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
人權倫理研究的新維度
——第五屆人權與倫理學論壇綜述
裴彧
2015年10月23-24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應用倫理研究中心與廣西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聯(lián)合主辦的第五次人權與倫理學論壇在廣西大學隆重舉行。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山大學、湖南師范大學、西南大學、廣西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南京林業(yè)大學、貴州大學、深圳大學、湖南科技大學、長沙理工大學、大連理工大學、寧夏大學以及廣西區(qū)委黨校等院校和科研單位的專家學者40余人參加了會議。會議圍繞著“人權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人權、人性與價值觀”、“人權與中西方傳統(tǒng)尊嚴觀”、“人權與科技增強”、“人權與人機互聯(lián)”、“人權與國際倫理”等廣泛議題進行了熱烈的研討。各家高論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專注于概念辨析,借鑒于傳統(tǒng)文化,熱心于熱點問題,以及放眼于未來世界。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甘紹平區(qū)分了人權理論中的“個體自主的權利”和“集體自決的權利”。而人權理論要對個體人權和集體人權兩者都予以承認,這是因為集體人權中有一項“集體自決權”“無法回溯為個人權利”,例如通過投票而定下來的集體的自我決定無法回溯為任何個體的自我決定。甘教授進而指出“集體自決權最重要的載體是國家,而以國家為載體的自決權被稱為主權”。他承認國家主權所承載的集體決定權不能回溯到個體人權,但是立刻又提醒道“這并不意味著,國家主權自然而然就等同于集體自決權”,因為國家主權要想得到人權理論的支持,就“不(能)與個體權利發(fā)生對立與沖突”而是要“為個體權利的實現(xiàn)提供保障”。如果說甘教授所倡導的“普遍”的人權跟“抽象”有脫不掉的關系,必須抽掉一時一地的具體情況才能“普遍”地適用于“世界”,那么重“普世-抽象”而輕“國情-具體”的觀點立即受到中國人民大學龔群的批判性反思。龔教授提醒我們注意漢娜·阿倫特的悲觀論調:“把人宣布為自身權利的根據(jù),這種抽象的人權觀有落空的危險”,所以“當法國《人權宣言》把人們從傳統(tǒng)的神學、習俗的保護下解放出來之時,一種抽象的人的觀點并沒有提供一個人權保護的支點,實際上是把人們拋入到一種除了民族國家政府之外而沒有傳統(tǒng)力量保護的無助境地”,這樣一來實際上“國情-具體”的政權反而成了“普世-抽象”的人權的“保護人”了。甘教授高揚普遍人權的“應然”,龔教授提醒具體人權的“實然”,二者和而不同的聲音還在本次會議的其他論文中找到回音。針對甘教授對人權的基礎性地位的肯定,你可能會問,如果人權是主權等倫理概念的基礎,那什么又是人權的基礎呢?廣西大學盧永欣的回答是:“一切權利和政治理想的探尋,都應以感性自由為根基?!彼M爾巴哈對感性直觀的追問,論述感性是“哲學的起點”,而感性自由則是“人之生存根基”,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只有在拓展了的感性中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權利、真理和‘人’?!彪m然盧副教授確認了人權的源頭是感性自由,不過僅僅說出感性自由還難以確定人權的具體內容究竟有哪些,而這些人權內容又由什么概念對其辯護?對此南京師范大學的高兆明回答道:人權的基礎是尊嚴,“缺失尊嚴的人權缺失堅實基礎?!睋Q言之,可以用尊嚴概念來為人權進行辯護。
廣西大學的楊通進一針見血地指出“新文化運動對權利觀念的認知和建構存在許多偏差。這些偏差使得許多現(xiàn)代中國對權利(特別是人權)的認知、認同和建構一波三折,也延緩了中國社會從‘身份’到‘契約’的轉型速度?!庇嗖ㄋ?,自五四以至如今,許多人仍然沒有能夠“跳出陳獨秀們、胡適們的局限”,這些局限包括:(1)把權利當作西方特有、東方不必有的東西加以拒斥,而不知道權利實為現(xiàn)代特有、古代必不有的概念,但凡想要邁入現(xiàn)代化的社會都必須接受權利觀念的洗禮;(2)沒能堅持權利的個體主義本質,導致人權和表示群體的“民權”、“國家的權利”相混淆;(3)把權利當作實現(xiàn)其他目的的工具,而工具是可以視情況而舍棄的,這一誤解導致權利喪失了其基礎地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孫春晨“基于儒家仁愛倫理”找到了兩條“人權實現(xiàn)路徑”:一條是“建立在倫理關系之上的人權實現(xiàn)路徑”,另一條是“權利與義務相統(tǒng)一的人權實現(xiàn)路徑”。眾所周知,儒家倫理重“關系”輕“個體”,重“義務”輕“權利”,似乎與強調個體權利的人權概念格格不入,但是一旦把概念投放到實踐中去,或許就會像孫研究員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現(xiàn)代西方文化中的人權概念……都是以個體主義為基礎的……這就容易導向一種高度抽象的人權理論,為了展示人的權利的普遍性和平等性,就必須抽掉人的具體規(guī)定性”,而“儒家仁愛倫理將人視為處在一定倫理關系中的個體……(因此)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有賴于一定的社會倫理關系的支撐。”此乃建立在倫理關系上的人權的實現(xiàn)路徑。孫研究員所指出的兩條路中,第一條道路同樣涉及到了人權的“抽象-普遍性”的優(yōu)點和缺點的問題,與甘教授與龔教授的討論遙相呼應。湖南師范大學的王澤應接過孫研究員的接力棒,繼續(xù)發(fā)掘儒家思想對人權問題的啟發(fā),如果說孫研究員是用望遠鏡從宏觀上整體把握儒家思想,那么王教授就是用顯微鏡從微觀上見微知著,挑出王夫之的尊嚴論展開詳細“解剖”。他總結道:“王夫之的尊嚴理論以人性尊嚴為始基,以人道尊嚴為重點,以人格尊嚴為旨歸……在尊重天道自然的同時凸顯出‘依人建極’的人本主義色彩,并對人的身心形神予以關照……形成一種價值整合與價值導向辯證統(tǒng)一的尊嚴理論”,并推薦大家關注王夫之“身心合一、理欲合一、性命合一的獨特智慧”。除了儒家思想以外,與會者還介紹了道家思想對人權問題的啟發(fā),以及從中外歷史對比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人權與身體權的中外不同的關系軌跡。
本次論壇上運用人權概念分析現(xiàn)實的論文多達為六個方面:科技、經(jīng)濟、政治、文化、國際關系、生育權。在高科技對于傳統(tǒng)生育方式的沖擊這個問題上,西南大學的任丑教授指出,關于生殖技術所帶來的道德悖論(對父輩的生育權的滿足和對晚輩的命運自我決定權的干涉),倫理學“不應當囿于這樣的道德悖論而裹足不前”。倫理學不是為了阻止歷史潮流前進,而是為了把潮流引導向安全的方向。任教授進而提出了倫理學應該提請人們注意三個方面的責任:“人類實存律令賦予生殖技術的責任”、“生殖技術自身蘊含的責任”以及“生殖技術應用的責任”。承擔起了這三方面的責任,就有望發(fā)揮生殖技術造福人類的一面,弱化其威脅尊嚴的一面。同樣是探討生育權的問題,深圳大學的李隼副教授利用基本人權的概念構筑起了“生育倫理的邏輯起點”。由于生育權“被國際社會廣泛確認為一種基本人權”,因此基本人權也就成為了“所有生育倫理主張的根本出發(fā)點”。無論是鼓勵人口增長還是限制人口增長的計劃生育政策“都不能罔顧生育權作為一項基本人權的理論判定”,一方面,生育政策的制定“可以盡量從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情況的分析中獲得一定的理據(jù)支持”,但是另一方面這類政策卻“必須滿足嚴格的程序正義的要求,并保持一定的慎重和敬畏的態(tài)度?!蔽幕矫?,復旦大學的張婭以通俗文學的一位熱門作家衛(wèi)慧的身體寫作為標靶,澄清了真正的女權主義是什么的問題:“自我身體和欲望的開放不是真正的女權主義,只有平等的人格價值和權利才是女權主義的應有之義?!闭畏矫妫瑢幭拇髮W的尹強提醒我們警惕“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道德本性以及其中足以讓我們警惕的沖突形式”,從而有益于我們“共同承擔起在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中應當承擔的責任?!苯?jīng)濟方面,貴州師范大學的歐陽輝純比較了“人的價值”和“經(jīng)濟發(fā)展”二者的重要性,得出的結論是“人的發(fā)展具有優(yōu)先性,人的價值是民營經(jīng)濟發(fā)展的起點,也是其發(fā)展的終點”。國際關系方面,寶雞文理學院的王曦璐提出了“國際關系領域中人權問題的本質是主權與人權何者優(yōu)先”的論斷,并把國際關系人權困境的文化因素診斷為“人權的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之爭”。這一診斷書與本文前述的“普世-抽象”與“國情-具體”之爭遙相輝映,而王曦璐用國際關系中的人權困境這個比較具體的論題支持了普世的、平等的人權原則,不過必須加上限制條件: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文化”所達成的“共識”的人權原則;不是僵化的,而是“不斷發(fā)展著”的人權原則。
清華大學的盧風借審視現(xiàn)代科技所面臨的問題來檢驗人權概念。他認為裝備了高科技的現(xiàn)代性“不斷激勵”人們“扮演上帝”,然而這卻“是現(xiàn)代性的迷信”,將會使人類“在種種‘自作孽’式的科技創(chuàng)新中走向毀滅”。那么人權的概念能不能預防科技的危險呢?盧教授認為“人權原則——無法約束扮演上帝的人們”,究其原因,一是人權原則高揚人類自身,拒斥上帝、命運,于是生命不再是來自神圣的賜予,生命本身也就喪失了神圣性,這就再也難以阻止科技對生命的肆意改造(例如人工生育和基因工程);另一方面,人權關乎個人自主,而自主需要能力作為支撐,能力又需要科技的保障,因此科技會受到支持人權的思想家的青睞,因此很難指望這些傾心于科技的思想家對于科技的危險保持警惕。中山大學的翟振明探討了人機互聯(lián)與人權的關系,提出“在網(wǎng)絡化的虛擬現(xiàn)實和物聯(lián)網(wǎng)整合之后,我們原有的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機器的關系的基本概念會變得失效”,而這些基本概念一旦失效,“對人權問題之討論和界定也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為此我們需要處理好以下幾對關系:一個責任主體的雙重身份的關系,即在道德和法律層面的單個責任主體,在現(xiàn)實世界和虛擬世界卻各有一個角色;隱私和隱匿的關系,即既保障隱私權,又有效防止“隱身”的網(wǎng)民在賽博空間制造事端;物理傷害和心理傷害的關系;人工物和自然物的關系,即虛擬世界的“自然景觀”也都是用戶創(chuàng)建的“人工物”,那么如何處理人工物和自然物的界限,進而如何修正“財產(chǎn)占有”的概念就成為一個問題;人身和財產(chǎn)的關系;以及意圖和后果的關系。大連理工大學的王國豫指出,由于“納米材料生物效應的不確定性”,從事與納米材料相關研發(fā)、生產(chǎn)、包裝、搬運、運輸?shù)裙ぷ鞯膹臉I(yè)人員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健康與安全風險。所以納米技術“可能造成對從業(yè)人員的基本人權的侵犯”,為此“應該對納米技術進行‘有罪推定’”,包括在管理方面將納米材料視為有毒化學物資,在信息方面告知工人相關材料的風險,以及在機制方面建立納米材料職業(yè)安全風險預防機制。種種措施都是為了更好地保障相關從業(yè)人員的基本人權。
總之,這次論壇各方學者所發(fā)出的聲音可謂“廣而不散”,圍繞人權的“普遍與特殊”、“抽象與具體”的核心問題,從理論、現(xiàn)實、過去、現(xiàn)在的多種角度展開了對話與交流。與會者高度認同研究人權倫理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認為缺乏人權問題的研討,就無法實現(xiàn)現(xiàn)代倫理學中的道德奠基與道德論證問題,無法辨析道德權利與道德義務的關系,也無法解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倫理學界以及中國社會價值觀念整體的巨大變遷。
(裴 彧,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