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嗎？你有安全感嗎？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做雕塑21年，藝術(shù)家向京第一次辦回顧展，取名“唯不安者得安寧”。

開展前，她宣布暫別雕塑。她本想說“再也不做了”，但覺得毒誓很無聊：“又不是退出演藝圈，而且我也無法保證自己以后絕對不做了。發(fā)完毒誓回頭又做，就會顯得很二?！?/p>

向京至少“改行”了。她與天娛傳媒的先鋒文化項目“明天的派對”合作，推出自己第一部影像作品。短片與回顧展同名，天娛傳媒的11位年輕藝人，身著淺色衣服，平靜提問。

曾軼可用標志性的嗓音問道：“你叛逆過嗎？”白舉綱飛快地問：“你每天都會做欺騙自己的事情嗎？每天都會反省自己嗎？”“一個女人如果不結(jié)婚、不生子，一輩子獨處，你覺得會不會很好呢？”李斯丹妮問。

到底會不會很好？“90后”李斯丹妮想到身邊那些不幸福的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遇不到對的人，我可以自己生一個孩子，就這樣過?！?/p>

短片里只有問題，沒有答案。問題是向京創(chuàng)作的基本動機：發(fā)現(xiàn)問題，再把它轉(zhuǎn)化為可見的作品。

自1995年起，向京維持著高度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每天開工很早，工作整個白天，三五年舉行一次展覽。若按年代順序參觀，觀眾可以輕易辨識她的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

2016年9月18日到10月22日，向京回顧展在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舉行，新作展“S”同期開放。

展覽期間，向京有時坐在展廳外的咖啡座，抽空看關(guān)于安樂死的紀錄片。對安樂死，她“只是理性地支持”。她很小就關(guān)注死亡，恐懼、好奇之余，發(fā)現(xiàn)對它一無所知：“死跟生應(yīng)該是一體的，所以我覺得，想要理解生，應(yīng)該好好理解死?！?/p>

1968年，向京生于北京，有種與生俱來的敏感。發(fā)現(xiàn)“每個生命并不是由自己選擇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只是被賦予的”，她沒法接受：“有時候想，我并不愿活在這個世界上?！?/p>

男孩子也會痛經(jīng)嗎？

鄰家哥哥的婚禮上，大家興高采烈，小學(xué)生向京忽然悲從中來，沖到廁所號啕大哭?；貞浧鹗龤q的自己，她覺得可笑，自己既不暗戀人家，對婚姻也沒什么成見，悲傷得毫無道理。這種事很多，大家玩耍時，她經(jīng)常在一派歡樂中兀自悲傷。

“歡樂對我來說很虛妄。大家都在一種完全無意識的莫名狂歡中，讓我覺得可怕。”向京猜想，自己在歡樂中感到了“一種絕對的孤獨感”。

很小，向京就問母親自己為什么是女的。家中不重男輕女，她又與小自己一歲半的弟弟親密無間，沒機會體驗性別帶來的落差或邊緣感。直到月經(jīng)來了。

有的女生發(fā)育得早，十一二歲就來月經(jīng)，形成“秘密小團體”。女孩子們一起放學(xué)回家，湊到一起討論：煩死了；流出來了。父母沒講過這些生理知識，向京好奇，但壓根插不上嘴：“她們好像握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不能跟我分享的秘密一樣。她們像邁過了一個門檻，跟我無關(guān)?！?/p>

13歲時，月經(jīng)來了。向京很高興，覺得自己成了大人。母親是知識女性，提前準備了月經(jīng)帶，小小的胸罩，鄭重其事地交給她，頗有種儀式感。這樣一來，她也邁過了那道門檻，“跟那些唧唧喳喳、說秘密小故事的女孩們沒有區(qū)別了”。

好景不長，痛經(jīng)隨之而來。向京的反應(yīng)很大很強烈，第一天痛得在床上打滾，什么都做不了?！拔揖拖耄y道只有女人會遭受這樣的痛苦嗎？這個痛會伴隨一生嗎？”后來她才知道，痛經(jīng)消失只有兩次機會——懷孕和絕經(jīng)，“反正兩個都不太好”。

痛經(jīng)好像成長教育。“不再是你領(lǐng)到一張進入成人世界的門票；而像是變成是有殘缺、缺陷的一件事。”向京問母親，男性有沒有類似情況。母親很苦惱，也許壓根不了解，想了半天，憋出個答案：遺精。

身體的疼痛激發(fā)一連串問題，向京本能地察覺到性別不平等，漸漸地，她建立起了性別意識與差異感。

17歲，向京第一次見識死亡。一個男同學(xué)因胃癌去世。男孩生病時，向京跟幾個女同學(xué)一起去探望。

“他已經(jīng)完全變形了，瘦得像紙片，皮膚變得非常透明。”男孩說不出話，向京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抓住男孩的手，握了一下。男孩用非常小的聲音，告訴照顧自己的姐姐：“謝謝她們，讓她們走吧?！彼赡芾哿?。

男孩去世，老師安排全班同學(xué)參加遺體告別，向京哭得昏天黑地，趴在墻上站不起來。她和那位同學(xué)不熟，悲慟至此，大家覺得很驚愕。其實，向京是嚇壞了：“尸體的樣子，和我?guī)滋烨翱吹剿〉臉幼?，又是個天翻地覆的變化。皮膚顏色發(fā)暗，太強烈了，完全無法接受?！?/p>

高中時期，向京讀了《第二性》。在1980年代的讀書熱潮中，這部“女性圣經(jīng)”被譯介到中國大陸。書中，法國學(xué)者波伏娃寫道：“這個世界總是屬于男性的”；“如果兩者之一享有特權(quán)，一個就戰(zhàn)勝另一個，設(shè)法讓后者處在被壓迫狀態(tài)”。波伏娃一次又一次地討論，女人是什么，女人在社會中是什么角色。

高中生向京讀不懂《第二性》。涉及性的內(nèi)容，她只當故事讀。對她來說，認知性別是漫長的過程，自身的痛苦與外界經(jīng)歷層疊起來，才逐漸意識到“第二性”的存在。

一槍結(jié)束了青春期

1999年到2002年之間，向京創(chuàng)作了“鏡像”系列。有些作品里有真正的鏡子，更多帶著關(guān)于個體與世界關(guān)系的隱喻：鏡子能精確照出自我，但終究虛幻。雕塑中，那些敏感的年輕女孩，往往因懷疑成人世界，而把自己封閉起來。

“一個關(guān)閉的世界，裝著沒有足夠成長的孩童的小靈魂，面對充滿險惡，甚至充滿惡的外部世界。”在“鏡像”階段，禁閉和侵襲是向京的兩個重要主題，“那個世界不停地在敲門，這邊門窗緊閉，根本不想打開?！?/p>

2000年的作品《哈欠之后》中，一個女孩抱著娃娃做鬼臉，身后的母親似乎置身試衣間，背向世界，一絲不掛。導(dǎo)覽手冊給出闡釋：“盡管作品中代表成年人的母親被放置在半封閉的空間中，但真正封閉著的，是抱著娃娃的小女孩的內(nèi)心?！?/p>

“很明顯，我的視角一定是在那個小孩身上的，對成年肉體有種強烈的厭惡?！毕蚓δ戏街苣┯浾哒f。一旁的《禁閉》完成于同年，裸體的青春期少女坐在馬桶上，靜默、不安。

后來，孩童狀態(tài)逐漸消失。“你也意識到，你必須接受；其次就是建構(gòu)更強大的東西，去應(yīng)對這樣一個你并不完全認同和接受的世界。”

2002年的《砰！》，向京想塑造一個縮在墻角的女孩，緊繃地抗拒外界，本想拿一束強光，“啪”地打在女孩身上，但沒有這樣做。作品多了另一個女孩，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劃成手槍的樣子，指著縮在墻角女孩的腦袋，沒心沒肺地嬉笑。

做完《砰！》，向京意識到外界的壓迫力量“沒那么強”，是自己把它放大了：“那一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青春期。”

轉(zhuǎn)年，向京35歲。開始創(chuàng)作“保持沉默”。原屬“鏡像”的《砰！》，后來被歸入這個系列?！氨３殖聊崩?，向京做出許多“更強大的東西”：女孩子們挑釁、不屑，也有人與世界淡然相處，無奈卻勇敢地接納自己。

其中，2005年完成的《你的身體》非常顯眼。那是個坐高2.7米的女人，瞳仁極大，幾乎充滿整個眼睛，表情憂傷。她周身沒有毛發(fā)，雙手撐在凳子邊緣，身體后傾，右腹有道明顯的傷痕，兩腿張開，露出私處。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做出那樣一個東西。”在向京眼中，相比早期做鬼臉的女孩，“她”已經(jīng)徹底地蛻變成一個成年女性。

我對抗權(quán)力不是男性

2006年到2008年，向京創(chuàng)作了“全裸”系列。2007年，她遇見一個22歲的女孩，后者從未來過月經(jīng)。那時，向京已經(jīng)不想再對抗“假想敵”——所謂“父權(quán)世界”，而是在“全裸”系列中把焦點拉回女性自己。

那女孩告訴向京沒月經(jīng)挺好。“她的意思是，‘你看我也不用痛經(jīng)?！毕蚓┕们蚁嘈排⒌恼f法，但沒法判斷她是不是真正接納了自己的身體。

向京的雕塑極少有原型，但那女孩促使她做了《我22歲了，還沒有月經(jīng)》。雕塑里，女孩赤身裸體，姿態(tài)“擰巴”，在溫?zé)岬能|體里匯集著矛盾、沖突和掙扎?！斑@就是每個人面對的，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內(nèi)心的……”向京斟酌詞匯，舍棄了“殘缺”，選用“處境”和“遭遇”，“如何去接受它，也是一個認知和接受自我的過程。”

做完“全裸”，為下一個系列命名時，向京借用了梁漱溟談話錄的名字——“這個世界會好嗎”。在這個系列里，動物和雜技演員，分別隱喻著內(nèi)向和外化的世界。

動物溫柔、善良，富有人性?！懂惥场粨p獸》，是包含馬、狗和長頸鹿特征的動物，不曾存在，但關(guān)聯(lián)著《山海經(jīng)》的傳說；《異境——這個世界會好嗎？》中，白馬回頭凝望，使人聯(lián)想到尼采抱著受虐馬匹痛哭；那頭龐大的臥象名為《異境——白銀時代》，以名字致敬作家王小波。

雜技演員拗出眾多古怪造型，看似精巧、完美，卻如螺絲釘一般被嵌在集體表演當中，沒有獨立意志。

封閉、叛逆、激烈、平和，向京覺得作品并非反映自己的情緒，而是自己的認知局限：“你很幼稚，就只能用激烈、緊張的情緒應(yīng)對；如果想得稍微透一點，就試圖把它做得更深入。”

有人覺得向京的作品總在對抗男性，向京不贊同：“我對抗權(quán)力本身，如果那些權(quán)力是男性建構(gòu)的，那么對不起，我就很對抗?！?/p>

拖延雕塑的觀看時間，是我的工作

“雕塑是非常封閉的媒介，表現(xiàn)方式非常窄，我又在當中找了個更窄的寫實類，簡直無路可走?！毕蚓└杏X到局限，想拆掉天花板。

在新作“S”系列中，向京關(guān)注起當下的人性危機，題材擴展到抑郁癥等社會問題。她一直想涉及暴力題材，那是“人性里面的一個黑洞”。

《善待我們的憂郁，它是一只忠誠的大狗》呈現(xiàn)了一個詭異家庭：黑狗本身就是抑郁的象征，它與男人對視；女人赤裸，看不見腦袋，一頭扎進藍色的地板。她的身體仿佛正往下傾倒的容器，有人形容“像一瓶墨水沒倒完”。

向京預(yù)期觀看者會強烈不安。“拖延觀者看作品的時間，是我的工作，我一直覺得雕塑觀看時間太短，因為它一目了然?！彼Ｍ^看者能一起補充故事情節(jié)，“憂郁永遠隱蔽在看似和諧無害的生活里面，人只能自己救自己。抑郁癥患者可以拋棄自己的孩子、妻子、父母去自殺。你想想看，這是什么樣的東西？”

最近兩年創(chuàng)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七件雕塑構(gòu)成古怪的船隊。在虛擬長河上，人們劃船，手里卻空空如也，船槳好像被悄悄沒收；河里橫七豎八地漂著許多酒瓶、藥瓶。

“有些讓你覺得不安的東西在里面，這樣的思考方法，很接近文學(xué)或電影的結(jié)構(gòu)性。”向京把文學(xué)和電影看做“特別大的營養(yǎng)”。

她覺得拉斯·馮·特里爾“太極致、太有高度”，自己“難以企及”。有段時間，她特別熱愛王小波，相信他“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本應(yīng)達到更高的高度”。2005年的作品《暗示——為了無雙》，就緣起小說《尋找無雙》。

“王小波借了很多古典小說素材，但講的完全是現(xiàn)代性、人性的東西?！庇纱?，向京想做一件“特別暴力，特別血淋淋”的作品致敬。

但她后來失去了原初的沖動，因為“以暴力形式去表現(xiàn)暴力，最終也會構(gòu)成暴力”。時過境遷，向京又開始遺憾自己沒有明確創(chuàng)作過暴力題材：“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

氣全被采了， 這哪兒成？

回顧展前幾個月，向京收集了許多問題，開始時通過朋友，后來擴展到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在向京眼中，再普通的問題，琢磨起來都很有意思。

向京與主持人馬東同齡，倆人曾有一次對談，聊了很長時間死亡，分別談起父親去世對自己的觸動，又講到人的靈魂、對世界的好奇心。他們都不具備“快樂觀”，不把幸?？鞓樊敵扇松鷥r值，向京想來，覺得神奇。

他們都喜歡與年輕人相處。“年輕的生命非常新鮮，會給你很大的能量?！毕蚓╅_玩笑，與年輕人相處是“采氣”。馬東也開起玩笑：“每次跟年紀大的人在一起，就覺得氣全被他們給吸了，這哪兒成？”

拍攝短片《唯不安者得安寧》，向京的合作者就是一群年輕人。

“片子第一句話就是‘你累嗎？你有安全感嗎？特別簡單，但這問題多深刻啊?！毕蚓┫矚g那些問題。提問之外，她讓年輕人們不停地在鏡頭前碰撞，擠壓，擁抱，跳舞。

他們拍了許多條跳舞的鏡頭，頭發(fā)粘了，妝也花掉，跳得筋疲力盡，再無表演意識。向京讓他們站成一堆，保持流動，不停地從人群中擠來擠去。男女孩力量懸殊，有人完全擠不進去，折射出人在社會中的生存。

“你會發(fā)現(xiàn)強弱、對抗，人際關(guān)系中的很多東西在這里顯現(xiàn)，什么叫邊緣，什么叫權(quán)力和暴力中心，這些東西自然就產(chǎn)生了?！迸臄z時，向京覺得很棒，舍不得喊停。

在向京工作室，年輕藝人們拍了整整三天。他們也被那些藝術(shù)品打動。李斯丹妮對那匹叫“這個世界會好嗎？”的白馬印象最深。她屬馬，看到馬有親切感，就靜靜看著它：“在那兒站了好久，可能別人覺得我像一個呆子一樣，但那個時候是一種很安寧的感覺?！?/p>

“唯不安者得安寧”的靈感來自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白舉綱卻聯(lián)想到自己的歌曲《三季》。除了不喜歡的冬天，他在歌里寫到另外三個季節(jié)，但歌是在冬天寫的?！叭绻姨幵谙奶欤蛟S寫不出來這些東西。只有當我處在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我才能想到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什么樣子的。”白舉綱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短片另一部分，是從真實生活中捕捉到的場景，細碎、抽象，被雜亂地組合在一起。“唰”的一聲，呼嘯而過。向京的兩位攝影師好友拍了這些素材，有的保留了十幾年。

“哪怕它是一個特別簡單、特別笨拙的東西，至少對我來說是不同媒介的嘗試?！眹L試雕塑以外的藝術(shù)形式，向京十分興奮。她不想淪為“非?？杀募鹊美姹Ｗo者”，靠撿拾別人和自己的牙慧為生：“這是很悲哀的人生，我不愿意那樣做，如果我做不出來就不做了。那不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