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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論孔子的藝術觀*

      2017-01-15 05:41:21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7年1期
      關鍵詞:何晏注疏禮樂

      王 齊 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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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論孔子的藝術觀*

      王 齊 洲

      孔子未直接使用藝術概念,只用“藝”和與之相近或相關的概念來表達關于藝術的思想。“藝”的本義是指種植或移栽,引申為個人所能夠掌握的一切知識和技能??鬃铀Q的“藝”,是用其引申義,主要指有關新、舊“六藝”的知識和才能?!爸居诘?,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孔子藝術觀的集中表達,闡述了禮樂文化精神與藝術的關系。從價值層面看,“道、德、仁”是上位概念,“藝”是下位概念,有主從重輕之分,前者統(tǒng)領后者也指導后者;從操作層面看,“道、德、仁、藝”則是一體,本末兼該,內外交養(yǎng),不能強分主從和重輕。這一觀念不僅為藝術確定了基本位置,而且促進了藝術鑒賞水平和審美趣味的提高,同時也產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孔子; 藝術觀; 游于藝

      中國藝術有悠久的歷史,人們對藝術的認識與理解同樣歷史悠久。不過,真正形成對藝術的系統(tǒng)認識,并對中國藝術生產和藝術批評產生重要影響者,恐怕還得從孔子說起。因此,討論孔子的藝術觀,可以廓清中國藝術思想史上的許多問題,應該是一種正本清源的工作。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做一討論,望大家教正。

      討論孔子的藝術觀,首先必須回答:孔子以什么為藝術?或者換一種說法,孔子認為哪些東西是藝術?

      需要說明的是,孔子并未使用藝術一詞,藝術的概念是東漢以后才有的,是技藝(也作伎藝)與數(shù)術的合稱,與今人的藝術概念有明顯差別。如《后漢書·劉珍傳》載:“鄧太后詔使與校書劉騊駼、馬融及五經(jīng)博士校定東觀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整齊脫誤,是正文字?!雹俜稌希骸逗鬂h書》卷110上《文苑列傳》,《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第1031頁?!斗鳌吩疲骸?樊英)習《京氏易》,兼明五經(jīng),又善風角算、河洛七緯,推步災異……于是天下稱其藝術?!雹诜稌希骸逗鬂h書》卷112上《方術列傳》,《二十五史》,第1039頁。當然,我們不能因古人所指稱的藝術與今人藝術概念不合,就不承認其為藝術。因為“存在先于本質”,藝術存在是一個歷史過程,并且一直處在變化發(fā)展之中,因此,藝術概念也是歷史地發(fā)展的,今天的藝術概念只是藝術歷史發(fā)展過程的一環(huán),以后也還會繼續(xù)發(fā)展,古人的那些不符合今人規(guī)范的藝術觀念,正是今人藝術概念不可忽視的源頭,需要我們用歷史的眼光來加以探討。從這一意義上看,孔子的藝術觀念作為中國藝術思想的濫觴,實際上是需要正視而不能回避的。

      孔子所論藝術常常用“藝”這一概念來表達,有時也采用與“藝”相近或相關的概念?!墩撜Z》中記載孔子直接論“藝”的話并不多,可以推導出他在談話中對“藝”有明確指稱的主要有三章?!队阂病菲d:“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唬骸n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唬骸笠部墒箯恼才c?’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6《雍也》,《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78頁?!蹲勇贰菲d:“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4《憲問》,《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11頁。這兩章都說到冉求有藝術之才?!蹲雍薄菲d:“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④⑤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9《子罕》,《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90,2490,2490頁。此章是說,孔子以為自己在從政上沒有試用的機會,所以才有許多技藝。

      我們的討論可以從“牢曰”章開始。鄭玄解釋說:“牢,弟子子牢也。試,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見用,故多技藝。”④鄭氏將“藝”理解為“技藝”是符合孔子原意的,這在《論語》中可以找到證明。如《子罕》篇載:“大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勇勚唬骸笤字液?!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孔穎達正義云:“此章論孔子多小藝也。”⑤太宰因孔子多能小藝而懷疑孔子是否真是圣者,故詢問于子貢;子貢以天固縱大圣之德,所以令孔子多能小藝,來解釋孔子雖然多能小藝也仍然是圣人。然而,孔子并不認可子貢的解釋,反而認為太宰真正了解他??鬃诱f自己“少也賤,故能多鄙事”,這里的“鄙事”顯然就是太宰所說的“能”,也即孔穎達所解釋的“小藝”??鬃由俟?,貧且賤,卻刻苦求學,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十幾歲就熟悉禮樂祭祀之事,有了“少而好禮”的名聲?!凹伴L,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⑦ 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47《孔子世家》,《二十五史》,第225,225頁。魯昭公二十四年(前518),魯大夫孟僖子死前叫他的兩個兒子去向34歲的孔子學禮,孟僖子之子何忌(孟懿子)遵從父囑與另一貴族子弟南宮敬叔同時師事孔子,這時孔子已經(jīng)是頗有影響的禮學專家。關于“季氏史”,唐司馬貞索隱云:“有本作委吏,按趙岐曰:委吏,主委積倉庫之吏?!雹咚^“料量平”,大概是記載倉庫貨物的進出,猶后來的會計出納之事。所謂“司職吏,而畜蕃息”,《周禮·牛人》:“牛人掌養(yǎng)國之公牛,以待國之政令。凡祭祀共(供)其享牛求牛,以授職人而芻之?!?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3《地官·牛人》,《十三經(jīng)注疏》,第723頁。司職吏即此職人?!奥殹弊x為“樴”,義與“杙”同,蓋系養(yǎng)犧牲之所,所謂職人實際上就是負責喂養(yǎng)準備祭祀時用于犧牲的公牛的人。孟子云:“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卷10下《萬章章句下》,《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44頁。說的就是孔子的這些經(jīng)歷。孔子做這些事,自然也需要一定的技能,但無疑都是“鄙事”,屬于“小藝”的范疇。所以,宋人范祖禹認為:“夫子不自以為圣,而自以為多能,謙也。圣人于天下之事無所不通,故周公亦自謂多才多藝,然而多能非所以率人也,故夫子自謂由于少賤,又以不試,君子志其大者遠者,而遺其小者近者,故不必多學者,所患不得其本而求之末也。若人君之職,則當任人而治,恭己正南面,豈在乎多哉!”*朱熹:《論孟精義·論語精義》卷5上引,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8冊,第206頁。

      范氏的理解是否符合孔子的原意呢?竊以為既符合又不完全符合。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孔子對“藝”的理解十分寬泛,不僅任委吏“料量平”是“藝”,任司職吏而“畜蕃息”是“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也無不是“藝”?!蹲雍薄烽_篇即云:“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勇勚?,謂門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毫無疑問,孔子是有“射”、“御”方面的技能的,不然,他不會如此表白。鄭玄注曰:“聞人美之,承之以謙?!釄?zhí)御’,欲名六藝之卑也?!毙蠒m疏云:“孔子聞人美之,承之以謙,故告謂門弟子曰:我于六藝之中何所執(zhí)守乎?但能‘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乎者,疑而未定之辭。又復謙指云:‘吾執(zhí)御矣?!詾槿似汀S橇囍罢?,孔子欲名六藝之卑,故云‘吾執(zhí)御矣’,謙之甚矣。”*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9《子罕》,《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9頁。應該指出,達巷黨人“美孔子博學道藝不成一名”*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9《子罕》鄭玄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9頁。,并非貶低孔子,而是贊美孔子,這從“大哉孔子”的贊嘆聲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西周以來,學校以“道藝”教民,所謂“道藝”主要是指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為基本內容的“六藝”??鬃泳ā傲嚒?,并不以某一“藝”而成名,是因為他有更高的追求。說“孔子欲名六藝之卑,故云‘吾執(zhí)御矣’,謙之甚矣”,其實并非十分準確,因為孔子所任委吏“料量平”和任司職吏“畜蕃息”,展現(xiàn)的是“書”、“數(shù)”之“藝”,此“書”、“數(shù)”之“藝”并不比“射”、“御”之“藝”高尚;孔子年輕時曾經(jīng)“相禮”,替人辦喪事*《禮記·檀弓下》:“國昭子之母死,問于子張曰:‘葬及墓,男子婦人安位?’子張曰:‘司徒敬子之喪,夫子相,男子西鄉(xiāng)(向),婦人東鄉(xiāng)(向)?!庇州d:“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禮記·曾子問》:“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后行,曰禮也?!币娍追f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04、1315、1400頁?!墩撜Z·述而》:“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于是日哭,則不歌?!焙侮碳?,邢昺疏:《論語注疏》卷7,《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2頁。,做過吹鼓手*蔡尚思:《孔子思想體系》第一章《孔子的生平事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頁。,展現(xiàn)的是“禮”、“樂”之“藝”,此“禮”、“樂”之“藝”同樣也不一定比“為人仆御”之“藝”高尚。要真正理解孔子說這些話的意思,還得從孔子對“藝”的認識中去求解。

      西周以來,學?!傲嚒苯逃恰岸Y、樂、射、御、書、數(shù)”,孔子所受教育也是如此。然而,春秋末,年孔子自己辦教育,講學授徒,卻并非實行傳統(tǒng)的“六藝”教育?!墩撜Z·述而》載:“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薄八慕獭敝械摹拔摹笔侵浮跋韧踔z文”*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7《述而》,《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3頁。,具體而言是《詩》、《書》、《禮》、《樂》等,這在《論語》中是反復記載過的?!兑住?、《春秋》也是孔子晚年教育學生的重要內容,所以人們認為孔子實行的是“新六藝”教育。即是說,《詩》、《書》、《禮》、《樂》、《易》、《春秋》同樣也是“藝”。雖然,孔子對于舊“六藝”有很高修養(yǎng),“射”、“御”、“書”、“數(shù)”無所不能,但這些在孔子的心目中并不占有什么地位,屬于“小藝”。例如,《論語·衛(wèi)靈公》載:“衛(wèi)靈公問陳(陣)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5《衛(wèi)靈公》,《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16頁??鬃硬辉富卮疖娐弥拢浴拔粗畬W”來搪塞,自然也就不會將“射”、“御”作為他對學生的教育科目,當他對學生說自己“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的時候,他自然承認“射”、“御”是“藝”,只不過相比他所提倡的“新六藝”是層次等級較低的“藝”罷了。這與他所說的“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一樣,既是自謙之詞,也是自卑之詞,更是自強之詞。因為這種自謙、自卑之中有他對“藝”的獨特理解,所以他在上兩章的表達中也就含有相當?shù)淖孕?說詳下)。范祖禹和邢昺都未能指出這一點,是讓人有些遺憾的。

      在孔子看來,“藝”包括個人所能夠掌握的一切知識和技能。這種認識符合“藝”(繁體為“蓺”或“藝”)的字源義和引申義。甲骨文有“蓺”字,皆為種植義。袁庭棟、溫少峰說:“甲文又有‘蓺’字作藝,象人跽跪,雙手執(zhí)禾或樹苗進行栽種之形?!蹲髠鳌ふ压辍贰徊缮殹?,注:‘蓺,種也?!对姟ご笱拧ど瘛贰氈筝摹{:‘蓺,樹也?!氉趾髞礞苋闉椤嚒?,仍可訓栽種,如《孟子·滕文公》‘樹藝百谷?!忿o之蓺,即有種植之義……任乃強先生在給作者的信中指出:‘蓺字是否可以釋為移栽?移栽必先有苗圃,是農業(yè)技術的一大進步。移栽必須得雨,故先卜雨。農業(yè)原始,只進行直播,故幼苗易受鳥獸害,才有苗圃與移栽之法?!苏f很有道理。我們已經(jīng)在前面論證了殷人已有甫即圃,蓺字又作蓺、藝二形,則殷人可能在栽禾與植樹之中均已采取移栽之法?!?袁庭棟、溫少峰:《殷墟卜辭研究——科學技術篇》,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編《古文字詁林》第一冊引,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84—485頁。而無論是種植還是移栽,都需要相應的知識和技能,所以“藝”引申為技能、技藝、能力、才能等。因此,一切能夠體現(xiàn)技能、技藝、能力、才能的東西,便都可以稱為“藝”,即使是“禮樂”方面的也不例外。例如,《周禮·春官宗伯》云:“凡以神士者無數(shù),以其藝為之貴賤之等。”鄭玄注:“以神士者,男巫之俊,有學問才知者。藝謂禮、樂、射、御、書、數(shù)。高者為上士,次之為中士,又次之為下士?!?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7《春官·大宗伯》,《十三經(jīng)注疏》,第756頁。孫詒讓則釋云:“此藝當謂技能,即指事神之事,不涉六藝也?!段耐跏雷印吩疲骸睬嚱允闹?,以待又語,三而一有焉,乃進其等,以其序。’注云:‘曲藝,為小技能也?!锻踔啤芬宰J窞閳?zhí)技以事上者,此神仕為巫,亦祝史之類,故亦通謂之藝?!?孫詒讓:《周禮正義》卷32《春官·敘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95頁。盡管孫詒讓與鄭玄對此文之“藝”的具體指稱理解不一,但對那些與“禮樂”相關的知識和技能可以統(tǒng)稱為“藝”則是他們都認可的。

      孔子所說的“藝”,不是其字源義,而是其引申義。作為字源義的種植或移栽,孔子并不視其為“藝”,也不要求弟子學習。據(jù)《論語》記載:“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3《子路》,《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06頁。顯然,稼、圃在孔子心目中是不可以稱為“藝”的??鬃铀Q的“藝”,是用“藝”字的引申義,主要是指有關新、舊“六藝”的知識與才能。這從孔子所說“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吾不試,故藝”的談話中,從孔子回答季康子關于冉求是否可以從政以及回答子路問“成人”的話里都可以找到答案??鬃诱J為“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孔安國注云:“藝謂多才藝。”*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6《雍也》,《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78頁。即是說,冉求是有知識和才能去從政的。然而,知識和才能是一個從政的人所必需的,但又不是最重要、最根本的。為政最根本的是要有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和完善的人格??鬃诱f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2《為政》,《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61頁。又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2《顏淵》,《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04頁。冉求以“藝”見長,而不以“德”見長,其“藝”不足以使其成為一個真正全面發(fā)展的人(即“成人”),因此,他也就還不是一個完全理想的政治家。只有將臧武仲的智、公綽的不欲、卞莊子的勇、冉求的“藝”結合起來,再“文之以禮樂”,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全面發(fā)展的人,一個真正能夠實行理想政治的人。這當然是孔子對政治人物健全人格的理想要求。

      有必要強調指出的是,“文之以禮樂”既不能理解為學習關于“禮樂”的知識和技能,也不能理解為以“禮樂”活動的形式來裝點,而是要在言行舉止中貫徹“禮樂”文化精神。因為“禮樂”的知識和技能也是“藝”,這種“藝”并不比其他的“藝”高尚。正如孔子替人辦喪事、做吹鼓手的“禮”、“樂”之“藝”,并不比他任委吏和任司職吏的“書”、“數(shù)”之“藝”高尚一樣。而“禮樂”活動的形式只是“器”而非“道”,并不直接指向人格修養(yǎng)。只有“禮樂”文化精神才是可以引導“藝”提升到理想境界和發(fā)揮正確作用的向導,也是能夠使人成為全面發(fā)展的人的根本保證?!墩撜Z·八佾》載:“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3《八佾》,《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66頁??鬃拥幕卮鹂梢栽凇抖Y記·檀弓上》所載子路的解釋中得到明確答案。子路說:“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7《檀弓上》,《十三經(jīng)注疏》,第1285頁。這里的意思無非是說,“禮”絕不是展示在外面的禮儀及其器物,而是存在于內心的精神向度。與其形式充足而精神不具,不如精神充足而形式簡化。顯然,孔子所重視的并非“禮樂”的形式,而是“禮樂”的文化精神。因此,孔子對“禮樂”文化精神與“藝”的相互關系的認識才是孔子藝術觀的核心內容,也是孔子藝術觀的價值之所在,需要細心辨析。

      “禮樂”文化精神是一個不太容易說清楚的問題。孔子對此有不少論述,概括起來主要有“道”、“德”、“仁”幾點。

      關于“仁”與“禮樂”的關系,孔子說過:“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包咸注云:“言人而不仁,必不能行禮樂?!?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3《八佾》,《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66頁。因為“仁者愛人”,如果一個人沒有仁愛之心,他怎么可能去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和樂朋友呢?即使他在那兒裝腔作勢地行“禮”作“樂”,那也只是騙人的把戲,不可能真正體現(xiàn)“禮樂”文化精神,只會造成社會秩序和人們內心的混亂,對“禮樂”文化的實施沒有任何好處。因此,從根本上說,“禮樂”之“本”在“仁”,這是孔子思想的真諦。所以孔子特別指出:“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7《陽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25頁。余英時因此認為:“‘禮樂’必須以‘仁’為精神核心,這是孔子思想的一大維綱,對后來儒學的發(fā)展發(fā)生了既深且遠的影響;‘仁’和‘禮’兩端后來分別在孟子和荀子手上獲得系統(tǒng)的發(fā)揮……將以上兩條合起來看,可知他堅信:若無‘仁’的精神貫注其中,則一切所謂‘禮’與‘樂’都只剩下一些無生命、無意義的空洞形式,而作為傳達工具的禮器和樂器更是與‘禮’、‘樂’本身毫不相干的東西了?!?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第二章《軸心突破與禮樂傳統(tǒng)》,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98—99頁?!叭省钡木駷楹稳绱酥匾??這是因為,以孔子為創(chuàng)始的儒家學派不僅認為“仁”是人作為人的道德基礎,而且以為這一德性高居于一切德性(個人的德行和社會的德性)之首,“五常”以“仁”作為起始、孟子把“禮治”改稱為“仁政”都是明證。如果沒有“仁”的精神貫注其中,不僅“‘禮’與‘樂’都只剩下一些無生命、無意義的空洞形式”,“作為傳達工具的禮器和樂器更是與‘禮’、‘樂’本身毫不相干的東西”,而且還可能成為社會致亂之源,所以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2《顏淵》,第2502頁?!昂糜?,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⑧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8《泰伯》,第2487,2487頁。

      一個人有了仁愛之心,就能夠選擇正確的做人之道。“道”者路也,正確做人的路徑就是“人道”。在孔子看來,“禮樂”文化正是“人道”的體現(xiàn),所以孔子十分強調“道”。他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又說:“朝聞道,夕死可矣?!?⑨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4《里仁》,第2471,2471頁??鬃訛楹稳绱酥氐??因為道中有“禮”,道中有“樂”,道中有修身之要,道中有為政之本。他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e豆之事,則有司存。”朱熹《論語章句》云:“貴,猶重也。容貌,舉一身而言。暴,粗厲也;慢,放肆也。信,實也。正顏色而近信,則非色莊也。辭,言語;氣,聲氣也。鄙,凡陋也。倍與背同,謂背理也?;e,竹豆;豆,木豆。言道雖無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顛沛之違者也。若夫籩豆之事,器數(shù)之末,道之全體固無不該,然其分則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朱熹:《四書集注·論語章句》卷之四《泰伯》,怡府藏板中箱本,第12—13頁。君子所重在于“禮樂”所體現(xiàn)的“人道”精神,而不是“籩豆之事”。玉帛鐘鼓、籩豆之事,那是“藝”,而不是“道”,“道”則是體現(xiàn)在這些技藝后面的“人道”精神。因此,孔子主張“篤信好學,守死善道”⑧;“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雹崮纤侮懢艤Y說:“主于道則欲消而藝亦可進,主于藝則欲熾而道亡,藝亦不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厭,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陸九淵:《雜說》,《象山先生全集》卷22,四部叢刊本??梢暈閷鬃印暗馈?、“藝”關系的正解。而君子所謀之“道”必有所得,此得即是“德”,《論語·為政》載:“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敝祆溽屧疲骸暗弥疄檠缘靡玻械蓝械糜谛囊?。”*朱熹:《四書集注·論語章句》卷之一《為政》,怡府藏板中箱本,第8頁。孔子又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毙蠒m疏云:“德者,得也,物得以生謂之德?!?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2《為政》,第2461頁。朱熹釋云:“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為終始,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也?!?朱熹:《四書集注·論語章句》卷之一《為政》,怡府藏板巾箱本,第8—9頁。德、禮、刑、政的關系,已被朱熹講明,這一認識是符合孔子的思想的。所以孔子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⑤ 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7《述而》,《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1,2481頁。當然,“禮樂”與“德”的關系,在孔子之前就有探討,如《左傳·文公十八年(前609)》記季文子使太史克對魯宣公曰:“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鄭玄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20《文公十六年》,《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61頁。季文子是周公后裔,他轉說的《周禮》雖不見于今傳本,但肯定是有依據(jù)的,其中便有“禮”、“德”關系的闡述?!蹲髠鳌べ夜吣?前633)》記趙衰語云:“禮樂,德之則也?!?鄭玄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卷16《僖公二十七年》,《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22頁。可謂對周公所制《周禮》中“禮”、“德”關系的說明??鬃訉τ凇暗隆迸c“禮樂”關系的論述,正是繼承周公以來的思想傳統(tǒng)而加以發(fā)展的。

      孔子論述“道”、“德”、“仁”與“禮樂”的關系已如上述,他對“禮樂”文化精神與“藝”的關系的認識,則集中體現(xiàn)在《論語·述而》所載的一章中,此章云:“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雹葸@里所說的“藝”正是我們在前文所辨析的“藝”,這里所說的“道”、“德”、“仁”則與“禮樂”文化精神密切相關。

      對于這一章,歷來解析頗多。梁人皇侃《論語義疏》云:“此章明人生處世須道藝自輔,不得徒然而已也。云‘志于道’者,志者在心向慕之謂也,道者通而不壅者也;道既是通,通無形相,故人當恒存志之在心,造次不可暫舍離者也。云‘據(jù)于德’者,據(jù)者執(zhí)杖之辭也,德謂行事得理者也;行事有形,有形故可據(jù)杖也。云‘依于仁’者,依者倚也,仁者施惠之謂也;施惠于事宜急,故當依之而行也。仁劣于德,倚減于據(jù),故隨事而配之。云‘游于藝’者,游者履歷之辭也,藝,六藝,謂禮、樂、書、數(shù)、射、御也;其輕于仁,故云不足依據(jù),而宜遍游歷以知之也。”*何晏集解,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卷4《述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5冊,第396頁。這種解釋大體符合孔子所要表達的思想,只是將“藝”明確指稱為“禮、樂、書、數(shù)、射、御”,不是十分貼切。盡管這里的“藝”不排除以“禮、樂、書、數(shù)、射、御”為內容的“舊六藝”,但更直接指向孔子要求學生學習的《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對象的“新六藝”,因為這是孔子對其弟子提出的要求,自然與其弟子學習的內容相一致。這點前文已經(jīng)辨明,此不贅。

      至于此章的主旨,皇侃以為“此章明人生處世須道藝自輔”。宋人朱熹也認為:“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于立志,‘志道’則心存于正而不他,‘據(jù)德’則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yǎng),學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yǎng)、日用之間無少閑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賢之域矣?!?朱熹:《四書集注·論語章句》卷4《述而》, 怡府藏板巾箱本。朱熹與其弟子們對此章有過許多討論,可以加深我們對孔子思想和朱熹解讀的理解。如有弟子問是否“知得這個道理從而志之”,朱熹回答:“不特是知得時方志,便未知而有志于求道也是志。德是行其道而有得于心,雖是有得于心而不失,然也須常常執(zhí)守方不失。如孝行之已得則固不至于不孝,若不執(zhí)守也有時解走作;如忠行之已得則固不至于不忠,若不執(zhí)守也有時解有脫落處,這所以下一‘據(jù)’字。然而所以據(jù)此德,又只要存得這心在,存得這心在時那德便自在了,所以說‘依于仁’;工夫到這里又不遺小物,而必‘游于藝’?!?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34《論語十六·述而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0冊,第726頁。有問“若是‘志于道,據(jù)于德’,則雖初學便可如此下功。且如‘據(jù)于德’,則得寸守寸,得尺守尺。若是‘依于仁’,則仁是指全體而言,如何便解依于它?”朱熹回答:“所謂‘據(jù)于德’,亦須是真?zhèn)€有是德方可據(jù)守。如事親時自無不孝,方是有孝之德,其余亦然,亦非初學遽可及也。依仁,只是此心常不令少有走作也?!?黃士毅編,徐時儀、楊艷匯校:《朱子語類匯?!肪?4《論語十六·述而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15—916頁。朱熹還說:“志者,心之所之。道者,當為之理,為君有君之理,為臣有臣之理?!居诘馈撸粜挠诖死矶煌?。德者,得也。既得之則當據(jù)守而弗失。仁者,人之本心也。依,如‘依乎中庸’之依,相依而不舍之意。既有所據(jù)守又當依于仁而不違,如所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是也。‘游于藝’一句,比上三句稍輕,然不可大段輕說,如謝上蔡云‘有之不害為小人,無之不害為君子’,則是太輕了。古人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事皆至理之所寓。游乎此則心無所放,而日用之間本末具舉而內外交相養(yǎng)矣?!?黃士毅編,徐時儀、楊艷匯校:《朱子語類匯?!肪?4《論語十六·述而篇》,第919頁。顯然,朱熹是從個人修養(yǎng)的為學路徑來理解孔子的這段話所要表達的思想的。這樣理解孔子的思想固然不錯。不過,從藝術觀念的角度而言,此章也很值得我們做深入的探討。

      孔子提出的“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藝術觀。魏人何晏解釋此章說:“志,慕也;道不可體,故志之而己。據(jù),杖也;德有成形,故可據(jù)。依,倚也;仁者功施于人,故可倚。藝,六藝也;不足據(jù)依,故曰游?!?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7《述而》,《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1—2482頁。簡明扼要地闡明了“道”、“德”、“仁”、“藝”四者的地位和相互關系。其實,這里的“道”、“德”、“仁”是一類,而“藝”則另是一類,它們有先后之序、輕重之倫和內外之分、本末之別。宋人對此有深入研究。例如輔廣便說:“先后之序謂‘道、德、仁、藝’之序,輕重之倫謂‘志、據(jù)、依、游’之倫,先者重而后者輕也。本與內謂‘道、德、仁’,末與外謂‘藝’,在彼之序雖有先后,在我之倫雖有重輕,而未嘗偏廢,所謂兼該而交養(yǎng)也。日用之間如是用功,無少間隙,涵泳從容于義理事物之間,則將優(yōu)游饜飫而忽不知其入于圣賢之域矣?!?④ 趙順孫:《論語纂疏》卷4《朱子集注·述而第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1冊,第313,313頁。胡泳也說:“總而論之,‘道、德、仁’所當先者也;‘藝’可以少后焉。‘志、據(jù)、依’所當重者也,‘游’可以少輕焉。務本而不廢其末,事內而不忽乎外,以其輕重先后之倫序而言,固不無差別;以其本末兼該內外交養(yǎng)而言,則又未嘗不相資也?!雹茉谒稳丝磥?,“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雖然在為學路徑上有先后,在價值等級上有重輕,但“以其本末兼該內外交養(yǎng)而言,則又未嘗不相資也”,它們又是不能完全分割的。在思想意識和價值評判上,四者有先后和重輕之分,在具體踐行上卻又不能截然分別先后與重輕。即是說,從價值層面來看,“道、德、仁”是上位概念,而“藝”則是下位概念,有主從重輕之分,前者統(tǒng)領后者也指導后者;從操作層面看,“道、德、仁、藝”則是一體,本末兼該,內外交養(yǎng),不能強分主從和重輕。如果“游于藝”時不能“志道、據(jù)德、依仁”,那就不是孔子所說的“游于藝”,有可能是墮落之始或致亂之源;而“志道、據(jù)德、依仁”也離不開“游于藝”,因為離了“游于藝”也就找不到為學的途徑和載體,“志道、據(jù)德、依仁”便都沒了著落,自然也無法“志道、據(jù)德、依仁”了。因此,“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在理論上有先后重輕之分疏,在實踐上卻又是相互聯(lián)系、不可分別的。

      如前所說,“道”、“德”、“仁”是儒家提倡的“禮樂”文化精神,那么,“志道、據(jù)德、依仁”就是對這種精神的自覺與堅守。而“藝”則是體現(xiàn)或反映這種“禮樂”文化精神的知識和技能,它是末而非本,是外而非內,是手段而非目的,所以只能“游”而不能“志”、“據(jù)”、“依”。當然,這種用于“游”的“藝”并非可有可無,它與“道”、“德”、“仁”相輔而相成。就“禮”與“樂”而言,祝史之“禮”、瞽瞍之“樂”,玉帛鐘鼓、俯仰進退之類,都只是“藝”,這些“藝”雖然不可缺少,但它們不是學者們追求的目標,只是他們進入“禮樂”文化獲取其精神的手段和途徑,只有從這些“藝”中體會到“禮之敬”、“樂之和”,才是從事這些“藝”的根本目的和價值所在,才能體現(xiàn)“禮樂”文化精神。正如朱熹所說:“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shù)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務有余而心亦無所放矣?!?朱熹:《四書集注·論語章句》卷4《述而》, 怡府藏板巾箱本。

      我們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代表了孔子的藝術觀,強調“道”、“德”、“仁”比“藝”有更重要的價值,前者應該“志”、“據(jù)”、“依”,后者只能“游”而不可“據(jù)”、“依”,更不能作為“志”。這是否就貶低了“藝”呢?回答是否定的。因為“道”、“德”、“仁”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占據(jù)著核心地位,人的一切活動都要接受它們的指導和檢驗,這些概念屬于形而上的范疇,而一切形而上的東西只有落實到形而下,才能有所附麗,有所體現(xiàn),才能在社會實踐中發(fā)揮作用,不然,形而上的東西就會變得空洞無物,從而失去存在的意義?!暗馈?、“德”、“仁”給予了“藝”一個形而上的指導,讓它有所遵循,有所歸屬,不致走偏方向;而“藝”則是給予“道”、“德”、“仁”一個形而下的實體,讓它們有所附麗、有所體現(xiàn),不致流于空疏。這自然不是對“藝”的輕忽,而是對“藝”的重視,因為“藝”是體現(xiàn)“道”、“德”、“仁”的一種形式、一條途徑。這也是我們要說孔子所謂“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吾不試,故藝”,并非只是自謙之詞,同時也有自強意味的原因。當然,如果心目中沒有“道”、“德”、“仁”,不是“游于藝”,而是以“藝”自炫,以“藝”自戀,以“藝”為價值目標,那就偏離了孔子的藝術觀,自然是孔子所反對的。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和評價孔子的這種藝術觀呢?

      首先必須指出,孔子的“游于藝”是在為藝術定位。他認為藝術只是實踐層面的東西,其價值并不體現(xiàn)在藝術本身,而是體現(xiàn)在藝術所反映出來的“道”、“德”、“仁”。雖然他給藝術的定位并不是太高,但絕沒有否定藝術的意思。這與《莊子·胠篋》所說“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郭慶藩輯:《莊子集釋》外篇《胠篋第十》,《諸子集成》,上海:社會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160—161頁。,是有本質差別的,因為莊子從根本上否定藝術。對于孔子所云“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明人周宗建說得好:“夫子只平平指點學問的境界:始基須索要立志,故曰‘志道’;持守須索要定力,故曰‘據(jù)德’;涵養(yǎng)須索要融洽,故曰‘依仁’;卻又找‘游藝’一句,何也?蓋人無時無藝,無處無藝,正此心性空明,可以游戲無礙,故惟優(yōu)焉游焉,與之俱習,即與之俱仆,從其‘志’時‘游’之即為‘志道’,從其‘據(jù)’時‘游’之即為‘據(jù)德’,從其‘依’時‘游’之即為‘依仁’,此徹上徹下之工夫,千古論學之丹頭也。人游于藝,如魚游于水,水與魚相化,水即為魚之生機。人與藝相化,藝即為人之靈趣。生機一刻不可相離,靈趣不可一刻不活,謂‘依仁’之后方‘游藝’者,謬之謬也。嘗聞前輩曰:后面‘興詩、立禮、成樂’便是‘游藝’的工夫,正好與此章參看。”*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志道章》,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7冊,第455頁。正因為“人無時無藝,無處無藝”,如果沒有理想,沒有目標,就會游而失志,留連忘返,不知所歸,最后必然是“藝”的異化。

      孔子藝術觀強調“藝”是人的生活中應該具備的,因此每個人皆可以“游于藝”,這便為藝術留下了相應的位置和發(fā)展空間。然而,又不可以把“藝”作為人生的志向和生活的依憑,必須“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這是因為,“藝”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只是過程,不是目標。因此,一切為藝術而藝術的思想,都與孔子的藝術觀格格不入。表面看來,這似乎降低了藝術的本體價值,或者貶低了從藝者的社會地位,而從根本上說,孔子從社會和人生的角度將藝術定位于“游”,實際上提升了藝術的思想境界和社會地位,同時也提升了從藝者的道德要求和社會責任?!敖ò财咦印敝坏男鞄衷凇吨姓摗分斜阏f:“藝者所以事成德者也,德者以道率身者也;藝者德之枝葉也,德者人之根干也。斯二物者,不偏行,不獨立。木無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故謂之瘣;人無藝則不能成其德,故謂之野。若欲為乎君子,必兼之乎?”*徐幹:《中論·藝紀》,四部叢刊本。這一說法較好地闡釋了孔子關于“藝”、“德”關系的思想。孔子的弟子大多繼承了孔子的這一思想,他們都不排斥“藝”,但都不以掌握“藝”為目的,而是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如曾子便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8《泰伯》,《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87頁。中國古代有成就的藝術家都有為國為民的情懷,都注意自身的道德品質修養(yǎng),強調德藝雙馨,很少有人宣稱自己是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這和孔子的藝術觀的潛移默化有莫大的關系。

      其次,孔子“游于藝”的藝術觀促進了藝術鑒賞水平和審美趣味的提高,尤其是詩歌理論的發(fā)展?!墩撜Z》中便記載了不少孔子以《詩》教育學生的事例,從中可以看出“游于藝”與“禮樂”文化精神培養(yǎng)的辨證關系。例如《論語》有載: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3《八佾》,《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66頁。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啤缜腥绱瑁缱寥缒ァ?,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學而》,《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58頁。

      無論是子夏還是子貢,他們學《詩》當然都是在“游于藝”,然而,如何通過“游于藝”而“志道、據(jù)德、依仁”,即獲得“禮樂”文化的真精神,則是孔子教育中最為出彩的。子貢和子夏都從學《詩》中理解了“禮樂”文化要義,便是明證??v觀孔子的《詩》論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解《詩》的奧妙就是他所說的“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渡虾2┪镳^藏戰(zhàn)國楚竹書》所收《孔子詩論》也可證明這一點。例如孔子說:“吾以《葛覃》得氏初之志,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孔子詩論》釋文為:“吾以《葛覃》得祗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一本?!贝擞昧蚊嚎坚屛?。廖文見《上海博物館藏詩論簡校釋》,《中國哲學史》2002年第1期?!拔嵋浴陡侍摹返米趶R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廖名春:《上海博物館藏詩論簡校釋》,《中國哲學史》2002年第1期。在這些例證中,我們都能夠體會出孔子引導學生沉潛于《詩》(即“游于藝”)中去“志道、據(jù)德、依仁”的良苦用心。

      當然,孔子“游于藝”的藝術觀也有負面影響。因為“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的制約,中國人藝術生產尤其是藝術批評大多體現(xiàn)出泛道德傾向,藝術思想一般比較保守,不承認藝術的獨立價值,藝人的社會地位也相對較低??鬃右詾椤班嵚曇舜?,所以要求“放鄭聲,遠佞人”*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5《衛(wèi)靈公》,《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17頁。,因此新曲淫聲一直受到打壓,創(chuàng)新能力嚴重不足,藝人尤其是女藝人的社會地位普遍較低??鬃拥茏幼酉恼f過:“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孔穎達等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卷39《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40頁。按照以孔子為首的儒家的邏輯,鄭音等俗樂也同樣是“藝”,為什么就不能納入“禮樂”的實際應用呢?孔子的理由是:“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卷17《陽貨》,《十三經(jīng)注疏》,第2525頁。這無非是說,鄭衛(wèi)等地音樂背離正統(tǒng)音樂(雅樂)的中正平和,沒有體現(xiàn)“禮樂”文化精神,會有害于個人道德修養(yǎng)和國家的政治穩(wěn)定,因此不能應用于“禮樂”實踐。在儒家看來,一切音樂歌舞都是“藝”,如果沒有“道”的統(tǒng)領,就會害“德”。而那些有音樂歌舞技能的女子,常常會使人“淫于色而害于德”*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24《樂書》,《二十五史》,第160頁。。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季桓子受齊國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決定離開魯國,臨行作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yōu)哉游哉,維以卒歲!”*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47《孔子世家》,《二十五史》,第226頁??鬃訉净缸映聊缬谂畼凡惶幚碚毡硎静粷M當然是正確的,然而,他對于這些女藝人的鄙薄卻是存有偏見的,這種觀念對后世的影響很大。徐幹便說:“通乎群藝之情實者,可與論道;識乎群藝之華飾者,可與講事。事者,有司之職也;道者,君子之業(yè)也。先王之賤藝者,蓋有司也;君子兼之則貴也。故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徐幹:《中論·藝紀》,四部叢刊本。以為君子有道,故可兼藝,而有司及其藝人不可與論道,只可與講事獻藝,因此,前者貴而后者賤。這種觀念雖然在孔子那兒沒有明確表達過,但其基本思想還是與孔子的藝術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不應該為賢者諱。當然,孔子對藝人尤其是女藝人的輕視,也與當時藝人本身的道德修養(yǎng)普遍不高、社會責任感普遍不強有一定關系,有人完全歸罪于孔子的偏見,或進而否定其藝術觀,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也不符合歷史的實情。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6—05—06

      王齊洲,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9)。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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