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章+吳麗瑋
10月25日,被索馬里海盜劫持4年半之久的“NAHAM 3號”上的12名中國船員獲得解救,回到中國。來自臺灣的輪機長沈瑞章向我們講述了船員們遭囚禁的經歷。
王昭死的時候是2013年的元宵節(jié)。那時候我們已經被囚禁了11個月,身上當然沒有手表了,連內衣內褲都被海盜搶光了,但我在船上跑了幾十年,很會看月亮,看北斗星,就知道農歷的日子,非常準確。
王昭是船上第三個死的人。死前三天只有腳水腫,死前一天下午3點多鐘突然倒下去不省人事,等扶起來人就不會說話了。我讓船上唯一一個既會說漢語又會說英語的菲律賓船員和海盜去講,這個人沒有藥就會死的,但海盜沒有拿藥來。第二天早上9點多,王昭就死了。之前一個印尼船員也是這么死的。
王昭是河南人,船上還有一個船員叫王夢召,兩個人名字差不多,家也離得很近。王夢召給家里打電話時,把王昭的死訊告訴家里人,后來聽他家人說,一直不敢告訴王昭的父母,他們家挺可憐的,父親有殘疾,只有這一個男孩,最后他媽媽知道這個消息,人都瘋了。
王昭死了以后,我們就把他抬到船上的冷凍艙里。那時候還很天真地以為海盜很快會放了我們,索馬里那邊天氣很熱,放在冷凍艙能保存得久一點。船上第一個死的是船長鐘徽德。2012年3月26日凌晨2點多,索馬里海盜劫持了我們的船,船長為了阻止海盜上船,拿凳子去砸海盜,結果被打死了。天亮之后海盜讓4個船員把船長抬進冷凍室去。
船長很英勇,但死得太不值得了。聽船上的二副冷文兵說,海盜是開著兩艘快艇追上來的,每艘艇上6個人,為了向我們示威,開槍的聲音很大。我們沒有武器,船長想得很天真,結果被海盜一槍打在了脖子上,他捂著傷口往機艙里面跑,躲了起來。我們當時都在睡覺,被海盜拿槍指著推到甲板上,全都綁了起來,天亮之后,海盜才在機艙最后面找到了船長的尸體。
我們被海盜劫持,說起來真的是太倒霉了。被劫持前兩天,船老板洪高雄還給船長打過電話,說這個海域最近有海盜出沒,讓我們準備離開,去安全一點的地方??墒堑诙欤习宓拇髢鹤佑执蛐l(wèi)星電話說,這邊魚很多,不用換地方,于是我們就沒走。被劫持的位置我之前恰好看過海事地圖,在北緯6度20分、東經54度40分左右,而索馬里在東經42度20分,二者相差300海里,肯定是公海了,沒想到海盜依然這么猖狂。
說起我自己來,更是倒霉。我在船上是當輪機長的,和船老板本來簽的合同是去“建昶33號”上工作,那艘船在毛里求斯,但老板臨時決定讓我先到“NAHAM 3號”來代理幾個月?!癗AHAM 3號”的船長鐘徽德和輪機長李波海在船上發(fā)生過沖突,船長管開船和捕魚,輪機長管引擎和魚的冷凍儲存,兩者都是最重要的角色,老板怕他們在海上出事情,就讓我趕快到這艘船上頂替李波海,畢竟人在海上時間太久,容易發(fā)脾氣,給他放假,讓他回家一趟。李波海啊比我還倒霉,他當時出來已經5年多了,我到了船上2個月零18天,他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走,結果遇上了海盜,這一下變成了離家10年。
船上離家很久的大陸船員非常多,有的已經跑了六七年都沒有回家,當時年紀還都非常小,最小的一個才十七八歲。我的月薪是7萬臺幣,差不多2300美元,這不算高,如果是貨輪的輪機長,一個月賺25萬臺幣,不過貨輪對輪機長要求也很高,是海事大學畢業(yè)的學生才行。但我聽一個河南的船員說,他的月薪只有450美元。他們都是和當?shù)氐膭趧展竞灥暮贤蠹业氖杖氩罹噙€是蠻大的。
我很小就出來跑船了,老家在基隆,村子里都是出去討海的人。以前我跟的是印尼那邊的捕魚船,一年就回來了,這是第一次去這么遠的地方。我當時已經58歲了,但家里兩個女兒都要讀大學,老婆既要照顧家,又要擺攤做生意,很辛苦,基隆的漁業(yè)已經沒落了,我想多賺一點錢,就到高雄跟這個老板簽了3年合同,一年進一次港,其余時間都在海上漂著。我對出海是蠻著迷的,這次出了這么大的事,老婆孩子都不讓我走了,但前幾天記者讓我回老家村子的海邊接受采訪,我一看到大海還是很興奮,很想再上船去。別人會覺得在海上時間長很無聊,但我很開心。我買了卡拉OK、攝像機、手提電話和手機,每次出海行李都要裝4箱,沒事的時候就看看電影,和船員照相,拍拍海豚、鯨,或者唱唱卡拉OK,都是一些老歌,閩南語的《車站》《愛拼才會贏》,還有鄧麗君的《小城故事》《甜蜜蜜》什么的。
10月26日,“NAHAM 3號”漁船輪機長沈瑞章(中)抵達臺北后在妻子楊秀慧(左)等人的攙扶下前往行天宮祭拜,感謝神明保佑他平安歸來
船老板是高雄人,但是船在阿曼注冊,聽說了這種情況,就覺得很奇怪。我從毛里求斯的港口坐日本的運輸船到這艘船上,按說臺灣船的船體上要寫漢字的,但這艘船只寫了英文,我感覺很不妙,后來在機艙操作臺上看航海日記,里面寫著船的制造日期,一算,這艘船已經服役31年了。鐵殼船的使用年限是30年,原來這是一艘國外的廢船,被黑心老板買過來,在臺灣沒法注冊,所以才在阿曼注冊。
因為不是臺灣船,臺灣方面對我們的救援難度就更大了。被抓后的第14天,海盜讓李波海給老板洪高雄打電話。當時我們被囚禁在船上,老板表現(xiàn)得很積極,甚至保證過,就算不要船,也會把人贖回去。但當時魚貨還在,船還在,老板有利可圖,說得很好聽的樣子。老板問有沒有傷亡,知道船長被打死了,可是他并沒有把真實情況向家屬通報,船上只有我和船長是臺灣人,家屬他都可以直接聯(lián)絡到,但他一直跟我們的家屬隱瞞真實情況。直到第49天,海盜讓我們給家里打電話,我老婆才知道我被抓。那時候是臺灣的凌晨兩三點,我跟她說,讓她天一亮就去基隆“立法委”,再找電視臺、報紙去發(fā)布新聞。大陸的船員也都打電話回去,家里人只能找最基層的政府,其余時間就是等上面的消息。我們的船上還有菲律賓、越南、柬埔寨、印尼的船員,他們打電話回去都沒什么反饋,海盜主要就是想跟大陸和臺灣當局談。但是臺灣當局說,這條船不是臺灣船,所以他們只能救我一個人。
2012年10月底,海盜跟我說,我的贖款已經談好了,準備放我回去。其他人聽說這個消息,有的人替我高興,有的人很恐懼。我心里很復雜,船長已經死了,臺灣人只剩下我一個,其余的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還沒有娶老婆,我一走,老板會不會不再幫忙?以前我跟他們開玩笑,我都能當他們的爺爺了,我想我做他們的父親是做得起的,想了幾天,就跟海盜說,我不走了。海盜也認為我很有勇氣,因此對我好了一點,分水和米飯的時候,都讓打飯的人給我多打一點。
最開始我們被囚禁在船上,日子還比較舒服。
船上有淡化海水的機器,可以用那個水煮飯,船上還有茶油、凍菜,糧食夠吃一年。索馬里那邊魚真是太多了,魚鉤扔下去隨便釣。以前我們的船主要捕金槍魚,在日本銷路很好,每兩個月都有一艘日本的運輸船過來拿魚貨,其他的雜魚有臺灣的運輸船過來取,也是兩個月來一次。海盜允許我們在監(jiān)視范圍內隨便釣魚,釣上來之后他們也會吃,他們上船時自己帶了面條和白米飯,平時也有小船送補給品。我們在船上還能用海水洗澡,但海盜們基本不洗澡的,很懶。雖然我們被限制在甲板上坐著,晚上就在那個很小的地方擠著睡覺,但還是比較自由的,再加上當時以為很快會回去,心理上也沒有負擔。
海盜每天和我們同吃同住在船上,反正他們回去了也可能沒有飯吃。一共有40多個,24小時拿著槍監(jiān)視著我們20多個人,船員都是年輕人啊,海盜也怕我們反抗,白天視線好的時候他們會輕松一點,晚上我們睡覺,他們一直醒著,直到天快亮了才敢睡一會兒。四川船員冷文兵很勇敢,有一次想逃跑,半夜跳進海里游走了,但第二天半夜又被抓了回來。他說自己游了很久,但是又渴又餓,上岸后找到一戶牧羊人家,那戶主人很客氣,拿水和羊肉給他吃,他吃的時候,那人出門打電話給海盜,說冷文兵在這里。其實他們都是一伙人,有船的時候就是海盜,沒船的時候就是漁民和牧民。
平時海盜對我們的態(tài)度,都取決于談判是否順利。最開始,老板洪高雄派了一個馬來西亞的律師來跟海盜談判,李波海有時會直接給這個人打電話。但這個人很不可靠,談判始終沒有進展,后來才知道,他不是馬來西亞人,而是福州人,不知怎么搞了一個馬來西亞的身份,其實連家屬的錢都要騙,有一次打電話給我老婆,說他人在廈門,需要5000元人民幣,我老婆趕緊匯了錢過去,這筆錢到現(xiàn)在都沒有還給我們。老板和海盜的談判時常破裂,海盜也很著急,一旦談判不順,就拿槍逼著我們給家里打電話,讓家屬回去籌錢。
我們從船上轉移下來之后,老板的態(tài)度大變,因此海盜對我們態(tài)度很差。被俘虜之后,我們的船是拋錨漂浮在海面上的,1年零3個月之后,錨和鐵鏈都壞掉了,船底也壞了,船被海浪拍打到沙灘上,擱淺了。老板看到船已經報廢,就翻臉了。李波海打電話給那個馬來西亞律師,對方說他已經不負責了,之后一段時間,老板都沒有再聯(lián)絡海盜,海盜于是就不給我們吃的。那時候我們轉移到陸地上,一天只有兩頓飯,早上是四五片春卷皮,晚上是白米飯和白糖水,一整天的水只有500毫升,而索馬里在沙漠地帶,從上午10點到下午3點氣溫超過40℃,我們只有幾塊篷布,蓋在頭頂上和墊在地上用。人都已經迷迷糊糊的受不了了,只能慢慢忍耐,最熱的時候基本就在睡覺中度過。
轉移到陸地上也不能洗澡了,平均20多天換一次衣服,換下來的衣服沒法洗,只能拿去在太陽底下曬。我們在陸地上的3年零3個月,搬了差不多四五十個地方。如果天上有偵察機徘徊,或者遇上游牧民族來放牧,海盜怕我們被發(fā)現(xiàn)就要給我們轉移地方。索馬里野獸很多,應該有很多獅子、老虎,我們沒碰到過,因為我們人多,猛獸不敢接近,但我們看到過鹿和羊的整副骨架丟在那里,一看就知道是被野獸吃掉的。
10月23日,被索馬里海盜扣押了4年多的26名“NAHAM 3號”船員獲釋后,在索馬里加勒卡尤市等待登機
到陸地后換了一批海盜。以前在船上那批人比較好,只要船員不打架,不惹他們,他們就不管你。在陸地上的海盜很壞。白天太熱大家都在睡覺,晚上會睡不著,你想聊天,他們就會罵你,平時說話太大聲也不行。晚上起來上廁所,海盜聽到了動靜,就拿手電筒一直照著你。如果你惹了海盜,他們會把你的雙手雙腳綁在身后,拿繩子拉緊,有時候船員痛得直叫。
比較容易惹怒海盜的事是船員捕獵。為了充饑,四川的船員最早開始打鳥,后來索馬里鬧禽流感,海盜害怕,不讓我們打了。越南人和柬埔寨人做陷阱比較厲害。外面鋪著樹葉,里面放一根皮筋,再拿繩子做一個套,有時晚上能抓到狐貍,有時也拿橡皮筋做成彈弓打老鼠吃,在帳篷里看到蜈蚣、蝎子就捉來拿火烤。這些東西我以前從來沒吃過。狐貍肉聞起來是香香的,但第一次只敢咬一咬,不敢往下吞,感覺口感還是很細膩的,第二次就試著咽下去,覺得口味蠻好,后面一點一點吃得就多了。有些海盜稍微友善一點,這些人當班時我們就去打獵,有些人很兇,看你烤著動物肉吃,會找你的麻煩。海盜跟我們在一起時間久了,也學會說普通話了,會跟我們說,“吃飯,拿水”,你罵他,他也聽得懂。罵人的話學起來比較快,海盜會罵“他媽的”之類的。
我們不是沒想過逃跑。每天沒事做,大家就會天南地北地聊天,說以前在家鄉(xiāng)做過些什么,也說逃跑的辦法。索馬里的地形在南北方向上很長,南北跨14度,東西只有2~3度。我們從船上轉到陸地上以后,每次搬家要不就是走著,要不就是坐車,但只有一個多小時,所以我們始終是在上船位置的附近轉來轉去,那里是北緯5度多一點。從這個緯度出發(fā),最好的辦法是往西逃到肯尼亞去,那邊比較發(fā)達,絕對不能從海上跑,那都是海盜的地盤。但我們有個問題始終沒法解決,那就是水。海盜的頭腦還是很好的,我們能想到的,他們都已經想到了。不給我們水喝,米飯也不夠吃,只要讓我們餓不死就行,吃飽了怕我們有力氣反抗。
隨著談判越來越順利,海盜對我們的態(tài)度也好起來了。海盜看找船老板沒什么起色,就讓我打電話給臺灣有關部門。我的旅行證件在身上,有一次翻證件,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寫著,如果持有人在海外發(fā)生危險,可以撥打上面的電話號碼,我按照這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有關部門果然接電話了。但是只有我一個人能聯(lián)系到當局,其他人的證件,無論是大陸的,還是那幾個東南亞國家的,上面都沒有類似的電話。在陸地上一年多之后,聽家屬說大陸那邊正在積極救援,海盜對我們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一開始是把每天的飲用水增加到1000毫升,后來又變成2000毫升。給的飯量也增加了,早晨的春卷皮吃不完,可以放到下午再吃,晚餐還能留一些,晚上醒來餓了再吃點。
幸好4年多我一直沒有生太大的病,只是到了最后還剩40多天的時候,可能是感染了霍亂,一直拉肚子,瘦得皮包骨頭。我以前的體重是88公斤,回來的時候變成了57公斤。海盜害怕了,怕我死掉影響談判,給我喝奶粉,還從村子里拿生理鹽水給我,讓我打點滴。臺灣的輪機長和船長在培訓時都要學這些基本醫(yī)療知識,之前有個船員腦中風,我也給他打過點滴,但是大陸的船員都沒有培訓過,聽他們說只要體檢符合條件就直接可以上船了。
我們能回來,要感謝的人很多,大陸政府,還有臺灣當局和臺灣的善心人士。但對于不負責任的船老板,我們還要繼續(xù)追討他,不過當務之急是先要回我們4年多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