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俠
《法譯陶潛詩選》(Les Poèmes de T'ao Ts'ien)是梁宗岱唯一的一本中譯法單行本,一九三○年在巴黎刊行,先后獲得瓦萊里和羅曼·羅蘭的高度評價。此書一直沒有流入中國,各大圖書館沒有收藏,報刊沒有評論介紹,更不要說書店出售了。一直到二十世紀末,在三分之二個世紀內,只有羅大岡晚年一篇《梁宗岱印象記》(1984)提及在留學法國期間讀過這本書。研究者談到這部作品時,千篇一律引用梁宗岱《詩與真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收入的《回憶羅曼·羅蘭》,以及梵樂?!斗ㄗg〈陶潛詩選〉序》兩篇文章的相關文字。一九九○年代末,盧嵐和我準備編輯《梁宗岱文集》,開始收集資料。明知尋找此書是一道難題,但這是宗岱師文學道路上的重要標志,不能回避。
梁宗岱的自藏本
經過一年多的找尋,到了二○○一年初,終于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找到。其中過程已在《尋找法譯〈陶潛詩選〉》(見《文匯讀書周刊》2003年9月12日)一文交待過,這里長話短說重復一下。最初找尋目標局限在國內,尤其把希望寄托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梁宗岱藏書室(現名梁宗岱紀念室),這里收藏了宗岱師家屬捐獻的三千六百多冊中外文書籍??墒欠樗型馕臅?,始終不見《法譯陶潛詩選》的蹤影,只見到一本法文文學雜志《交流》(Commerce),目錄頁印著“梵樂希:《陶淵明詩選小序》”和“陶淵明:《自祭文》梁宗岱譯自中文”的字樣,打開來看,空歡喜一場,里面有關頁張已全部被裁掉。此后,我們拜托幾位朋友分頭到廣州、北京和上海各大公共圖書館查詢,結果令人失望。向一些熟悉宗岱師的朋友打聽線索,也不得要領,此時才想到在法國找尋。跑了拉丁區(qū)幾家舊書店,感覺有如大海撈針,只找到《交流》雜志。正在失望之時,報載法國國家圖書館電子目錄上網,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情打開電腦,結果一查中的,不僅發(fā)現《法譯陶潛詩選》,還連帶找到也是尋找目標的《水仙辭》中譯本初版(中華書局1931),兩書都收藏在閉架書庫“珍本部”(Livres rares)。我們花了三天時間把兩本書的文本逐字抄錄下來,順利地完成了文集的編輯工作。
一年后,《梁宗岱文集》交出版社前作最后校閱,個別地方需要再參考這本書。但是這趟看不到原書了,因為圖書館已把書制成微縮膠卷,誰要參考只能看熒幕上的粗糙影像,十分掃興。不過,這有一個好處,可以不必辦理繁復的申請手續(xù),就能隨意復印其中書頁。后來在館員的熱心指點下,我們向圖書館購買了這兩本書的全套影印和微縮膠卷,在文集出版后送回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梁宗岱藏書室。盡管作品找到了,但是宗岱師自藏的《法譯陶潛詩選》不知所蹤,教人無法釋懷。
二○○三年梁宗岱誕辰一百周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刊行了《法譯陶潛詩選》,這是此書在國內首次印刷,以我們的手抄本作藍本。此書能夠出版,有賴學兄黃建華的穿針引線,他在書前加上一篇《小序》,其中有一段話:“不久前,我有機會與宗岱師的長女梁思薇女士會晤,問及陶詩的梁譯本。得知宗岱師早已把此珍本交思薇保管,也就是說,過去以為已經丟失或像志俠先生所說的疑心有人‘順手牽羊都不過是想當然而已。據思薇介紹,她的女兒法文很好,已把此書交給女兒閱讀,宗岱師的外孫女該是這一珍本最好的收藏者和保管者了?!蔽覀兪虑皼]有讀過這篇序言,這個信息是一個莫大的驚喜,教人不勝欣慰。
后來,我們見到了梁思薇女士。二○○五年四月,在上海浦東她新買的房子里,大家暢談了整個下午,傍晚離開時,她替我們召來一輛出租車。我們起身告辭下樓,隨口問了一句:“《法譯陶潛詩選》在你的女兒那里嗎?”她答道:“在我這里!”說完便快步走進后面一個房間,一會便捧出兩本書來,一大一小。大的就是《法譯陶潛詩選》,有一個破舊的紅色布硬套,顏色已經變得很深沉,不少地方磨損剝離,有斑點;另一本是羅曼·羅蘭的《歌德與悲多汶》,同樣歷盡滄桑。我們正想翻開來看,汽車司機的催促電話響了,于是這兩本書便像驚鴻那般從我們視野中消失,但是它們的影子卻永遠銘刻在我們腦海中。
此后我們又見過梁女士兩次,其中一次她的丈夫齊錫生教授在座。齊教授回憶他們在一九七六年第一次回國探親時,宗岱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英文書,為與他們同行的孫女朗讀了一首詩歌。宗岱師一開始朗誦,整個人就好像溶化到詩歌中,渾然忘我,他的英文發(fā)音那么好,抑揚頓挫,充滿感情,令齊教授感到十分驚奇。當他朗讀完畢時,齊教授發(fā)現他的眼角滴下了淚水。梁女士告訴我們,就在這次探親結束時,宗岱師把這兩本書交給她,囑咐她帶到國外保存。那時“文革”仍未結束,攜帶這樣的書籍出國動輒得咎,但是梁女士還是帶出來了。她明白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珍貴的紀念物,其價值無法估量。
常玉的復活
從上海返回巴黎,不知如何產生了要為自己的書房也收藏一冊《法譯陶潛詩選》的熱切愿望。然而,此書印數不過三百零六冊,出版了七十多年,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幸好互聯網高速發(fā)展,網上有關舊書的信息量飛快增加,守候到二○○六年十一月,終于發(fā)現巴黎有一本(編號十二)正在出售。不過不在舊書店,在一家藝術品拍賣行,估價六百至八百歐元。記得最早找尋的時候,曾在一家美國舊書店目錄上發(fā)現此書,定價不過二百五十美元??墒菍懶湃ゲ樵儠r,答復未能在書庫里找到?,F在一下子貴了兩倍多,但仍在個人可以負擔的范圍內,于是決定參加競投。
從來沒有參加過拍賣會,這是一輩子的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根據一位朋友提供的經驗,為了防止到時頭腦發(fā)熱,定下一個最高價,約為估值的兩倍,即一千五百歐元。到了預定的日子,很早便到場。一心以為宗岱師離開法國文壇已久,新一代的法國人不會有幾個認識他,此書非我莫屬矣。拍賣開始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才輪到這本書。只有兩個人出價,一個是筆者,另一個是藏在電話后面的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一個拍賣行的職員手握電話貼在耳邊代他叫價。朋友的警告果然靈驗,拍賣場的氣氛跟賭場有點相似,很容易令人失控。還沒有叫過幾次價,已經超出自己的預算。而電話后面那個家伙卻像魔鬼那樣,緊追不舍,我每一次加價都要猶豫幾秒鐘,他卻半秒也不等。就這樣,不到幾分鐘,價格升到三千五百歐元(加上費用稅項,大約四千二百歐元),拍賣官開始數“一二三”,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大家猜到了吧,我再沒有舉起競投牌。
回到家里,心中既失望又不服氣。這么一本文學書有什么道理超出估價四倍多,我和盧嵐要買,因為曾師從梁宗岱,有感情成分在里面。那個藏在電話后面的人是何方神圣?想來想去,沒有答案。當晚無心工作,隨手上網瀏覽網頁。這時才發(fā)現,自己這幾年里,日夜埋首整理和編輯梁宗岱文集及后來的單行本,不知道米拉波橋下已流過多少塞納河的河水,早在二○○一年十月,這本書便由世界著名拍賣行佳事得在臺灣拍賣過,成交價約三千歐元,和這次令我卻步的價錢相距不遠。如此看來,電話后面的神秘買家可能就是臺灣人。可是《法譯陶潛詩選》明明是一本文學作品,怎么會變成藝術品,擠進藝術拍賣場?為什么最先出現在臺灣拍賣場?
一直等到二○一二年撰寫《青年梁宗岱》,這些“為什么”才得到答案。關鍵在書名頁,上面印著一行小字,“內附常玉蝕刻版畫原作三幅”,這是所有拍賣目錄都照抄的一句話,參加拍賣的人就是沖著這三張畫而來。常玉是誰?現在人人都知道,可是十年前,臺灣的刊物還弄不清楚他的法文名字Sanyu,把它切成兩半,San Yu,連拍賣行也不以Sanyu稱呼,而用Chang Yu,常玉的名字當時就是這么陌生。
這是事出有因。這位藝術家在一九二一年到法國留學,很快便愛上了巴黎,藝術的氛圍,自由的波希米亞式生活,讓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巴黎作為永遠居住的地點。他天生一副藝術家脾性,散漫不羈,不在乎名利,偶爾參加沙龍展出,卻不作任何鉆營,因此在法國畫壇默默無聞。他與中國的聯系,僅止于一九二六年和抗日戰(zhàn)爭前夕兩次回過中國探親,作短暫的勾留,從來沒有在中國舉行過畫展。唯一的一次機會是到了晚年,一九六三年,臺灣“教育部長”黃季陸到巴黎訪問,邀請他到臺灣“國立”師范大學授課,并舉行一次個人展覽。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四十多張作品已經寄到師范大學,他也收到了臺灣匯來的旅費??墒敲\弄人,此時正逢中法建交不久,他出發(fā)前先到埃及旅游,為了方便簽證換領了北京護照,以致回來后失去赴臺機會。兩年后,一九六六年,他中煤氣毒去世。
常玉本可能就這樣永遠從人間消失,然而命運決定給他補償,讓世人永遠不會忘記他。這件工作由三個臺灣人接力完成。最早是畫家席進德,一九六三年在巴黎邂逅常玉,看到他的作品,內行人的眼睛一下子便辨認出這是一位天才,一九七一年第一次把常玉的名字介紹給臺灣人;接著是留法藝術博士陳炎鋒,第一個在法國搜集常玉的作品及照片,第一個在一九九五年寫成常玉傳記;第三位是蘇富比從美國派到臺灣開荒的衣淑凡女士,她后來擔任過蘇富比臺灣分公司總裁。她在歷史博物館看到常玉寄回來的油畫,被畫中濃得化不開的文人意境所感動,開始記錄常玉的生平和收藏他的作品。她曾多次到法國實地收集資料,編輯了三巨冊的常玉油畫、素描與水彩目錄。她不僅在拍賣場上將常玉的畫作拍出驚人的成交價格,還積極把常玉推向國際畫壇。二○○四年,她成功籌劃了由巴黎紀美博物館(Musée Guimet)主辦的“常玉—身體語言”(Sanyu,lécriture du corps)畫展。開幕那天,她把在法國南部找到的常玉離婚夫人也請來了,這位百歲人瑞,雖然坐著輪椅,卻臉孔紅潤,神采奕奕,笑得像一朵鮮花。這次展覽會影響深遠,常玉像梁宗岱那樣,走完數十年的黑暗隧道,重新獲得在法國畫壇上的應有地位?,F在,法國藝術界視他為二十世紀上半期法國華人畫家的代表。
常玉復活這段時間,碰上臺灣經濟起飛,生活水平提高,出現了一批有經濟能力的收藏家。他的作品成了拍賣公司的???,價格不斷上漲,不時拍出匪夷所思的價錢?!斗ㄗg陶潛詩選》因為書中的插圖,也被帶進藝術品行列。這就讓人不能不佩服梁宗岱對藝術的開明態(tài)度和眼光,當年在巴黎學畫的中國留學生很多,常玉的現代風格繪畫和中國人習慣的十九世紀古典主義距離很遠,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定居巴黎的雕刻家和作家熊秉明(1922-2002)仍在文章中表示,他看不懂常玉的畫。
從二○○一年到今年為止,這本書至少在二十四個拍賣會上露過面,其中十六個在臺灣、香港和北京。由于歐亞兩地民情不同,有地域差價,有些人便到歐洲搜購,從中牟利。根據某些拍賣行目錄提供的書本編號,至少有兩本曾在歐洲拍賣會成交,不久便出現在香港拍賣場上。不過,常玉在歐洲的名氣已非昔日阿蒙,這種差價正在減少。到本文寫就為止,這本書的最高成交價在二○一二年出現在北京,當時正值中國全民收藏熱達到頂峰,拍賣官下槌價高達人民幣十二萬六千元,約合美元兩萬。要知道,這三張畫的尺寸很小,每張不過十九厘米乘十五厘米,勉強及得上普通書本大小。現在熱潮下降,但仍在五千至一萬二千美元之間上下。由于此書當年全部在法國售出,可以預期,還有不少藏書將陸續(xù)露面東還,這也是筆者最樂于見到的事情。
三本書的身世
根據珍貴書籍的規(guī)矩,該書限量印刷,每書編號。筆者二○○一年第一次看到的實體書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扉頁上寫著“出版者敬意,一九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巴黎”兩行字,背頁便是印數:編號I使用珍珠母色日本紙(Japon nacré),內有插圖兩套,灰色及褐色;編號II至VI使用皇家日本紙(Japon impérial),同樣的兩套插圖;編號VII至XVI使用格爾德直紋荷蘭紙(Hollande van Gelder),一套插圖;編號1-290使用精仿羊皮紙(Vélin d'Arches à la forme),一套插圖,總印數三百零六冊。一本書以四種不同的高級藝術紙張印刷,令人好奇。國家圖書館那本是八十九號,屬于印數最多的紙類,可以說是普及本。當時就很希望能看到其余三種更高規(guī)格的成品,對編號I尤其感興趣,想知道是否宗岱師為自己特別印制的孤本。
等了十多年,到二○一三年才如愿以償,答案在巴黎杜塞文學圖書館的“瓦萊里典藏室”。這里收藏的《法譯陶潛詩選》特別豐富,竟然有四冊。第I號就在這里,其余為II、X和五十八號。對照印數頁說明,每個號碼分屬不同的紙質規(guī)格,一種不漏。這要感謝瓦萊里的摯友莫諾(Julien Monod,1879-1963),他本人是銀行家,家境富裕,酷愛文學,對瓦萊里尤其崇拜。一九二四年兩人結識后,成為莫逆之交。他為瓦萊里處理日常事務,最后連財務、稿費、出版社合約也包攬下來。一九四五年瓦萊里去世,他代表大師的親屬,和戴高樂將軍的助手安排國葬事宜。莫諾的忠誠完全沒有條件,只有一個愿望,收集他的偶像所有作品的版本,以及來往書信和傳媒評論,建立一個博物館,傳之后世。他最后得償所愿,“瓦萊里典藏室”就是他的博物館,以他的收藏為基礎,這里是研究者的“圣殿”,享有世界聲譽。
一九三○年初,當他知道《法譯陶潛詩選》已經交給出版社,便通過梁宗岱向出版社查詢,能否為他印制一冊“獨一無二”(un exemplaire "unique")的孤本,出版社欣然同意。書出版后,征訂單上有編號I,卻沒有售價,代之為“已預訂”(souscrit),但是筆者在莫諾書信檔案中發(fā)現了出版社的發(fā)票,上面有編號I的價錢,六百二十九法郎(約合三百六十歐元)。其余三種為四百七十五、三百和一百八十法郎,以貨幣恒值計算,約合歐元二百六十、一百六十五和一百。這類高檔藝術書,收藏家一般都請技師重新裝訂,此時會放棄原有封套,改為燙金字的牛皮硬封面。但莫諾沒有這樣做,四本書都保留原狀,因為收藏的目的是保存歷史真相,而非普通的個人愛好。
二○一一年,香港獨一無二的法文舊書店Librairie Indosiam目錄中出現了一本《法譯陶潛詩選》,筆者看到時已經售出。不久之后,一位朋友寄來幾張照片,說是從《揚州晚報》網頁下載的,原來這本書已經流進中國。仔細看過照片,扉頁寫著梁宗岱的題贈:“致施皮格爾(M. H. Spigel)小姐,謹表深切謝意和友好問候,梁宗岱。”這種語句只適用于曾經幫助過作者的人,第一個想法是這位女士可能是文友,與宗岱師來往密切,值得關注。但等到看完所有圖片后,便知道大謬不然。首先印數頁顯示的編號是“HC G”,用鋼筆手寫,不是印上去的,不屬于三百零六本的四種編號。HC是法文hors commerce(非賣品)的簡寫,一般是作者訂購的加印本,用來分贈好友。這一次剛好相反,書末的印制頁最后有一句說明,出版人及其同事加印八冊,編號HC A-H,選用三種不同的紙張。可見這本書得到出版社內部成員的喜愛,有八個人自掏腰包加印。
受贈人既是出版社人員,梁宗岱向其致謝,肯定和本書出版有關。果然,幾個月后,在“瓦萊里典藏室”百寶庫里,很容易便在莫諾書信中找到了這個名字。他收到的出版社信件,全部由這位女士簽署,銜頭是“出版社經理之一”。從這些信可以看出,莫諾在出版前訂購第I號孤本,印成后加訂其余三種,每一次都是梁宗岱到出版社和這位女士見面時口頭轉達。毫無疑問,她從頭到尾負責此書的制作和發(fā)行。
我開始覺得有點神奇了,現在已經露面的《法譯陶潛詩選》私人藏書只有二三十本之數,這本書不在出售之列,竟然搶先東還,帶來更多制作過程的具體細節(jié)。這時心中浮起一個想法,還有另外一本更想看到的書,送給普雷沃那一本,將來有沒有可能出現呢?
普雷沃(Jean Prévost,1901-1944)是作家,他寫的論文《斯湯達的創(chuàng)作》(La création chez Stendhal)獲得一九四三年法蘭西文學院的文學大獎(Grand prix de littérature)。在抗德戰(zhàn)爭后期,他離開城市,上山參加抵抗運動的游擊隊。就在盟軍勝利前不到十個月,在一次轉移途中遇伏,不幸犧牲。他是梁宗岱的摯友,一九二八年前后,兩人經常一起討論詩歌翻譯。他留下一篇長文《試談我對中國的無知》(Essai sur mon ignorance de Chine),記述了兩人對中國詩文的共同探討。開篇第一段便有生動的梁宗岱描寫:“十二年前,我認識了梁宗岱。這是一位完美的中國文人。他熟識英語,法文說得幾乎跟我一般好。我們的古典詩和自由詩,很快便對他無秘密可言。他很年青,一副孩子臉孔,最嚴寒的天氣,只穿一件開領襯衣和一條長褲,加上一件單薄的短外套。他把寒冷看成是感覺官能的錯誤,并且以自己的理性去判斷,不受其束縛?!绷鹤卺肥志磹圻@位待他如兄弟的朋友,《法譯陶潛詩選》出版時,他沒有寫譯序,卻以一篇送給普雷沃的獻辭代替,標題是“致讓·普雷沃”,譯成中文不過一百多字,言簡意賅,表達了他對在翻譯過程得到鼓勵的真誠感謝,道盡了他們的深厚友情。
普雷沃在一九二九年六月應聘到倫敦劍橋大學教授法文,居留了兩年。梁宗岱一九三○年離開巴黎前往德國讀德文,次年回國,兩人再沒有見面,也沒有作最后話別。八十多年后,一切都從時空淡去,二○一二年十月,一本編號十七的《法譯陶潛詩選》悄然出現在香港一個拍賣會上。當時我已收藏了一本,加上忙于寫作,無暇兼顧,幾個月后才打開拍賣目錄。一看幾乎跳起來,這本書正是梁宗岱當年送給普雷沃那一本!扉頁最上方是宗岱師的熟悉字跡,以黑墨水書寫,“送給普雷沃,親切致意。梁宗岱”,緊接下面,還有另一段題辭,使用藍墨水,出自普雷沃手筆:“普雷沃背書這張詩歌支票,送給熱納維耶芙和雷蒙·列波維奇伉儷。讓·普雷沃?!?/p>
列波維奇是誰?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經過多方查詢,才知道他全名Raymond Leibovici(1901-1982),一位頗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他和普雷沃相識于二次大戰(zhàn)前,兩人都參加了抵抗運動,但因為政治取向不同,并非在同一組織中戰(zhàn)斗。
普雷沃何時轉贈這本著作?理由何在?從字面推測,“支票”似指以書代債。但是在商言商,盡管是有收藏價值的書,商品價值仍然有限,債主也不可能接受這樣坦率的題辭。普雷沃把這本書稱為“詩歌支票”,說明在他的心目中,這本書的價值是非物質的,無可估量的。列波維奇是一位文學藝術愛好者,普雷沃償還的可能不是普通的錢債,而是與精神和感情有關的債,一種不能以金錢衡量的東西,這讓人聯想到治病救人方面去。
這本雙題辭的書在香港出現,令人墜入時光隧道,回到梁宗岱與普雷沃在守夜燈下朗讀詩歌的塞納河邊,回到第二次大戰(zhàn)猶太人被抄家的巴黎(列波維奇是羅馬尼亞移民猶太裔第二代)。八十年間,這本書經歷過不止一人的手,見證過不同命運的悲歡離合,現在出現在萬里外的香港,仿佛普雷沃提著守夜燈,遠涉重洋,來尋找梁宗岱那樣。這是一個謎,要等待歷史海洋在某一天,把謎底沖上海面才能揭曉。
二○一六年十二月一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