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出五百米

張紅

一

我住在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地方，四周青山環(huán)繞，溪水潺潺，萬千葳蕤包裹。如果起霧，感覺自己就是仙了?？上也皇窍桑F模糊了世界，讓我這個凡人看不清真相，稍偏離一點，就會迷失。我就迷過，還不止一次，最后一次老媽找我很費了點勁，奇怪的是那次她不僅沒訓斥，反而抱著我大哭，這可把我給嚇倒了。從此謹記母訓，碰到大霧天再不敢到處瞎跑了。

今早，又起霧了。我靠在院門口，看著一坨黑影從遠處緩慢移動過來，還時不時飄出一股白煙。近了近了，果然是老向，嘴里叼著香煙呢，肩上的麻布大口袋，壓得一米八的大個子矮了一截。黑虎甩著濃密的大尾巴，跑在他前邊。我興奮地迎上去。

媽媽剛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換下睡袍，就被我們給吵出來了。

“怎么來這么早？”

黑虎從我腿間蹦過去，沖著媽媽殷勤地搖尾巴。

“我待會有事，所以就早來了。”

“啥事？”

老向不答，只顧打開麻布大口袋，然后提到灶房門口，從里頭拿出土豆、紅薯、南瓜，以及各種葉菜臘肉之類，駕輕就熟地按類別放置于各種籃筐里。

“哎，問你話呢，有啥事？哦，你不會是真的要去吧？”

老向?qū)擂蔚剜猷橹?/p>

“老向，我雖然沒權利干涉你，但既然這事是在我這兒碰上的，我可得提醒你，那些人看起來不是啥好鳥，你最好別攙和?！?/p>

“沒，沒那么嚴重。薇薇姐，你就放心吧?！?/p>

老向三十多歲了，看起來比我媽還老，但來這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叫我媽薇薇姐，嘻嘻，有時候我也這么叫。誰要叫成老板娘，那我媽肯定會給他個白眼。因為薇薇客棧沒有老板。我媽就是老板，并且以后也不打算找老板。當然我和老媽就最后一點達成共識費了點勁。這個以后再說，繼續(xù)介紹我們的薇薇客棧。我們的規(guī)矩是：不接待不知底細的生客，大多是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熟了的大學生背包客。生客一定要造訪，那必須有熟客介紹。除了房客日常飲食，酒席一周只供應一兩次，還必須提前打招呼。而且酗酒的人，下次恕不接待。

“你呀，行，你不聽是吧，吃了苦頭你就知道了。”

“老向居然不聽薇薇姐的話?！蔽议_玩笑地拍了拍黑虎油亮的黑毛腦袋，它亮晶晶地看著我，然后轉(zhuǎn)頭不滿地朝著它的主人叫了幾聲。卻被老向一腳踹過去，雖然不重，但黑虎生氣了，啪嗒啪嗒垂著腦袋往外走。

“黑虎，回來，今天你就待這兒陪桐桐玩。黑虎，你給我回來?！?/p>

黑虎像是沒聽到，一溜煙跑不見了。我也生氣了，跺著腳沖老向發(fā)脾氣。

“討厭，誰讓你踢它的，還當著我們的面，它也有自尊啊?！?/p>

老向討好地陪著笑，陪著小心。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追它去?！蔽也灰溃ё∷陆峭馔稀?/p>

媽媽挽著發(fā)髻沖著我們的背影說：“老向你帶她去吧，我今天正好要洗曬被子，不幫你管黑虎了，不如你幫我?guī)┩┌??！?/p>

老遠看到歪歪倒倒的土坯房了，還有房檐下歪歪倒倒的婆婆，黑虎正委屈地蹭著婆婆的小腳。眼神不好的婆婆沒看到躲靠在泡桐樹后的我，只管低著頭和黑虎說話。

“這是咋地啦，二子呢？你不是跟著他去的嗎？”

二子就是老向，叫老向是因為他長著個苦瓜臉特顯老，山里風霜摩挲，皮糙肉厚也就算了，還老喜歡皺著個眉頭，一額頭深深的皺。婆婆的大兒子好多年前得病沒錢治死了，就剩下老向和她相依為命。

“二子窮，到現(xiàn)在沒說上個媳婦，還倔，心性兒不好的姑娘看不中，那是他孝順，怕討個媳婦欺負我。姑娘看不中，那怪我們窮，你這狗東西也瞧不上他？“婆婆又開始嘮嘮叨叨地彈老調(diào)了。

黑虎不服氣地哼了幾聲。

我替黑虎抱不平：誰說黑虎瞧不上他啦，富呀窮呀關它屁事，都怪老向。還不都是您熱菜熱飯地慣出來的。

老向的倔，還不止是在娶媳婦的問題上，打理茶田也是，當別人家為了追求產(chǎn)量，施加化肥的時候，他堅決不用，還對除草劑痛心疾首，誰用那玩意若被他看到，他會跺著腳直嚷嚷。更可笑的是，有個在鎮(zhèn)上做服務員的本村姑娘有一回經(jīng)過他家茶田，被田頭開著的一叢玉簪花吸引，勾起腳尖伸長了胳膊想去摘，一不小心踩進了茶葉地，正好被老向撞見，這一通沒頭沒腦的數(shù)落啊，氣得人家姑娘丟下花跑了，臨了還祝愿他永遠打光棍。結(jié)果你知道老向咋回人家：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找你這樣的，成天花枝招展頭暈腦脹的化學香，娶回來污染了我的云霧茶，才不劃算呢。

唉，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固執(zhí)的后果是，人家蓋樓了，他家還是二十年前的小土坯房子。薇薇姐說，這個老向呀，倔得像廁所里的石頭，不過呢，孝順得又像護院墻上的土。

黑虎嗅到我的氣味了，繞到樹后，親熱地抬起前爪搭住我。

“是桐桐啊，看到你家向叔叔沒？”

“在后頭茶園里拔草呢?！蔽一亓艘痪渚透诨⑼嫫饋怼Ｆ牌乓粋€人扶著墻，晃晃悠悠地靠著黃葉飄飄的銀杏樹，手搭涼棚往屋后瞅。

“二子，二子，回來吃飯吧?！彼齽偤傲艘宦暰捅灰魂嚸土业目人越o噎回去了，我一抬頭，天啊，一縷血粘在她嘴唇上。

“哎呀，老向，老向，快回來，婆婆吐……”

婆婆一把捂住我的嘴。

二

老向在家忙乎了一陣之后，對婆婆說：“媽，我待會出去有點事，晚飯不回來吃了。藥我都給您熬好了，吃得時候熱一下?！?/p>

“你又要干啥去呀？別跟著那些混混干些不著調(diào)的事。老大不小的了，成天沒個譜…….”

“哎呀，得了得了，別啰嗦了，省點勁養(yǎng)著吧，到時候病又犯了，又得去給大夫送錢。我可再沒錢送了。”

這戳到了婆婆的痛處，婆婆發(fā)了會愣后開始唉聲嘆氣。老向也知道自己說過分了，但安慰話他是不會說的，于是故意咳嗽了幾聲，扭頭離開，去收拾他出門的東西了。

我也是服了黑虎，還沒一頓飯功夫，就又屁顛屁顛地跟在老向身后出發(fā)了。不是黑虎沒骨氣，實在是老向這次出發(fā)非同小可，大晴天的居然穿著高幫橡膠套鞋，還拿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個很像是鐘，有指針，指南針吧？我在我們地理老師那兒見到過。還有手電筒，和一把鐮刀。這到底是要干啥呢？

“老向，哦，不，向叔叔，我也想跟你們?nèi)??！?/p>

“不行，我不是去玩，要走很遠，累得很?！?/p>

“那，那我就陪你們走一段路總行吧?！?/p>

村口有兩棵五百年的鐵杉樹。并排而立的高大樹影，被村里人稱為干爹干媽樹，確實很像依門而靠等候游子歸來的爹媽。村里人逢年過節(jié)，或者碰到家里有了啥事，都會過來拜一拜，所以樹下設著香爐呢。此刻樹底下祭拜的空地停著輛車，車門旁站著兩個人，走近一看，不就是前幾天在我們客棧吃飯的那兩個家伙么。那天他們喝酒，叫住老向問東問西，后來干脆一把拖老向坐下一起喝酒。酒酣耳熱，說得很熱鬧的樣子，惹得薇薇姐眉頭皺了好幾次。還真被薇薇姐猜中了，老向確實是要跟他們?nèi)プ鍪裁词隆?/p>

兩個城里人背著長長的布袋子，走在后面，老向和黑虎前面開路。我假裝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了幾步。之后，就悄悄兒地躲在樹后，等他們走了有一段距離，才又小心翼翼地跟上。

真得要熟悉山里情況的人開路，因為他們不是往現(xiàn)成的路上走，正相反是往荊棘雜樹堆的地方走，也不是完全沒路，枝杈橫斜的掩蓋下，有隱秘的被人踩踏過的痕跡，那大概是以前獵戶或采草藥的人走出來的。只不過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老向在山中待了幾十年了，打小就跟在他爹身后采藥材，也打獵。后來政府宣傳環(huán)保，不讓打了，他們就開辟了茶田。我聽婆婆說，那時跟著他們的是黑虎的娘，黑虎還沒出生。向爺爺有次被山中的獸夾弄傷了腿，沒怎么消毒處理，隨便撒了點云南白藥止了血，包了點布了事，誰知天熱傷口化膿，緊接著發(fā)高燒，送到衛(wèi)生院，人家說治不了，得去大醫(yī)院。可是等他們好不容易雇到車，又下起了大雨，司機說太危險，又不肯去了。這么著等到他們終于到達醫(yī)院時，老向已經(jīng)不行了。從此老向恨透了獸夾子，環(huán)保部門召集志愿者清除獸夾時，他想去報名，嚇得婆婆聲色俱厲地阻撓。

“我還沒死呢，他就想趕在前頭去見閻王？”婆婆一邊說，一邊快速翻炒著茶葉。

“那向叔叔咋說的？”“他說這是環(huán)保，是保護我們大山的好事。我說得了吧，等你個子比火銃子高了，再去環(huán)保吧?！?/p>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艱難地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枝葉沙沙，正好掩護了我。但還是被黑虎發(fā)現(xiàn)了，我豎指拼命做著噓的手勢，它真聰明，立即明白了沒吭聲繼續(xù)往前走，當老向困惑地往后張望的時候，它還故意朝著前方亂叫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不過我倒是越跟越害怕，我們正在往神農(nóng)架大山的原生林的深處走去呢，遮天蔽日，越往高處，云霧越濃，林子里寒氣森森，厚厚的灌木叢不知隱藏著些什么，這和恐怖叢林故事里的氣氛差不多。一只跳出來的山鼠，讓我差點驚叫出聲。我捂著嘴巴，正在考慮是不是打退堂鼓往回走的時候，前面的幾個人卻站住了。只聽跟在后頭的那兩個城里人喘著氣說：“老向，歇會兒吧，吃點東西?！?/p>

老向大概是同意了，坐了下來，拿出自己準備的干糧，幾個干饅頭，他掰了半個丟給黑虎，城里人連忙把他們手上花花綠綠包裝袋里的吃食堆到老向跟前。

“老向，你確定是這個方向？不會記錯吧，怎么走了大半天，一點痕跡沒發(fā)現(xiàn)？”

老向沒回答，臉色陰沉地盯著他們手里的包袱看。

“你們帶的是火銃？”

“呵呵，好眼力，沒錯，是火銃?！?/p>

他們哪里知道，老向從小是比著那玩意長個子的，就算再包幾層，老向也能看得出。

“你們不是說只活捉兩個，回去賣給外國人的動物園么？帶這個干啥？“

我一聽，立即著急起來，什么？賣給外國人的動物園？這種鬼話，老向也相信？我們老師早就告訴我們這山里好多國家保護動物，是不準隨便買賣的。即便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可能聲勢浩大賣活的。這個不愛讀書的老向啊，真是笨。

“你放心吧，火銃是用來防身的，神農(nóng)架不是有野人么，就算碰不到野人，碰到只熊，我們也玩完了。”

“哼，野人是那么好碰見的？來了熊就憑你們…..”

話沒說話，他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城里人愣了愣，慌忙跟上。

“向大哥，你放心吧，那什么，我們絕對兌現(xiàn)?！?/p>

老向一把推開他們，大聲朝我這邊喊，“出來吧，桐桐，別躲了。玩夠了吧？”

我嚇了一大跳，怎么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恐缓么诡^喪氣地從一塊大石頭后邊跑出來。我一出來，那倆城里人也嚇了一跳。

“怎么跟來個丫頭片子？咦，這不是薇薇客棧的那個丫頭片子么？”

“片子，片子，你們才是騙子。”我氣鼓鼓地叉腰瞪著他們。

老向手一揮，不讓他們繼續(xù)聒噪。

“你們在這兒等，我送她回去，就過來?！?/p>

“那怎么行，這都幾點了，還能耽擱呀？讓她自己回吧。丫頭，回去不許亂說。”

老向瞪了他們一眼，沒理睬，頭也不回地攬過我就往回走。走出十幾步了，我聽到后頭兩人在說：

“他媽的，這小子橫得很。”

“去，閉上你的臭嘴，甭添亂，該忍還得忍，沒有他，我擔保你出都出不去?！?/p>

三

老向和黑虎好幾天沒來了，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到底是去抓什么動物？會有危險么？我的心一陣陣揪著。

誰能料到，之后的情節(jié)會要等到好幾年后才揭開。那還是老向有天午睡驚醒后才第一次透露出來的：罪過啊，罪過??！桐桐我有罪啊，它們的眼睛到死還睜著，毛發(fā)在霧氣里閃著金光呢，刺人的眼也刺人的心啊。它們是山中精靈啊。

金絲猴我也見過，真的是精靈，和一般猴子的頑劣完全不同，溫順乖巧，大家族地群居，簡直稱得上是有禮有規(guī)的和諧小社會，母猴慈愛，小猴萌萌的，絨絨的金毛可漂亮啦。我也心痛了。

再次見到老向，其實是兩年后的事。這其間媽媽可能下山去見過，但沒帶上我。自從老向家出事，她對我管束更嚴了，一天到晚讓我讀古文，還規(guī)定每天得給她講心得。至于見到黑虎，卻是在五天后。當時場面混亂，不，是悲慘。一大群人中，黑虎凄厲地叫，不停地叫，誰也喝止不住地叫。直到看見我們擠進來，它才停止，但還是哼哼唧唧口含悲聲。

婆婆倒在地上！凌亂的白發(fā)遮蓋著緊閉的雙眼。

媽媽惱怒地沖著周圍的人發(fā)起了脾氣：“你們怎么回事，圍這兒看熱鬧？見死不救？”

“薇薇姐，我們已經(jīng)打了120啦。老向被公安局抓走了，這狗兇著呢，不讓我們動，再說，不知什么病啊，萬一動出問題來誰負責??？”

“誰負責，我負責，這大冷的天，就是不病死，也凍死了，來兩個人搭把手，快，把人先抬床上去，輕點輕點?！?/p>

婆婆在鎮(zhèn)上醫(yī)院搶救，我和媽媽坐在走廊上守著。兩個小時不到，帶著大口罩的醫(yī)生就推門出來了，沖著我們搖了搖頭，媽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對不起，肺結(jié)核加腦溢血，送來太晚，準備后事吧。”

我哇啦哇啦開始哭，要知道，我當婆婆像自己的奶奶。媽媽抱著我安慰：“唉，算了，桐桐，別太傷心了，她走了也好，就不用再受苦了。婆婆真是一天福沒享到啊?！?/p>

我感覺脖頸一涼，原來媽媽也哭了。

終于打聽到老向的事：公安局抓捕了一個盜獵銷售金絲猴的團伙。查出九只金絲猴的尸體。老向雖只是向?qū)В瑢購姆?，但碰巧當時要嚴厲打擊盜獵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行為。被重判了三年。

婆婆走了。老向的家空空蕩蕩，冷火秋煙，日曬雨淋之下，越發(fā)頹敗，看來要成為廢墟了。奇怪的是，黑虎居然不肯跟我們走，嗚嗚嗚地賴在家門口。媽媽看著它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行，你就守著吧，有個活物，家就還在，老向回來也有個目標?！?/p>

我一步三回頭，霧氣里黑虎成了個模糊的小黑點。

“黑虎，記得餓了，就來我家吃飯。一定記得每天來哦?！?/p>

黑虎汪汪直叫，像是聽懂了我的話。

回家的路上，我狠狠地罵老向；“老向可惡！害死了婆婆，也害了黑虎?？蓯??！?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7xuel20161711-3-l.jpg" style="">

“你也別恨他了，老向是個好人，這次是受壞人蠱惑昏了頭。估計他也是想趕緊賺倆錢給婆婆治病。唉，當年你媽剛來村里，大著肚子沒人理，就他娘兒倆關照著。我要生你那天，也是個大霧天，救護車不敢上山，你向叔叔就背著我往山下走，婆婆抱著棉被跟著?？蓻]走幾步我已經(jīng)不行了，還好婆婆有經(jīng)驗，趕緊又讓向叔叔把我背回家，婆婆親自給我接的生。一直照顧著我能下地了才走。如果不是他們，你和媽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兒?！?/p>

媽媽又把我早已知道的事說了一遍，溫柔的語氣，像山腳下汩汩流淌的香溪水，緩緩融進了朦朧的山間夜霧。而那夜霧中透射出來的萬家燈火，又勾起了我久擱在心，又不大敢問的老問題：您為什么會一個人大著肚子來這么個偏僻的小山村呢？您告訴我說爸爸病死了，可爸爸是干什么的？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在我出生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您卻一直回避不肯告訴我，被我問急了，就嘆氣抹淚，嚇得我不敢再問。所幸山鎮(zhèn)學校的孩子淳樸憨厚，并無人為此歧視過我，久而久之，我也懶得再提了。可今天我特別想知道。

“媽，爸爸他……“

“你爸爸因為一時沖動打傷了人，坐了牢，我?guī)闳ヒ娺^他一次，只是那時候你還在襁褓中不記得了，再后來，你爸爸沒等到釋放就病死了。你外婆他們當初非逼著我打掉你，被我拒絕了，所以躲到這山里來生下了你，如果你現(xiàn)在足夠堅強，可以適應省城的復雜環(huán)境，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帶你下山去走親戚，只是你外婆外公都不在了?！?/p>

撥霧見山，我目瞪口呆，這翻天覆地的跌宕經(jīng)歷竟被母親平靜地濃縮在短短一段話里。

四

黑虎聽得懂人話。

它每天準時在我上學和放學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家吃早晚兩頓，陪我玩一會兒，就雷打不動地跑回老屋守門去了。有一次我們拖堂了，它等不及跑下山接我。這讓我感覺不妙。

“黑虎，你給我聽好了，千萬不能跟老向一樣不聽話，那會吃苦頭的，你曉得不，我今天又看到鎮(zhèn)上有人殺狗了。冬天到了，他們喜歡吃狗肉。所以你千萬不能下山?！?/p>

“汪汪，汪汪汪?！?/p>

“就是你這種狗，他們最喜歡吃，你見過毒針么？這么長，人一吹竹管，刷一下，再厲害的狗狗也玩完。“我邊說邊手舞足蹈地比劃。

黑虎拼命搖著尾巴，繞在我屁股后面歡叫。

那天晚飯的時候開始飄雪，雪越下越大。還夾帶呼呼的冷風。

“媽，我上次去看發(fā)現(xiàn)老向家的窗玻璃破了好多，黑虎不會凍死吧？”

媽媽略一沉吟說，我們?nèi)タ纯础?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7xuel20161711-4-l.jpg" style="">

黑虎迎出來，猛搖尾巴，興奮的程度超過了去我們家見我們。大概是婆婆死后，老屋很難有人出現(xiàn)的緣故吧。屋子里已經(jīng)飄進了不少雪，冷如冰窟。媽媽找出一條棉絮，讓我替狗狗鋪在窩里。她則去把被風刮開的窗戶都關好，還撕了很多破布把有洞的地方都一一堵上。這下好多了，但還是冷，我們又不敢生火盆，怕沒人看著燒著了。我抱著黑虎勸了半天，可它真是比老向還倔。

“算了，我們走吧，讓老向留在這里！”

什么？我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媽媽。

“以后我們就叫它老向吧。黑虎你聽到?jīng)]，從現(xiàn)在起你就叫老向，你好好看家，有你在，這個村子就還有老向的家?！?/p>

它好像聽懂了似的大聲叫起來，好像在說：好，老向，我就是老向，老向就是我，你們誰也不能把老向從這個村子里抹掉，他會回來的。

第三年夏天，我高考剛結(jié)束那會兒，老向回來了！他被提前釋放了。

媽媽正舉著一把剛采下來的紅色懸鉤子花，花瓣如鉤散開在胸前。她低頭嗅著，忽然發(fā)現(xiàn)院門口站著一人。

“你是？老向？”

我一看，老天，難怪老媽不認得了，連我都差點沒認出來，黑臉變白了，連頭發(fā)都花白了。當然個子還是高高大大的，一大截陌生而又滄桑的氣息橫攔住了我們的院子門。可是老向嗅得出，哦，對了，就是黑虎。它瘋了似的撲過去。

他卻推開它，對著我媽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一米八的大個子往下一倒，帶起一片浮塵。煩得我媽直跺腳。

“這是干啥？快起來，我受不起。待會房客回來，看到要笑話。“

“不，你受得起，我老向不孝，害死了自己的娘。要不是薇薇姐幫忙送終，我死了都會被人吐口水?！?/p>

“聽著，我不要你拜，要拜你拜你娘去。我還想多活幾年呢?！?/p>

說完，我媽就不理了，進屋插花去了。嗨，我老媽，神農(nóng)架的薇薇姐啊，身處云霧深處，卻個性清晰干脆，一點也不模糊。前幾天我問媽媽，自己要去外地讀書了，她會不會孤單？結(jié)果你猜她怎么回答？

——你以為你在，我就不孤單么？孤單是每個人的宿命。但獲得內(nèi)心安寧和圓滿的人不會怕。

諸如此類的話還有：幸福沒有固定俗成的模式，有人覺得五百米以下的燈紅酒綠是幸福，可我覺得五百米以上的清靜爽潔更是幸?！?/p>

我愛媽媽。

“向叔叔你還該謝謝它，它現(xiàn)在也叫老向，是它替你看住了家?！蔽逸p輕揪著狗耳朵：“老向，老向回來了，你還是叫老向?！?/p>

重新回到村里的老向，像換了個人，雖然骨子里還是倔，但對人一臉笑，還經(jīng)常幫村里老人干活。

至于他和他的狗，都出名啦。薇薇客棧里總有人在問：

“這就是那個替老向守了三年門的老向吧？“然后一通噼里啪啦的快門聲。

“薇薇姐，老向的云霧茶還有嘛？”

“薇薇姐，今年的秋茶幫我訂五斤吧?！?/p>

媽媽把準備做停車場的一大塊地也讓老向種了茶葉。至于停車位嘛，紅花坪村在半山腰，薇薇客棧在半山腰的半山腰，只比木魚鎮(zhèn)高出了五百米左右。媽媽很自信，她的綠色農(nóng)家菜，她花朵滿屋的客房，以及正對峽谷風光的院子，足以吸引熱愛大山的人。離不開車，不愿往上走這五百米的人，她才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