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春
問:您的展覽和作品集都以“語言的閣樓”作為主題,在您的藝術語境里,“語言”和“閣樓”各有怎樣的情感寄寓?
答:這個美麗的名字本不是我的創(chuàng)意。2005年我準備在省美博辦個展的時候,張諭(著名美術評論家)脫口起的,他說這個名字來自一個美術展覽,覺得給我挺合適?!罢Z言的閣樓”有一種陰性美,很喜歡,就拿來了。
書法是我的精神家園,是我存在的語言方式和與外部理性世界溝通的橋梁。語言是每個人與世界溝通的方式之一,不同的語言方式,告訴人們不同的生命意義,具有很強的理性意味。字典里閣樓的定義是指類似樓房的建筑物,供遠眺、游憩、藏書和供佛之用;在傳統(tǒng)文化中指一種女性被社會定性的性別空間,比如“閨閣”,有生命感性的隱喻。從閣樓到語言是一種超越,又是一種兼具感性的理性表達。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需要一間有這些功能的閣樓,在這里供養(yǎng)自己。蘇軾有詩曰:“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庇绕湓诿β蹈≡甑臅r代里忙碌著的人,需要思考,需要淡定和沉潛,無事靜坐為“無為”,以誠實和持久的文化心態(tài)面對自覺的心靈。靜,是一種氣質,更是一種修養(yǎng),靜以修身。靜,不是枯坐,靜觀才能自得,唯靜,才能觀照萬物,非靜,無以致遠。我用書法搭建一座“語言的閣樓”,把這個名字鐫刻在自己精神家園的門楣上,在這里讀書寫字品茗靜坐,讓自己的精神和肉體都順乎自然。
問:我讀到過您的許多詩作和隨筆,有寫景,有狀物,有寄情,更有師友間的唱和,詩文間的那種溫潤清和與您的書法氣質是一統(tǒng)的,您如何看待詩文和書法之間的關聯(lián)?
答:見笑了。我的詩文真是難登大雅。詩文其實就是開在作者內心的花兒。無論色香如何,它都是作者愛的訴說和對美的追求?!白譃樾漠嫛?,書法的意義就是抒發(fā)。作者“蓄意象于筆底,發(fā)美情于毫端”,把這開在自己或別人心里的花兒,“從心所欲不逾矩”地寫出來。
中國書法本就和詩文是一體的。翰墨雙暢的書法作品什么時候都會打動人心。所有流傳至今的碑帖都是詩文的載體,這個不用舉例,全都是。但在當代,大部分人將詩文和書法離析了,不是說書法作品表現(xiàn)的不是詩文了,而是作品的詩文和書法的作者不同一了,書法和詩文的氣質不統(tǒng)一了。這種離析的肇事者難以確定,但的確是個不小的事故!盡管現(xiàn)在書法已經成為一種純粹的藝術形式,有很多人將美術成分糅入書法,使書法意象化,只以墨色線條作為語言單位,也會傳達給人某種美的感受,但總是覺得少了些可以讓人回味品咂的東西,這東西便是韻味和境界。一種難以描摹卻又在審美理想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一種“無意于佳”的“無意”,一種“隨心所欲”的“隨心”。
還有更重要的,就是“書卷氣”的不足。書卷氣來自書卷,來自讀書和修養(yǎng)。實際上,書卷氣主要是指所蘊涵的文學修養(yǎng)。一個人文學修養(yǎng)的深淺,往往決定著其書畫作品藝術效果的高下。如果把文化文學修養(yǎng)叫做“內美”,書法素質稱作“修能”,那么古代書法大家都是“內美”和“修能”兼具。比如蘇軾,其為詩為文,雄視百代,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工詩詞,開豪放一派,與其父洵、弟轍并稱“三蘇”;工花鳥畫,擎起“文人畫”大旗,為文人畫的開拓者之一;書法負盛名,隱密深厚,姿態(tài)橫生,自創(chuàng)一體,位列“宋四家”之首,深諳書法妙道,用“墨戲”來表達詩、文、畫和表情語言等所不能盡言的生命感悟和心靈悲歡。蘇軾談及學識修養(yǎng)和書法的對應關系時說,“作字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
能使“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間”的唯一途徑,就是讀書。我不才,但在努力,努力讓自己的書法作品與文字內容格調一致,味道純正。
問:您的書法以“二王”一脈為宗,并以妍美、流麗的書風現(xiàn)而享譽書壇,這種專注除了技術層面的,還有精神向度的,這種守望的意義何在?
答:在于對“魏晉風度”的觀照。王羲之是書法史上永遠的旗幟與豐碑。我對《蘭亭序》的解讀和傾慕,除了人們普遍領略的精湛技法,是因了它存在的主要精神境界——一種“無我之境”的優(yōu)美情懷。
漢末至魏晉六朝時期,是中國歷史在政治上最混亂、社會生活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思想上最自由、精神上最解放、藝術上最富有熱情、智慧和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此間幾百年,由于思想、人格的大解放,人的個性得到尊重,從而使藝術解除所有羈絆,得到空前的創(chuàng)作自由。其中晉人崇尚的簡約玄澹、超然絕俗的哲學的美是這個時代美的高峰。對這種美學最為準確的闡釋、最為具體的體現(xiàn)是晉人的書法,代表人物就是王羲之父子,又以王羲之書法成就為最高。王羲之說:“騁目游懷,信可樂也?!边@是他對于自己生命價值的判斷:置身無拘無束的大自然真切溫暖的懷抱中,才有心靈的寧靜和舒暢。
往往人們提及《蘭亭序》時,對其中“之”字的不同寫法、所有的精點細畫、提按牽絲,每一絲墨跡、每一處轉折等盡其所能的描摹。自唐以降,所有以書成名的大家?guī)缀鯖]有不臨《蘭亭序》的。點畫字構章法固然是《蘭亭序》中的精華,是書者賴以表情達意的基本語言。但就《蘭亭序》意義更深的層面而言,其美在整體的“意韻”之境,其點畫雖然妍美于表面,而實際上這種美在意韻的涵蓋下已經退到作者所表達的主要的意境之美——“無我之美”的幕后了,即從“永和”到“斯文”,從頭到尾一氣貫注、風神瀟灑、不沾不脫的王羲之的風度也即所謂的“魏晉風度”。
《蘭亭序》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樣,將詩情畫意和對宇宙奧秘及人生哲理的體察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情景交融、玲瓏透澈的詩境。它真正的價值在于——一種含弘于筆墨點線之后的無我境界:充溢整幅的天然情趣和活潑生機以及王羲之超脫的個性的光輝和那種“放浪形骸”的曠達氣質?!板倜摹钡摹扒椤薄熬场苯蝗诘木辰绾糁?。這才是“天下第一行書”永遠熠熠生輝的能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