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解釋共同體對法律解釋的影響機制

李秀芳

內容摘要：本文從解釋者角度探討了法律解釋的性質，認為法律解釋受解釋共同體影響，需要一定的技術知識以提高論證技巧和說服力，更需要實踐智慧；它需要默會認知的參與，受解釋共同體暫時情緒、穩(wěn)定風格與傳統(tǒng)的影響；它也是屈從權威和權力的活動，一定程度上受大眾輿論影響。

關鍵詞：法律解釋 解釋共同體 范式

法律解釋是科學與藝術的統(tǒng)一

法律解釋是藝術或科學是學者討論的話題之一。有學者認為，學者、律師和法官是藝術家，不是法律科學家。解釋受諸多不確定因素的影響，不能遵循確定的程序，不可能絕對精確地預測結果。吉登斯指出，社會學理論的分裂與對立，主要源于科學與人文間的長期對立。有關法律解釋科學和藝術的歷史爭論根源也大抵相同。實際上，科學和藝術是具有相同性質的實踐活動，科學不是支配其他實踐活動的霸主。歐克肖特的洞見消除了科學與藝術表面上的對立，指出人類活動都包含兩種知識。第一種是技術知識，它可被制定為規(guī)則、原則、指示、準則等，這給了它確定性的外表。第二種知識為實踐知識，它只存在于運用中，不能被制定為教條的方法，是一種習俗或傳統(tǒng)的做事方式，這給了它不精確、不確定的表象，好像是觀點、是可能性，而不是真理。實際上，它是一種以趣味和鑒賞力來表達的知識。科學發(fā)現(xiàn)的進展絕不只靠遵照技術性知識獲得。技術知識告訴一個人做什么是不正確的，但實踐知識告訴他怎么做，技術知識與實踐知識無法分開?？茖W與藝術并非截然相對的實踐活動。科學活動運用藝術以增強美學價值，藝術創(chuàng)作借鑒科學元素也比比皆是。解釋是科學但具有藝術性，是藝術但具有科學性。尼采認為經(jīng)驗科學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門藝術。尼采堅持認為沒有事實，只有解釋，暗示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擺脫對事實的解讀，正是我們的解釋和獨特視角才賦予了我們真理。因此，只要試圖表述真理，藝術和風格就會插進來。

波蘭尼指出人們所知道的比所能言說的要多。科學和藝術天才展現(xiàn)的默會力量是一種認知活動。默會知識要通過“寓居”（dwell）其中才能獲取。默會是認知活動的一種類似陶冶?！疤找笔抢斫馊宋目茖W、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認識發(fā)生過程風云際會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認識論概念，一個西方人通常并不十分在意的東方觀念（李創(chuàng)同，2006）。通過陶冶所習得的一般難以通過教導學會，因為“它需要某種領悟性的特質和特殊的熏陶經(jīng)歷”（李創(chuàng)同，2006）。默會認知在法學中也很重要。波斯納認為法學院傳授給學生的一切中，最重要的就是一種直感。像法律人那樣思考，并非指特殊分析能力的運用，而是大致意識到法律邊緣地帶有多少可塑性，以及論辯中支持或反對法律改變時允許采取的動議。這些東西既非方法也非學理，是一種對可接受的諸多論點的儲存，以及一種對學理穩(wěn)定性的程度和特性的直感，是一種對法律職業(yè)文化之總體輪廓的直感。

理性主義卻把規(guī)則、方法看作確定性的保障，即使他們意識到方法、規(guī)則僅是解釋的起點，不是解釋結果的最終保障，也要擺出某種姿態(tài)，制造自己是解釋者不是造法者的表象，給解釋結果套上客觀性的外衣。解釋規(guī)則、方法是理性想象和建構的結果，往往脫離現(xiàn)實。波斯納指出，“沒有任何技術可獲得對疑難文本的客觀解釋。解釋最終或許取決于一種政治共識，對法律文本含義的一致意見也許最終取決于強力，這是法律的最后支撐”。除了強力，解釋“很大程度上由解釋者個性、德行決定，”而解釋者的個性、德行等無疑受所處解釋共同體的影響。

解釋共同體的提出、范式及其對法律解釋的影響

美國文學和法律理論家斯坦利·費什首次提出“解釋共同體”的概念來分析文學和法律解釋的實質。解釋權威來自哪里？費什認為既非來自文本也非來自讀者，因為相同的文本往往導致分歧的解釋，而不同的讀者卻經(jīng)常達成共識。解釋共同體可解釋上述現(xiàn)象。共同體具有獨特屬性，不是個體的簡單疊加。解釋分歧由隸屬不同共同體產(chǎn)生，不能通過文本解釋化解，因為分屬不同共同體的成員所持的前提假設不同，導致閱讀文本的角度不同。與該共同體相異的競爭學派，因具有不同假設，往往做出不同的解釋。費什的概念被認為來自維特根斯坦。但仔細考察費什對“解釋共同體”的闡釋，會發(fā)現(xiàn)他與托馬斯·庫恩的思路一致，明顯受到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的“科學共同體”的啟發(fā)。庫恩在該書中同時引入 “科學共同體”和“范式”（paradigm）兩個概念，以分析科學實踐的本質。該書挑戰(zhàn)了科學傳統(tǒng)中理性和客觀性等概念，否認清楚明了的規(guī)則和陳述已經(jīng)窮盡了科學家所認知的東西，甚至否認科學家們構建了知識的最基本的維度。知識體現(xiàn)在專家們的實驗和理論的實踐中，體現(xiàn)在技藝所依賴的、習得的、類似于詩韻學的默會認知之中。庫恩否認任何科學方法之類的東西的存在，否認作為永恒的探索規(guī)則的方法的存在。庫恩認為不存在任何優(yōu)勢語言或者邏輯，可以直接達到所謂的準確性和真理，從而能夠充分描述世界以及我們對它的經(jīng)驗。在邏輯和修辭的古老爭論中，庫恩支持修辭這一方，因為在他看來，人類認知實際上是由類似、類比、隱喻和模擬等修辭關系所支配的，不是邏輯關系和邏輯規(guī)則支配的。

“科學共同體”和“范式”密不可分，是理解科學實踐的關鍵?？茖W共同體的確立是獲取了專屬該共同體的范式。范式是共同體得以進行精細研究、取得科學成就的出發(fā)點。范式促成了共同體成就，也約束著共同體實踐。學者認為庫恩最重要的貢獻在于闡明科學家浸入某范式中，使得科學活動沒規(guī)則指導卻又不是非理性的。范式是一種對科學家行為隱而不露的約束，該約束的作用方式非常奇特，該約束的轉變方式也非常奇特（吳以義，2013）。范式是奇特的規(guī)范方式可從吳以義和李創(chuàng)同先生把“paradigm”翻譯為“規(guī)范”的事實中看出。

身處某一思維氛圍中的行為者經(jīng)由陶冶獲得某種范式，并不知不覺地受其約束。具體來說，范式的約束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范式是一種思維風格，限制了共同體成員的任意思考。庫恩承認受路德維?！じトR克的影響。弗萊克在《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與發(fā)展》中提出了“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的原創(chuàng)性概念，來解釋科學事實起源與發(fā)展中，擁有一個思維風格的思維集體是如何獲取知識的。成為思維集體的成員就要接納被思維集體的思維風格合法化的“事實”。當成員脫離原思維集體時，會意識到原思維集體中的“事實”是由該集體特有的方法確定，在其他集體并非一定是事實。某思維集體的“事實”限制了成員的自由和任意思考。此外，事實之間相互聯(lián)系、作用，構成一個事實體系。由事實交織形成的網(wǎng)絡具有穩(wěn)定性和韌性，讓人產(chǎn)生穩(wěn)定的感覺。這樣思維集體具有了自足性，有了共同體特有的術語。共同體的穩(wěn)定性還通過制定法律規(guī)則和形成習慣得以實現(xiàn)。被思維集體當作全部思維領域的內容，其實僅是人類整體觀念中非常有限的一部分。“法律事實”是由法律人合法化的社會現(xiàn)實，被合法化為法律事實的社會事實才受法律調節(jié)。政治與法律的區(qū)分、法律與道德的區(qū)分、法律淵源也是法律人構建的事實。這樣，法律被限定在一定范圍，具有了表面的確定性，共同體實踐也有了明確界限，受特定范式約束的法律人馬上能感覺那些問題法律可以解決，那些問題法律不能解決。

第二，范式衍生出共同體特有的專業(yè)評價體系，約束著共同體成員的實踐。弗萊克認為，思維共同體的有機排除與所考慮問題的風格化限制密切配合，使得忽略或拒絕瑣碎和無意義的問題成為必要?，F(xiàn)代科學總是要區(qū)分出“真問題”和“偽問題”，產(chǎn)生了專門化的評價和特有的不寬容，這是所有排除共同體的共同特征。經(jīng)由范式形成的專業(yè)評價和制度約束著共同體成員。

第三，范式還通過教育對新手的思維施加限制。弗萊克指出，每個知識體系都有學徒期。在學徒期內，教學課程向新手灌輸既有觀念。到一定階段，思維習慣和標準逐漸被當成自然而然的事，成為公理體系，既有觀念確立了權威。范式對進入共同體所施加的軟化的限制和約束，逐漸內化為理所當然的標準。無反常出現(xiàn)，行為者將自覺地、無意識地受到約束?？傊妒桨压餐w的活動限定在一定范圍內，限制了共同體成員的任意思考，保證了共同體實踐的一致性和連貫性。與科學共同體一樣，解釋共同體受其特有范式約束，影響著法律解釋實踐。

解釋共同體的結構對法律解釋的影響

庫恩的著作引起廣泛爭論和質疑。庫恩認為爭論和誤解原因之一是沒有分析共同體的結構?？梢?，要理解解釋共同體對法律解釋的影響，分析解釋共同體的結構非常必要。

解釋共同體可以是暫時性的共同體。弗萊克認為，兩個人進行思想交流就構成一個思維共同體。兩人間會產(chǎn)生特定的語境和情緒，交流狀態(tài)持續(xù)則會產(chǎn)生富有意義的特殊結構。第三個人加入交流馬上會產(chǎn)生新的結構。在法律解釋實踐中，比如圍繞一個仲裁案件會形成一個暫時性共同體，案件結束后，該共同體也隨之解散。該共同體會滋生特有的情緒。受難以捉摸的情緒影響，法律解釋實踐具有獨特性、不確定性，很難歸納出一般性的規(guī)律。解釋共同體的該結構特征使得解釋實踐具有不確定性和靈活性。

除暫時性的解釋共同體外，也會形成穩(wěn)定或相對穩(wěn)定的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圍繞一定組織和制度形成。弗萊克指出，某群體存續(xù)時間足夠長，思維風格固定化，創(chuàng)造性情緒被現(xiàn)實的業(yè)績考慮所壓倒，并被簡化為紀律性的、統(tǒng)一的、慎重的固定層次時，就會形成較為固定的共同體?，F(xiàn)代科學共同體即屬于該類較為穩(wěn)定的共同體。同樣，圍繞法律協(xié)會、法院和仲裁庭等較為固定的組織和制度，會形成穩(wěn)定或較為穩(wěn)定的共同體。這些穩(wěn)定共同體會形成某種傳統(tǒng)限制著解釋活動。弗萊克的分析有助于更好理解共同體是如何形成傳統(tǒng)的。當共同體服務于超個人目標時，成員會相互適應，形成同志般的友誼和相互依賴感。外部輿論的影響、維護共同體自足性的需要都會增加共同體內的依賴感。共同體的依賴感、對輿論的關注、共同體內理智上的連帶性將穩(wěn)固共同體風格，促使共同體愈發(fā)趨向一致，并形成特有的傳統(tǒng)。普通法實踐很好地闡釋了傳統(tǒng)在認知活動中的作用?！捌胀ǚ▽嵺`是體現(xiàn)嚴格縝密思考體系最重要的傳統(tǒng)之一。普通法建立在先例基礎上。判案時，法院要遵守法院在過去就相似案件所做判決，因為過去行為體現(xiàn)了法律規(guī)則。普通法的這一程序承認了所有傳統(tǒng)主義承認的原則：實踐智慧由行動更真實地體現(xiàn)，不是由行為規(guī)則表達”。受解釋共同體具體情緒影響，法律解釋實踐具有靈活性。但法律解釋實踐也受制于共同體的范式，整體上與共同體傳統(tǒng)一致。

解釋共同體具有等級。首先，解釋共同體內有次級共同體存在。比如隨著法規(guī)的碎片化，法院和仲裁庭的擴張，次級共同體越來越多。其次，由于職業(yè)評價和晉升制度的存在，共同體內有不同級別存在。解釋共同體內有等級之分，受評價、晉升、選聘等制度約束，所以解釋實踐不可避免地要服從各種權威，受權力影響。

解釋共同體內有精英和大眾之分。弗萊克指出，現(xiàn)代社會結構非常復雜，思維集體在時空中產(chǎn)生交疊和互動關系，產(chǎn)生了政治、科學等職業(yè)和半職業(yè)思維共同體。它可打破民族和國家、階級和年齡的界限，產(chǎn)生了幾乎不需要面對面接觸的內行和外行圈子構成的更廣范圍的共同體。解釋共同體內的精英通過期刊、教科書等媒介普及法律專業(yè)知識，在大眾中樹立了掌握專業(yè)知識者的權威地位，產(chǎn)生了精通法律知識和了解法律知識的精英和大眾之分。這種最廣意義上的解釋共同體的存在，使得法律解釋不可避免地受各方輿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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