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晴
阿特伍德小說中女性的死亡言說與書寫方式
杜洪晴
對阿特伍德來說,言說和書寫就是女性的一種存在方式,其筆下的女主人公們常常借助假死、鬼魂附身、死者托夢、下至冥界等形式,或展開死亡言說,或進行死亡書寫,替死者伸冤,向死者贖罪,與死者和解,對男性話語權(quán)威實現(xiàn)了巧妙的消解,并不動聲色地建構(gòu)起女性自己的話語權(quán)威。
阿特伍德小說;女性;死亡言說;死亡書寫
??抡J為話語是構(gòu)成知識的方式,人的主體性只有在話語中才得以建構(gòu),在話語的實踐中才有意義。而“話語和權(quán)力是不可分的,權(quán)力是通過話語而實現(xiàn)的?!保?]38千百年來,男性一直掌握著權(quán)力話語的主導權(quán),通過操縱文化符號體系,建構(gòu)起象征男性意志的秩序和話語權(quán)威,而女性總是處于邊緣的失語地位,無法掌握自己的話語權(quán)。女性想要獲得權(quán)力,必須要改變女性話語的邊緣地位,解構(gòu)和顛覆男性話語,建構(gòu)女性自己的話語權(quán)威。阿特伍德筆下的女主人公們偏愛以死者的身份加以言說,或者進行死亡書寫,形成了抵制男權(quán)話語的“對抗話語”,實現(xiàn)了邊緣話語對主流男性話語的挑戰(zhàn)和改寫,使其小說成為一部部代表女性話語聲音的“女書”。對阿特伍德來說,言說和書寫就是一種存在方式。女性借助假死、鬼魂附身、死者托夢等形式,下至地府冥界,以“逝者”的名義發(fā)出女性的吶喊,書寫自己的故事,這是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絕地突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小說《別名格雷斯》很好地詮釋了女性弱者如何通過鬼魂附身發(fā)出的瘋癲囈語,間接地為女性爭取話語權(quán)。女仆格雷斯被判謀殺而入獄多年,然而她始終聲稱對事發(fā)經(jīng)過喪失了所有記憶。根據(jù)精神病醫(yī)生的調(diào)查和格雷斯的自述,與格雷斯一同做工的女仆瑪麗被雇主誘騙懷孕,被棄后墮胎身亡。格雷斯目睹了瑪麗的身亡,之后陷入了十幾個小時的昏睡,她“非常清楚地聽見她的聲音就在我耳邊說,‘讓我進來’”[2]196?,旣惖墓砘暝诖藭r附身于格雷斯的身體。而小說結(jié)尾,為了探究真相,人們對格雷斯實施了催眠術(shù)。被催眠的格雷斯竟然變成了瑪麗,借死者之名發(fā)出了瘋狂之語:“我可不是格雷斯!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一會兒她的衣服……她在塵世的外殼,她的肉體衣服?!保?]447此時,格雷斯在監(jiān)獄中經(jīng)常哼唱的圣歌被唱起:“多年的巖石,為我開裂,讓我藏身于你?!保?]445案情終于大白,是瑪麗附身于格雷斯殺死了其雇主金尼爾及其情婦南希,向男權(quán)社會復了仇,行了正義。而格雷斯在“附體”的掩護下,在看似瘋癲的狀態(tài)下,說出了很多“離經(jīng)叛道”之語,不著痕跡地控訴了整個不公平的男權(quán)社會。格雷斯最終被釋放出獄,她通過來自“冥界”的瑪麗為自身贏得了解放。
借助鬼魂附身,同處于底層社會的兩位弱勢女性聯(lián)手,對不公平的男權(quán)社會施行了控訴和報復,為女性爭取了話語權(quán),這是長期受壓迫、被噤聲女性爆發(fā)后的絕地反擊。她們通過歇斯底里的喊叫、控訴、附體、謀殺等極端行為為自己伸冤昭雪,向男性權(quán)威話語提出了挑戰(zhàn),為受到多重壓迫的底層婦女爭取到了言說的權(quán)利。
《帕涅羅帕記》是阿特伍德嘗試讓女性死者言說的另一經(jīng)典力作。小說開篇就巧妙地改編了荷馬史詩《奧德賽》的故事,對神話經(jīng)典中的男性英雄人物和男性話語去神圣化。阿特伍德一改傳統(tǒng)史詩的男性敘述視角,將話語權(quán)交給了帕涅羅帕和被吊死的12位女仆。代表上層婦女的王后珀涅羅珀對自己身世的回憶與12位女仆對自身悲慘命運的訴說和控訴男性殘暴的合唱歌詠,彼此交互穿插,構(gòu)成了雙重女性敘事的復調(diào)曲。小說通過歷史與現(xiàn)代、人間與冥間、真實與荒誕、男性英雄主義與女性道德情操等多重元素的交織、碰撞,使長期處于失語地位的女性他者得以發(fā)聲。
在小說開篇,帕涅羅帕以地府鬼魂的身份替女性開口言說:“我已是死人,因而無所不知……自從死亡以來——自從達到這種沒有骨頭、嘴唇、胸部的境界以來——我懂得了一些我寧愿不懂的事情?!保?]2生前,帕涅羅帕背著“貞婦慈母”的美名,苦苦等待丈夫20載,還要與貪婪的求婚者周旋。在女性長期受壓抑的男權(quán)大文化中,作為一個小女性,她無權(quán)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只能選擇緘默忍耐,扮演好賢妻良母的角色。而死后的帕涅羅帕,作為鬼魂反而獲得了開口言說的權(quán)力:“該輪到我來編點兒故事了。我也該對自己有個交代……所以我要講自己的故事了?!保?]5死后的帕涅羅帕不用再扮演敬仰丈夫的貞婦,而是以嘲諷的口吻揭露奧德修斯的種種不良行為。曾經(jīng)對丈夫的“圓滑”“狡詐”“狐貍般的詭秘”三緘其口的帕涅羅帕,現(xiàn)在可以毫不留情地指責道:“這是他的專長:愚弄別人……他總顯得那么似是而非……他狡黠得很,說謊成性?!保?]2可見,下降到“冥界”的珀涅羅帕清醒地意識到,曾是活人的她一直活在不真實的世界中。女性只有成為一個“死者”,才能發(fā)出異于男性話語權(quán)威的、真實的女性聲音。而歌頌丈夫豐功偉績的特洛伊戰(zhàn)爭在帕涅羅帕口中也被敘述成荒誕殘暴的大屠殺:“街道被血染得殷紅,王宮則火光沖天;無辜的童男被扔下懸崖,特洛伊的婦女被作為戰(zhàn)利品瓜分,國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兒們也在其中?!保?]69帕涅羅帕最終通過死亡從男性象征秩序的話語束縛中超脫出來,獲得了超常的體驗。
通過從女性視角重述史詩故事,阿特伍德對男性話語權(quán)威進行了巧妙的解構(gòu),消解了其代表男性意識的價值與意義。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阿特伍德將一部分話語權(quán)交給了被絞死的12位女仆,一群長期被忽略的底層婦女,讓她們組成合唱隊,開口訴說自己的遭遇,控訴奧德修斯的殘暴兇狠和男性社會對女性的迫害。她們甚至質(zhì)疑和否定帕涅羅帕敘述的真實性,駁斥其指派女仆們誘惑求婚者的初衷,繼而在女性內(nèi)部掀起了一場話語權(quán)的爭奪,從而形成了典型復調(diào)小說中多個聲部的碰撞和融合,也激發(fā)了讀者的進一步思考與反思。
阿特伍德在其專門論寫作的著作《與死者協(xié)商: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談寫作》中著重探討了死亡與寫作的關(guān)系。她指出寫作賦予了她一種與死者對話的機會:“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是來自對‘人必有死’這一點的畏懼和驚迷——想要冒險前往地府一游,并將某樣事物或某個人帶回人世。”[4]113而人們最想要的,莫過于從死者那里獲得“秘密”。除了借由死者之口言說,阿特伍德筆下的女性們往往訴諸于寫作,完成與死者的對話,達成與死者的和解,以書寫的形式達到建構(gòu)女性話語權(quán)的目的。女性們通過寫作對死亡發(fā)出了追問的聲音,而作家的特有身份恰恰使她們有機會將死亡和寫作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
《盲刺客》中的姐姐艾麗絲在風燭殘年之際,回顧了她與妹妹勞拉的恩怨情仇。父親為挽救家族工廠,把艾麗絲嫁給了資本家理查德,妹妹勞拉默默愛戀著姐姐的情人亞歷克斯,并為了救他被理查德誘騙,最后絕望墜車自殺。艾麗絲翻看勞拉遺留的筆記本明白了殘酷的真相:勞拉被理查德多次誘奸,懷孕后被囚禁,強迫其墮胎。而艾麗絲卻一直對其視而不見,成了殺害妹妹的“盲刺客”。為了贖罪,艾麗絲以勞拉的名義撰寫題為《盲刺客》的小說,講述妹妹的遭遇。小說一出版便引起轟動,致使理查德身敗名裂,自殺身亡。
妹妹死后,艾麗絲一直被噩夢纏身,有關(guān)妹妹的回憶頻頻閃現(xiàn),恰恰影射出死者渴望被表達的強烈愿望:“不能忘卻。記住我。我們向你伸出我們的枯手。這是那些渴望關(guān)懷的鬼魂們的吶喊……再沒有比理解死者更困難的事了……再沒有比無視他們更危險的事了”[5]421。死者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既可以知曉過去,又能預言未來;死者更是掌握著真相與秘密的一方:“死者控制過去,也就控制了故事,以及某些種類的真實?!保?]127因此,作家的使命就是要下到冥界,跟死者打交道,與死者協(xié)商。妹妹的死成了觸發(fā)艾麗絲寫作的動力,艾麗絲的寫作就是她與死者勞拉協(xié)商與合作的過程。艾麗絲只有將妹妹勞拉的秘密撰寫成書,并公布于眾之后,才能獲得安寧。艾麗絲借助寫作代妹妹言說,從死者身上獲取了力量,用手中的筆刺向男權(quán)社會,控訴男性對女性的迫害與壓抑。在寫作中,勞拉的幽靈與艾麗絲的靈魂融為一體,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勞拉是我的左手,我也是她的左手。我們一起寫出了這本書。這是一本左手寫成的書。”[5]425通過與死去的妹妹的不斷“協(xié)商”,艾麗絲以寫作揭開了塵封的真相,得到死者的諒解,獲得了自我解脫和救贖。艾麗絲最后向自己的孫女薩布里娜發(fā)出召喚,這是祖孫間的某種交接儀式:“我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當你讀到這最后一頁時,那里……將是唯一我存在的地方?!保?]431彌留之際的艾麗絲深知身為作者的自己最后也將成為死者,而作家留下來的文字卻可以超越時間成為永恒。艾麗絲肉體雖死,但精神卻在文字中獲得永生,而勞拉也在書寫中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復活。
可以說,《盲刺客》是一部左手寫出的作品,一部姐妹倆共同完成的陰性書寫,讓女性被壓制的聲音通過書寫得以復現(xiàn)。艾麗絲沒有像格雷斯那樣借助鬼魂“附身”報復男權(quán)世界,也沒有像帕涅羅珀成為死者后才發(fā)出女性自我的聲音,而是依靠寫作主動地從死亡中獲得動力和靈感,用寫作沖擊男權(quán)話語權(quán)威,使死亡書寫成為女性自我成長和自我救贖的途徑。
《神諭女士》中的瓊本身就是一名哥特作家,她深知寫作不止是謀生的簡單途徑,更賦予了女性言說的權(quán)力與自主的身份屬性:“現(xiàn)在,寫作變得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一人分飾兩角,擁有兩套身份證明,兩個銀行賬戶,有兩個不同群體的人相信我的存在。我是瓊·福斯特,同時也是路易莎·K·德拉寇?!保?]239撰寫哥特小說帶來的經(jīng)濟獨立并沒有給她帶來心靈的滿足,“但……的確,我過著雙重的生活。而在停歇下來的日子里,我感到兩種生活都并非完全的真實”[6]243。因為她的哥特小說完全是男性閱讀期待下的產(chǎn)物,是按照男性思維編寫的英雄救美的套路:“我的《哥特式服裝》僅是白紙,紙城堡,紙衣服,紙娃娃,就像玩偶,眼神空洞,毫無生氣,死氣沉沉?!保?]138因此,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書寫”。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微笑》中向女性發(fā)出呼喊:“寫你自己。”西蘇認為要抵抗二元對立的男性書寫方式,必須發(fā)展女性自己的“陰性書寫”。在西蘇眼里,書寫“是女人可以抵抗象征秩序的一個場域,而且是一個充滿顛覆與救贖意義的場域”[7]137。托洛·莫伊也指出,書寫作為深思式的自我表達,讓個人可以擁有釋放自己,回復到原初母親渾然一體的至高力量。
當瓊陷入感情困境時,寫作也靈感匱乏之際,她開始嘗試自動書寫,從而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書寫”。當瓊點燃蠟燭凝視鏡中世界時,她潛入了自己的無意識,看到長長的走廊里的黑暗之女和有著多重偽裝的邪惡男子,而她每次清醒后都會在紙上寫下一些詞匯。其實,她看到的鏡中女人就是她的母親,而她在紙上無意識寫下的那些詞匯是母親從彼岸世界發(fā)給她的“神諭”:
她雙膝跪倒,她彎下了腰,
在權(quán)勢的威逼下,
她的淚水黝黑,
她的淚水參差,
她的淚是讓人生畏的死神,
在水面之下,水照云光中,
她淚水落下,如黑暗之花[6]249。
瓊將這些詞匯整理成了詩集《神諭女士》,大獲成功。瓊最終意識到,母親就是神諭女士,“她就是那個在死亡之舟上的女人,那個被困在塔中、披著光滑秀發(fā)、眼神哀傷的女人?!保?]那本詩集正是母親從冥界向瓊口述的一本有關(guān)女性命運的女書。瓊也正是通過代表女性話語的“自由書寫”與母親的幽靈展開了潛意識的對話。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母親與女兒卻隔閡、誤會頻生,無法達到真正的交流。母親的幽靈以另一種“陰性語言”向女兒發(fā)出“神諭”,而早已習慣了使用男性話語思考的瓊一開始對母親發(fā)出的“神諭”并不理解。當她逃出家庭,一個人在男性社會摸爬滾打、屢屢受挫時,才體會到曾經(jīng)加在母親身上的不公與痛苦,才聽懂了母親發(fā)出的“神諭”。母親通過死亡逃出了男權(quán)社會對她的身體禁錮,以特殊的母性話語從地下世界向女兒訴說了女性的痛苦,告訴了瓊有關(guān)生死、兩性、自我的秘密,更促使她走出了生活困境,不再逃離過往。瓊最終擺脫了“逃亡藝術(shù)家”的身份,通過傾聽、講述母親的故事,洞察了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實施的話語魔咒,找到了基于平等、尊重、包容的女性話語方式,建構(gòu)起了自己的話語權(quán)威和主體身份。
從《別名格雷斯》中格雷斯被死者附身、借死者之口發(fā)出控訴之音,到《帕涅羅帕記》中帕涅羅帕與12位女仆成為“死者”后對男權(quán)話語的直接篡改與顛覆,到《盲刺客》中艾麗絲通過敘述死亡、紀念死者向死者償債,再到《神諭女士》中瓊通過編排死亡、體驗死亡與死者達成和解,阿特伍德的死亡敘事層次不斷拓展,對死亡主題的探索也更加深入。女性們或借助鬼魂附體,或直接下至冥界,開口言說控訴男性社會對女性的傷害,或利用書寫之筆揭示被蒙蔽的事實,替死者伸冤,向死者贖罪,與死者和解,將寫作目的升華為對生命價值和道德的思考,讓寫作的本真意義在死亡書寫中得以復現(xiàn),讓女性們在講述自己故事的言說和書寫中獲得了主體身份的建構(gòu)。
[1]黃華.權(quán)力、身體與自我:??屡c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別名格雷斯[M].梅江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帕涅羅帕記[M].韋清琦,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
[4]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與死者協(xié)商: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談寫作[M].嚴韻,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
[5]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盲刺客[M].韓忠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6]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神諭女士[M].甘銘,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7]宋素鳳.多重主體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研究[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
(編輯:文汝)
I106.4
A
1673-1999(2016)12-0058-03
杜洪晴(1981-),女,碩士,徐州工程學院(江蘇徐州221008)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加拿大文學和英美文學。
2016-08-15
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女性視閾下阿特伍德小說中的死亡敘事策略研究”(2015SJD4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