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方言疊音詞使用的文化心理分析

盧曉瑞

摘 要：疊音詞使用是陜北方言最顯著的特點，不同的語言結(jié)構(gòu)安排，揭示著特殊的文化心理。本文采用文化心理學、語言修辭學等方法，通過對大量語例剖析式的分析，從而揭示語言背后深層的思維方式、價值理念和文化心理等特征。

關(guān)鍵詞：疊音詞 顯著特點 文化心理

疊音詞一般指由相同音節(jié)進行重疊而構(gòu)成的詞。無論書面創(chuàng)作還是口語表達，頻繁地使用疊音詞是陜北方言最顯著的特點。筆者以《陜北語大詞典》為基本語料來源，{1}共搜集疊音詞匯近三千例。基本涵蓋了陜北方言疊音詞的全貌。

戴昭銘指出：“它（語言）是人類心靈過程的外在化形式，它的起源和發(fā)展的過程同人類精神的起源和發(fā)展過程不可分割，要理解和解釋語言就必須深入到人的精神活動中去。通過‘重新體驗而揭示語言形式背后的‘內(nèi)在的東西即‘意義?！眥2}陜北方言中數(shù)量龐大的疊音詞在傳承摹聲、狀形、抒情、寫意等藝術(shù)手法，也承載著陜北人的生活心態(tài)、思維方式、文化心理等內(nèi)在特質(zhì)。要探尋疊音詞這種語言形式背后隱藏的“內(nèi)在的意義”，文化語言學家陳建民、申小龍、戴昭銘等均提出用文化心理分析法或心理分析法或文化心理揭示法來解釋語言形式。

所謂語言的文化心理，戴昭銘進一步指出，“是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作用下群體或個人從事語言價值判斷和語言選擇時的心理機制?！眥3}“心理機制一般是隱蔽的，而選擇的結(jié)果則是外顯的?！眥4}

頻繁、靈活地使用疊音詞則是陜北人的語言價值選擇?！隘B音……它利用漢語音節(jié)一字一音、界限分明、相同音節(jié)可以連續(xù)疊加成詞的特點，通過語音形式的‘加碼，促進語義內(nèi)容的‘加碼，使繁復的情感與語氣得以確切表達?！眥5}這其中隱含的心理機制可以通過對疊音詞進行解剖式分析窺見一二。

一、反映出陜北人對語言的深刻體悟以及強烈地追求語言審美的心理特質(zhì)。陜北人敬畏生命，崇尚自然，賦予黃土、河流、寸草、只木抑或豐收、富庶，甚至干旱、貧瘠以真摯的本色情感。

（一）疊音詞賦予語言以深情。猶如詩畫一樣情感流暢的疊音詞使用，不是簡單地化無情為有情，覆蒼白以色彩，它是在對生命、人類、動物、植物乃至非生命體無限敬畏的心理基礎(chǔ)上，以平行、平等的情感移植到自然博物當中。

A.騎馬不騎馬條條，交朋友不交那猴腦腦。（于志明《信天游》第二輯）

B.咪咪貓，上高窯，金蹄蹄，銀爪爪。上樹樹，捉雀雀。（宗鳴安《陜北近代歌謠輯注·咪咪貓》）

C.紅格丹丹的太陽，藍格艷艷的天空，被風沙弄得黃烏烏的。（延澤民《紅格丹丹桃花嶺》）

A組和B組都是常見的名詞重疊。邢向東在《神木方言研究》中指出：“重疊式名詞一律有小稱義，并伴隨有表愛的附加色彩，多指稱體積較小或令人喜愛的對象?！眥6}

而C組，作者運用“設(shè)彩”的修辭手法。南齊謝赫《古畫品錄》里稱“隨類賦彩”，“賦彩”即“色彩”，就是根據(jù)不同類別的物象來運用色彩。{7}運用到文學、語言當中，就是使用不同顏色的字、詞來著色意象的濃淡。同樣表示色彩，而“紅格丹丹”“藍格艷艷”，屬于“格”頭詞匯。對于“格”頭詞匯的來源，邢向東指出：古代漢語大量的單音節(jié)詞，長期以來缺少詞形變化。這樣，日益頻繁的口語交流就逐漸受到一些限制。為了緩和交際功能和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這種矛盾，語詞匯逐漸向多音化方向發(fā)展，這其中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格”這一詞綴起到了區(qū)別作用和表達某種附加色彩的需要。通過大量的例證對比，他指出帶“格”的詞匯多含褒義。這組詞匯著色艷麗，“黃烏烏”較之“黃色”，因詞匯重疊而由色彩的濃艷轉(zhuǎn)向情感的濃郁。同樣“紅格丹丹”“藍格艷艷”之所以能做到“隨物婉轉(zhuǎn)”而又“與心徘徊”，更大程度上是借助于“丹丹”“艷艷”詞匯的疊用達到情感水乳交融的效果。這樣一來，這些詞匯已不僅僅是簡單的摹物狀形，它是指向內(nèi)心的。這種道不盡的情緒在強烈的語言質(zhì)感下渾然交融。

若要“情韻連綿”而又“筆跡超越”，富有深遠的想象力，除了意象的營造和剪輯，還有賴于詞匯自身的情感韻味。在陜北方言的疊音詞中，人們對單一色彩的語言感知也極其強烈。

同樣表示白色：

山上雪白掛掛的。（指白皚皚）

這豬肉沒上膏子，白下下的人滿不想吃。（白得使人不舒服）

那婆姨將坐罷月子，家里生活又不好，你看不著那眉臉白薤薤的。（白得使人討厭）

另外如“白過過”“白看看”“白離離”等義為“白皚皚”；“白掠掠”“白哇哇”“白離離介”“白忽兒”“白忽逝逝兒”則含貶義色彩，為白而無血色或白得難看；“白刷刷”“白生生”“白楚楚兒”則基本為中性詞，表白色或特別白；而“白圪生生兒”“白圪刷刷兒”“白圪艷艷兒”則充滿了喜愛色彩。

（二）疊音詞賦予文字一詠三嘆的音樂美感。郭紹虞談及語言的音樂性時說：“漢語語句組織之間，還有一個特殊現(xiàn)象，即是在語句組織規(guī)律之外，還要注意音節(jié)上的平穩(wěn)?！薄耙笠艄?jié)上的勻稱?！眥8}陜北的民歌、山曲往往借助于疊音詞繁復的語音感，增強意象流動的平緩性，達到娓娓動聽的視聽效果。疊音詞因其強烈的節(jié)奏感，即使日常表達或單獨成詞，也有音樂韻味。如下：

A.板片片、敞灘灘、憨溜溜、不浪浪、圪溢溢

B.光卜燦燦、光不溜溜兒、薄忽逝逝、滿圪沿沿兒、不拉拉介

C.笑圪盈盈兒、海海兒、閑閑兒、黑楚楚兒、肉不奶奶兒

這一類詞集中在陜北方言中最常見的abb式，通過尾音輕讀（A組）；或使用“卜”“不”“忽”“圪”“介”等無意義詞匯（B組）；或詞匯兒化（C組），以增強語音效果。許鐘寧認為：“疊音……（是）來延展音長，強化視聽、視覺感受，借以凸顯情感語義的一種語音調(diào)配方式?！眥9}不管上述哪一種形式，即便脫離生動的語言環(huán)境，讀起來亦朗朗上口、情感十足且詞義生動、飽滿。

（三）疊音詞賦予表達以窮形盡相?！案F形盡相”一詞，語出西晉陸機《文賦》：“雖棄方而遁圓，期窮形而盡相?！苯枰钥疾礻儽狈窖?，意即表達可以逾越一定的方圓、規(guī)矩，然詞匯本身在描摹物態(tài)、刻畫心理上，力求淋漓盡致又細致入微。陜北人對生活的感觸坦白而深刻，他們似乎要發(fā)揮全身的感官、細微的神經(jīng)觸覺乃至豐富的思維想象在枯燥的文字中呼喚內(nèi)心當中積淀于遠古的潑墨式的靈魂渲染。

如表示味覺的詞匯：澀楚楚、澀拉拉、酸不溜溜兒、酥圪趟趟兒、甜瓦瓦、甜不滋滋、甜瓦乎乎兒、甜圪茹茹、苦巴巴、苦哇哇、辣義義、辣圪呼呼兒、麻乎絲絲兒……

表示視覺的詞匯：亮圪哇哇兒、清格凌凌、清湛湛、清滋藍藍兒、影影糊糊、影影捎捎、黑老老、黑嘍嘍、黑圪洞洞兒、明圪玖玖兒……

再如一些象聲詞匯：噠噠啾啾、圪嘣嘣、圪嚓嚓、忽啦啦、忽嚕嚕、忽灑灑、忽嗵嗵……

表示觸覺的詞匯：潮囊囊、涼圪漸漸兒、棉圪楚楚兒、暖堂堂、濕塌塌、濕圪軟軟兒、溫塌塌……

德國美學家費歇爾在《美的主觀主義印象》一書中說：（人的視、聽、觸、嗅、味）“各個感官不是孤立的，他們是感覺的分支，多少能夠互相代替。一個感官響了，另一個感官作為回憶，作為和聲，作為看不見的象征，也就起了共鳴。”{10}許鐘寧進一步指出形容詞重疊具有強化味覺、視覺、聽覺、觸覺、嗅覺、情態(tài)等功能，是一種生理心理體驗?！八鼈儚娏掖碳と说母杏X器官，喚起人的具體、真切的感官印象記憶，有力地激活人的語言審美情趣……”{11}這種語言心理類似于文學于生活的幻想，其語言選擇的過程一直都是指向?qū)徝赖?。陜北人在疊音詞的使用方面極盡修辭和意象審美之能事，窮形盡相，以期達到酣暢淋漓的抒情效果。

二、探討一下陜北人的性格特征與疊音詞使用的文化補償心理。談及陜北人的性格特征，就往往會遙想風云變幻的陜北春秋，神往廣袤蒼涼的陜北地理風貌，停佇農(nóng)家以窺伺風土人情。的確，一個區(qū)域整體的性格特征很大程度上積淀于各種歷史、地理、社會環(huán)境。而語言特點不僅受這些因素影響，往往還根植于區(qū)域性格特征，卻又能與性格特征平行甚至相悖發(fā)展。以下側(cè)重于后者來探討：

（一）訥于言的性格與追求詞語豐富的形象色彩。陜北人的語言有時吝嗇得猶如冬日寒風掠過荒蕪的山峁。史志記載“勇直尚儉，儉嗇少文”{12}。在他們的方言中，似乎能意識到地理風貌、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冷峻感體驗，也深諳陜北人性格棱角分明帶來的情感突兀。陜北人對于其性格的心理感知也反映在一些詞匯當中。暗含性格緩慢，表示“遲鈍”義的詞匯異常豐富，如：瓷瞪瞪、瓷外外、瓷悻悻、瓷圪囊囊兒、呆癡癡、呆迷迷、呆越越兒、呆木樣樣兒、二木洋洋、椎愣愣、椎囊囊、椎悻悻、椎自自、木愣愣、死迷迷、死命命、死囊囊、死硬硬……相反表示“詞如循環(huán)，口若布谷”的詞匯少之又少。

為了改善訥于言的匱乏感，他們似乎在竭盡全力地豐富語言的形式與內(nèi)容，使用大量的疊音詞匯來強化語言的情感力量。如若說陜北人不善表達，借助于上述入木三分的描述，則陜北人摹物、狀態(tài)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情感一瀉千里。

陜北人雖寡言少語，面冷卻心熱。他們對家鄉(xiāng)充滿深情，性情喜熱鬧、愛紅火。黃土的厚重賦予他們嚴峻的面貌卻又無法掩飾內(nèi)心對生活的無限想象。陜北方言疊音詞中有許多富有童真童趣、想象力極其豐富的一些詞匯。如下：

這個罐罐海海兒的，上回買的那個太小。

大青山來烏拉山。海海漫漫土默川。（韓燕如《爬山歌選》）

“海海兒”“海海漫漫”表示“大”或“無邊無際”，用修辭學來考察，則是使用夸張的手法進行比附聯(lián)想。用具體的“?！钡膹V闊無垠來代指抽象的“大”的形闊。借此來觀照陜北干涸的黃土溝壑，頓覺妙筆生春，富有生動的想象力。

《詞語的形象色彩研究》一文，作者認為一些詞語具有“形象色彩”，能給人以具體、生動的形象感覺。更多學者認為談及詞匯的“形象色彩”，要從是否引起豐富聯(lián)想來定義，故而認為“對詞的指稱對象之形象的聯(lián)想”{13}，就是詞所引起的人們對現(xiàn)實中某些形象的聯(lián)想。

發(fā)現(xiàn)詞匯的形象色彩，還依賴主體心理豐富的主觀體驗。主體需要的是感性的聯(lián)想，從感覺上聯(lián)想到其中所蘊含的形象特點。陜北人對于詞匯的比附聯(lián)想不是簡單選擇的結(jié)果，而更多的是基于覆蒼白以色彩、還貧瘠以豐腴的價值理念，內(nèi)心經(jīng)過審慎思考，重新闡釋的一個過程。

如一些名詞：陜北人稱為眼淚為“淚圪蛋蛋”；長著一雙雙眼皮大眼睛叫“花眼眼”；襪子之類穿錯了叫“差哈哈”；彩虹稱“吊水罐罐”；看熱鬧叫“看哈哈笑兒”；失寵、失意了稱“乏兔兔”；還有一些植物、動物類名稱如：地爬爬、肥娃娃草、狗抓抓花兒、帶帽帽雞、羊嘜嘜、治樹雀雀……動詞類：打擦擦（路滑）、掇掇站站、翻翻沓沓、海吃海喝、叮叮啖啖……形容詞類：薄圪葉葉兒、端圪錚錚兒、二忽悠悠、肥圪壓壓、破不剌剌……

這種重新闡釋本身包含著創(chuàng)造性，它可以是情愫情不自禁的表述。這種闡釋更為重要的是揭示了他們內(nèi)心一直在不懈地追求人生藝術(shù)的均衡美感。這種補償心理甚至連他們自己都難以表述清楚的，但卻孜孜以求地實踐著。

（二）坦率樂觀的性格與追求語言的細膩渲染。陜北人坦率豪爽，說話如金石，擲地有聲，一是一，二是二，絕不含糊。民國《延綏覽勝》云：“榆城民性，溫柔直率，優(yōu)秀活波?！彪m處苦寒、干旱地區(qū)，一曲信天游，一陣腰鼓或一支秧歌，解盡憂愁，激昂奮發(fā)?？此铺拐\淺白，胸無一物的陜北人，在抒情達意上卻如九曲黃河，審慎地選擇大量細膩生動的疊音詞匯，闡釋語言于生活回味無窮的韻味。

那眥閱閱地掇在當腳地下，守喀不是個守，走喀不是個走。（似笑非笑。）

不知道有什么高興事兒，他伏在窗前圪地地笑著。（較壓抑的笑聲。）

他見眾人都笑了，也圪咴咴地笑起來。（不太高的笑聲。）

那像有什么喜哩，高興得圪瞇瞇的。（猶笑瞇瞇。另有：圪瞇圪瞇、笑圪瞇瞇）

一把拉住馬鞍架，笑圪嘻嘻的妹妹怎撂下。（李季《愛情·土地·人生》，即笑嘻嘻。另有：笑圪盈盈）

那平素常愁眉苦臉，今兒見那喜少少的。（滿面喜氣。）

劉巧一聽怪眼明，劉貨郎笑得浪盈盈。（韓起祥《劉巧團圓》，即喜洋洋。另有：浪圪盈盈）

笑得徹撲哈哈價。（高興大笑的樣子?！队芰值貐^(qū)志·社會》）

相對于“笑”，陜北方言疊音詞里表示“哭”的詞匯相對匱乏，有一些少量表示哭聲高低或哭泣狀態(tài)的詞匯，如“格哇哇”“格哇格哇”“嚎嚎大哭”“嚎嚎哇哇”。地處偏遠貧瘠之地，這種基于心靈深處的“笑”這一樸素感情，是他們長期以來生活積習的言語習慣，是樂觀坦率的文化心理在語言上的自然流露。

上述詞匯除了“笑圪嘻嘻”“喜少少”作定語外，其余作狀語。修辭學理論認為，重疊式副詞在作狀語修飾句子時，詞匯義項會有新的增加，情感程度也會加強，故而詞匯描摹性深刻，詞義具體而生動。在刻畫狀態(tài)、情態(tài)時都有強化、凸顯情感的意味存在。

同樣表示笑，表面看只是笑的程度不同，然細膩的情感傳達卻各有偏重?！佰俚氐亍薄佰龠赃浴薄皳涔笔菙M聲詞，卻神形畢現(xiàn)。“圪地地”壓抑地笑卻含竊笑之義；“圪咴咴”似有幾分傻氣，不知發(fā)笑為何；“撲哈哈”則笑得爽朗、自然?！氨{閱閱”“喜少少”“浪盈盈”表狀態(tài)，含貶義色彩。“眥閱閱”指舉止尷尬，不知所措；“喜少少”含幾分揣測，莫名其妙之意；而“浪盈盈”盡顯輕浮?！佰俨[瞇”“笑圪嘻嘻”偏重于不發(fā)聲的笑，然“笑圪嘻嘻”則心情更為輕快。

方言的使用也是重新創(chuàng)造的過程，恰切地選擇可畏曲盡人心。陜北人在方言審慎的選擇判斷上，一方面映射著宏觀的歷史、地理積淀，滲透著濃郁的風俗生活、習慣性格；另一方面則潛意識地進行著心理補償性的探尋和開拓，即在語言藝術(shù)的心理追求上，力圖通過語言的豐富性、節(jié)奏感，詞匯的復義性等細膩的鋪排和渲染來傳達均衡的審美效果。

（三）抗爭性格與追求語言的中和審美特征。陜北地處黃土高原，自然條件比較惡劣，生活在這里的人為了生存，為了生活得更好，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他們往往性格堅韌，富有抗爭精神。這種抗爭精神與地域生活息息相關(guān)，（陜北人）“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14}?！蛾兾魇±m(xù)通志》又云：“地姿邊荒，勁悍善哉，多將才，有氣節(jié)?！庇芰值靥庍吶覛v來各民族雜居，日久則漸染夷狄尚武習性。這種看似蠻荒之地的原始、野蠻行為，實則有著“抗爭”最可貴的品質(zhì)，即堅韌性和徹底性。不但與人抗爭，與天、地、自然萬物皆有不屈服的倔強脾氣。陜北民歌中的《祈雨》，唱腔聲嘶力竭，曲詞雖是哀求，卻句句發(fā)難，叩問上天之不公。

前一道道圪梁梁這二一道道洼，三一道圪梁這雙騎上馬。（馬政川《真想你呀哥哥·人在村心在外》）

他會毫不猶豫地鉆在一個沒人的拐溝溝里，往水圪渠渠里一躺，他就不會麻煩任何人地永遠離去。（航宇《生命河》第四三章）

哦，我的黃格燦燦、紅格丹丹、綠格瑩瑩、紫格楚楚、藍格瓦瓦、黑格玖玖、白格生生的，五彩斑斕的陜北八月天。（史小溪《陜北八月天》）

自元、明以來，陜北自然環(huán)境破壞嚴重，或風沙草灘，或丘陵溝壑，干旱、風沙、冰雹時有發(fā)生，北部較為寒冷，有“五月草始生，八月即飛雪”的說法。而“一道道圪梁梁”“一道道洼”，陳忠實曾繪聲繪色地描繪到“陜北自古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每一座山，每一道梁，每一個村莊，每走一步，都有如詩的文化傳說”。陜北人堅毅的骨子里選擇性地捕捉了陜北最美的景象。

“拐溝溝”“水圪渠渠”不僅僅是主人公死亡地點的選擇，也是生命行將結(jié)束時經(jīng)過心理渲染的外在環(huán)境。他心理探尋性地選擇了口語化甚至兒童語色彩濃重的疊音詞，則無意識地淡化了死亡的陰森恐怖感覺，其情感因語言補償而得以平緩抒發(fā)。在心理學上，這種語言的選擇是一種“有意識地調(diào)適”，即觀照特定的語境而對各種語言材料進行合理配置，使之適得其所。{15}

“黃格燦燦”“紅格丹丹”“綠格瑩瑩”“紫格楚楚”“藍格瓦瓦”“黑格玖玖”“白格生生”。這一組形容詞重疊的超常規(guī)集約使用，在修辭功能上，它在增強行云流水的音樂美的同時，濃筆重墨地強化了形象和情感的汪洋恣肆的鋪排、渲染，產(chǎn)生了意象的規(guī)模效應(yīng)。并且已經(jīng)跨越視覺上的沖擊，而成為流走于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的綿延情感。

“抗爭”不是源于破壞、覆滅的動機，而是基于對家園，對親人，對周遭萬物的無限深情和熱愛，源于一種博大情懷?？範幍淖罱K目的是新生，陜北人重親情、喜紅火，追求欣欣向榮的生活趣味。一味地頑強，絕對地抗爭，這種帶有血腥味兒的生活詮釋，并不能給陜北人帶來心理滿足感。而生活中使用大量疊音詞，耽于語言的音樂柔和感，沉浸于此種形式而衍生的豐富情感，馳騁于夸張、絢麗而富有童真的語言想象當中，是其性格心理的重要補償，也是追求中和審美的情感流露。

陜北人將稍瞬即逝的美麗景象積淀為一種具有恒久性的生活態(tài)度，借助于情感豐富、音節(jié)舒緩的疊音詞表達出中和的審美理念。這種中和審美和天人合一的理念是疊音詞這種語言形式最為“內(nèi)在的東西”，是陜北人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的重要心理補償。

{1} 楊明芳、楊進：《陜北語大詞典》，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年12月版。

{2}{3} 戴昭銘：《文化語言學導論》，語文出版社2013年5月版，第42頁，第75頁。

{4}{5}{9}{11}{15} 許鐘寧：《二元修辭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51頁，第78頁，第78頁，第132頁，第48頁。

{6} 邢向東：《神木方言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11月版，第282頁。

{7} 周振甫：《周振甫講修辭》，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97頁。

{8} 郭紹虞：《漢語語法修辭新探》，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78頁。

{10} 趙升奎：《一字一詞通五官》，見許鐘寧《二元修辭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49頁。

{12}{14} （明）趙廷瑞修，馬理、呂纂：《陜西通志》，三秦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2014頁，第2013頁。

{13} 蔡娜：《詞語的形象色彩研究》，北京語言大學碩士研究生論文，2007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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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許鐘寧.二元修辭法[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10.

[4] 周振甫.周振甫講修辭[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1.

[5] 郭紹虞.漢語語法修辭新探[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

[6] 蔡娜.詞語的形象色彩研究[D].北京語言大學碩士研究生論文，2007.

[7] 楊明芳，楊進.陜北語大詞典[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12.

[8] 明·趙廷瑞修，馬理、呂纂.陜西通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