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潔瓊
內(nèi)容摘要:本文通過對不同歷史時期的14本文獻中的“窺”“望”進行調(diào)查,大致梳理了這兩個詞在兩千年的歷時演變中的語義和構(gòu)詞能力的變化情況。希望通過它們的變化管窺整個“觀看”語義場詞匯的變化。“窺”“望”兩個詞的語義在歷時演變過程中游走于上位義場和下位義場之間,語義的衍生呈現(xiàn)出了由具體到抽象的趨勢,兩個詞獨立成詞的能力逐漸減弱。
關(guān)鍵詞:窺 望 語義場 歷時演變
“觀看”語義場是一個跨越時間和空間的語義場,其歷時演變能夠讓我們窺探出一些詞語歷時演變的特征,本文選取演變方向略有區(qū)別的“窺”和“望”兩個單音詞作為研究對象,以便對“觀看”語義場的歷時演變研究做個案的積累。
漢語中“觀看”語義場里的成員比較多,有“視、見、觀、察、審、窺、望、眺、瞻、臨、覷、睇、眄、睥、睨、盼、睞、覽、看、瞧、盯、瞅”等等,從語義的角度可分為表示上位語義“一般性觀看”的“視、瞧、瞅、看”,以及表示下位語義“具體方式觀看”的其它詞語。本文所探究的“窺”“望”即屬于“觀看”語義場的下位義場,基本語義為“偷看”和“向遠(yuǎn)看”。
1、窺
《說文》中“窺”、“闚”均收,“窺,小視也?!毙戾|《說文系傳》:“窺,小視,從穴規(guī)聲,曰視之于隙穴也?!倍墩f文》中釋“闚”為“閃也。”“閃”又為“闚頭門中也”??梢?,除了“闚”強調(diào)“從門縫”偷看之外,兩字在字義上并無差別,因此兩字可以同用?!吨匦抻衿罚骸瓣N,丘規(guī)切,相視也,與‘窺’同?!薄案Q”來自方言,但至少在西漢末期以前就已經(jīng)成為廣泛使用的通語,《方言》:“窺,伺視也。凡相竊視,南楚謂之窺。窺,其通語也。”
“窺”在我們所調(diào)查的先秦文獻中用例不多,《尚書》、《詩經(jīng)》、《左傳》中未見,《論語》、《孟子》中各1見,《韓非子》中12見。所表示的語義為下位義“從暗處或小處偷看”,如:
1).不窺密,不旁狎,不道舊故?!抖Y記 少儀》
2). 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肚f子 山木》
表示“從暗處或小處看”的如:
3). 不窺于牗可以知天道?!俄n非子 喻老》
4). (孟)昶于籬間窺之,嘆曰:“此真神仙中人?!薄妒勒f新語 企羨》
在這個時期,事實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于表示上位義“觀看”的用例:
5). 是以鳳在列樹,麟在郊野,烏鵲之巢可俯而窺也?!盾髯?哀公》
但在我們所調(diào)查的文獻中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用例,可見,這一時期表示“觀看”的用例很少,“窺”所表示的語義主要是“從暗處或小處偷看”,并抽象用于表示“暗中研究”、“暗中探察”等意思。
6). 以韓利窺陛下?!俄n非子 存韓》
兩漢到魏晉六朝時期,表示上位義“觀看”的用例仍然很少,《史記》中未見表示“觀看”的用例,《論衡》中有4例?!侗阕印分形匆?,《世說新語》中2例。
《全唐詩》中表示上位義“觀看”的用例明顯增多,一躍占到所有用例的76%,《朱子語類》、《全元曲》、《金瓶梅》、《紅樓夢》中比例有所回落,分別是39%,44%,56%,33%。其余的用例則主要表示“探看”、“從小處或暗處偷看”。
表示上位義“觀看”的用例:
7). 下瞰峨眉嶺,上窺華岳巓。——李昪《幸秦川上梓童山》
8). 老子窺見天下之事,卻討便宜,置身于安閑之地。——《朱子語類 卷六十》
表示“從小處或暗處偷看”的用例:
9). 片石孤峯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李頎《題璇公山池》
10). 挺簽破窗寮上紙,往里窺覷?!督鹌棵?第十三回》
表示“探看”的用例有:
11). 引燭窺洞穴?!櫅r《游子吟》
12). 君不見夸父逐日窺虞淵?!谠缎新冯y》
隨著“探看”、“偷看”等語義的抽象化,“窺”覆蓋“觀看”語義場的比例有所下降,但“觀看”類語義仍是“窺”的主流語義?!俄n非子》中的比例是92%,《論衡》中為75%,《抱樸子》為85%,《全唐詩》中為80%,而在近古時期的《朱子語類》、《全元曲》、《金瓶梅》、《紅樓夢》中也都在70%以上。
在我們所調(diào)查的文獻中,總體上“窺”單獨使用的能力較強,從先秦的七部文獻到《全唐詩》,“窺”基本上都是單用,只有很少的用例來自于復(fù)音組合。在《朱子語類》、《全元曲》、《金瓶梅》、《紅樓夢》四部文獻中,我們才看到較多的由“窺”構(gòu)成的復(fù)音組合。主要有“窺視”、“窺望”、“窺探”、“窺覷”、“觀窺”、“窺宋”、“管窺”、“以管窺豹”、“偷窺”、“窺見”、“管窺蠡測”、“窺測”、“四目相窺”、“窺伺”等等。而來自這些復(fù)音組合的用例也迅速增多,這些用例在《朱子語類》、《全元曲》、《金瓶梅》、《紅樓夢》中的比例分別是53%,61%,67%、77%。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窺”僅以語素的身份存在,保存在“偷窺”、“窺視”、“管窺蠡測”、“以管窺豹”等書面詞語中,而它的語義則多由“偷看”“揣測”等雙音詞承擔(dān),因此其出現(xiàn)頻率也不高。
2、望
從先秦時期開始,“望”主要表示“向遠(yuǎn)看”。由此還引伸用來表示“望祭”、“盼望”等語義場之外的意思?!墩f文》中雖然只收“朢,月滿,與日相望,以朝君也。從月,從臣,從壬?!鼻摇犊滴踝值洹氛f“望,仰望之望;朢,朔朢之朢”,但從許慎對“朢”的釋義可以看出表示月相名稱的“朢”也是由“向遠(yuǎn)看”這一意思引申而來,所以“經(jīng)典通作‘望’”。《釋名》有“望,惘也,視遠(yuǎn),惘惘也”。
由于“望”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是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常用詞了,所以它所表示的語義也不僅僅限于“觀看”語義場之內(nèi)。又因為“望”所表示的幾個主要的語義(如“盼望”、“望祭”、“瞻仰”、“聲望”、“期望”)都在上古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所以在上古、中古和近古三個時期,“望”表示“觀看”類語義的比例基本都保持在一半以下,并隨著新義的出現(xiàn)而呈現(xiàn)下降趨勢。
在我們所調(diào)查的從先秦到元朝的文獻中,“望”一直以表示“向遠(yuǎn)看”這一語義為主。
但在《韓非子》、《論衡》、《抱樸子》、《世說新語》中,有一些“望”在表示“向遠(yuǎn)看”和“觀看”這兩個意思上存在著模糊性,如:
13). 望形得神,圣者其將病諸?——《抱樸子 行品》
14).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世說新語 言語》
正是從這些表意模糊的用例開始,“望”漸漸開始表示上位義“觀看”了。在我們對宋元明清時期的四部文獻的調(diào)查中,“望”表示“觀看”和“向遠(yuǎn)看”的比例有了較為明顯的變化,現(xiàn)代漢語中“望”仍然是“觀看”語義場中的常用詞,主要表示“向遠(yuǎn)看”。
在構(gòu)詞方面,“望”從先秦到宋元時期都不是十分活躍,在我們調(diào)查的先秦文獻中沒有發(fā)現(xiàn)由“望”構(gòu)成的復(fù)音詞和詞組,而在兩漢魏晉時期的《論衡》、《抱樸子》、《世說新語》中我們看到的復(fù)音詞與詞組有“欲望”、“冀望”、“瞻望”、“遙望”、“顧望”、“望見”。來自復(fù)音詞和詞組的用例也只占很小的比例,宋元明清時期,隨著常用詞復(fù)音化推進,來自復(fù)音詞和詞組的“望”的用例逐漸增多,但所占的比例仍然沒有超過半數(shù)。其中《朱子語類》中占7%,《全元曲》中占14%,《金瓶梅》中占27%,《紅樓夢》中占43%。其中的復(fù)音詞和詞組有“看望”、“望見”、觀望”、“瞻望”、“仰望”、“遠(yuǎn)望”、“盼望”、“指望”、“凝望”、“期望”、“近望”、“東瞧西望”、“喜出望外”等。
總體看來,“窺”“望”兩詞在歷時演變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如下特點:
一、語義在上位下位游走,甚至超出了“觀看”語義場?!案Q”和“望”本義雖不是上位義“觀看”,但在演變過程中,都曾在少數(shù)情況下表示過“觀看”這一上位義,也曾引申出“觀看”語義場以外的語義,如“窺”的“窺探”義,“望”的“聲望”、“盼望”、“怨恨”等義,但這兩個詞在兩千多年的演化中并未喪失其基本義“偷看”和“向遠(yuǎn)看”,而且從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上看,這些語義依然是其主要語義,可見一部分詞語的語義雖然隨著歷 時演化增多,但本義卻未改變。
二、語義的引申方向有具體到抽象。從用例的出現(xiàn)時代來看,“窺”的語義由“從暗處或小處偷看”這樣的具體語義,引申出了“窺探、探看”這樣偏于抽象的語義?!巴庇芯唧w語義“向遠(yuǎn)看”引申出了“聲望”“每月的十五日”等抽象的語義。這與人類的認(rèn)知水平的發(fā)展程度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當(dāng)人類的認(rèn)識只停留在具體事物的時候,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字當(dāng)然只能表示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的行為和事物,而當(dāng)認(rèn)知水平提高到抽象思維的水平時,詞匯自然會產(chǎn)生一系列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對應(yīng)的語義。
三、古代漢語單音詞的雙音化。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現(xiàn)代漢語以雙音詞為主。古代漢語中的單音詞通常在歷時的演化過程中通過同義連用、詞義組合等形式組合成為眾多雙音詞,從而失去了自身獨立成詞的能力。在我們的調(diào)查中,“窺”屬于這種情況,而“望”卻不符合這一條演化規(guī)律,雖然也形成了一定數(shù)量的雙音詞,如“聲望”“名望”“盼望”“希望”等,但它并未喪失自身獨立成詞的能力,在句中常常以單音詞的形式出現(xiàn)。
而在雙音化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另一現(xiàn)象是,“窺”“望”的本義被“偷看”“向遠(yuǎn)看”的多音節(jié)組合代替。同樣,“觀看”語義場中其它的詞也是被“~~看”的組合形式替換進而喪失獨立成詞的能力,甚至徹底消失在現(xiàn)代語普通話中,如“眄”因被“斜眼看”取代而徹底消失,“睇”因被“斜著看”而只能保留粵方言中。事實上這符合人類使用語言的從簡原則,減少文字的數(shù)量便于人們的識記,將盡量少的文字進行多種類型的組合來表達思維中的多種概念。因為被精英階層把控的文化畢竟活力不足,隨著時代的改變最終會被淘汰。而民間的文化具有極強的生命力,通過快速的傳播和衍生被保留下來,因此更符合老百姓的學(xué)識條件的組合而成的詞語也理所當(dāng)然地被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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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安翻譯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