國敘事學”。如果說“類型化文本都遵循特定的公式”,那么“中國敘事學”“如何構建文本的框架,使用哪些素材,如何把各種不同的因素組合在一起”④格雷姆·伯頓:《媒體與社會:批判的視角》,史安斌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8頁。的技術問題就在《林海雪原》中得到清晰呈現(xiàn)。對此,程光煒、李楊、戴莉等學者皆有所涉及,但將之置于從本事到故事的文本生產過程之中,通過其刪選、重組歷史事實的具體“痕跡”來細究“中國敘事學”之內在“肌理”,仍然不失為有文學史意義的學術思考。
依曲波自述,1946年冬他所在部隊(曲波時任團副政委)“在牡丹江周圍,東至綏芬河、東寧,西到亞布洛尼、葦河,南至鏡泊河、額穆索,北至方正、土城子的這片廣大的地區(qū)的林海雪原里,和許家父子、馬希山、座山雕、李德林、謝文東等匪軍,號稱幾個旅的匪首展開了周旋”。⑤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頁。這無疑是忠實的陳述。但綜合各種東北剿匪史料來看,自1945年冬至1947年春,東北剿匪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匪患大作階段(1945年冬到1946年春夏)、進剿大股土匪階段(1946年夏秋)、追剿殘匪擒拿匪首階段(1946、1947年之交)?!读趾Q┰匪d主要是第三階段之事。同時,剿匪期間東北社會動蕩、局面混雜、血腥異常。且按王元年等著《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所記,當年剿匪不僅是軍事行動,而且是“創(chuàng)建東北革命根據(jù)地的一個重要方面”。*王元年等:《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頁。故可以說,《林海雪原》所面對的北滿乃至東北剿匪史實是極為復雜的。對此,可以三詞概括之:殘酷、危險、立體。
第一,殘酷。1945年冬東北匪患的發(fā)生,既有東北地區(qū)土匪活動歷來猖獗和日偽殘余勢力結伙為匪的歷史原因,亦有我軍初進東北時倉促收編的各路武裝大量叛變等新原因。關于后者,史料記載稱:“1945年‘八·一五’以后,由于我軍初到東北,尚未立地生根,他們(指土匪)乘我黨我軍初進東北情況不明、對局勢估計不足,對敵缺乏警惕,在我軍擴建新部隊時偽裝革命,大量混入我新建部隊”,他們“玩弄‘先八路、后中央’、‘明八路、暗中央’的詭計”,“假裝積極、騙取信任,取得合法地位,掌握一些部隊和裝備,而后組織叛變和暴動,公開與我爭城奪地”,“在南滿,1945年12月,有一個整旅在撫順叛變。在東滿,周保中的部隊一次就有7000人叛變。在西滿,李運昌部一度號稱4萬,在錦州撤退后大部分叛變。在北滿,也有相當一部分土匪先參加我軍,而后叛變”。及至1946年6月我軍在東北發(fā)起清算土改運動以后,土匪中又大量增添了地主武裝。東北土匪性多殘忍,而失地地主更兼仇恨,故匪患期間發(fā)生的暗殺、襲擊、搶掠往往相當血腥。以北滿為例,如“張雨新匪部千余人,在勃利竟下令大搶3天,強奸3日,人民深受其害”,“從雙河鎮(zhèn)向三道崗侵犯之匪徒,在其盤踞地區(qū),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到處索錢,派糧,要車馬,抓女人。他們見了老百姓的漂亮女人,就強迫成親”。而地主張鳳鳴兄弟勾結土匪包圍土改工作隊后,“用槍支、木棒、鑄刀,打傷群眾、干部多人,抓走鄉(xiāng)長、共產黨王連國,栓在馬脖子上活活拖死”,“同年冬,土匪把深井子區(qū)老躍山村翻身會長,綁縛在房頂,澆水凍成冰團,然后推下房來硬是活活摔死”,“張海峰股匪,襲擊農會,捉住農會干部4人,邊打邊問:‘你們還翻不翻身了?’人踢馬踏,折磨致死”。*本段引文,參見王元年等:《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第41-42、213、324頁。
第二,危險。與《林海雪原》的“浪漫戰(zhàn)地”不同,現(xiàn)實中的東北剿匪毋寧困難重重、危險叢生。這主要因于三點。一是兵力懸殊。我軍最初挺進東北時,東北地域遼闊,老部隊兵力分散、有限,主要依靠沿途招兵買馬、組建新部隊,但這些部隊多和土匪勾結,據(jù)相關記述,“1945年11月,我軍到達北滿的老部隊不到1500人,而新組建的部隊已達2.5萬人。一些不可靠的新部隊,后來在國民黨敵特分子的策動下,紛紛叛變?yōu)榉耍兂蓢顸h的別動隊,給我黨我軍在東北的斗爭造成極大的困難和威脅”。*王元年等:《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第31-32頁。是怎樣的“威脅”呢?合江軍區(qū)政委方強1945年12月報告稱:“現(xiàn)土匪力量十倍于我們,所盤踞地區(qū)勃利、林口、通河、方正、蘿北、同江、密山、雞東、饒河、寶清10個整縣,依蘭、湯原、鶴立、富錦、樺川、佳木斯、綏濱、虎林等7個縣,除縣城外,整個鄉(xiāng)村都是土匪所控制,對我威脅很大。”*《方強關于目前合江軍區(qū)的戰(zhàn)略與軍事建設方針的報告》,《剿匪斗爭》(內部發(fā)行),黑龍江檔案館編印,1982年,第13頁。此種兵力懸殊,即便在1946年6月東北局正式?jīng)Q定調遣部分主力部隊剿匪以后,也仍未完全改觀。當時北滿地區(qū)僅“四大旗桿”(謝文東、李華堂、孫榮久、張雨新)就擁有匪眾一萬余人,其他小股匪眾更各在兩千、三千不等,而擔任該地區(qū)剿匪任務的牡丹江二支隊和三支隊警衛(wèi)團、1支隊14團總兵力不過2500余人。*王元年等:《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第219-220頁。二是我軍官兵多系南方人,不習東北氣候及地形,而匪眾都是本地人,極熟地理人情。三是我軍初到東北,開始并不為民眾接受,民眾甚至“認為八路軍是大股土匪”,在此情形下根據(jù)地頗難建立,出現(xiàn)了“武器彈藥都嚴重的不足”以及“糧食不足”且“軍裝都非常單薄,甚至有的冬天就是一個空心棉襖”等等問題。*鳳凰衛(wèi)視之“鳳凰大視野”:《林海雪原——東北剿匪記》(一),2010年5月31日。此三點,決定了剿匪過程的高度危險性。這不但指作戰(zhàn)中的各種傷亡(如曲波警衛(wèi)員高波即在剿匪戰(zhàn)斗中被俘并被土匪殘忍折磨而死),更包括因嘩變等意外事件而致的殘殺。譬如,在依蘭城防司令楊清海嘩變事件中,關內來的“老八路”就首先成為屠殺對象:“街上槍聲一響,楊永山也就動手了,打死了連長王生金,排長張建國,又打傷了營長王子俊,營部的通訊班也跟著叛變了,通訊班長還補了營長兩槍,并用腳踩他,另外的戰(zhàn)士也踢他們,這三個從關內來的老干部便這樣犧牲了?!?《合江省委關于楊清海叛變的匯報》,《剿匪斗爭》(內部發(fā)行),第120頁。
第三,立體。東北剿匪面對以上種種困難卻最終仍能以勝利收尾,取決于集軍事、政治、經(jīng)濟于一體的立體性戰(zhàn)略。這表現(xiàn)在,在軍事上以游擊對付游擊,在政治上發(fā)動土改切斷土匪退路,在經(jīng)濟上實行封鎖之策。前者即《林海雪原》所記小分隊戰(zhàn)術,這在剿匪第三階段普遍被采用。當時“針對土匪化整為零遁入深山老林,或潛入鄉(xiāng)村的特點”,我軍“提出了以消滅匪首為重點,采取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敵人集中為大股時,我則集中打擊,敵人分散為小股時,我亦分散打之。要突出一個‘快’字,才有奇襲、奔襲、窮追與伏擊、堵?lián)舻绒k法,徹底消滅他們”。而發(fā)動土地改革,在經(jīng)濟上解除民眾生存之患,更將民心從國民黨(含土匪)那里扭轉到共產黨一邊。對此,知情者表示:
原來老百姓認為你們是國共爭天下和我無關。現(xiàn)在的認識就是說,共產黨和我是一伙的,共產黨勝了,我才能好,國民黨來了,我就完了,所以大多數(shù)民眾有這樣的心理。所以說,共產黨有了社會基礎,這個成功不亞于前方的勝利,不亞于消滅國民黨多少個師?!@個時候共產黨真正站穩(wěn)腳跟了,這些政治土匪,這些國民黨封的這些中央軍,名義上他們也是中央軍啊。他們的末路就從這時候開始,逐漸逐漸的,原來他們到村屯以后可以住,有人保護他們,有人提供情報,現(xiàn)在逐漸逐漸都沒有了,所以說最終被一個一個全消滅了。
借助土改而獲得的“人心”,時任合江省委書記的張聞天還提出了“人民剿匪運動”,于是“很快合江各地紛紛成立了農民自衛(wèi)隊,這些地方武裝積極配合主力部隊,打抓搜捕,很快造成了人民的剿匪運動,使殘匪無處藏身,陷入了滅頂之災”。其中,原本與土匪多有關系的獵戶也開始主動做向導搜尋土匪,幫忙破壞、排除土匪的“密營”(物質儲藏點)。同時,我軍的經(jīng)濟封鎖之策更讓土匪難以為繼。譬如,“為了趕在牡丹江封凍之前抓住謝文東,八路軍兵分多路,加快搜剿和封鎖牡丹江沿岸”,“(把)部隊分散,反正你得吃飯,我不追著你,你愿意哪跑哪跑吧,然后我把所有的居民點都派上兵,多的地方多派,少的地方少派,就一戶人家我派一個班,有一挺輕機槍。這樣謝文東就沒有飯吃了”,“到哪都有人打你,這個他士氣就不行了。土匪紛紛下山投降”。巨匪孫榮久也是這般被擒的:“(孫)藏了兩個月”,“已有剿匪經(jīng)驗的八路軍,并不急于抓獲,而是采取守株待兔的辦法,讓孫榮久自投羅網(wǎng),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洞里的糧食也快吃光了,而山外圍剿的風聲一絲也沒有減弱,坐吃山空的孫榮久,派兩個衛(wèi)兵到山外去找糧食,剿匪部隊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兩個匪兵剛下山,就暴露了目標,被農民自衛(wèi)隊打了回去”。有一個細節(jié),尤可見出經(jīng)濟封鎖的現(xiàn)實威力:“他們(謝文東股匪)都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吃飯了,已經(jīng)都快餓昏了,一看有人吃飯就跌跌撞撞過來就要餅子,這些人也就給他兩個餅子”,“他們兩個狼吞虎咽就吃了,也沒過多考慮給他餅子的是什么人?兩個餅子下了肚以后,有點緩過神來了,他一看這些人,有點警覺,完了其中一個人叉出一個‘八’這個形,說‘你們是不是這個’,八路嘛”,“這兩個人就跪下了,說那就再給兩個餅子吧,要殺要剮,就槍斃也得讓我們吃飽”。*本段引文參看鳳凰衛(wèi)視之“鳳凰大視野”:《林海雪原——東北剿匪記》(五、六),2010年6月4、7日。實際上,這種軍事、政治、經(jīng)濟并用互動的立體化剿匪戰(zhàn)略,亦曾被日軍成功地施之于東北抗聯(lián),只不過游擊戰(zhàn)出身的八路軍用起來更見嫻熟、有效。謝文東、李華堂等因此一敗于日本人,再敗于八路軍。
以上立體、危險、殘酷三種特征,可謂當年東北剿匪原生態(tài)的現(xiàn)實。亦因此,東北剿匪自始至終,都貫徹著審慎、精確的算計與謀劃,對軍事優(yōu)劣、民眾心理皆有現(xiàn)實主義的務實考量。對以上諸點,《林海雪原》亦有涉及,譬如杉嵐站血案的殘酷、孤身入匪的危險以及發(fā)動夾皮溝群眾積極生產等。但為什么侯金鏡等仍認為這部小說“不真實”呢?這就涉及“中國敘事學”的問題了。也許,《林海雪原》所述事實皆有本事依據(jù)(即便不是二支隊之事也是其他兄弟部隊之事),但“這些事件所展示的可能的關系系列”*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85頁。卻并不符合侯金鏡等所習慣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而是他們未必愿意承認其獨立存在價值的古老的“舊小說”技術。
所謂“中國敘事學”是指隱藏在曲波自幼喜讀的《三國》《水滸》《說岳全傳》等“舊小說”內部的一整套敘事法則。據(jù)曲波夫人回憶,“他是小學五年級半。他小時候看了《三國》《水滸》《說岳》等,影響不小”。*劉波:《回憶林海雪原的日子》,《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2月9日。不過顯然,曲波對《水滸》《三國》在文人化過程中被“添加”的“無-有-無”的故事框架及“濃重的虛空感”*林崗:《明清之際小說評點學之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9頁。不大有印象,主要“影響”他的是其通俗敘事特征。那么,這些“舊小說”有怎樣的通俗法則呢?首先,就經(jīng)驗再現(xiàn)范圍而言,它表現(xiàn)為“儒表奇里”的策略安排。即是說,由表層觀之,“舊小說”所述故事都是儒家視野下的善惡之爭(如忠奸沖突等),但就深層設置來看,它們最令讀者著迷處卻端在一個“奇”字。所謂“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二酉綴遺中》,黃霖、韓同文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3頁。所謂“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傳”,*何昌森:《水石緣序》,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1295頁。說的皆是“舊小說”征服讀者的秘訣。而《林海雪原》之能風靡數(shù)代,關鍵在于對“舊小說”這種“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的襲用。可以說,儒家倫理主義與傳奇法則以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共同選擇、重組了東北剿匪的本事史實,并將它們變成了令讀者喜愛萬分的“林海雪原蕩匪記”。
從現(xiàn)實中殘酷、艱難的東北剿匪到小說之“蕩匪記”,《林海雪原》明顯援借了儒家倫理主義的甄選策略。小說明確將國(匪)共之爭處理為善惡沖突,使階級服從于倫理,且循依了“寫善人,則必極其善;寫惡人,則必極其惡”*成之:《小說叢話》,黃霖、韓同文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下冊,第376頁。的“舊小說”規(guī)則。由此,曲波對剿匪雙方的復雜情況進行了刪減、改寫。比如,對土匪抗日史實一概不提,并通過虛構的許大馬棒罪惡前史而將之“假借”為所有土匪的前史。與之相對,將八路軍處理為“具有十分完美的共產主義道德品質的人”。*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2頁。為此,曲波舍棄了諸多不可以成為“文學事實”的史實。譬如,剿匪所剿之“匪”許多本是我軍官兵。這不僅是指以“明八路、暗中央”之策混入我軍隨后又頻繁嘩變的土匪力量,也包括我軍部分投匪的骨干官兵。這類事實均未成為“可以敘述之事”。相反,經(jīng)過對本事材料的有選擇呈現(xiàn),《林海雪原》敵我分明、善惡判然。
然而,這只是“儒表”,小說真正熱心之事其實不在揚善懲惡,其更深層的策略在于“奇”。如果說,在歷史撰寫中由于“假定的概念模式”的存在,歷史學家必然“‘凝縮’他的材料(即包括一些事實而排除另一些);把一些事實‘移置’到邊緣或背景之中,而把另一些移向中心”,*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第116頁。那么在《林海雪原》中,傳奇法則則整體上決定了其本事改造的策略。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東北剿匪現(xiàn)實主義戰(zhàn)術的“排除”。其實,剿匪勝利與其說是軍事勝利,不如說是政治工作的成功,亦即前述農村土改與根據(jù)地建設。土改換得了“人民的支持”,這在剿匪中體現(xiàn)得極為具體,譬如“起槍”斗爭、摧毀匪窩(根據(jù)地)和匪溜子(活動路線)行動、發(fā)動防匪自衛(wèi)聯(lián)防運動,等等。尤可一提的是通過匪屬做政治瓦解工作:
地方黨政注意匪屬工作,不要普遍的歧視土匪家屬,只有罪大惡極的土匪頭子的家屬,我們才采取監(jiān)視、孤立,以至打擊的辦法,對一般貧苦匪屬,應與普通群眾同一看待,予以關照使其感戴,但必須給他們進行專門教育,召開匪屬會議,說明一人做壞事全家不光榮,限期匪屬勸說匪徒迅速回來,回家生產過好日子,政府予以生命安全的保證。否則,在外邊打死,死無葬身之地。……呼蘭縣方臺區(qū),一次投降32名土匪。*《松江省二地委關于爭取瓦解土匪工作的指示》,《剿匪斗爭》(內部發(fā)行),第90-91頁。
以上種種措施,都是我軍在剿匪斗爭中認真落實群眾路線的結果,其背后還涉及鄉(xiāng)村權力結構和意義秩序的變遷。遺憾的是,對此小說幾乎一字未及。這部分與小學文化水平的曲波的理解能力有關,但更主要的還是這些本事材料不符合他甄選“可以敘述之事”的原則。究其實,無論是對匪屬曉之以情還是進山拔除土匪密營,都太限于正常想象力范圍。曲波幼讀《三國》《八大錘》《群英會》等“舊小說”,少年習武時也常聽人談論“正史、野史、民間的能人故事”,“陶醉于這些故事的文、武能人之中”。*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篇小說〈林海雪原〉》,《山西文學》1983年第6期。他關于“好的文學”的判斷,與徐念慈所言相接近:“小說之所以耐人尋味,端在其事之變幻,其情之離奇,其人之復雜?!?徐念茲:《余之小說觀》,黃霖、韓同文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下冊,第299頁。以此觀之,以現(xiàn)實、謹慎、周全為特征的立體化剿匪方針與方法,都因缺乏“奇”的價值而被舍棄。那么,曲波所堅持的這種“中國人的寫法”*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又通過本事改造而虛構、創(chuàng)造了怎樣的“奇”呢?對此,可從三個方面予以觀察。
第一,有關奇人異能之世界的放大與虛構。客觀而言,較之其他戰(zhàn)爭,剿匪行動本身就會更多地面對個人主義的英雄以及業(yè)已在民間被初步傳奇化了的素材。譬如,謝文東在“軍事上極為狡猾、兇頑。他有一套‘我停則擾,我動則跑,我力小他便咬’的游擊戰(zhàn)法,避免與我優(yōu)勢兵力作戰(zhàn)”。*王元年等:《東北解放戰(zhàn)爭鋤奸剿匪史》,第289頁?!白降瘛?張樂山)更是三代慣匪,行蹤飄忽,張作霖、日本人都莫奈他何。這些匪首無論身世還是能力,在當?shù)厣踔烈褌髌婊?。我軍方面亦頗有楊子榮這樣多智孤膽之輩。不過,如只是將這些如實寫出,多半會成為類似《保衛(wèi)延安》的戰(zhàn)爭實錄,斷難造成“能看,而且能說,能造成口傳”*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的敘事效果。因此,對這些精兵悍匪曲波大加夸張,夸張如仍不足則繼以虛構。小分隊中完全使用真實姓名的楊子榮、高波大致還近于真人,然而劉勛蒼、孫達德、欒超家、少劍波數(shù)位就頗有“超人”之嫌,如劉勛蒼力大無窮,一根木棒可以打翻十幾個“清剿隊”員;欒超家善攀援,在“相距十五六米”兩側絕壁間“全身用力地一收縮”“就像一粒小彈丸從巨石上彈射出去了”,都明顯有虛構之嫌?!伴L腿”孫達得的原型孫大德日后更自承身材瘦小,并無日行百里的“長腿”,“小說并不都是真的”。*佟杰:《孫大德傳》,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341-342頁。至于小說中孫達得一人六天六夜完成七百里雪地飛送情報,在現(xiàn)實中則是六人聯(lián)合、連續(xù)完成的。*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凡此種種,當時就頗受指摘:“(剿匪)主要是三五九旅配合牡丹江軍區(qū)和合江軍區(qū)的廣大軍民,不怕冰天雪地,深入到深山密林,艱苦戰(zhàn)斗的結果”,“而不是像作品所描寫的,單憑這少劍波的機智、多謀和楊子榮等人的英勇殺敵,就能取得對數(shù)十倍于自己力量的敵人的全勝的”。*馮仲云:《評影片〈林海雪原〉和同名小說》,《北京日報》1961年5月9日。不過,如此指摘只是將現(xiàn)實主義作為文學唯一標準、不承認通俗文學獨立價值的結果。曲波恰恰取法于“舊小說”。對此,程光煒指出:“(讀者)能從《林海雪原》的眾多英雄人物那里,找到梁山英雄的某種‘影子’。例如,在偵察兵‘坦克’劉勛蒼這里,參悟到魯智深力撼山岳的情景;從‘長腿’孫達德的身上,不由想到那個日行數(shù)百里的‘神行太?!髯冢挥筛卟?lián)想到智勇雙全的‘小李廣’花榮;少劍波既有宋江的將帥之風,也有‘智多星’吳用的老謀深算。”*程光煒:《〈林海雪原〉的現(xiàn)代傳奇與寫真》,《南開學報》2003年第6期。這種種相似見證了曲波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內部容納、復活、轉化“中國敘事學”的孜孜努力。
第二,有關“江湖世界”的改寫與虛構。依作者原意,少劍波、楊子榮無疑分居《林海雪原》第一、二號英雄位置,但小說傳播卻逆轉了這一設計。何以至此?原因在于楊子榮接通了古老的江湖世界。所謂“江湖”,是指游民、土匪及幫會等邊緣群體形成的生活世界,它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價值層面的“江湖”,譬如土匪中的“好漢”傳統(tǒng)——“勇敢頑強,視金錢如糞土,隨時準備為保護朋友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他們有一種源自巨大的力量和勇氣的‘天生的鼓舞精神’,表現(xiàn)出一種瀟灑的自信以及為自己經(jīng)常的過分行為開脫的健全的幽默”;*貝思飛:《民國時期的土匪》,徐有威、李俊杰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4頁。以及“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情誼,如河南郟縣、項城一帶土匪結拜時念的咒語是:“從此以后,互相扶持,對待眾家兄弟不準有三心二意,如有三心二意,上前線炮打穿心而過,五狗分尸,肝腦涂地?!?《河北文史資料》編輯部編:《近代中國土匪實錄》下卷,北京:群眾出版社,1992年,第117頁。在東北土匪中,類似兄弟關系與英雄許諾并非總能兌現(xiàn),但它們的確構成了“主導價值”。二是技術層面的“江湖”,如拜山門儀式、接頭黑話、綁票等。對這兩層本事,曲波予以了不同處理。(1)刪除價值之“江湖”。如小說中“坐山雕”麾下有“八大金剛”,但曲波從不曾為其“兄弟之情”設置任何情節(jié)。實則這種江湖之情是謝文東在“八·一五”后登高一呼、迅速聚眾萬余的重要原因,也是我軍公審謝文東時重兵設防的主要顧慮(擔心其舊部劫法場)。但這些江湖邏輯在小說悉被刪除,相反,小說展示的是土匪間的相互殘殺。此種處理,可以說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階級再現(xiàn)規(guī)則的衍生物。恰如蔡翔所言:“(對)‘土匪’不同的修辭描寫,均服從于‘革命的修訂’”,“(‘江湖’)或是藏污納垢的所在并被(國民黨)政治化,或者是一條‘瞎道兒’有待革命的引導和拯救”。*蔡翔:《當代小說中土匪形象的修辭變化》,《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2期。(2)有意放大、虛構技術之“江湖”,如入伙、黑話等。黑話當然是事實存在,“為了模糊……冷酷的生活現(xiàn)實,為了確立與外部世界的區(qū)別,土匪社會形成了一套復雜的黑話,往往包括記號和手勢,它們與言語和行為禁忌的綜合模式結合起來”。*貝思飛:《民國時期的土匪》,第7頁。但作者曲波對黑話的了解其實也很有限,然而為了“動人之聽”,他批量“創(chuàng)造”了土匪黑話:
高一層的黑話兩個用處,一個用處,對付共產黨,第二個用處,他自己內部對付自己。許大馬棒被消滅了,“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這是楊子榮說的。“許”是一個“言”一個“午”嗎?原先寫的是“全光了”,叫人一聽就聽出來了,不行?!罢l也沒有家”,是怎么個事啊?就是說“我也沒有家”,這句話是我創(chuàng)造的?!瓕嶋H上都是創(chuàng)造。當時有人就問我:“審俘虜?shù)臅r候,怎么就沒聽他們說過?”這些黑話都是我的創(chuàng)作。*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
應該說,以“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為代表的土匪黑話的確達到了曲波“我就是要你聽不出來我說的是什么”*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的初衷,由此形成了幾乎比《水滸傳》更“奇異”的“江湖世界”(《水滸》黑話其實不多),并被政治壓抑下的青年誤以為“貨真價實”,且從中享受到“不容輕看”的“快感及精神治療作用”。*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69頁??梢哉f,《林海雪原》的“江湖”在江湖被否定的年代呈現(xiàn)出了“中國敘事學”再生的方式。
第三,對自然鬼神之“奇”的改寫與虛構。自然鬼神之奇為《林海雪原》增添了神秘感,如對奶頭山的描寫予人陰森詭異之印象:“登上鷹嘴山頂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霎,幸而林梢上還掛著一團灰冷的月光,借它的殘輝,找到了鷹嘴巨石的最尖端。俯視腳下的奶頭山,黑洞洞萬丈深谷,巨石吊懸,陰風颯颯,刮肉透骨。奶頭山頂?shù)膮⑻齑髽?,此刻只在大家的腳下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喳喳亂響。因為林梢的擺動,映射得好像所有的山都在搖晃?!逼渌珉U絕的絕壁巖、比虎狼妖魔還要可怖的四方臺、巍峨險峻的九龍山、暗藏地洞的河神廟,以及陰險莫測、殺機四伏的威虎廳,無不是詭奇、驚險的色調。然而,這些總在刺激讀者想象力的描寫實在并非實寫。馮仲云直接批評說:“書中寫的地理形勢完全不符合當?shù)氐那闆r”,“對地理和地形的描寫夸張到脫離了現(xiàn)實,這是不應該的”。*馮仲云:《評影片〈林海雪原〉 和同名小說》,《北京日報》1961年5月9日。不過,這些虛虛實實的奇景連同子虛烏有的民間傳說(靈芝姑娘、李鯉姑娘等),本身即是“舊小說”中較為成熟的“作意好奇”的手法。故在漫長閱讀史中,普通讀者很少質疑其真實性而更愿感受其獨特的“中國敘事學”的魅力。
由此,自然之奇、江湖之奇、異人之奇,共同構成了《林海雪原》“儒表奇里”之故事策略中的“奇”的力量。階級也好,倫理也好,實皆屈居其下。此小說風靡數(shù)代,全依賴于作者與《說岳》等作相去不遠的舊式才子的筆法,即所謂“以錦繡之心,風雷之筆,涵天地于掌中,舒造化于指下,無者造之使之有,有者化之而使無,不惟不必有其事,亦竟不必有其人”,“令閱者驚風云之變態(tài)而已耳,安所規(guī)規(guī)于或有或無而始措筆而詞耶”。*黃越:《第九才子書平鬼傳序》,黃霖、韓同文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冊,第405頁。這般以“動人之聽”為旨的努力,自然使《林海雪原》成為一部傳奇色彩濃厚、貌似“舊小說”的革命題材作品。
《林海雪原》的“中國敘事學”不僅體現(xiàn)為“奇”在故事策略層面上相對于階級、倫理的競爭優(yōu)勢,還更深地體現(xiàn)為“奇”的敘述機制。這指作者如何將各種零散的奇人異事組織成一個首尾完整、因果清晰的故事。此即“以文章之奇,而傳其事之奇”*金圣嘆:《毛宗崗評本〈三國演義〉卷首》,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第898頁。的問題。在此方面,《林海雪原》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可謂“貌合神離”。表面上看,《林海雪原》所述亦為例常之敵我斗爭,但敏銳者幾乎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異趣”:“(作者)沒有讓人物去經(jīng)歷所謂現(xiàn)實人物性格‘復雜’‘豐富’的思想活動的艱難途程。這些人物都是在一個一個行動過程中顯示出來自己的個性和外貌的特征。往往一開始就個性顯著的躍現(xiàn)在我們面前?!?洪迅:《〈林海雪原〉瑣談》,《〈林海雪原〉評介》,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62頁。即是說,《林海雪原》并無例常應有的“新人敘事學”,也未以“人在歷史中成長”為內在因果鏈去組織不同觀念力量之間的沖突,并進而展示歷史正義。這里掩藏著《林海雪原》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質的差異性。如果說后者作為“現(xiàn)代小說”重在歷史真實、力求展示新/舊、革命/反革命不同思想之間的嚴肅沖突,那么《林海雪原》取的則是“舊小說”途徑,以奇為旨,以“熱鬧”為歸宿,展示的是“斗”與“鬧”,是神魔雙方奇人異士之間花樣翻新、機趣橫生的“斗智斗勇”(曲波稱為“斗智斗力”*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頁。),而非不同信仰間的精神沖突乃至生死搏殺。對此,程光煒指出:“解放軍小分隊所代表的革命事業(yè)必須是傳統(tǒng)文學秩序的支持者,否則它根本不會有強烈吸引力的敘事功能。于是,在傳統(tǒng)傳奇小說文本的運作與現(xiàn)代革命演義的運作之間便可以達成一種秘密的會合與交換?,F(xiàn)代革命演義是通過非政治運作使得小說情節(jié)故事在讀者閱讀中獲得合法性的?!?程光煒:《〈林海雪原〉的現(xiàn)代傳奇與寫真》,《南開學報》2003年第6期。所謂“非政治運作”,即指與政治無關的“奇”在敘述機制層面的宰制性存在。為達到“舊小說”“使觀者娛目,聞者快心”*煙水散人:《珍珠舶序》,黃霖、韓同文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冊,第323頁。的目標,曲波直接將殘酷、危險、復雜的東北剿匪敘述成了“歷經(jīng)難中難,發(fā)揮智上智,戰(zhàn)勝魔中魔”*曲波:《關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頁。的過程,幾與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相仿佛。這置之于現(xiàn)實主義標準下當然可說是對嚴肅革命的“嬉戲玩弄”,但就“斗智斗力”的“奇”的機制而言則可謂罕見成功。那么,這種通俗的“斗”的機制又是怎樣深刻影響《林海雪原》的本事重構?這也表現(xiàn)在三方面。
第一,“斗力”機制影響下的本事重構。展示敵我雙方將領的勇力搏殺,歷來是“舊小說”精心營構之情節(jié),諸如“三英戰(zhàn)呂布”、張飛惡戰(zhàn)馬超等。但此類“斗力”雖可“娛目”“快心”,但明顯缺乏現(xiàn)代文學所必需的“人”的內涵(譬如對搏殺致死者的最低限度的悲憫)。曲波對此其實也是缺乏意識的,《林海雪原》洋溢著搏殺快感(如楊子榮刀劈蝴蝶迷、劉勛蒼刀劈鄭三炮等)。為增加“斗力”之“熱鬧”指數(shù),曲波還再度改寫剿匪本事。(1)夸大雙方之“力”,以完成“斗”的升級。將小分隊寫成“超人”自不必說,于土匪之“力”其實亦有夸大。但這不是指對土匪個人戰(zhàn)力的夸大,而在另外兩點。首先是極寫其人多勢眾。譬如楊子榮偵察小隊擒拿“坐山雕”的實際戰(zhàn)績如下:“一舉將蔣記東北第二縱隊第二支隊司令‘坐山雕’張樂山以下二十五名全部活捉”,“并繳獲步槍六支”。*《戰(zhàn)斗模范楊子榮等活捉匪首坐山雕》,《剿匪斗爭》(內部發(fā)行),第300頁。但在小說中被寫成了千人之眾,且被擒時仍糧草充足、酒肉豐盛,僅年三十百雞宴就備了“二百只雞”“三百多斤酒”。這是不為讀者所知的本事改寫。實則張樂山只是“比較小的這么一個土匪”,“和姜鵬飛、李華堂他們比那沒法比的。當時不出名”,“開槍斃土匪頭子公審大會時,根本沒有他”,“排不上名”。*鳳凰衛(wèi)視之“鳳凰大視野”:《林海雪原:東北剿匪記》(八),2010年6月9日。不過,如此實寫顯然不足以“動人之聽”。海登·懷特認為:“任何特定歷史事實‘系列’的‘整體一致性’都是故事的一致性,但是,這只能通過修改‘事實’使之適應故事形式的要求來實現(xiàn)”,*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第173頁。為使“奇”的“一致性”得以貫穿整個故事,這種規(guī)模上的放大就發(fā)生了。與此相應,小說還將“坐山雕”被擒時的一座“窩棚”虛構成了暗堡遍布的威虎山。如此等等,皆可提升土匪之“力”,但又不會增加土匪個人魅力。(2)“斗力”雙方人力結構的設置。小說中,土匪一方有“八大金剛”及“許氏四公子”之說,我方亦有“五虎將”之暗中設置。前者在東北土匪中不為少見(現(xiàn)實中有“許氏四虎”之稱),后者并無什么事實根據(jù),而是作者向“舊小說”學習的結果。在“舊小說”中,類似“五虎將”的“雷氏五虎”“八大錘”(《說岳全傳》)、“瓦崗五虎”“四猛八大錘”(《隋唐演義》)等人物設置甚為常見,《林海雪原》以如此“民族風格”設置人物關系結構,顯然也意在增添“斗力”之“奇趣”。(3)“斗力”過程的“奇”化。應該說,《三國演義》中趙子龍在長坂坡七進七出、張飛在當陽橋一聲斷吼喝退百萬曹兵,皆非真實史實,更不可能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但讀者非“奇”不喜、喜愛“熱鬧”的趣味使這類荒誕情節(jié)成為小說的華彩部分。《林海雪原》中小分隊剿滅許大馬棒、座山雕等股匪皆被改寫為輕松、利落的“戰(zhàn)地浪漫”,同樣出于“斗”對“熱鬧”的需求。試想,倘若“斗”得血腥,間或夾雜些人生沉重的嘆息或生命喪失的痛苦,又怎能使“聞者快心”呢?
第二,“斗智”機制影響下的本事重構。較之“斗力”(武戲),“斗智”(文戲)更是《林海雪原》(尤其京劇《智取威虎山》)家喻戶曉的根本原因,也是與類似作品(《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沙家浜》等)共同從“舊小說”習得的主要敘述“秘訣”。《林海雪原》有四場“斗智”:楊子榮智識小爐匠、少劍波“將計就計”智勝定河老道、楊子榮智獲群匪信任、楊子榮再度舌戰(zhàn)小爐匠。為寫好這些精彩疊呈的“斗智”大戲,曲波對本事資料兼行實錄、改造之策。如對偽裝的定河道人,就基本上實錄其事:“我抓的他。我也沒槍斃,送上面去。我【給他的軍銜】寫了個‘大佐’,【還寫了】‘特務’”,“【他是】東北人,‘九一八’事變以后就干上了【漢奸】?!咀サ剿摹磕菚r候【他的】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又如,現(xiàn)實中的欒平兇悍而狡猾,但為使他成為“斗智”中智謀相當?shù)摹澳Х健保髡哂幸庾R地只錄其“一意狡猾”的部分。相較而言,改造與虛構更占主要。最突出者莫過于圍繞“智取威虎山”的改造。擒拿“坐山雕”的確是楊子榮“智取”所成,但現(xiàn)實過程與小說相去甚遠。故有研究者猜測曲波是對兄弟部隊(牡丹江軍區(qū)二支隊一團)“鹿道之戰(zhàn)”的“大膽移植”。這或有道理,不過“鹿道之戰(zhàn)”只是武力偷襲,小說“智取”所敘主要還是取自楊子榮材料。但與小說相比,現(xiàn)實中的楊子榮“智取”還是顯得平實、低危險系數(shù):“途中遇到‘座山雕’手下的兩名土匪,楊子榮自稱是奶頭山許大馬棒的屬下,因奶頭山被民主聯(lián)軍攻破,特地趕來投奔‘座山雕’。兩個土匪信以為真,將他們安排在一個小窩棚里住下。幾天后,傳來消息,說‘座山雕’答應接見,楊子榮便讓戰(zhàn)士魏成友回去向大部隊報告”,兩天后兩個土匪“趕到窩棚,與小分隊一起‘會餐’——燉雞吃飯。楊子榮借故出去偵察敵情,發(fā)現(xiàn)并無他匪,便返回窩棚,發(fā)出暗號:‘屋里多冷啊,還不添火!’小分隊的戰(zhàn)士馬上站起,端起手中槍。楊子榮假作發(fā)怒,質問兩個土匪:‘這幾天讓你們坑得夠嗆,三爺給我們的給養(yǎng)為什么不拿來?’”,“兩個土匪只好答應帶他們去見座山雕。一路上小分隊連闖兩道哨卡,活捉3個土匪”,闖入匪窩時,“睡在土炕上的‘座山雕’忙亂之中束手就擒。楊子榮仍未暴露真實身份,說要去吉林投靠國民黨,要‘座山雕’委屈一下。接著把‘座山雕’等匪徒雙手捆綁起來,連同原來的5個土匪,一塊押下山去”。*龐培法:《〈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黨史文匯》2000年第9期。實話說,《林海雪原》即便是將此事或楊子榮其他“智取”事例(如杏樹屯單身勸降400余土匪)予以實錄,已是相當精彩。但顯然曲波“野心”更大,他要“以文運事”,以將此事講得更具一波三折、九曲回環(huán)之妙。為此,他基本拋開原事而緊扣楊子榮多智善謀之特點,大刀闊斧削改本事,“無者造之使之有,有者化之而使無”。譬如:現(xiàn)實中楊子榮偵察小隊偽裝為匪,但既不知“坐山雕”身在何處亦不知其人馬數(shù)目,在小說中則成為奔向匪眾千眾、暗堡遍布的威虎山的冒險之旅;現(xiàn)實中的偶遇土匪并以黑話獲得初步信任,被改為在威虎廳以黑話和先遣圖獲取信任;在現(xiàn)實中楊子榮也略受考驗,小說中則是考驗重重、驚險無數(shù)倍,其中如楊子榮槍掃土匪假扮的攻山“小分隊”等情節(jié)設置,特別是現(xiàn)實中部隊迅速槍決了欒平,小說卻讓欒平脫逃上山、直接將楊子榮逼入絕境:
欒平一直不知道是要槍斃他,還以為是要押送他去監(jiān)禁,臨刑的時候忽然明白過來,這個殺人如麻,殘忍狡猾的老匪頓時臉色慘白,回頭說:“我有……”,一語未畢,槍聲已響。迅速槍斃欒平,原因頗為復雜。首先當時殘存的土匪十分兇殘,所以剿匪部隊采取了強硬的鎮(zhèn)壓方式,包括對被俘的大匪首謝文東砍頭示眾,有效的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瓩杵降慕苹珰埲探朔瞬筷犜缬蓄I教,他又有脫逃的先例,此外,欒平在土匪中有一定威望,小分隊當時兵力不足,擔心附近的土匪集結來解救他,留下他十分危險,所以迅速的對他實施了槍決。*薩蘇:《狡匪欒平》,http:∥sasuwyboke.blog.163.com/blog/static/22774105620060114440740/。
正是欒平與楊子榮正面遭遇這一改寫,生發(fā)出《林海雪原》最驚險、緊張、驚心動魄的一幕。此外,現(xiàn)實中以義氣為由騙出“座山雕”,在小說中則改成巧借“酒肉兵”,引入小分隊聚殲匪眾的驚奇戰(zhàn)法。凡此種種,無疑使小說更能“動人之聽”。
第三,“斗智斗力”的繁復技術?!读趾Q┰芬浴岸贰睘闄C制,但其頻頻發(fā)生的“斗力”“斗智”(尤其后者)并無重復之嫌。對此,曲波自述是將自己的“七十二次戰(zhàn)斗”經(jīng)歷“濃縮到四次”。*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部小說〈林海雪原〉》,《山西文學》1983年第6期。而這四次戰(zhàn)斗又各各別開生面:“小說中的四次相對完整的戰(zhàn)斗都包含著無數(shù)相關的小戰(zhàn)斗,造成了情節(jié)之中有情節(jié),故事之中套故事的結構模式,造成了一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險象環(huán)生的藝術效果,使故事的傳奇性大為增強。”*原小平:《從“紅色經(jīng)典”到“樣板戲”——〈林海雪原〉被改編為樣板戲的深層原因》,《中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這無疑是作家對于“文奇”的有意追求。實際上,當年剿匪并非總是如此花樣翻新、奇招頻出。據(jù)史料看,東北剿匪的成功依賴兩點:一是通過根據(jù)地建設逆轉民心,二是窮追猛打、“以游擊戰(zhàn)爭對付游擊戰(zhàn)爭”。其第二點堪稱是與“圍點打援”并重的成熟戰(zhàn)術,在剿匪中長期使用而并非如《三國》所敘諸葛亮那樣每戰(zhàn)都須立個名目、換一“陣法”。而且,與“奔襲、奇襲、窮追與伏擊堵?lián)舻姆椒ā?《中共合江省委關于最近剿匪部署的決定》,《剿匪斗爭》(內部發(fā)行),第31頁。相聯(lián)系的,卻是我軍官兵在險惡環(huán)境下的搏殺與犧牲。不過《林海雪原》倘若真的如此實寫,恐怕就難有“文學魅力”?!痘鸸庠谇啊贰侗Pl(wèi)延安》諸作今天讀者稀少,即與其大篇幅實錄士兵行軍、戰(zhàn)斗之萬般艱難頗有關系。對此,程光煒為之嘆息:“如果真正把單調、殘酷而血腥的戰(zhàn)爭畫面原封不動地搬到小說中來,就會喪失文學本身的娛樂性,最終失去它的讀者。因為,戰(zhàn)場畢竟是非虛構化的現(xiàn)實,而小說卻是真與虛結合的產物。”*程光煒:《〈林海雪原〉的現(xiàn)代傳奇與寫真》,《南開學報》2003年第6期?!芭f小說”無疑幫助《林海雪原》規(guī)避了這種風險。
以上三個層面的“斗”的機制,使《林海雪原》成為“社會主義文學中第一部把曲折的情節(jié)和詩意的抒情相結合的長篇小說”,*姚文元:《論〈林海雪原〉》,《讀書》1958年第17期。兼之“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林海雪原》在對“本來的事實”進行“綜合、概括、精練”時*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部小說〈林海雪原〉》,《山西文學》1983年第6期。就自然地踏上了與經(jīng)典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頗為異趣的敘事之途。如果說文學文本永遠“是一個你爭我奪的領域,在這一領域里,主要的社會群體和諸種勢均力敵的意識形態(tài)都在爭奪著控制權”*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1頁。,那么在《林海雪原》這類“新革命故事”里,來自“舊小說”的“中國敘事學”無疑占據(jù)了優(yōu)勢地位。在1950—70年代的接受環(huán)境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舊小說”與“新革命”之間的這種復雜博弈的確會引發(fā)意識形態(tài)的憂慮:它是否會因“娛目”“快心”的“神魔斗法”而無聲地消解掉革命的“總體性”以及“人在歷史中成長”的豐富性與合法性?倘若敘事都如此將殘酷、神圣的革命江湖化、喜劇化,新政權恐怕很難有效地建立新的國家認同。這些憂慮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不過于今觀之,此類文本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內部對“中國敘事學”的復活與再造,實已構成當代文學“傳統(tǒng)”中深具文學史價值而又生氣勃勃的部分,并有效折射了文學場內不同勢力與觀念之間相互競爭并達成“妥協(xié)”的鮮活生態(tài),值得反復考量。
(責任編輯:龐 礴)
“Chinese Narratology” inLinhaiXueyuan
Zhang Jun
According to the author, the novelLinhaiXueyuanis based on his real war experience, but historical facts show that the novel is basically not showing the brutal, dangerous and stereoscopic original ecological history of the Northeast bandits. In terms of narrative production, this novel, “one that drops the method of realism,” has a rare accomplishment in resurrecting and reconstructing “Chinese narratology”. Using the strategy combining Confucian ideology with interesting plots, the novel successfully reconstructs the complex murderous bandits story and turns it into a “new revolutionary story”, that is, an obvious “old novel” including “military” and “civil” scenes. Competition and “compromise”between “old novels” and “new revolutions” constitute the complex phenomenon of the 1950s-1970s literary production that it is worth “exploring”.
LinhaiXueyuan, Chinese narratology, strange stories with Confucian cover
張均,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山大學新華學院教授(廣州 51027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949—1976)”(14BZW128)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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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0766(2017)01-006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