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鷗（外一篇）

李載豐

我喜歡看海，經常行走在海邊遠眺，目睹海天一色，去體會海的寬廣。尤其海與天親密地擠在了一塊兒，如熱戀的情人溫情擁抱，撩撥每一條神經，令人遐思。徐徐的海風沐浴，又仿佛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鎮(zhèn)啤酒那么清爽。

我更喜歡海鷗，迷戀它逐雨穿云的氣魄，娛劃翱翔的靚麗，驚濤駭浪的搏擊……清晨，成群結隊的海鷗穿過紅彤彤的早霞，熙熙攘攘地自由地飛翔，低鳴中吵醒了黎明，交匯于水天之間。每每看到海鷗們一會兒在空中盤旋，一會兒又飛到海面上捕魚、嬉鬧便特別的興奮與好奇。因為我是外地人，不知道海鷗的習性，駐足海岸，問詢坐在身邊的一位白發(fā)如銀的老人。他熱情地說， 海鷗是海上的精靈，有個可愛的名字——“海岸保潔員”和“天氣預報員”。海鷗通人性，能預知天氣，非常靈驗。如果海鷗在海灘上焦慮徘徊或在巖石、暗礁周圍盤旋吼鳴，是在告知漁民提防觸礁或者暴風雨即將來臨。如果貼著浪花飛行，預示著天氣會變好，沿著海岸游動說明要變天。漁民們在作業(yè)的時候，海鷗在覓食魚蝦蟹貝的同時，還專揀食船上漁民丟棄的殘羹剩飯，成為漁民的好伙伴。

老人如數(shù)家珍的介紹，讓我初步了解了海鷗的習性。此時，太陽越升越高，陽光下的海面仿佛灑落一層層閃閃發(fā)光的梨花瓣兒，頑皮地你追我趕、跳躍、沖岸。人們有的站在海邊注目凝望、有的撿貝殼、有的海泳、有的懶散地坐在公共椅子上享受日光浴……更吸引我的是在岸邊上空那些海鷗們，扇動翅膀，像一群白蝴蝶輕盈地在游客頭頂上飛行，貪婪地掠去游客們拋向空中的食物。游客們揮動著手臂，臉上揚起喜悅的笑容，紛紛舉起相機或手機拍下與海鷗相伴的美麗瞬間。游客走了一撥又一撥，拋撒的熱情不減。海鷗越聚越密集，瞬間遮天蔽日，引來了人們的喧囂和騷動。另一群吃飽喝足的海鷗悠閑地飛落在人工護堤的平臺上，有大有小，在陽光照耀下，羽毛亮晶晶。有的收緊翅膀，蜷著脖子，嘴不停地梳理羽毛；有的悠閑地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駐足觀望；有的在空中飛翔，伸直雙腳，像沖浪者在海平面上劃了一條條的波紋。我由衷地感嘆，這里是海鷗的樂園??！

老人嘆息了一聲，悶悶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燃后說，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說是的。怪不得你對海鷗這么好奇！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這些小家伙有特殊的感情……

老人的嘆息令我驚詫不已，回頭注視著他那張榆樹皮的臉，布滿了歲月的溝壑，深陷的眼睛是憂郁的、渾濁的，并露出憤懣凝重的神色。我覺察到了老人隱隱的情愫，又不知如何撫平老人的情緒。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卻被他謝絕了。我喃喃地說，大伯，對不起，是我……不要說了，沒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只是想起海鷗這事兒，心疼啊！老人說完，面色柔和了許多，向我訴說著塵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握緊船舵引領另一條漁船出海捕魚。到了預定的漁場，船工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海水表面涌動著一片不大不小的浪花，經驗告訴我，魚群來了。我沖著船工們大喊：準備下網(wǎng)。我不停地調整船的方向，將船向魚群的邊緣靠近。隨著我的一聲令下，船工們松開已經擺好的漁網(wǎng)，瞬間灑落在海水中。接著我按下了啟動按鈕，收網(wǎng)機的馬達聲立刻響起，吃力地旋轉，拉動漁網(wǎng)的繩索。收網(wǎng)開始了，魚兒撐滿了漁網(wǎng)，填滿了船倉。歸途中，天突然變了臉，云黑黑地壓了下來，天色越來越暗，風越來越大，海面翻騰著大浪夾著濺起的浪花，呈現(xiàn)出激流翻涌、排山倒海之勢。沿著記憶中的航線，我開足了馬力，漁船像一片漂泊的葉子在浪尖上起落行駛。然而，行駛不久，雨霧彌漫朦朧，我似乎迷失了方向，皺緊了眉頭，心中陡然緊張。查看羅盤，大驚：不好，偏離了航向！抬頭望去，灰蒙蒙的天空有幾只海鷗閃電般從云端俯沖下來，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急促地鳴叫。我通曉海鷗習性，明白海鷗在告知什么，沿著海鷗飛的方向疾駛。船終于靠岸了，這才讓我松了一口氣。從此，我與海鷗加深了情誼，每逢出?；貋恚偸鞘占恍┬◆~小蝦和貝類撒向岸邊的海鷗，也算是對它們的一種饋贈吧！漸漸地也成了我的習慣，把它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來喂養(yǎng)……每當我拎著網(wǎng)兜走向海邊，它們似乎預知我的到來，即刻從四面八方飛來，像機靈鬼似的歡騰雀躍、竊竊私語地圍著我盤旋，等待分享美餐……

老人講完后，剛才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如喝了一口蜜，眉角含笑，又仿佛一股清涼的甘泉在他心中流過。他接著告訴我，打那以后我與海鷗有了更深的感情，海鷗成了我心中的寶貝。每次出海，它們一會兒在海面上展翅高飛，一會兒在海面上蜻蜓點水，伴飛左右。隨著年齡大了，無力氣出海了，在家閑不住的我每天在海邊欣賞著它們迎風展翅的優(yōu)雅舞姿。我時常領著孫子一起到海邊遛彎兒，看海鷗。孫子看到海鷗異常的興奮，他的腦子里如春天的桃花水“嘩嘩”地流淌著奇思妙想?？粗鼈冊诤┥险局⑴P著、跑著的樣子，揮著小手，說這個像松軟的雪球，毛茸茸的，那個像銀色的花朵盛開……自此，孫子在我的感染下，也喜歡上了海鷗，天天鬧著讓我陪他看海鷗。有一次，學校里舉行兒童繪畫大賽，誰成想這小兔崽子畫了一張海鷗圖畫獲得了一等獎，美得他腦瓜搖晃得像撥浪鼓?；貋砗?，孫子像一只喜鵲“唧唧喳喳”地報喜，說他獲獎有我一半功勞。為了感謝海鷗，孫子將我給的壓歲錢拿了出來，買來了一網(wǎng)兜子小魚小蝦獎勵海鷗。海鷗這小東西精靈著呢！每年春天飛到島礁縫隙、蘆葦塘里，嘴叼著枯草、樹枝、羽毛、海草筑起了窩兒，繁衍兒女。每到這個季節(jié)是我最忙活的時候，生怕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孩兒去掏鳥蛋、端鳥窩，起早貪黑地在那里守護。時間長了，這些孩子知道我的倔脾氣，也就不再驚擾它們了。說到這里，老人平靜了許多，讓我想起了李白“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的詩句，不禁為之感慨。

這時，遠處的海灘上又掀起了喧鬧。一只海鷗，無力地在那里伸展著翅膀，趔趄地拍打了幾下，目光呆滯，艱難地挺起原本高傲的頭顱，卻又很快地耷拉了下去，一聲哀鳴，倒在海灘上……老人見狀，神色大變，挺起枯瘦的身軀，站在那里凝視著，忿忿地說，這是造孽??！我勸說道，老人家息怒，不就是一只死去的海鷗嘛，別氣壞了身體，這些游客也是喜歡親近海鷗……

老人眼眶噙滿了淚水，動情地說：大侄子啊，現(xiàn)在人們都擔心食品安全，電視、報紙?zhí)焯熘v，可是生活里總是躲不過去有毒食品。人吃了有毒的食物都會得病，何況海鷗啊……我能不擔心嗎？就是不死，長久下去它們依賴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身體長胖了，失去了到大海里找食吃的本領……唉！我這一生，就和海鷗有緣，喜歡得不得了。看到海鷗這樣痛苦地死去，我心疼啊！它也是一條生命啊！唉……老人一臉的無奈和惆悵。

我被老人樸實的話語所驚醒。是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有些時候那份愛、那份喜歡的施舍，也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傷害。我們常常在有意與無意之間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破壞了動物的經久不變的習性，會扼殺它們的天性。腦海隨之而來閃現(xiàn)現(xiàn)實中人為造成生態(tài)災難……海面漂浮的石油粘裹住的海鳥、污濁的出?？谒廊サ娜跣∩`……

回首遠望那只慘死的海鷗，我的心隱隱作痛。 陣陣海風吹來，海水掀起了波瀾。仿佛多了一份柔情，在舒緩地沖刷著海岸，試圖將這只海鷗扶起。幾經推動，海鷗僵硬的軀體仍沒有任何的反應……而此時的天空聚集眾多的海鷗，上下飛旋哀鳴，或許是它的同伴，或許是它的子女。它們甚至貼著海面的浪花不停地呼喊，直到被海水卷走，無影無蹤。看到此景，我的心也在糾結著，為死去的海鷗痛惜……

造孽啊，造孽……哀嘆中，老人惱怒地扔掉了那半截煙頭，拄著拐杖，緩慢地邁著步子走了，留下了令人難以忘懷的背影……

老 屋

一次，回故鄉(xiāng)祭祖，來到了曾經生活過的村莊，情不自禁的拿起手機拍下了荒蕪殘破的老屋，重溫自己兒時的記憶。懷念老屋、院落，以及用石板鋪成的小路。所有過去的情景，在腦海中不斷地涌現(xiàn)。

老屋是爺爺十幾歲時候太爺建造的，為土石木質結構。正房朝南向為蘆葦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為草房。爺爺排行老四，居住在正房東邊，西邊為爺爺?shù)牡艿芫幼　７块T分內、外門，外門上半部分為格子狀，內門為厚厚的木板門，在歲月風霜的侵蝕下，痕跡斑駁。門栓已被打磨得古樸、光滑與光亮，每當關上門，發(fā)出沉悶的“吱吱”響聲。窗戶上半部分依然是老式木格子結構，頂部為活軸，窗下半部分為固定的三塊玻璃窗。每當清晨，奶奶習慣地用一支長條木板支起上部窗扇，將外邊的新鮮空氣引了進來。房梁木采用優(yōu)質的紅松原木制作的。據(jù)爺爺講，一八八○年，一些做木材生意人在長白山腹地雇用伐木工人砍伐樹木之后，在鴨綠江上游放木排，下游圍堵打撈上岸，就地販賣。這時太爺用積攢的一些銀兩，帶領馬車隊到鴨綠江口買木材運回村里。

在爺爺家生活的時候，幼小的我，晚間經常躺在炕上睡不著，眼睛向上看，數(shù)一數(shù)橫在屋脊上的檁子。偶爾能發(fā)現(xiàn)小小的蜘蛛從屋頂縫隙中墜落了下來，扯出纖細的絲兒，在微風中蕩起了秋千。每當我伸出小手去戲弄這個小家伙時候，它瞬間將身體縮成球狀，迅速沿著絲線往上爬。待我起身去捉的時候，卻被奶奶阻止。告訴我，這個蜘蛛不能抓，早報喜，晚報財……聽了奶奶的話，我似懂非懂、怯生生地收回自己的手。老屋內的設施極其簡樸，炕對面的地上擺放著古色古香的箱柜，柜的底腳和橫帶均有手工雕刻的精美花紋。爺爺說，這是我和你五爺木匠學成后打造的家具。我有些驚異，爺爺看出我的疑惑，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沓子泛黃的紙。爺爺?shù)靡獾厥嬲归_來，映入眼簾的是當初雕刻花紋的草圖樣本。爺爺還說，他年輕時候挑著擔子闖過“北大荒”，曾在密山、虎林、饒河一帶做木工活……箱柜上面整齊碼放著爺爺和奶奶結婚時候購買的色彩斑斕的化妝用的器皿和兩個大花瓶。一九八二年，當時的東溝縣文物部門派工作人員下鄉(xiāng)，收購民間收藏的物品。爺爺奶奶由于當時生活拮據(jù)，將這些很具有收藏價值的器皿賣掉，只換來三十多元錢。

老屋前面是較為寬敞的院落。從房門到院子大門口的人行道上鋪就光滑的青石板。再往前走三分鐘，有一口老井，井壁長滿了青苔，井水清清亮亮，能照見人影。來到爺爺家生活，我擔負起了打水的任務。爺爺特意買來一大一小兩只水桶，我每天來到這口水井邊，用一根細麻繩系在桶把兒上，沿著井壁滑下去，到了水面輕輕一擺，水桶口即刻倒扣向水中，順手一提，滿滿的一桶水遍提了上來。拿來葫蘆剖開做成的水瓢，舀上一瓢，清涼甘甜的井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清爽到底兒。

老屋的后面是自留地，邊緣處是爺爺栽植的櫻桃樹、桃樹和梨樹。每當春天到來，花開錦簇，燦若云霞，香味襲人，不時引來成群結隊的蜂蝶在那里“打轉兒”翻飛。水蜜桃熟得快，還沒有來得及采摘，就掉在了地上，霉菌快速侵入發(fā)酵，散發(fā)出醉人的果香。秋天梨樹掛果的時候，我急不可耐地爬上樹，坐在樹的枝杈上，摘下脆甜的雪花梨，貪婪地咬了幾口扔掉，接著又去摘。因為這事情，曾被爺爺無數(shù)次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

時光荏苒，隨著爺爺奶奶和家族其他人員離世或離開老房子奔走他鄉(xiāng)，老房子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果樹已經被村民們砍掉了，建起了磚瓦房。老房子像一位古稀的老人，再也經受不住風雨的侵蝕，墻體表面已經開始脫落，門窗變了形，褪去了昔日的容顏，成了“老古董”。

“汲取天地精華，看盡悲歡離合”。老屋見證了故鄉(xiāng)的歷史，我見證了它的衰老。在我的心中始終有一種難以化解的情結，此刻，我的眼睛變得模糊……心想，老屋，我下次還能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