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槿惠閨蜜門的密碼

樸槿惠的閨蜜干政門盡管在情節(jié)上狗血不斷，讓人眼花繚亂，但萬變不離其宗，仍是歷史上多次發(fā)生的總統(tǒng)親屬貪腐丑聞戲碼的翻版。一次發(fā)生的貪腐可能是偶然和個人操守不嚴，不斷發(fā)生就意味著其中有必然和制度的因素。樸槿惠閨蜜門的密碼，深植于韓國民主體制的缺陷中。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趙靈敏

近日，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陷入了閨蜜干政斂財的丑聞中。韓國媒體的報道顯示，60歲的崔順實沒有任何官方職務，但其電腦中卻有200多份政府機密文件，包括44份樸槿惠演講稿草稿和多份涉及朝韓關系、韓美同盟、總統(tǒng)府青瓦臺警衛(wèi)室人員調動等敏感議題的文檔，文檔上有批注痕跡，顯示崔順實曾經做過修改。此外，崔順實還插手總統(tǒng)府人士安排，將多個親信派到樸槿惠身邊擔任秘書；崔順實女兒鄭宥拉2014年9月以“騎馬特長生”身份被名校梨花女子大學錄取，然而該校體育特招生中此前并沒有“騎馬”一項，2014年突然設置，時機玄妙；崔順實成立財團，打著樸槿惠的旗號向三星等大企業(yè)募捐斂財；崔順實囂張跋扈，對要求其出示證件的青瓦臺警衛(wèi)大發(fā)雷霆……

2016年10月27日，韓國檢察機關已經成立由首爾地方檢察廳檢察長李永烈為負責人的14人特別檢察組來偵辦此案。最近幾天，特別檢察組不僅突擊搜查樸槿惠多名親信的住所，還試圖進入總統(tǒng)府青瓦臺搜查，但被后者以保護機密信息為由予以拒絕。鑒于崔順實在10月31日的調查過程中否認一切嫌疑，有毀滅證據的可能性，特別檢察組于當晚23點40分宣布緊急逮捕崔順實，并擬在最長拘留時限48小時內證明崔順實的嫌疑后申請逮捕令。

這一系列戲劇性的變化，把樸槿惠的總統(tǒng)生涯推到了懸崖邊上。自2013年2月上臺以來，樸槿惠經歷了“世越號”沉船事件和總理李完九政治獻金丑聞等重重考驗，總能化險為夷，但這一次的驚濤駭浪，她能否躲得過去成巨大問號。即便她僥幸擺脫了遭彈劾或提前下臺的命運，她的形象也會破產，從而不可避免地走上和諸多前任一樣遭國民唾棄和責難、最終敗退的老路。這對出身名門、一直自視甚高的樸槿惠來說，可能是一個最為不堪和最不愿意接受的結局。

樸槿惠會被彈劾嗎？

對于在野黨來說，最現實的選擇是讓樸槿惠待在臺上當活靶子，以便一年后實現政黨輪替。

樸槿惠是韓國前總統(tǒng)樸正熙（1961-1979年在位）的女兒，9歲搬入總統(tǒng)府，在那里度過了18年眾星捧月的“第一女兒”生涯，并曾代行“第一夫人”職責5年。1974年8月，樸槿惠的母親陸英修被朝鮮特工暗殺，巨大的悲痛讓樸槿惠“過了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那種悲傷無法言傳”。也就是在此時，崔順實的父親、宗教團體“大韓救國宣教會”的創(chuàng)辦人崔太敏出現了，他寫信給樸槿惠，聲稱“已故的陸英修女士托夢給我，讓我好好照顧她的女兒”。1975年3月，樸槿惠召崔太敏進青瓦臺會面。崔太敏告訴樸槿惠，自己已被陸英修的靈魂附體，并將陸英修平時的言行舉止呈現得惟妙惟肖。

這些話對于深受無神論教育的中國人來說，更像是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但對于深受喪母之痛的樸槿惠來說，不啻是一個福音。事實上，韓劇里至今還有不少“托夢”“胎夢”之類的情節(jié)，顯示不少韓國人是相信這種說法的。

就是從這一階段開始，樸槿惠和崔家開始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聯系。特別是在1979年12月樸正熙被暗殺后，墻倒眾人推，韓國政府要追究樸正熙當政期間的政治責任，過往的下屬要么劃清界限，要么反戈一擊，樸槿惠遍嘗世態(tài)炎涼，有10年的時間完全與世隔絕。而崔太敏和女兒崔順實不離不棄，兩相對比，讓樸槿惠萬分感激。崔順實也不是什么無知婦女，她曾經在德國留學6年，應該是見過世面的，因此和樸槿惠趣味相投。加上樸槿惠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需要有人打理生活，也確實需要崔順實的照顧。就這樣，兩人越走越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事實上，樸槿惠有親生妹妹樸槿令和弟弟樸志晚，家族里面也政商名流云集。前國務總理金鐘泌的岳父是樸正熙的兄長樸相熙，曾擔任首爾大學教授、外交部長的前國務總理韓升洙是陸英修的姐姐陸仁修的女婿。但這些親緣關系，要么遠水解不了近渴，要么不投緣，都無法進入樸槿惠的內心。因緣巧合之下，崔氏父女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按揄槍嵤窃谖一茧y之際，伸出援手的關系。”2016年10月25日樸槿惠就崔順實干政事件向國民致歉時說的這句話，顯然是肺腑之言。

2007年樸槿惠在蟄伏28年重新回歸政壇，當選國會議員；5年后當選總統(tǒng)，2013年2月就任，成為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tǒng)。此后，崔順實不時前往商店為樸槿惠購買胸針和日用品，并在官邸與樸槿惠共進餐飯和看電視，中間夾雜著種種干政斂財的行為；據報道，樸槿惠則主動把政府機密資料發(fā)給崔順實征求意見，也可能對后者打著自己的旗號斂財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報答多年來鞍前馬后的追隨。而這些行為有多少屬于違法犯罪，有多少僅僅是有礙觀瞻？這些需要檢察機關予以查明。但從在野黨的角度看，總統(tǒng)至少在約束身邊人方面有重大過失，他們當然不會放過好好利用這一事件的機會。

但要如何做則頗費思量。以樸槿惠的性格和事情目前的進展程度，樸槿惠主動下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剩下的選擇是彈劾她，這似乎是可行的，因為執(zhí)政黨為了選票也正在和總統(tǒng)切割，唯一的障礙是時間：韓國預定于2017年12月舉行總統(tǒng)選舉，離現在只有一年的時間。而彈劾總統(tǒng)需要國會2/3議員同意，同時要取得憲法法院9名法官中至少6名的同意，后者在180天內做出同意彈劾的決定，總統(tǒng)才會下臺。整個過程最短估計需要3個月以上的時間?？偨y(tǒng)下臺后要進行補選，而這個補選的總統(tǒng)只能完成樸槿惠剩下的幾個月任期，新一輪的總統(tǒng)選舉馬上又要來臨。這樣的折騰，需要耗費大量的政治資源，并不劃算。對于在野黨來說，最現實的選擇是讓樸槿惠待在臺上當活靶子，以便一年后實現政黨輪替。而執(zhí)政黨當然要和總統(tǒng)劃清界限，因此樸槿惠很大可能會選擇退黨，盡量把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

前總統(tǒng)無一有好下場

擺在眼前的殘酷事實教育人們，韓國政壇是一個黑洞，你一旦接近它，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到它暗黑的內在去。

“我沒有家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國民就是我的家人，讓大家幸福是我參政的唯一目的?！边@是樸槿惠2011年競選總統(tǒng)時的表態(tài)。那時候人們都相信，她一定能擺脫10位前總統(tǒng)無法善終的宿命。然而，擺在眼前的殘酷事實教育人們，韓國政壇是一個黑洞，你一旦接近它，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到它暗黑的內在去。

大韓民國的第一任總統(tǒng)是李承晚，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是韓國歷史上第一個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的人。1960年，在當了12年總統(tǒng)后，李承晚謀求第四個總統(tǒng)任期的企圖遭到全國抵制，大量學生走上街頭但遭到血腥鎮(zhèn)壓，史稱“4·19”學生運動，一個星期后，李承晚下野并流亡到夏威夷，5年后在那里死去。

李承晚之后的韓國總統(tǒng)是尹普善，他是一個過渡性人物，沒當幾天就被樸正熙發(fā)動的軍事政變所推翻。樸正熙出身貧寒但意志堅定，他18年的統(tǒng)治締造了“漢江奇跡”，是韓國經濟起飛的最大功臣，到現在都被認為是“領導能力最強的總統(tǒng)”。1979年10月26日，樸正熙到情報部長金載圭官邸吃晚飯，席間斥責后者工作不力，被射殺。

繼任的崔圭夏重復了尹普善的命運，9個月后被發(fā)動軍事政變的全斗煥所取代。全斗煥上臺不久就爆發(fā)了震驚世界的“光州事件”，政府以武力鎮(zhèn)壓以學生為主體的民主運動，造成633人死亡。這成了韓國從威權走向民主的起點。全斗煥因為鎮(zhèn)壓學生聲名掃地，1997年以受賄罪和軍事政變等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并處2205億韓元罰金，這筆錢花了16年時間才追繳完畢，全斗煥也被國民罵了16年。全斗煥的繼任者盧泰愚于1988年發(fā)布《民主化宣言》，宣布實行總統(tǒng)直選，還政于民。此后通過的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任期5年，不能連任。1993年，盧泰愚交權給金泳三，韓國的民主轉型基本完成。1997年4月，盧泰愚因為以假名賬戶在銀行存放485億韓元的政治獻金而被判17年徒刑，罰款2628億韓元，褫奪任內和卸任后獲得的所有勛章。

不過，籠罩在韓國總統(tǒng)頭上的厄運并未完結，民選總統(tǒng)金泳三盡管公布了自己的財產，但仍因為兒子的腐敗丑聞而丟盡了顏面；其后的民主斗士金大中總統(tǒng)，有12名親屬涉嫌腐敗，三個兒子均鋃鐺入獄，令他英名毀于一旦；以廉潔自持著稱的總統(tǒng)盧武鉉則因妻子和胞兄受賄，羞憤之下跳崖自殺；其后的總統(tǒng)李明博出生寒微，靠個人奮斗當上了現代建設的CEO，但同樣因為哥哥的受賄丑聞而灰頭土臉。

因此，樸槿惠的閨蜜干政門盡管在情節(jié)上狗血不斷，讓人眼花繚亂，但萬變不離其宗，仍是歷史上多次發(fā)生的總統(tǒng)親屬貪腐丑聞戲碼的翻版，唯一的不同是身份：金泳三和金大中的兒子、盧武鉉的妻子、李明博的哥哥換成了閨蜜崔順實而已，而從彼此關系的實質來看，崔順實的地位不亞于血親。一次發(fā)生的貪腐可能是偶然和個人操守不嚴，不斷發(fā)生就意味著其中有必然和制度的因素。樸槿惠閨蜜門的密碼，深植于韓國民主體制的缺陷中。

韓國總統(tǒng)難善終的“魔咒”

樸槿惠深陷丑聞是一種必然，其中的偶然因素只是崔順實的身份和其中的一些具體情節(jié)，而能決定樸槿惠前途的并不是那些狗血八卦的東西，而是一些更根本的問題：沒有大企業(yè)的支持，樸槿惠根本就不可能有錢競選總統(tǒng)。

李承晚、樸正熙那一代韓國總統(tǒng)的遭遇，與當時軍人獨裁的政治體制有莫大的關系。而樸正熙執(zhí)政后期韓國特殊的經濟起飛模式，則為全斗煥之后的總統(tǒng)全都被腐敗絆倒埋下了伏筆；韓國特殊的政商互動模式和政府在經濟發(fā)展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更是為貪腐事件的發(fā)生準備了溫床。

韓國1960年代的經濟起飛，是建立在政府的強力調控和扶持之上的。當時韓國經濟基礎薄弱，總統(tǒng)樸正熙制定了集中資源發(fā)展少數大企業(yè)的戰(zhàn)略，為有前景的企業(yè)提供諸多方便，企業(yè)則為國家賺回數量可觀的外匯時，被稱贊為國家的“長子”“孝子”和“功臣”。而現代、三星、大宇、SK等企業(yè)之所以能得到政府的眷顧和垂青，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他們和政客走得很近：三星創(chuàng)始人李秉喆的父親是李承晚的好友，SK集團會長金宇中的父親是樸正熙的恩師，現代集團創(chuàng)始人鄭周永與樸正熙私交甚密。再加上在這一階段，大至產業(yè)政策，小至企業(yè)的外匯、銀行貸款、原材料供應，政府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企業(yè)必須靠攏政府才能發(fā)財，政商勾結就此泛濫。這樣一來，經濟固然起飛了，黑金政治的禍根卻就此種下。

民主化之后，韓國在形式上確立了三權分立的政治體制，擁有強大的反對黨監(jiān)督制約和完善的反腐敗體制。但由于政府過大的行政決策權和對經濟的過多介入并沒有改變，特別是韓國的金融業(yè)長期為政府所有，而韓國財閥的核心是產業(yè)性大公司而不是金融機構，不具備融資能力，所以政府提供的貸款，成為韓國財閥賴以生存的生命線，財閥有求于政府的情況并沒有改觀。

而政客為了選舉需要大量的金錢，雖然《政治資金法》規(guī)定，國家財政要為參選的黨派及候選人提供一定的選舉費用，公營的媒體要為他們刊登一定數量的競選廣告，目的也是防止他們向企業(yè)伸手要錢，但是財政給的錢根本滿足不了競選的需要。據《朝鮮日報》報道，1997年第十五屆總統(tǒng)選舉時，根據《政治資金法》，當時按規(guī)定民主黨候選人金大中只有310億韓元經費限額，但媒體估計實際上需要5000億至6000億韓元，這個巨大的資金缺口只能從各個企業(yè)籌集。按法律規(guī)定企業(yè)可以給候選人提供部分競選經費，但同樣有限額，一家公司向一個政治黨派的政治捐款總額一年之內不能夠超過2.5億韓元，而且贊助方與接受方都得有明確的資金往來賬戶記錄在案。這樣一來，企業(yè)通過各種方式為政客提供超過限額的非法政治獻金，政客回報以各種各樣的優(yōu)惠政策和貸款，就成了韓國政治無法根除的毒瘤。

2000年議會選舉時，現代集團支援給執(zhí)政民主黨的資金為200億韓元（檢方查出的部分），同年南北方首腦會談之際替政府向朝鮮秘密匯款5億美元，而民主黨執(zhí)政后給予的回報也非常豐厚：高達33萬億韓元的直接或間接的金融支援即優(yōu)惠的貸款。這一切均是在現代峨山前董事長鄭夢憲自殺后，由于檢方的介入才真相大白的。2002年總統(tǒng)大選動員時，大國家黨的李會昌選情看好，極有可能上臺，該黨選舉對策委員會就向SK財團提出了贊助要求，SK財團就派人將100億韓元分裝在多個購物袋中，分幾次用汽車送到李會昌的幕僚崔某的私人停車場。

而企業(yè)一旦不聽招呼，政府也有足夠的手段進行支持或懲罰。1983年，韓國前總統(tǒng)全斗煥建立了一個名為ILHAE的基金，當主要的財閥各自捐獻了1500萬美元之后，ILHAE基金繼續(xù)向他們索要捐款，拒絕捐款的公司很快遭到了政府的報復，韓國第七大財閥企業(yè)國際商事集團在幾個星期內倒閉。1995年SK集團社長崔鐘賢批評了政府的經濟政策，SK集團馬上收到了政府的稅務調查通知，崔鐘賢不得不公開聲明取消自己的發(fā)言，并不再公開發(fā)表任何針對政府經濟政策的不滿言論。

正因為政商雙方都強烈需要彼此，盡管韓國企業(yè)界的組織“全國經濟人聯合會”已不止一次發(fā)誓不再向政界提供非法政治資金，說“再也不能忍受花錢被拘留的惡性循環(huán)”。韓國政府也推出了一系列非常詳盡的反腐敗法律——2006年，韓國國家清廉委員會規(guī)定，為了防止公職人員發(fā)生職務腐敗行為，禁止國家公職人員同民間機構負責人一起打高爾夫球或參與奢侈性娛樂活動。2015年3月，韓國國會通過了《金蘭英法》，規(guī)定公職人員、新聞從業(yè)人員、私立學校教職員工單次不得收受超過100萬韓元（約合6000元人民幣）的財物或服務，每年收受財物或服務總價值不得超過300萬韓元（約合1.8萬元人民幣）。但事態(tài)并沒有得到控制，反而愈演愈烈。

這種特殊的政治經濟關系，使得韓國的政客和財閥都成了高危職業(yè)，再德高望重、清廉自持的人，都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因此，樸槿惠深陷丑聞是一種必然，其中的偶然因素只是崔順實的身份和其中的一些具體情節(jié)，而能決定樸槿惠前途的并不是那些狗血八卦的東西，而是一些更根本的問題：沒有大企業(yè)的支持，樸槿惠根本就不可能有錢競選總統(tǒng)，因此隨著調查的深入，和樸槿惠相關的非法政治獻金問題有可能浮出水面。另外，此次三星等大企業(yè)向崔順實的財團捐款，有可能是政治獻金的一種隱蔽的形式，如果事后查明樸槿惠為這些企業(yè)提供了優(yōu)惠或方便的話，事態(tài)將變得非常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