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洞庭東山 不是故鄉(xiāng)勝故鄉(xiāng)（一）

程爾曼

我祖籍上海寶山縣，可是寶山縣祖屋的情景從未聽我祖輩、父輩談起過，更不用說曾回鄉(xiāng)過一次。倒是我奶嬸嬸（上海人對“奶媽”的稱呼）的家，即蘇州洞庭東山，我年年要去探望幾趟。到如今，已是奶嬸嬸的第三代了，仍初衷不改，情義依然。蘇州洞庭東山確確實實勝于故鄉(xiāng)上海。

奶嬸嬸是1941年到我家給我喂奶的。當時我出生才三四個月，因媽媽體弱無奶，我一直骨瘦如柴，卻又找不到“達標”的奶媽。某天，“薦頭店”（專門介紹傭工的店鋪）的老板娘興沖沖來告知，說是昨晚來了個蘇州東山年輕女人，收拾干凈，面孔漂亮，更難得的是竟然讀過幾年書，認得一筐字，剛生下來頭女不久，因家境“貧困”、生活艱難來上海“找”人家。我媽急忙跟去，一眼相中，就此我有了奶嬸嬸。她待我如親生，用她豐腴的奶水喂養(yǎng)我。大約半年后，奶嬸嬸突然匆匆回鄉(xiāng)，我也被迫斷奶。從此與她失聯(lián)。

1966年“文革”開始了，我家及男友家都是“資本家”，家被“革了命”，破了“四舊”，嚇得親友們無一敢與我們來往。又過一年的某天，我媽帶了個鄉(xiāng)下女人到我家，說：“這是你的奶嬸嬸?！蔽宜蜕狭艘槐?，開始猶豫是否留她便飯，她卻二話不說卷起衣袖把我們浸泡的衣服、床單統(tǒng)統(tǒng)洗凈晾曬，然后急匆匆吃了碗飯就回鄉(xiāng)下去了。那天拿不出禮品送她，心里感到有點過意不去。

一天，我向姆媽（母親）舊事重提，奇怪奶嬸嬸的突然來訪，她卻吞吞吐吐地說：“奶嬸嬸一直牽掛著你，以前就來過兩次了，沒有碰到你?！痹谖以偃穯栂?，她終于道出了奶嬸嬸悲慘的身世。此時我才理解奶嬸嬸在親朋好友避嫌不及，而她卻不顧一切，跋涉關愛的根源——她是視我為親生呀！她在奶我時自己生養(yǎng)的女兒卻亡故了，從此又未生養(yǎng)，若論“血緣”，我是與她最為親近的人了?；丶颐ο蛘煞蜣D(zhuǎn)述，商量何日去洞庭東山看望這位可憐的親人，給她一份遲到的親情。

此后，洞庭東山我們每年會去數(shù)次，東山應時鮮果、河鮮、水產(chǎn)也會陸續(xù)送來。我們有好的東西給媽一份也一定有她一份，我媽連聲嘆息：“給我的孝心要分掉一塊了?！?995年姆媽病故，我將她墓地買在洞庭“東山公墓”，以便于掃墓之時再去探親。每次看望，她都會送我吃食不下二三十千克。從她家走到長途車站將近半個小時，奶嬸嬸不舍得我們拎了重物走路，總是拿起小扁擔，兩頭掛拎袋，為我們挑送到汽車站。

洞庭東山四季瓜果不斷

我姆媽一直講洞庭東山如同花果山，一年四季瓜果不絕，土特產(chǎn)豐富。一年開頭有過冬的橘子“洞庭紅”。橘子一般在10月份成熟，以前沒有保鮮技術(shù)，一般過不了冬，唯有東山紅橘可以安穩(wěn)過冬到春節(jié)。節(jié)日里要討個好口彩，鮮艷紅亮的小橘子就討巧了。不過隨著蔬果業(yè)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洞庭紅”因橘瓣小、果核多（通常一片會有6～10粒）被逐漸淘汰，約10年前已全部改良成無核的黃皮橘了。

春天起有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碧螺春”，早春清明有青梅（梅子），春末有枇杷。枇杷果肉分白色與橙紅色兩種，白肉者較佳。明嘉靖年間，東山白沙村的白肉枇杷產(chǎn)量盛、品質(zhì)優(yōu)，故將白肉稱為“白沙枇杷”，橙紅色的稱作“紅沙枇杷”。初夏枇杷應市之時正值水果稀少，枇杷以其皮薄肉嫩、甜美汁多、風味獨特而成佳品，尤以洞庭東山白沙枇杷品質(zhì)優(yōu)異。

初夏出產(chǎn)楊梅，楊梅最好吃的時節(jié)僅12天，故江南有農(nóng)諺：“夏至楊梅滿山紅，小暑楊梅要出蟲”?？偮犎苏f寧波楊梅有名、仙居楊梅個大，我卻首推洞庭東山楊灣產(chǎn)的楊梅！它紅得發(fā)烏、粒粒碩大、肉質(zhì)柔軟、清甜潤口，吃得再多也不會感到牙酸。

今年我有幸在夏至前一天到東山，奶嬸嬸養(yǎng)子的女婿沈利海帶我夫婦到楊灣一家專種專賣楊梅的朋友家中自摘現(xiàn)采。據(jù)說，東山楊梅盛名，楊灣楊梅為佳，他家楊梅尤甚。我們借朋友情面，得以爬上山坡邊摘邊嘗，摘下來的楊梅我不肯嘗，東山人笑我是“洋盤”（不懂行）并說“我俚（洞庭東山俚語，即“我們”）吃楊梅從來不汰（洗），楊梅汰勿甜哉（洗了不甜的）”。事后我才明白，摘楊梅前兩天不能下雨，否則楊梅會有“淡水氣”；一過小暑楊梅會生出蟲來，所以東山人都是“搶”在小暑前摘收，摘后即啖，味甘甜，品質(zhì)優(yōu)。今年在洞庭東山聽說，兩天內(nèi)預計來買楊梅的私家車有近2萬輛。難怪《姑蘇志》中記載：“楊梅為吳中佳品，味不減閩之荔枝。”

接下來出產(chǎn)的有桃子、西瓜、蓮蓬、新鮮雞頭米（干品稱“芡實”），秋季有白果、栗子等，到10月份，有橘子和金橘。一近冬天有不食其肉、只用其皮的橙子，可制成陳皮。生長于淤泥中由水面覆蓋的土特產(chǎn)系“水八仙”，乃是上好的時令食材，它們是：菱、藕、荸薺、慈菇、茭白、芡實、水芹、莼菜。東山產(chǎn)的菱大多是雙角彎鉤似老公羊角的“腰菱”，肉質(zhì)粉糯，一煮飄香；藕的品種多樣，有一種其貌不揚卻超級好吃的黑藕。

美味野藕難覓蹤影

1980年，奶嬸嬸養(yǎng)子興男哥攜妻女來看我，帶來四根三節(jié)藕。一看，細瘦如孩兒小臂，色澤棕黑還綴滿“銹斑”。我家姜先生愛吃嫩藕作水果，就不由發(fā)問：“介老！哪能吃法？（這么老！怎么吃！）”興男哥笑瞇瞇答：“這是野藕，做 酥藕吃，好吃煞格（東山話即十分好吃）”。

蘇州人的“ 酥藕”通常人們叫“糯米藕”或“糖藕”。制法簡便：冷水入鍋，大火燒沸，小火燜酥，只烹不調(diào)。行！就做 酥藕。待到糯米灌入藕孔，要用牙簽“別”住藕身，堵孔防漏時出狀況了，原來野藕藕段細，肉層薄，無法用牙簽戳住，孔不堵塞米要漏出，怎么辦？見我為難，興男嫂拿起菜刀，將刀柄輕敲藕切口處四周肉層，使之成藕泥糊住孔口，我心不解，口不語，但對效果將信將疑。誰知，煮后粒米未漏，原來藕泥富含淀粉，受熱會牢牢黏住孔洞，米粒休想鉆出，嫂嫂說這叫“舂”。從此之后我制作時再也不用牙簽“別”而改用刀柄“舂”了。

大概煮1小時后，香味飄上樓來，煮至3小時已酥透。姜先生端鍋上樓，掀開鍋蓋，哎喲，立時香滿全樓，那藕香中似雜有老麥香又夾蓮子味，軟糯質(zhì)感加上甘香粉酥，香味、齒感都好得不得了，我們一家四口吃得根本停不下來，不舍得給來客吃，還煞有介事講：“不客氣了，反正東山有?！辈涣吓d男哥回答我：“不會有哉，東山人大多將池塘填土造屋，將小河浜改成蟹塘了?！贝撕螅业礁鞯爻霾罨蚵糜?，拼命打聽“野藕”，均告“不詳”。如今的東山既看不到蓮花池也少見小河道。野藕呀野藕，您究竟是何方神仙？隱居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