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香港故事里的矛盾

黃惲

1941年3月，茅盾第二次旅居香港，他和夫人孔德沚一開始租住在堅尼地道半山腰的一個銀行退休職員家里。這座別墅樓上是房主一家，樓下原先租住著沈茲九母女倆和《世界知識》的編輯張鐵生，茅盾夫婦搬了進去，住進了騎樓里，一個月后，沈茲九和女兒到新加坡去，茅盾夫婦搬進了沈茲九母女倆的房間。

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茅盾有兩篇文章詳細談及，一篇是《生活之一頁》的前三章《房東太太》《房東先生》《C君的書籍下落如此》；另一篇是《脫險雜記》的《前言》，寫于1979年10月28日。

《生活之一頁》1947年新群出版社有單行本，1980年收入散文集《脫險雜記》，在香港時代圖書公司出版。這篇散文最早刊發(fā)是在1946年《新民報》成都版的副刊《出師表》上連載，則寫作當(dāng)在這年刊出之前應(yīng)無疑問。

我們現(xiàn)在讀茅盾筆下描寫這段經(jīng)歷的《生活之一頁》和《前言》，會發(fā)現(xiàn)同一件事，在間隔三十多年中，竟然出現(xiàn)一事兩歧的問題。到底是茅盾記憶上的舛誤還是小說家在某一次紀事上的虛構(gòu)呢？

先來看看一事兩歧的情況：

房東到底有著幾位太太？年紀如何？

房東姓什么？記不起來了。年紀總有六十多吧，正夫人已故世，現(xiàn)有一個姨太太，也有四十來歲了，是一個矮胖女人?！肚把浴?/p>

誰要說這位“二太太”不夠精明，那就太不公平；然而，到底是五十左右的“二太太”了，有些事情就超過了她考慮的范圍?！渡钪豁摗分弧斗繓|太太》

第一次和他（房東）見面時，就是我們租定了他的房子那一天?？聪嗖贿^六十來歲，健談，腰桿筆直，走路毫無龍鐘之態(tài)。臉色也還紅潤，但實際上他有七十多歲了?！依锶瞬欢?，除了那位“二太太”就只有一位大太太，也是七十多歲了，人很和善，看相比她丈夫老得多，以至我們最初誤以為是這家的老太太?！渡钪豁摗分斗繓|先生》

房東的兒子死了還是活著？

……這時，我才看見地下室中供著一個青年的大照相，還有一對擺樣的燭臺，分明這是靈堂。我問房東，才知道這是他的兒子，死去已久。——《前言》

據(jù)說有一子，到美國去了幾年了，不久可以回來。——《生活之一頁》之二《房東先生》

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久，他的少爺回家了。……等到我們知道有他，而且看見他時，他已經(jīng)決定要到韶關(guān)廣東省銀行去做事了。……這位少爺就是“二太太”生的。——同上

誤認作郁達夫還是和郁達夫相識？

不料那個女人（房東親戚）又說：“你用的是假名?！?/p>

“那么，你大概知道我真名，怪事?！蔽遗曊f。

“你是郁達夫?！蹦桥搜笱蟮靡獾卣f。

我聽了忍不住大笑?！肚把浴?/p>

……可突然，話頭一轉(zhuǎn)，問我們道：“你們認識郁達夫先生么？他在哪里？”

我們覺得沒有把真情告訴她的必要。然而她自說曾經(jīng)和達夫相識，又說見過魯迅。我們聽了也不追詢?！渡钪豁摗分弧斗繓|太太》

同一件事同一個對象，在不同時間段敘述，前后相歧如此。讀者不禁要問：究竟哪一種敘述更接近真實？

1979年寫的《前言》，本是專門為了收入《生活之一頁》的《脫險雜記》而作的。茅盾不可能不知道書中有這一篇。那么，他在寫《前言》時，似乎應(yīng)該參考一下該文，至少做到不那么相歧才是。為什么故意給讀者留下這樣多疑問呢？

有一個可能是茅盾并沒有回顧當(dāng)年寫的文章，只是憑記憶寫了這么一段，不知道會對不上榫頭。

有一個可能是茅盾故意寫了真實的一段，以糾正過去散文中小說似的虛構(gòu)筆法。雖然他并沒有指明。

把活人寫成死者，無異于用刀筆“謀殺”，而把死者還原成生者，那就是作者活見鬼了。

茅盾還有一部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我們不妨來看看這書里面，這一段又是怎么說的呢？

《我走過的道路》（下）第261頁這么說：

這是一棟兩層的小洋房，附有花園。房東七十多歲，原是香港某大銀行廣州分行的經(jīng)理，廣州淪陷后，回到香港，“息影家園”。原配夫人早已去世，現(xiàn)在當(dāng)家的是二太太——一位五十多歲的胖女人，另外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他們住在樓下，樓上全部出租。……

茅盾的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下）寫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后，與《前言》寫作時間接近，故與《前言》所述甚為合拍，某些方面交待還更清楚些，如多出一個丫頭，而房東先生原是廣州分行的經(jīng)理。

在作家的生花妙筆下，親身經(jīng)歷的同一件事，我們竟然看到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奇跡，不免驚詫。

是生還是死，是一個疑問。

歷史真實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那個記錄更接近真實？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作者為《蘇州》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