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山大道看風(fēng)景

吃中飯的時候，陳念忠頤指氣使地對我說：“下午送一臺液晶到車陂村去吧！”我爽快地應(yīng)允：“好的。”陳念忠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電腦城，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他的背影就像一頭蠻牛，黝黑黝黑的。如果他一聲不吭，簡直難以想象他是一個正常人（我這么說好像有點過火，但確是我憋了良久的真心話）。

沒錯，陳念忠是我的老板。我們店里除了我，還有另外七個人。他們都是經(jīng)驗老道的技術(shù)工，年齡比我大一大截，說起話來也昂首挺胸，我在他們面前顯得十分渺小，儼然一只羸弱的螞蟻。與他們不同的是，我負責(zé)配送電腦，也就是“跑腿”。當(dāng)他們在辦公室里享受空調(diào)帶來的快感時，我總是汗流浹背地奔波在車輪滾滾的馬路上，皆因我要把電腦安全送抵客戶的公司或家?；蛘哒f，我這份工作就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打雜”。但往深處想，其實“打雜”也沒什么壞處，至少無需像那些朝九晚五的白領(lǐng)那樣，天天呆在冰冷的辦公室里，像國寶般困在籠子里無處可逃。

依照出貨單上的信息，唯一能確定的是，下午我要給一家玩具公司送貨，地點在車陂村附近。為了安全起見，午飯后我給對方打電話約了時間。對方說，兩點半以后吧，最好不要超過五點。我說，請您放心，保證準(zhǔn)時送達。對于這個非高峰期的時間段，我是完全放心的，畢竟客戶那里離我們不遠，不堵車的話一般半小時左右即可到達。根據(jù)過往的經(jīng)驗，堵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真遇上了，那買彩票肯定能中頭獎啰。

我提前了將近一個小時出發(fā)。跟我一起去的，還有司機張師傅。張師傅是山東人，長得虎背熊腰，簡直讓人汗顏。他二話不說就一手把顯示器搬上面包車的后座，然后對我說：“可以了，快上車吧！”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師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了車，并催促我：“怎么還不上來？”這時，我才急匆匆地登上車，坐在副駕位上。

汽車以正常的速度向車陂村進發(fā)。張師傅邊開車邊扭開車載音響，柔和的鋼琴曲子便在車廂里盈盈飄散。我好奇地問，這是什么曲子？很好聽??！張師傅說，肖邦的《夜曲》，每晚睡覺前我都要聽一遍，不然就睡不安穩(wěn)。我說，按這么說，它不就成了你的催眠曲？你開車的時候聽，會不會也想睡覺？張師傅頓了頓，然后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如果塞車可能會。有一次我去進貨，車龍排滿了整條中山大道，有些司機干脆到車外打手機、抽煙、甚至有像我這樣的，打瞌睡。但結(jié)果睡醒了，車龍還是一動不動，真是無語！

說著說著，我們的車子已經(jīng)轉(zhuǎn)入了中山大道。中山大道是廣州最繁華的道路之一，也是我在廣州最熟悉的一條路。最大的原因是名字易記。全國很多城市都有以“中山”命名的道路，假如光說名字，別人也許還不知道你要找哪座城市的中山大道呢！而在廣州，還有幾個地方是以“中山”命名的，比如“中山大學(xué)”、“中山紀(jì)念堂”、“中山圖書館”等等。不過這些地方我都很少去，我是從介紹廣州的電視旅游節(jié)目里發(fā)現(xiàn)它們的。至于它們在哪里，又有些什么特色，我就不太感冒了。

透過明晃晃的擋風(fēng)玻璃望去，馬路上聚滿了大大小小的汽車，黑壓壓的一片，跟集市沒什么兩樣。張師傅心中充滿了問號，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語地說，這個鐘點怎么會這么堵的，不會出什么意外吧？！張師傅的眼神偏向我，他在等待我的反應(yīng)。但我一直低著頭，戴著耳機，握著手機玩水果游戲，切西瓜。張師傅的話完全隔離于我的耳膜之外。手機是今年春節(jié)回家時，一個“海歸”的表叔送的，屏幕超大，是那種無所不能的觸屏智能機。我當(dāng)時看見它，簡直有種目瞪口呆的感覺?？赡苣銜⌒ξ彝涟?，但我真的沒見過，更別說用過，剛拿到手時我還低聲下氣地央求表弟教我玩。

張師傅像哥們似的拍了拍我肩膀，我才從游戲世界里回到現(xiàn)實。我懵然不知地問，這是怎么了？出大事情了嗎？張師傅說，誰知道啊，馬路上的“風(fēng)景”比比皆是，就像馬戲團表演一樣。

我推開車門，穿行在車龍的間隙里，就像一條哆哆嗦嗦的毛蟲。當(dāng)走到一條人行天橋前時，我發(fā)現(xiàn)橋底下早已圍滿了人。他們中有的神情哀傷，有的怒目而視，還有的議論紛紛。我預(yù)感肯定會有大事情發(fā)生。我抬頭望向橋上，看見欄桿上坐著一個頭發(fā)蓬松的男人。男人死死地叉著腰，目光渙散，衣衫襤褸，眼神里透露著無盡的傷痛，像一株枯蔫的荒草苦盼著奇跡的召喚，偶爾還發(fā)出陣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聲。而在他身旁，竟然還放著一本書。我饒有興趣了解那本是什么書。在我猜想那本書的名字正入迷之際，周圍人群的喧嘩聲如洪水般撲向我，以致我中斷了繼續(xù)思考的欲望。

人們對于橋上男人的議論越加激烈，大約分成了幾派：一派認為他是來跳橋的，而且是個瘋子。之所以選擇這里，是看中了這里的喧鬧，他可以在眾人的見證下轟轟烈烈地跳下去。這是最直觀，也是最符合邏輯的看法；一派則認為他是個被欠薪的工人，通過這種極端的手段來討薪的，說白了就是“作秀”；還有一派認為他是情場失意，只不過想到橋上來歇一會，舒口氣，治療情傷。我比較傾向于第一派，但并不否認其他看法成立的可能性。

“有種就跳下去吧，坐在上面發(fā)呆有啥用？”一個身形彪悍的大叔暴跳如雷，咬牙切齒地罵道。大叔這句話一鳴驚人，人群里的很多人也跟著起哄，“跳吧，跳吧……”他們把手頭上沒用的東西使勁向橋上扔，場面極其混亂，仿佛一個不堪入目的垃圾回收場。我沒有隨波逐流。不是我絲毫不氣憤，而是我手頭上確實沒東西可扔，只好靜觀其變罷了。

不管橋下的罵聲有多大、有多猛烈，橋上男人依然鎮(zhèn)靜自若，像是被點了穴似的。反正他就死死地坐在那里，紋絲不動，橋下的一切似乎與他無關(guān)。這一刻，他把自己獨立于俗世之外，用他那銳利的眼睛洞悉現(xiàn)實的紛繁?！八麜粫鞘裁词劳飧呷耍ｋs技的，或者他將要進行一次高難度的表演，現(xiàn)在他可能在養(yǎng)精蓄銳，等待最佳時機的來臨。”站在我身旁的老人扶著老花鏡框，深有體會地說，“給點私人空間他吧，很難得有這樣的年輕人?！?/p>

“把他揪下來吧，去他的×，我就不信修理不了這個瘋子。”一個戴鴨舌帽的青年怒火中燒，手舞足蹈地煽動其他圍觀者一起沖上橋去，拉走橋上的男人。

“如果他像瘋狗那樣咬我們一口咋辦？”我忍不住憋出一句。

“怕什么？他充其量就是條泄了氣的瘋狗?！兵喩嗝鼻嗄瓴恍嫉卣f。

“如果他真是個瘋子，他怎么對待我們都是合法的，而我們橫豎都是錯的?！蔽艺\惶誠恐地說，“我們還是理性點好，畢竟這樣穩(wěn)妥些?！?/p>

鴨舌帽青年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什么理性不理性的，”他狠狠地捋起衣袖，兇悍地說，“我不管！我不管！你們有誰愿意跟我一起上去？總之我今天就要把這家伙收拾收拾！”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惡狠狠的表情，仿佛一頭饑腸轆轆的餓狼。

可笑的是，誰都沒有回答他，包括我。圍觀的人們?nèi)栽谄咦彀松嗟刈h論，但話題無非就是圍繞著男人坐在橋上的動機，或者是對他的身世、職業(yè)等等作出種種天馬行空的猜想。對此，鴨舌帽青年感到十分郁悶。他越想越心有不甘，大伙竟然無視他的存在。正因為這，他更不能就此罷休。他要讓大伙明白一點，他在解決這件事的過程中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而不是純粹的無理取鬧。更不會像多數(shù)路人一樣，僅滿足于做一個看客，一味地發(fā)出噓聲或掌聲，卻毫無建樹。我看得出他肢體動作中顯現(xiàn)的急于解決問題的迫切感，以及若即若離的英雄情結(jié)，盡管這問題并不只和他有關(guān)。

沉默了一會兒，鴨舌帽青年瞥見路旁的大葉榕飄落了幾根樹枝，于是把其中一根粗的撿起來。他趁著警察、消防還沒到，悄悄地脫掉掉漆的運動鞋，光著腳溜上了天橋。我估計他是想憑一己之力去拉橋上男人下來。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尾隨著鴨舌帽青年上橋。當(dāng)然我的目的跟他的不同。一來，我想看看他“征服”橋上男人的概率有多大，順便也近距離地瞧瞧男人的真容。二來，我享受在高處看風(fēng)景的感覺（雖然那座天橋不是很高，但對于從未上過高樓大廈的我而言，已經(jīng)是很高的地方了）。更重要的是，我想翻翻男人身邊的那本書。

登上了天橋，我目睹的情景跟先前預(yù)想的并不吻合。鴨舌帽青年并沒有做出什么過激行為，反倒像談判專家一樣，木訥地站在離男人半米遠的地方。而男人呢，依然紋絲不動，仿佛一個功力深厚的禪師坐在山洞里閉關(guān)修煉。當(dāng)我向他們走近時，鴨舌帽青年終于察覺到我的存在。他馬上收起剛才那副木訥的模樣，重新調(diào)出氣勢洶洶的表情，對著男人大吼道：“你別在這里裝蒜，快給我下去，不然我對你不客氣！”他接連喊了幾聲，但男人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間或吹著口哨，表示對他的回應(yīng)。我還意外發(fā)現(xiàn)，男人身邊的那本書是反著放的，像是藏著什么不可見人的秘密。我只聞到書頁彌漫開來的發(fā)霉味道。

“兄弟，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我向男人投以善意的目光，期待著他的肯定回答。

“你也知道這本書？”男人終于開口說話，但聲音柔弱得很，如同一個剛動完手術(shù)的病人。

“呃……”我遲疑了一會兒，想讓男人繼續(xù)說下去，最好是把那本書與他的關(guān)系說清楚。

“你要不知道也不奇怪，基本上沒幾個人讀過這本書？”男人見慣不怪地說。

“這本書對你意義很深，是吧？”我?guī)缀醢炎约寒?dāng)作記者，卻忘記了自己上橋的目的。

“它只是一本破書，對任何人都毫無意義?！?/p>

“我倒不這么認為，至少它可以洗滌人們浮躁的心靈！”

“怎么可能，一本書的力量有這么大嗎？開玩笑吧……”男人瞇縫著那雙恍惚的眼睛，哭笑不得。

從那瞬起，男人就不再跟我們說話了，他似乎得了突發(fā)性的失語癥。他甚至不想再跟世界說話，只想活在自己幽閉的世界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馬路上鬧哄哄的“風(fēng)景”，似乎那才是他的焦點。

我猜想男人的背后肯定有一個驚天動地的故事。至少可以改編成叫好叫座的電影，能使觀眾感動流涕。于是我從褲袋里掏出手機，對著男人照了一張相?？上е徽盏揭粋€沉默而孤獨的背影。在陽光的映照下，那個背影顯得很憔悴，宛如草原上疲憊的駿馬。這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男人身下還壓著一個破舊的旅行包，像是剛從什么地方流落至此似的。而且這里能激發(fā)他逗留的興趣，仿佛這才是他的故鄉(xiāng)，來了便再找不到離開的理由。

突如其來地，橋下駛來了一輛警車和幾輛消防車，兩個警察握著喇叭高喊著：上面的人快下來，有話好好說……仿佛將要進行一場漫長的談判。但無論喇叭聲如何的震耳欲聾，男人就是不為所動，似是做了“誓死頑抗”的準(zhǔn)備，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架勢所撼動。

男人出奇的鎮(zhèn)定讓所有警察和消防員咋舌。他們一度懷疑男人是否有精神病。在他們慣常的經(jīng)驗里，只有精神病人才會這樣。如果是討薪的，至少脖子上會掛個小牌子，或偶爾怒斥兩句。絕不是當(dāng)前這種尷尬的狀態(tài)。他們甚至覺得哪怕出現(xiàn)一些意外狀況也好，他們自覺是可以駕馭的。可現(xiàn)在他們卻駕馭不了，束手無策。

正當(dāng)警察們滿臉惆悵之際，男人倏地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個速寫本，急匆匆地寫了幾個字，高舉著說：“你們都看仔細了，我可不是作秀，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作秀的人，哈啊哈！”男人的字潦草得像涂鴉一樣，別說看清，連辨別也成問題。

“你要什么條件才肯下來？”警察趁著這當(dāng)口，忙插話道，“只要合理我們都會答應(yīng)的?！?/p>

“合理不合理誰說了算，我？還是你們？”男人訕笑著說，“別以為我會這么愚蠢相信你們！”

“那你想怎樣？得說?。　本焓治枳愕傅卣f。

“我想認真地看看這個世界！”男人說。

“但你擾亂了交通秩序啊！”警察說。

“我又沒躺在馬路上，”男人嬉皮笑臉地說，“還不如反過來說你們騷擾我！”

警察們霎時啞口無言。這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狀況。然而一直跟男人周旋也不是辦法，他們覺得問題始終是要解決的。經(jīng)過一輪商討，警察們決定采取“欲擒故縱”的方式，最后再一舉將他抓獲。

警察們宣告暫時撤離。事情重又恢復(fù)到先前的狀態(tài)。

半小時后，人群開始散去，男人覺得沒趣，便悻悻地走下天橋，走到離地面只有幾級臺階時，男人忽然做起了倒立，儼然一個熟練的運動員。更意外的是，男人竟脫掉了全身的衣服，僅剩一條褲衩。我躲在旁邊的樹叢里窺視，又拿起手機照了張相。我看了看相片，又瞧了瞧男人，漸漸明白了個中的意義。

男人居然睡著了。他愜意地打著鼾，就像一頭風(fēng)餐露宿的野豬。見男人毫無動靜，埋伏在橋底的警察蜂擁而上，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男人逮住。

“干嘛抓我！放開我?。　蹦腥伺l(fā)沖冠地說。

“老實點，回派出所再說！”警察說。

男人被鎖上手銬，押回了派出所。我趕緊跑到一個負責(zé)善后的警察身旁，說我目擊了這樁案件的全過程，想去派出所錄口供。到了派出所后，我被安排到證人室做筆錄。證人室里像火爐般悶熱，我的衣服被烘烤得濕透了，汗涔涔的。但我不敢吱聲。干等了一小時，一個留著長胡子的警察坐在我對面，一臉嚴(yán)肅地問：“你認識聶虎嗎？我茫然地回答：“是天橋上那個？”我唯恐說錯，便故意壓低嗓音。胡子警察說：“不是那個會是哪個？”我說：“剛認識的，不太熟?！焙泳煺f：“你好像知道他很多？”我說：“我也想知道，但他老是不肯說?！焙泳煺f：“他說他是搞行為藝術(shù)的?！蔽艺f：“怪不得行為那么古里古怪，之前還以為他是文藝青年?！焙泳煺f：“沒錯，他是文藝青年，但可能是搞文藝搞瘋了！”我有點驚愕：“怎么會呢？”胡子警察說：“一年前，他從老家來廣州找工作，碰巧在街上看到“牛皮癬”，說某文化傳播公司急招演員，他去應(yīng)聘并通過了，公司要求他每天到不同地方“表演”，工資按天計算?！蔽艺f：“這么看來他是被騙了?！焙泳煺f：“我們跟他做思想工作，可他卻像中毒一樣，說我們坑他?！弊詈?，我和盤托出自己的所見所聞，幾乎毫無保留。

錄完了口供，時間已近黃昏，風(fēng)嗖嗖地刮在臉上，像是被老鷹啄了一口。警察把我領(lǐng)到派出所門口，顧自說：“差不多時間了?！蔽覇枺骸拔铱梢宰吡藛?？”“不行！”警察義正詞嚴(yán)地回答，“等會吧，還有地方要去?！笔畞矸昼姾?，兩個警察帶著聶虎朝我們走來。乍眼看，聶虎的臉色比先前好了很多，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白了我一眼。胡子警察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去那家傳播公司走走，你也跟著去?！?/p>

到了傳播公司，胡子警察對前臺說，我們是來調(diào)查一樁案子的。前臺打著哈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說經(jīng)理在培訓(xùn)新演員，我去叫叫他。過了一會兒，前臺從里間出來，說各位請進。進了里間，我們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幾個男人光著身子趴在一張大白紙上，他們渾身蘸滿了顏料，正以各種肢體動作往紙上黏。一個衣著時髦的中年男人癱軟地坐在沙發(fā)上，正興致勃勃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演”。地上的錄音機還播著純音樂版的《搖籃曲》，讓人昏昏欲睡。

“誰是這里的經(jīng)理呀？”胡子警察喊道。

“怎么了？”中年男人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們公司究竟做什么的，烏煙瘴氣的！”胡子警察說。

“行為藝術(shù)?，F(xiàn)在很流行的喲！”中年男人訕笑著，顯得不以為然。

“這位先生之前跟你們簽了合同，他現(xiàn)在想解除?！焙泳熘钢櫥⒄f。

“解除合同？行，不過得賠錢。”

“好，不過你要先拿合同給我看看?！?/p>

中年男人躡手躡腳地從復(fù)古木柜里抽出一份東西，交給胡子警察?！澳銈兛煽辞宄?，是他自愿簽的?！敝心昴腥死碇睔鈮训卣f。胡子警察隨手翻了翻，卻發(fā)現(xiàn)了不少漏洞。

合同是這樣寫的：

爾高國際文化傳播公司用工合同

甲方（單位）：爾高國際文化傳播公司

乙方（勞動者）：姓名：聶虎 性別：男 民族： 文化程度：初中

居民身份證號碼：72040619780808×××× 聯(lián)系電話：133××××9586

家庭住址 ：天河區(qū)中山大道某立交橋

一、雙方在簽訂合同前，應(yīng)認真閱讀本合同。甲乙雙方的情況應(yīng)如實填寫，本合同一經(jīng)簽訂，即具有法律效力，雙方必須嚴(yán)格履行。

二、本公司實行不定時工作制。乙方工作時間比較自由，工作地點不限，可在世界任何角落。

三、合同生效期間，乙方要絕對服從甲方的管理，不能心存異議，否則扣除年底獎金的80%。

四、乙方的工作計劃由甲方安排，每天要撰寫一篇2000字的日記，記錄當(dāng)天的工作進度。日記內(nèi)容必須言之有物，符合甲方的要求。

……

甲方： 爾高國際文化傳播公司

法定代表人：金曠曠

乙方：聶虎

簽訂日期： 2013年6月1日

“合同上某些條款對聶虎是不公平的。”胡子警察說。

“我又沒強迫他簽，這白紙黑字的，他眼睛沒瞎吧！”中年男人囂張地說，“我們待他也不薄吧，管吃管住的，可他就是喜歡睡橋底，哪知道是不是有病呢？”

“他坐在天橋上也是你策劃的？”

“我可沒這頭腦，幾天前，這個傻瓜交了一份策劃書給我，說想做件大事，讓大家都記住他。還說是為藝術(shù)而犧牲?！敝心昴腥诉€說，“那算什么‘藝術(shù)？”

“你們懂藝術(shù)嗎？懂嗎？”當(dāng)聽到“藝術(shù)”二字時，聶虎忽然炸開了鍋似的說，“我剛才的作品叫做《在中山大道看風(fēng)景》，我和天橋、高樓、天空物我一體。我投進了它們的懷抱。我是成功的，那是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品！”

氣氛開始緊張起來。誰都不肯妥協(xié)，誰都摟著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放。

可能胡子警察也意識到，繼續(xù)談判下去只是時間的戰(zhàn)爭。最終勝利的一方都不是光榮的勝利者，他不過是率先掙脫了韁繩而已?！皠e再磨洋工了，你倆各讓一步，把事情解決不就行了！”

“好好，算我倒霉，我也不想招惹這種人，反正公司也沒什么經(jīng)濟損失?！敝心昴腥朔笱艿?。

“你說什么？”聶虎還是不服氣。

“說什么不好?！敝心昴腥苏f。

“誰也不欠誰的！”聶虎說。

在胡子警察的見證下，聶虎和傳播公司解除了合同，并聲明此后各走各路。

事情總算有了定局。

夜幕降臨，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

從傳播公司出來，聶虎和我一起，走在華燈初上的城中村商業(yè)街上。我倆像兩匹背道而馳的斑馬，在霓虹閃爍的夜色中尋找著各自的方向。

聶虎邊走邊念：“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你也喜歡這首詩？”我驚奇地問，如同從垃圾堆里淘出瑰寶一樣。

聶虎并沒有回答。他詫異地瞥了我一眼，繼續(xù)向前走。

“我能到你‘家參觀一下嗎？”我硬著頭皮道。

聶虎還是沒有回答。

我執(zhí)拗地跟著他走。他沒有拒絕，或是根本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穿過逼仄的握手樓，躲過煙霧繚繞的流動攤檔，再走了十來分鐘，我們便來到了一座立交橋下。每次經(jīng)過這座立交橋，我都是坐著公交俯瞰橋下風(fēng)景的，幾乎沒有機會在橋底停留，它的面紗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狹窄的空間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逊胖s物，其中不乏一些泛黃的書籍，像一個二手市場般凌亂。人站在里面，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壓抑的感覺，仿佛置身于陰郁的森林。我下意識地掩著鼻子，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

“第一次來，不習(xí)慣吧？”聶虎說。

“還好，這里……挺不錯的。”我說。

“被趕了幾次了，還能回來算是萬幸?！甭櫥⒖攘藘陕?，拎起一個褪色的熱水壺，倒了兩杯熱水?！昂劝??！彼χf，然后顧自喝起來。我也跟著喝，水的味道怪怪的，竟有股難以言說的異味。這時，一只瘦弱的遍體鱗傷的野貓?zhí)铰櫥牙铮每蓱z的目光盯著我，并發(fā)出凄楚的叫聲。聶虎掃著它碩果僅存的體毛，說，“它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沒頭沒腦地問，“其他親人呢？”聶虎眼泛淚光地說，“我不知道，可能不在了，就算是在他們也不會認我?！痹瓉砺櫥⒌挠H人都在千里之外的貴州鄉(xiāng)村，而且從未離開過大山。城市對他們而言永遠是海市蜃樓。聽說聶虎要到外面流浪，他父親竟氣急敗壞地把他趕出家門，“他罵罵咧咧地說要跟我斷絕關(guān)系，還說走了就不要回來，”聶虎說，“他們很討厭城市，更討厭到城市流浪的人，好像城市虧欠了他們似的?！?/p>

“這些都過去了，他們始終是你的親人，你應(yīng)該找回他們，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蔽艺f。

“我沒有家，也不需要家，”聶虎決絕地說，“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大地的一個過客。”

此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腦海頓時塞滿了雜草。我故意轉(zhuǎn)移話題，指著角落里的“書山”說，“你還蠻博學(xué)多才的，書這么多！”聶虎說，“都是我撿來的，別人扔掉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寶貝?！蔽掖蛉ふf，“你都成收藏家了，啥時候開個展覽?。俊甭櫥⒄f，“誰有這種心思，我正忙著寫劇本呢?！彼麖孽磕_的書桌上抽出一沓稿紙，指著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說，“隔三岔五地寫了幾年了，白天工作沒時間，只好晚上‘開夜車。”聶虎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像是暴風(fēng)雨后重遇彩虹似的。

我們相談甚歡，一直聊到凌晨。聶虎說，“干脆在這里睡吧，我可以騰地方?！蔽艺f，“不用了我還得回家?！甭櫥⒂终f，“看你也住不慣這狗窩，但不是有句俗話叫“龍床不如狗窩”嗎？”我知道這是氣話。我更希望聽到的是聶虎對這里的討厭，而不是違心的自我陶醉。這種病態(tài)般的萎靡不振，只會使他更加放縱，甚至越陷越深。

臨走時，聶虎忽然問我，“你還打算一直留在廣州嗎？”

我遲疑了一會說，“也許會，也許不會。”

離開了橋底，我并沒有回租屋。我哆嗦著干瘦的身體，漫無目的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瞎逛。來廣州這么多年，我從未這樣放松過。周而復(fù)始的“兩點一線”，讓我倍感焦慮和惶惑。

月色暗淡，明亮的路燈映在骯臟的鞋面上，我撲哧一笑，如同一個泄氣的皮球。經(jīng)過一家便利店，進去買了咖喱魚蛋及意大利面。女店員沒來由地問，點這么多能吃完嗎？我說，我的胃有多大你看到嗎？我又不是沒錢給，說這么多干嘛！女店員瞪了我一眼，滿腹牢騷的，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蜘蛛。我不屑跟她較勁，扔下錢便氣沖沖地離開了。

在一個空曠的文化廣場，我看見幾個酩酊大醉的男人在飆歌。他們握著空酒瓶，趴在地上亂七八糟地唱著。他們顯然沒把我當(dāng)回事。我側(cè)耳聆聽，是汪峰的《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他們五音不全，嗓音異常刺耳，但我很享受這種刺耳。那些男人沒有做出更瘋狂的舉動，唱了一陣就栽倒地上呼呼大睡。和著他們?nèi)缋棕灦镊?，我也躺地上睡下了，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感到特別的松弛，像是睡在遍布鵝卵石的河床似的。我依稀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還有若有若無的蛙鳴。半睡半醒之際，耳邊傳來轟隆隆的撞擊聲。我擦了擦朦朧的睡眼，看見一輛灰色的“寶馬”撞上對面馬路的綠化帶，一棵老木棉被撞得體無完膚，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汽油味。司機踉蹌地從車?yán)锱莱鰜?，仰望夜空破口大罵。他顯然喝高了。“又是一只無法無天的醉貓?！蔽亦止局卤凰牭?。我深知喝醉的人是惹不得的，他們就像饑不擇食的猛獸，瞬間就能把你吞噬。

第二天早晨，我老早就來到店里。同事回來時，他們異口同聲地問我，“你今天好像有點不同？”我說，“是嗎？不也一個樣。”我奇怪他們?yōu)楹我獑栠@種無聊的問題。一天下來，我工作總提不起神，渾身像長滿疙瘩似的。我心想自己真的有變化嗎？我希望會有。下班前，在電腦城門口碰到張師傅，他惱火地說，“昨天你跑哪去了？打你電話你老不接?！蔽艺f，“我沒收過電話啊?！蔽姨统鍪謾C，屏幕竟裂開了，整臺機子像散架了一樣。“原來我手機報廢了?！蔽医忉屨f。

那天我徹夜未眠。午夜時分，我打開電腦上了“天涯論壇”。論壇上在線的人多如牛毛，他們在各版塊上發(fā)表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我隨意點進一個叫“舞文弄墨”的版，在發(fā)帖的窗口里敲了兩行字：“我永遠在路上/奔跑在風(fēng)光旖旎的路上?！蔽也恢缹懥耸裁礀|西，但“坐沙發(fā)”的告訴我，這是一首詩，一首撕心裂肺的詩。

我閉上眼睛，幻想自己變成聶虎，或老虎。

【作者簡介】梁智強，1986年出生，畢業(yè)于廣州大學(xué)中文系，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清明》《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刊物?，F(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