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玲
摘 要:身為北大學人的洪子誠和陳平原在文學史研究中深受北大重“史”傳統(tǒng)的影響,都注重對于史料的發(fā)掘、整理、分析和把握。二人都有著史家之眼光,認為看問題應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而在具體操作上,對“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強調則顯示了他們作為史家對于真相的執(zhí)著追尋。此外,二人在擁有歷史理性的同時并沒有失去文人對于文學性與感性的追求。洪子誠與陳平原所具有的史家風度與史家精神和他們所堅持的“論從史出、以史證論”的治學立場,于無形中建構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術規(guī)范。
關鍵詞:洪子誠 陳平原 文學研究 史家風度
提及北大學者的治學方式與學術傳統(tǒng),最明顯的莫過于最具“史”的意味。20世紀50年代作為北大教師,同時也是現(xiàn)代文學學科奠基人的王瑤先生一開始從事的就是中古文學史的研究,并著有影響力巨大的《中古文學史論》,后來才轉而治現(xiàn)代文學。受古典文學研究的影響,王瑤先生特別強調史料的發(fā)掘、積累與運用,這使得其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也具有一種濃重而深厚的歷史感。隨著北大一代代學人的積累與傳承,這種注重“史”的文學史研究方法也逐漸成為了北大學者的學術傳統(tǒng)與共同趣味所在。自然,身為王瑤學生的洪子誠和陳平原也深受這一傳統(tǒng)的熏陶與影響。觀察洪子誠與陳平原的文學史敘述,雖然二人的觀點、立場和論述風格各有所異,但不可否認的是二人對于史料的把握、運用和駕馭能力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他們觀察文學史的視角有著史家恢弘的氣度,但又不失對細節(jié)的重視與探索,有著史家理性的一面,但又不失文人對于文學性與感性的敏感和追求。
無論陳平原或是洪子誠,二人在縱覽文學史時都具史家之眼光,往往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先以宏觀的視角進行俯瞰,再從小處切入向縱深處挖掘。陳平原自己曾說過:“沒有‘大處著眼,很容易變成之學;不想‘小處入手,則往往變成凌空虛蹈。”①在其文章《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生產(chǎn)機制與傳播方式》中,他鳥瞰現(xiàn)代文學與文化時選擇從大眾傳媒這一角度來研究現(xiàn)代文學相比于古代文學所具有的異質性,以文學的生產(chǎn)機制與傳播方式為切入點試圖抓住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特征。但文學的生產(chǎn)及傳播本身也涉及眾多方面和層次的問題,于是其再次縮小范圍,以1890年至1930年代的報章為中心來研究報章在晚清以降的“文學革命”中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在文章開始他就明確了研究對象,對“報章”這一核心概念的內涵做出了清晰的界定和說明,之后再從發(fā)表園地、文體改造、圈子流派、壟斷反壟斷、文學論爭等多個方面圍繞中心議題進行敘述和詳細的闡釋。洪子誠的敘述方式也與此類似,在《談樣板戲》中,他首先對“樣板戲”這個概念分別從“內外”和“前后”兩個角度進行界定,并采取縱向梳理和橫向比較的方式,縱向上對該詞出現(xiàn)到正式使用的過程進行了考察和梳理,橫向上將其與“經(jīng)典”的概念進行對比,從而把這一原本被抽象化的概念與當時的具體語境建立起聯(lián)系。之后再選擇從“文本之外”與“文本之內”兩個層面對樣板戲的內在困境進行論述,重新接起過去研究所忽視了的文學內外之間的聯(lián)系。二人的文章都采用俯瞰的視角與具體的問題相結合的方法,由此避免了可能產(chǎn)生的“凌空虛蹈”。
“大處著眼,小處入手”是史家的眼光,而在具體操作上,二人所反復提及的“回到歷史現(xiàn)場”“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則又顯現(xiàn)出史家對于“真相”的執(zhí)著追尋。陳平原在《晚清:報刊研究的視野及策略》中就提到翻閱舊報刊對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重要性。只有閱讀舊報刊,才能回到歷史現(xiàn)場,使我們對那個時代的文化氛圍有更為直觀而具體的感受,才能在更大程度上靠近與觸摸歷史,從而更好地把握研究對象。在論述報刊在晚清以降的“文學革命”中所起的關鍵作用時,他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所引用的論據(jù)全是第一手材料,如當時著名的文人學者沈從文、孫伏園、朱光潛、胡適等發(fā)表在報刊上的相關言辭及文章。隨處可見的原始材料使他的文章彌漫著一股濃厚的歷史感,這些材料的運用有助于我們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更切實深刻地感受報章與“文學革命”之間的關聯(lián),又有一種凝重感和親切感。同時陳平原的這種言必有據(jù)的嚴謹審慎的態(tài)度也極大地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使讀者被其學問之廣博與精深所深深折服。而洪子誠在研究當代文學史時有感于整體研究中存在重現(xiàn)狀批評而歷史感欠缺的狀況,因此主張把作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思潮等放回到具體的歷史情境之中,以此去觀察某一作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思潮等有什么樣的和歷史相關聯(lián)的特征以及這種特征的演化情況,并提供相應的原始材料,以增加靠近歷史的可能性。他在《1956:百花時代》中就提道:“能整理、保留更多一點的材料,供讀者了解當時的狀況,能稍稍接近‘歷史,也許是更為重要的?!雹谟纱?,他在當代文學史研究中尤其側重對于文學史資料的挖掘和對文學史知識的敘述。在《當代文學與俄蘇文學》里,他也于文章開始時就從作家、理論、創(chuàng)作、批評等各個方面詳細論述了當代文學與俄蘇文學之間存在聯(lián)系的歷史事實,列舉了大量豐富的史料,還引用了《人民日報》一系列具體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從而給讀者一種明晰的歷史真實感。
大量史料的運用對于“回到歷史現(xiàn)場”是大有益處的,但與此同時二人也沒有忽視細節(jié)在文學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在“觸摸歷史”時強調理性之外的感性認識。洪子誠在《問題與方法》中談到對歷史的概括敘述是有必要的,但也會漏掉許多細節(jié),“我們相信‘歷史是可以被處理為條分縷析、一目了然的;但是,有許多具體的情景、事實在不同人的情感上、心理上留下的一切,卻不那么容易講清楚。許多細節(jié)、許多體驗,有時可能比概括性的結論更重要?!雹郾緯泻樽诱\在談論自己的治學方法時就不時穿插引入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自己的經(jīng)歷、體驗和感悟,并將此納入研究視野中。洪子誠這種學者的人間情懷于書中隱約可見,雖然時常即興發(fā)揮、思緒飛揚,卻收發(fā)自如,自始至終不游離于話題中心。陳平原也在《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中自言所采用的方法是“于文本中見歷史,于細節(jié)處顯精神”④,“借助細節(jié),重建現(xiàn)場;借助文本,鉤沉思想;借助個案,呈現(xiàn)進程”⑤。細節(jié)對于文學史研究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二人并沒有因此沉迷于細節(jié)中而不可自拔。陳平原提出文學研究不僅僅止于細節(jié)之上,而是在欣賞細節(jié)的同時必須有問題意識以及綜合把握的能力,必須帶進文化史的眼光、文學場的思路等,才能見其大,否則細節(jié)就是一地雞毛。洪子誠在注重歷史細節(jié)與體驗的同時也重視文學現(xiàn)象、文學運動、文學環(huán)境和文學生產(chǎn)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和作用,側重文學現(xiàn)象出現(xiàn)和變遷的過程,追尋這種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與變遷的社會政治及歷史文化背景,力求構建出社會史、思想史和文學史相交融的宏大圖景。
陳平原和洪子誠二人在文學史研究中都善于采用把文學現(xiàn)象放入某種歷史整體中來加以觀察的“歷史化”研究視角,但二人的立場及敘述方式之間存在著差異。他們對于史料的運用都可謂爐火純青,但兩相比較,陳平原始終力爭成“一家之言”,十分注重研究者的主體性以及自家的立場,認為“文學史必須采擇、批評、辨正,力圖成一家之言”⑥,其個性和主體意識很強。因此觀察其行文風格,不難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透露出一股堅定自信,呈現(xiàn)出一種意氣風發(fā)的狀態(tài),有一股銳氣在其中,不時還帶著點幽默的色彩,但其所言又并非夸夸其談,而是處處言必有據(jù),不失史家之嚴謹。而與之相比,洪子誠當代文學史的敘述風格多呈現(xiàn)出一種平淡、冷靜,絕無過多的修飾與煽情,時常還呈現(xiàn)出一種曖昧不明的狀態(tài),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種“猶豫不決”的寫法。這種“曖昧”與“猶豫”一方面與他盡量保持“價值中立”的立場有關,而為了了解研究對象的“真相”,使其重返具體歷史情境的工作能夠有效進行,保持客觀中立的立場是十分必要的。但這種“中立”的立場不免使其敘述時經(jīng)??隙ㄖ辛粲杏嗟?,批判時又飽含同情,造成一種看似猶疑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這種“猶豫”也和洪子誠強烈的質疑精神有關,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對一些可能遮蔽文學史真相的概念提出質疑并進行了清理。但同時他又沒有完全放任質疑的限度,總是警惕著懷疑本身可能帶來的諸多問題,這使得他的文章充滿了思辨的張力,并且這質疑中的猶豫,自有一種堅持在其中。
洪子誠與陳平原立足于“史”的文學史研究方法無疑為當前普遍浮躁的學術研究帶來一股沉穩(wěn)渾厚之氣。他們所具有的史家風度與史家精神,堅持“論從史出、以史證論”的治學立場,嚴謹而縝密的敘述方式,無形中構建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術規(guī)范。正如曹文軒的評價:“正是洪子誠嚴謹?shù)摹⒁?guī)模宏大的、事實與理性并重的學術研究,使我們這群人得以為業(yè)甚至為生的一個學科獲得了不可辯駁的合法性和我們工作的尊嚴。”⑦
① 陳平原:《每一次學術轉向的背后,我都有內在理路在支撐》,《南方都市報》2013年8月1日。
② 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③ 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3—14頁。
④⑤ 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第5頁。
⑥ 陳平原:《“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頁。
⑦ 曹文軒:《一個人與一個學科》,《中華讀書報》2010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