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交往論》出新版了,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5月的新版,這次將我在《新聞愛好者》2012年第9期發(fā)表的文章《懷念“板凳十年冷”的研究環(huán)境——〈精神交往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傳播觀〉獲獎感言》作為代序言,書后附有時統(tǒng)宇1995年發(fā)表的文章《陳力丹和他的〈精神交往論〉》、馬少華2008年發(fā)表的文章《陳力丹〈精神交往論〉的第三個版本》,英文標題on the mental intercourse。書剛一出版,我接到一位老師對英文標題on the mental intercourse的批評,認為嚴重不妥,兩個詞都不合適。
此前的2016年4月中旬,在上海大學的一次新聞理論研討會上,有老師提出馬克思是否論證過“精神交往”的問題。
一、關于第一個問題
新版書的英文標題on the mental intercourse采用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精神交往”德文原詞組(der geisteige Verkehr)的標準英譯文,沒有錯誤。
我國第一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是從俄譯文轉譯的,于是有人對中譯文把der geisteige Verkehr翻譯為“精神交往”提出質疑。但我國1988年以后,已經有了直接根據德文翻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版本,仍然將der geisteige Verkehr譯為“精神交往”。
那么英文應該如何翻譯呢?原東德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編纂的英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英文寫文章(他們三分之一的論著是用英文寫的)時與德文概念的對應,翻譯為mental intercourse。為了給出清晰的對照,下面是各個版本的截圖。
(1)從俄文版轉譯的這段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3卷29頁,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的譯文(見圖1)。
(2)從德文原著直接翻譯的這段話的中譯文(馬克思和恩格斯《費爾巴哈》單行本第15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做了一些語句表達的調整,但基本意思完全沒有變化,der geisteige Verkehr一詞仍然譯為“精神交往”(見圖2)。
(3)德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頁(柏林迪茨出版社1978年版)提供了這段話的原文(見圖3)。
(4)這段話的英譯文出自英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36頁,莫斯科進步出版社1976年版,把der geisteige Verkehr譯為the mental intercourse符合他們詞句的使用習慣(見圖4)。
在中文學術書上冠之以英文書名,是這次再版學術專著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統(tǒng)一要求。由于是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研究,討論的又是他們使用的基本概念,故采用了與他們習慣使用概念的對應英文,這樣做是堅持回到當時的語境來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也許現在的英國人看中文“精神交往”,會笑話把其翻譯為mental intercourse,因為這不符合現在英國人的表達習慣;但在19世紀的語境里,這樣的表達可能理解上沒有問題。就在昨天,我愛人給我看了一段微信,問當街的一個青年人什么叫“文革”,他反問:“這是不是古代一個什么東西?”因為“文革”這個概念存在的語境最近幾十年被人為地屏蔽了,老一代人記憶猶新,但第三代以后的人幾乎完全不知道了。
具體的話語都有存在的語境,只能在原有的語境里才可以理解。假如現在寫一本名為《論子曰》的書,若把書名改為當下的話語,只能是《論孔子說》,看是看懂了,但還有意思嗎?我國20世紀20年代就有關于傳播的研究了,但那時管傳播叫“交通”,若討論當時對傳播的研究,可以寫一篇諸如《“交通”考》的文章,因為那時沒有“傳播”的說法;如果一定得符合現在人們的習慣用語,那就得叫《“傳播”考》,因為現在的“交通”主要指運輸業(yè),與“傳播”似乎不搭界了。如若這樣,《“傳播”考》會被人們理解為討論當下的事情。為了尊重歷史,穿越到不久前的歷史語境里,使用那時的詞匯概念討論問題,才可能給人以真正的學術啟示。
二、關于第二個問題
馬克思和恩格斯論證了“精神交往”,而且這是他們使用的基本概念。“精神交往”的原話出自他們的德文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第一章《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觀點和唯心主義觀點的對立》。他們寫道:
“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生活,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活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的生產者,但這里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到自己的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的一定發(fā)展(直到交往的最遙遠的形式)所制約。”
我的《精神交往論》正是根據他們的論述,除了宣傳、新聞、報刊等明顯的傳播現象外,還把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思維、語言、文字、宗教和其他一些涉及人們精神交往的論述,都作為他們的傳播思想來研究。我在書的緒章里就此寫道:
我們不妨從他們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一部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尋找一下線索。在這部著作以及后來的著作、筆記、書信中,有一個使用頻率很高、含義很廣的德文詞“der Verkehr”(交往)。1846年,馬克思在使用法文寫信時,特別對這個詞作了說明,寫道:“我在這里使用‘commerce一詞是就它的最廣泛的意義而言,就像在德文中使用‘Verkehr一詞那樣?!瘪R克思和恩格斯在英文著作中均使用intercourse一詞作為Verkehr的對應詞。例如,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統(tǒng)治的未來結果》中所講的“世界交往”、恩格斯在《致大不列顛工人階級》中所講的“和普通工人交往”,所使用的“交往”一詞,即是intercourse。德文、法文、英文中的三個詞意思是一樣的,既指物質意義上的商業(yè)貿易、交通運輸,也指精神意義上的信息傳通,還指男女間的性愛。從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交往”這個概念論證的問題看,它包含了這個詞的全部含義,指個人、社會團體、民族、國家間的物質交往和精神傳通。因而,這是一個宏觀的社會性概念。例如,恩格斯晚年講的這樣一句話:“……依靠了現代的交往方法,即依靠鐵路、電報、巨大的工業(yè)城市、報刊和有組織的人民集會?!逼渲小敖煌椒ā保╠as Verkehrsmittel)這個帶有“交往”詞根的概念,就包含了后面講的五項內容。
2016年5月21日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教授)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