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根
金茲堡通過“自下而上”的歷史考察,提供了一種比精英主義史觀更為合理、開放的歷史解釋思路。顯然,金茲堡的批評重點不在于指出精英主義史觀在多大程度上脫離了歷史的實際狀況。他著重強調(diào)的是,在解釋歷史進步和分析意識觀念發(fā)展動因問題時,不應簡單地將大眾群體視為被動的附屬者甚或是完全忽視其影響。金茲堡的批評恰當且適度。他并沒有試圖將梅諾喬事件與某種大眾意識優(yōu)于或先于精英群體的歷史假設聯(lián)系起來,也沒有由此計劃用一種同樣片面的平民主義或大眾主義的取向替換精英主義史觀。金茲堡意在突出的是大眾視野或說是“自下而上”的史學視角在歷史考察中的必要性。因為如果一個土生土長的山民在宗教改革時期闡發(fā)了某種帶有啟蒙意味的意識觀念的話,那么在著手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這類以社會觀念變革為主題的研究時,研究者們就有必要考慮到大眾群體的參與和影響,并進而考慮社會思想觀念的變革是否有可能是社會各階層意識共同進步的結果,而不僅僅是少數(shù)精英人物啟蒙的產(chǎn)物。這就使關于人民大眾歷史地位的判斷超出了物質(zhì)性建設的范疇,進入了其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社會文化觀念的主體構建的領域。
金茲堡通過“自下而上”的視角將過去的小人物狀況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出來。以此為基點,精英主義史觀中的一些被認為理所當然、蓋棺定論的判斷如今重又回到被追問的狀態(tài),關于大眾階級有可能憑著自發(fā)的進步性意識參與社會觀念演進和變革的假設,也因此有了進一步探討的可能性。當然,新的想法從可能性到被證實仍需在史料上開發(fā)新的途徑。
金茲堡的解釋證明了訴諸文化視角的舉措更適合闡釋大眾意識在過去的實際狀態(tài)。依常識而言,一個歐洲前工業(yè)文明時期的普通農(nóng)民不可能不受到由統(tǒng)治階級主控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但若單純從心態(tài)史的思路注重共性總結,那么必然對底層民眾間可能存在的特有意識活動失于體認。在這種情況下,金茲堡這種從文化角度著眼大眾意識的策略就更有可能在個性和共性之間找到一種比較切合實際的解釋。當然,金茲堡的判斷只是眾多假設中的一種。但無論如何,相比于心態(tài)史那種不分階級差別,單純考慮社會意識共性的研究形式,金茲堡訴諸文化取徑的策略更適合闡釋社會意識的復雜性。至少,他補充了在心態(tài)史研究中很容易被遺漏的意識活動。
最易引發(fā)爭論的是金茲堡選擇的個體能否真正代表所謂的“大眾文化”。從梅諾喬事件的始末可見,這個思想怪誕的磨坊主不僅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和省治安官們嚴厲打擊的對象,也遭到了很多村民的排擠和抵制。金茲堡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從眾的人物作為其所假設的大眾文化的代言人。在批評側重意識共性的心態(tài)史取徑的情況下,金茲堡這種試圖概括大眾群體意識共性的努力就有可能使其微觀史研究走入邏輯困境。一方面,如果不能與大眾文化之類的普適性假設形成銜接,即便梅諾喬事件在精英主義史觀方面起到了一定反撥作用,但其內(nèi)容卻與逸聞趣事或是民間傳奇相去不遠??墒菑牧硪环矫嬷v,在沒有更多可靠史料佐證的情況下,金茲堡無法確認梅諾喬足以代表數(shù)以百萬計的16世紀歐洲大眾群體。因為“大眾群體”這一概念指涉眾多。它包括了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小商販、流浪者、巫師、異端、女人等特征各異的群體。很難說這些處于不同境遇,同時也必然是從不同角度理解世界的大眾群體的意識狀況都與梅諾喬這個磨坊主的心智保持大體上的一致。
在筆者看來,金茲堡的微觀史研究應將闡釋文化的多樣性作為努力的方向,而不是試圖對大眾文化的特性做整體性概括。因為,既然“大眾文化”本身就是一種難于統(tǒng)一的復數(shù)形式的存在,那么大眾文化史的研究者就沒有必要追求指涉廣泛的共性判斷。這樣一來,在寬泛的“大眾文化”概念之下,研究者闡述的側重點也應相應地有所轉移。研究者首先須明確其研究對象具體來自大眾群體中的哪個圈子,同時還應在考察中關注研究個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執(zhí)行著這個具體群落的意識秩序。較之共性指涉,調(diào)查大眾文化多樣性的意義范疇小了一些,但從合理性上講,研究的結論卻是經(jīng)得住推敲的。
實際上,心態(tài)史和微觀的文化史處于這樣一種學理關系:兩種取徑分別代表了現(xiàn)代歷史學在共性和個性兩個向度上的不同志趣,而對于意識史研究者來說,對一個民族或時代的心態(tài)共性進行分析和對特定群體心智的個性化考察都是必要的。歷史意識研究的問題不在于心態(tài)史和文化史何種取徑更合理,而在于使用者是否將之用于匹配的研究向度。心態(tài)史模式更適合對人數(shù)較多、分布范圍更廣的社會群體進行分析,而如果調(diào)查不同社會小群體的心智特性及其彼此間的差異性時,金茲堡所采用的文化人類學式的個案研究則更為合適。在實踐中,共性和個性往往難于兼顧。在個性解釋過于瑣碎、共性分析又難以令人信服的情況下,以一種相對碎片化的形式,展現(xiàn)社會底層不同群體的文化多樣性和心智構成的復雜狀況也許是金茲堡的微觀史實踐最為合理且有效的出路。
金茲堡的研究以最具針對性的方式昭示了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歷史學家在理解求“真(truth)”宗旨時存在的誤解。在通常被視為簡潔明了的求“真”主旨背后,歷史學實際上對事實有兩種要求,一是“準確”,二是“真實”。二者貌似相同,但獲取歷史之“真”的形式卻有所不同,不可混為一談。如果內(nèi)容可供量化,當代新史學探索者往往更傾向于通過呈現(xiàn)一種自然科學式的“準確”,從而實現(xiàn)求“真”的目標??墒?,歷史學的求真主旨中還包括對“真實”的主觀性活動進行還原的志趣。主觀活動不構成數(shù)字形式的序列,也不與任何總體性規(guī)律形成必然的關聯(lián)。它總是以個性化的形態(tài)在有限的場域內(nèi)發(fā)生。從實際的效果上看,計量方法只在處理經(jīng)濟史和人口史等宏觀的、趨勢性的分析時才能說明一些問題,而在考察觀念、信仰等歷史主題時則并不比敘事呈現(xiàn)的內(nèi)容更令人信服。換句話說,它可以在很多時候提供一種抽象的“準確”,但并不能更好地重構歷史現(xiàn)場的“真實”?!?6世紀歐洲有多少天主教信徒”這種問題就不適合運用計量方法。因為數(shù)字無法告訴我們文藝復興時期的天主教徒在多大程度上保持著對上帝的虔誠。因此,在解釋這部分歷史時,史學家要盡可能細致生動地呈現(xiàn)“真實”體驗,而非一目了然、有章可循的“準確”分析。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計量與敘事在歷史解釋中各有所長。實際上,兩種解釋方式的使用完全取決于史學家所研究主題的性質(zhì)。從宏觀視角、長時段著眼的社會性問題不可避免地要將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化約為數(shù)字進行序列化處理,因為這類研究只考察人類某一種外在的共性在多大的時空范圍內(nèi)存在過或起過作用,而通常這種共性并不受到人物個體因素的干擾或左右。對這類主題作計量化處理是合理有效的。敘事的必要性體現(xiàn)在微觀視角、短時段下的人文主題。人文領域必然是以體驗的方式獲得理解的。以少勝多的關鍵戰(zhàn)役在計量上與通識性邏輯是相違背的,但通過敘事闡明民族精神、兵法智慧、人心向背的作用,就可以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釋。歷史學在社會和人文兩個向度上懷有抱負,決定了歷史學必然從計量和敘事兩種形式上尋求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