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翔
《文徵明和陶淵明一九日閑居詩一及其父子信札合冊》一以下簡稱合冊一,紙本,書和畫一共十四開,其中書法尺幅每開大約縱21.5cm,橫12cm,繪畫尺幅略大,原為臺灣華氏家族舊藏,后歸無錫博物院。從書冊整體裝裱情況來看,繪畫與書法之間的關聯(lián)并無十分嚴謹?shù)倪壿嬳樞颍瑧獮楹笕酥匦卵b裱而成。
該書冊的第一、二開是清代顧子長為文徵明的《九日閑居詩》補作的一幅設色小景山水畫,一座院落里幾株古樹高聳,太湖石林立,書房矗立在庭院的中間,構成整個畫面的中心。畫家在技法處理中采用了兼工帶寫的手法,畫中物象造型都極為認真細致,其中的太湖石、文房用品以及庭院里踱步的文人形象,鮮明地點出了畫面的文人生活主題,四周的草編籬笆則又具有濃郁的農(nóng)家氣息。整幅畫筆墨細膩工穩(wěn),色彩蘊藉,屬于清代比較流行的江南文人畫風格。畫面最左側(cè)有隸書題識:『偶得文太史和陶九日閑居詩,為之補圖,乃光緒五年重九日。去太史和詩時幾三百年矣。陶公之詩,太史之作,何令人仰慕如是耶?!豢钍稹豪赓ど矫窳鍤q記』,下鈐朱文方印三方:『顧子長』『仙階一品』『蔣翁』。該題識告訴我們,顧子長在光緒五年(一八七九)重九日得到文徵明的《和陶九日閑居詩》,出于仰慕與喜悅之心,頤氏補繪了這幅畫作。顧子長,即顧曾壽、顧大昌,他字子長,蕓臺,號鞟翁,棱伽山民,今蘇州人。顧氏工于書畫,是清末道光至光緒年間著名的鑒藏家。俞劍華在《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中記載:『顧大昌,字子長,自號楞伽山民,江蘇蘇州人。工畫山水,純用古法,取徑極高,一洗時下膚淺之習。乾隆四十八年嘗寫李德裕見客圖』。關于顧氏的姓名記載亦不一,商務版《名人書畫集》第十四集,《顧子長臨李德裕見客圖》載: 『顧大昌字曾壽,號子長,又號古劍子,自號棱伽山民,吳人,工畫山水,純用古法,取徑極高,一洗時下膚淺之習』,則棱伽山民原名顧大昌。棱伽山民的生卒年,據(jù)其所著《雪泥爪印》一文,自題光緒七年,是年六十七歲(一八八一)。以此上推則生于清嘉慶十九年(一八一四),卒年不詳。根據(jù)這些文獻,顧子長應與顧大昌是一個人,其號有蕓臺、鞟翁棱伽山民等,主要活動于清道光至光緒年間。
畫心右側(cè)則有顧氏好友潘鐘瑞(一八二二——一八九O)的楷書題識: 『昔人稱文太史山園圖云,位置古雅,緋娓絕倫。楞伽先生此幅直造其奧,以補寫閑居詩意,殆有深相契者。抑余讀東坡和陶此韻詩,當雨甚不能寐,而一篇中三言樂其云,四時靡不佳,蓋心不為境累,樂不以時地易也。由是,以推畫中光景,作陶公栗里觀,可作文氏停云館觀亦可。己卯展重陽香禪居士識』。后鈐『香禪』朱文方印。潘氏說顧氏此畫深得文徵明堂奧,實為恭維之辭。根據(jù)印色和自號(潘鐘瑞號『麟生』)來推斷,右下角的『麟孫』朱文長方印也當為潘氏之印。潘鐘瑞,原名振先,字麟生,號近僧、瘦羊、香禪,晚號香禪居士、瘦羊居士,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諸生,太常寺博士。精篆隸、工詞章,長于金石考證,所交皆當世名士。據(jù)陶淵明《九日閑居詩》文日: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凄喧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馀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壘,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而蓬廬、菊花等物象均出現(xiàn)在頤氏的畫作之中,說明該圖應為顧氏根據(jù)陶詩文字而作,是一個圖像意義上的『九日閑居詩』。
第三、四、五、六開的文字則是文徵明的行草書『九日閑居用淵明韻』,其文如下:『端居念物化,草屋秋風生。白云共東來,因之感浮名。素發(fā)已充領,世欲移聰明。窮無致用資,安事蜚英聲。塵埃失故步,老大懷弱齡。菁華不復妍,白日已西傾。撫時不能忘,徙倚當前榮。寒花媚幽獨,悵然傷我情。愴茲霜露早,寧知歲功成。右錄呈補庵先生正之,徵明拜稿』,后無年款及文徵明本人鈐印。該詩雖是文徵明寫的奉和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九日閑居詩》,實際上文徵明有著一種很深的陶淵明情結(jié),文徵明的際遇使他覺得陶淵明就是自己的異代同道與知音,以至于陶淵明的許多詩詞都成為文徵明筆下的創(chuàng)作來源。詩中『素發(fā)已充領』『舊華不復妍,白日已西傾』等句,表達出作者因歲月無情,年華老去所生的悲愴之情。文氏在詩末注『錄呈補庵先生正之』,表明此詩是寫贈無錫華云的。華云(一四八八——一五六O),字從龍,號補庵居士,少穎異,能詩文,曾師事邵寶、王守仁。嘉靖二十年(一五四一)進士,榷稅九江。時嚴嵩用事,以邢部郎中乞休。華云家饒于資,晚歲仿范文正公義莊事,捐田千畝以贍族,肖先世孝子像其中。筑真休園于宅旁,法書名畫充軔其中。文徵明與無錫華氏家族素多交往,其中,交往最密切者莫過于華云、華夏及華世禎。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開墨跡中,頤曾壽反復題記,可見他極其喜愛該書。第四、五開裱邊顧氏用工整的楷書抄錄了陶淵明的《九日閑居詩》原文,第六開裱邊均有顧氏題記:『嘉靖十三年三月,陸師道為無錫華補庵跋宋拓蘭亭,是年文太史六十五歲,于九月曾作絹本山水五幅。孫退谷稱其極似北宋人筆。今此詩呈補庵者,無年款,觀其筆意,甚蒼,大約七十以后所書也。光緒三年(一八七七)冬日棱伽山民記』。緊接著又是兩行藍色題識:『此書原有華補庵識語及文壽承、笪江上二跋,今皆失去。其流傳有緒,毛意香先生之后在毛一亭處,吳子魚得之。今子魚之子祥之售余云。山民又記』。這段文字極為清楚地交代了該書冊的流傳過程,書冊最初為文徵明寫給無錫華云的,后歸清人毛意香。即毛懷,字士清,號意香、野雞、鐵道人等,今江蘇蘇州人,工書,善談謔。彭秋士、吳時中輩皆善之。其書不下于時中,尤工題跋,毛氏主要活動于清乾隆至道光初年,他在這件作品上鈐蓋了『毛懷』朱文方印一枚。藍筆題記為光緒己卯一一八七九一三月,即文尾所說: 『己卯三月坐雨無聊錄』。令人不解的是,書冊本幅出現(xiàn)了『彥沖』朱文方印,說明劉泳之(一八0九——一八四七年以后)也曾收藏過此物,嚴格意義來講,非藏家不會輕易鈐印于書畫本幅上。劉泳之,初名劉泳,字彥沖,號梁壑寺,四川銅梁人,僑寓蘇州,朱昂之弟子,工詩文,善山水、人物、花卉。顧曾壽曾師事之。 『萬』字朱文方印、『梅崖藏之』朱文方印、『萬中立印』白文方印、 『梅崖清福』朱文方印、 『中立』朱文長方印為晚晴藏家萬中立的藏印。萬中立,號梅崖,漢陽人,甲午光緒舉人,收藏古彝器甚富。由是,我們可以清楚地勾勒出《文徵明和陶淵明一九日閑居詩一及其父子信札合冊》的流傳過程:
文徵明書贈華補庵(一四八八——一五六O年)→笪重光(一六二三——一六九二年,本幅『江上笪氏圖書印』朱文長方?。厼{(一七三三——一七九七年,『太倉畢氏靜逸圖記』朱文方?。珣眩ㄒ黄呶迦话硕暌院螅煌ぁ鷧亲郁~→吳祥之→劉泳之-顧曾壽(道光至光緒年)→萬中立(光緒年間)→華繹之(一八九三——一九五六年)。在上述藏家中,華云、笪重光、毛懷、毛一亭、吳子魚、吳祥之、顧曾壽、萬中立等人皆有可靠印章和文字佐證他們和書冊的關系,畢瀧的藏印『太倉畢氏靜逸圖記』則不見于《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一書,疑偽。畢瀧(一七三三——一七九七年),字澗飛,號竹癡、靜逸庵,今江蘇太倉人。工詩、畫,富收藏,遇翰墨精粹,不惜重價購藏,故多宋、元、明人珍品。
至于第一開繪畫上的『惟德堂』朱文長方印,則是顧曾壽的印章,『惟德堂』造于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同治五年(一八六六)為顧曾壽購得,成為顧氏的私家廳堂。另,『外物不可必』朱文方印也是顧氏的印章。至于裱邊上的『姜』朱文圓印、『實節(jié)』朱文方印是清初姜實節(jié)(一六四七——一七O九年)的觀賞印,說明姜氏曾過目此物。姜實節(jié),字學在,號鶴澗,山東萊陽人,居蘇州。明禮科給事中,入清不仕。善書,筆勢如篆籀。畫法倪云林,工詩。由是可知該詩冊早年過目與經(jīng)手之人都相對較多。
文氏書冊后是一開信札,其文日:『紫金扇牌領。貺多謝所委,拙言日一晚課上不負。徵明肅拜??谇涫提t(yī)尊契,五月朔』,確屬文徵明真跡無疑,上款人為口卿侍醫(yī),與《和陶淵明<九日閑居詩>》無甚關聯(lián),應是后世藏家將其主觀裝裱為一體所致。而后的七開則是文彭(一四九八——一五七三年)寫給其子文元肇(一五一九——一五八七年)的信札:
連得五月初八及五月廿日書,又得廿一日奚二友寄來書,知汝在京安好,極慰。所言贖卷事,想此時已到京。其間如我所言可也。若七泉事不可為,須就與贖之為妙。昨廣東潘滋蘭寄汝詩二首,附知。此泰泉之門人也,京中若有廣東人,便可寫書復之。吳中今年雨嚦時若,今田已皆耘好矣,但未知秋成何如耳?想必不至狼狽也。昨有望氣人說,吳中九月有兵事,未審如何7彭至泉家,一小廝糾合數(shù)十人,亦欲如前打行事,今已報了王府尊前。對人說吳中以《水滸傳》為六經(jīng),真可怪也。蔡河塘已于六月初六日到此,今在杜家園上,且聞福建倭寇頗多,必待消息平妥而行,尚有兩三月也。李友松去曾寄一書,六月初三日曾寄茶葉一簍與周外郎并周屏山書,想在七月初間已到矣。惟徐同知千萬尋往一見,至囑囑。吳亞泉不曾到我家,我亦不曾去望他。若明年秋間或得趁耳船,亦甚便也,亦未知畢如何耳?茲因申云渠家人便,草草附此。云渠不及作書,可為我上復一聲。六月廿四日平安書付元肇。丁家人已歸,阿郎骔帽已收之。
文元肇,又名肇祉,字基圣,號雁峰,文彭長子。十試有司不售,就選上林苑錄事。詩文草隸,仿佛其父。該書信純屬父子之間的私人信函,文彭不僅教導兒子如何處理人事關系,而且亦談及家中近來所發(fā)生的事情,很有意思的是,信中談及蘇州流行《水滸傳》,且人們將之當『六經(jīng)』閱讀,可見流傳之廣,影響至深。另,信中談及的『倭寇』也是明代中后期一件極為重要的政治事件。明代嘉靖年間持續(xù)到隆慶、萬歷年間的四十年(一五二二——一六二0年),是明朝倭寇為害最烈的時期,史學界稱『嘉靖大倭寇』?!睹鲗嶄洝分芯驮啻斡涊d倭寇數(shù)侵蘇州的史實,文彭的書信也吻合了當時的時代背景。文彭書法各體兼善,且都很有功力,其草書出入于鐘、王、懷素、孫過庭等,且常為其父代筆。這封草體書信書寫流暢自然,帶有唐人遺風,由于是家書的緣故,寫的更是輕松自然。結(jié)尾沒有印章,卻有近代篆刻家兼書畫家丁輔之(一八七九——一九四九年一)的『丁輔之曾觀』的白文方印,說明該信札曾被丁氏過目。丁輔之,原名仁友,后名仁,字輔之,號鶴廬,又號守寒巢主。浙江杭州人。其家以藏書聞名海內(nèi),名印金石,代有收羅。喜篆刻,擅畫花卉瓜果。另有一『劉口口秘藏章』的朱文長方印,字跡漫漶不清,難以考證。
由是,我們大抵可以做出如下結(jié)論:《文徵明和陶淵明<九日閑居詩>及其父子信札合冊》的四個部分本非一體,其中頤曾壽繪畫為后補;作為主體的文徵明《和陶淵明<九日閑居詩>》明清以來流傳有緒,為真跡無疑;單獨一開的文徵明信札應為散佚文氏書信的一頁,與《和陶淵明<九日閑居詩>》毫無關聯(lián);文彭信札亦是如此,總之這是一本經(jīng)過多方拼湊裝裱而成的冊頁,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