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元主動斥靜的道德哲學觀初探

內(nèi)容摘要：明清實學的重要代表人物顏元痛斥那些“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恩”的迂腐學人，指責宋明理學發(fā)展到后來的空疏無用。他以富國強兵、民安物阜為宗旨，崇尚藝能，注重實踐，力主“習動”，提倡事功之學。其講求實用，以“實文、實行、實體、實用”的“實學”在中國思想史上自成一家，別具一格。

關鍵詞：主動 斥靜 道德哲學觀

顏元（1635—1704），字渾然，又字易直，晚號習齋，直隸博野縣（今屬河北?。┤?，生于明朝末年，主要活動時期為清朝順治、康熙年間。這一時期的思想特征是：不僅批判了過去的思想文化中虛浮無用的缺陷，力主實用、實功之學，而且萌發(fā)出新時代的思想萌芽;既吸收了明朝以前學術思想中的精華，同時又啟迪了新的思潮的轉(zhuǎn)向與進步。

顏元的倫理學思想是建立在其深刻而豐富的哲學思想的基礎之上的，因此，在論述顏元倫理思想之前，有必要對其“動”的哲學思想作一定的闡述。正如金岳霖先生曾言：“中國的哲學家集倫理、政治、反思和認識于一身，他的哲學要求他身體力行?！保ā墩軐W研究》1995年第9期）將哲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每時每刻都去實踐，顏元的倫理思想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實行、習動的哲學觀?！皠印钡恼軐W觀作為一根紅線貫穿于顏元倫理思想脈絡的始終。

顏元所處的時代，書生誤國，虛文泛濫。這一時代的思潮以反對宋明理學的“空虛之弊”為主流，提倡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顏元的哲學思想以“學而時習之”的“習動”觀為主要內(nèi)容，以宋明理學的“主靜”論為批判對象而展開。北宋周敦頤開創(chuàng)之理學，即以“主靜”為宗旨，聲稱：“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太極圖說》）理學家排斥實踐活動，將道德意識、欲念與人的實踐相對立，談道德修養(yǎng)時，認為唯有排除欲念活動，以“靜”為主，才能達到完善的道德。張載也主張以靜修德，“始學者亦要靜以入德，至成德亦只是靜?！保ā督?jīng)學理窟·學大原》下）程朱鑒于周敦頤的“主靜”說涉嫌佛老，因而提出“主敬”。然而，程朱仍認為在動靜之間，靜是根本。程頤看見人靜坐，便贊嘆其善學。朱熹主張“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并提出“敬字工夫，通貫動靜，而必以靜為本。”①顏元與理學家觀點相對，反對脫離人的實踐活動來講道德修養(yǎng)。

顏元早年迷戀于陸王心學，后篤信程朱理學，時間長達八年。三十四歲時因養(yǎng)祖母病卒，遵朱熹《家禮》服喪，疏食少飲，幾乎積病致死。這一實踐使他對其先前所遵奉的理學產(chǎn)生了懷疑，認為“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藝，孔子之四教，正學也;靜坐讀書，乃程、朱、陸、王為禪學、俗學所浸淫，非正務也”（《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上，《顏元集》，頁726）。三十五歲時著《存性》，對理學家的人性學說進行了批判;三十八歲時著《存學》，“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實習之，畢生不懈者”（《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上，《顏元集》，頁737）。自悟“明道不在章句”后，“實學”、“實習”思想便構成其“習動”為核心的道德實踐理論的基本框架，其所有的工夫與踐履亦在此基礎上展開?！傲晞印敝畬W在其具體的親身實踐中予以擴充，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之理想就成為顏元一生做事為學的重要準則。

顏元的“主動”論以孔子“學而時習之”為依據(jù)，他說：予曰：“孔子之書雖名《論語》，其實句句字字是行。子試從‘學而時習挨次思想，那一句不是行”。（《四書正誤》卷六，《顏元集》，頁238）孔子《論語》開篇即為“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此“習”字，有人把其解為“溫習”，其實在古書中，它還有“實習”、“演習”之義，如《禮記·射義》的“習禮樂”、“習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翱鬃尤ゲ苓m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边@一“習”字，更是演習的意思。②顏元對習的解釋便是源于后者。他以《論語》中開篇“學而時習之”為其“習行”尋找權威性的根據(jù)，認為領會了此句話就懂得了《論語》全書的真諦。孔子作為一個積極的入世者，時刻踐履著自己的治世思想，顏元將此作為孔子思想的開端，認為習、行貫穿于《論語》通篇的主線是有其道理的。習與動相連，與行相通，所謂“習”就是切身去做所學之事?！墩f文解字》中“習，數(shù)飛也，從習從白，凡習之屬皆從習”③，所謂習者，是動作而非靜想?？鬃铀v的功課一般都與當時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結合，例如禮（包括各種儀節(jié)）、樂（音樂）、射（射箭）、御（駕車）等這些內(nèi)容，不去演習、實習是無法實現(xiàn)的，即都與習、動、行相聯(lián)。由是斷言，習字訓溫習，乃是后起之義，并非孔子之本意。因而，顏元將“學而時習”的“習”回歸到孔子之本意并非無根無據(jù)。以此為出發(fā)點，顏元的習動哲學觀亦由此而展開。

在顏元與友人王法乾的論辯中，王法乾曾曰：“靜中養(yǎng)得明，自會臨事順應?！鳖佋瘩g道：“書房習數(shù)，入市便差，則學而必習，習又必行，固也。今乃謂全不學習經(jīng)世之事，但明得吾體，自然會經(jīng)世，是人人皆‘不勉而中矣”（《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世情第十七》，《顏元集》，頁685）。學、習、行、動在顏元看來是一體不可分的，所學之事必用于實踐當中才能實現(xiàn)其真正的價值。又如他對馮遇樂講道：“今日《四書》盡亡矣。如‘學而時習一句，夫子言之，不是教人講說、作文，乃是教人學道、習道也”（同上，頁685-686）。要真正實現(xiàn)人之所學的有用價值，就要求人們切實地學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對現(xiàn)實有實際作用的事物，是讓人去做、去行，而非空洞地講教之類的事情。顏元對動的大力提倡也由此可見：“常動則筋骨竦，氣脈舒;故曰‘立于禮，故曰‘制舞而民不腫。宋、元來儒者皆習靜，今日正可言習動”（同上，頁686）。這種主動的哲學觀應用于讀書上，也是在“習行”上著力。因為書中所講，口中所念，腦中所想，心中所思最后都要轉(zhuǎn)化為行動，如此的知識、思想才能實現(xiàn)。對于此，他舉例說“如讀‘學而時習便要勉力時習，讀‘其為人孝弟便要勉力孝弟，如此而已”（《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上《理欲第二》，《顏元集》，頁623）。

與顏元同時代的大儒王夫之亦大力主張動的哲學觀，顏元與其多有類似處。王夫之主張：“天下日動而君子生，天下日生而君子動。動者，道之樞，德之牖也?！雹芡瑫r強調(diào)“善體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雹菡嬲娜嗜司邮窃趯嵺`中造就的，而人的道德品格也唯有在實踐中才能得以逐步完善。與之相仿，顏元提出“養(yǎng)身莫善于習動，夙興夜寐，振起精神，尋事去作，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壯，但說靜息將養(yǎng)，便日就惰弱。故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上《學人第五》，《顏元集》，頁635）。此種觀點表明顏元主動之哲學，其背景系基于時代之空虛，其矛頭所指，著眼于宋明主靜之非。由此，顏元所斥責的“靜”，尤其是程朱理學的“性靜者可以為學”之“靜”，反駁的是“靜為主，動為客。靜如家舍，動如道路”之“靜”。⑥其實，朱子并非不知主靜之過，《答潘謙之書》曰：“伊川有時，亦教人靜坐。然孔、孟以上，卻無此說。要須從上推尋，見得靜坐與推理，兩不相妨，乃為得當爾?！笨梢?，朱子明知“孔孟不教人靜”，但其平生又主張“無事靜坐，有事應酬”，仍是以靜為主，以至發(fā)展為社會學風，只知著空文，講靜坐，而對于現(xiàn)實事物的把握則被擱置了。理學家這種靜坐工夫給社會帶來了極大的危害，其結果是人才惰廢，圣道消亡，國家衰弱。與圣人所倡導的“以動造成世道”的主張截然相悖。

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動之圣人也，皆以動造成世道之圣人也?！堋⒊?、朱、邵之靜坐，徒事口筆，總之皆不動也。而人才盡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學須第十三》，《顏元集》，頁669）

人才的蔚起，圣道的昌明，國家的富強，均以“習動”為前提。動的作用不僅涉及個人，更與國家、天下相關聯(lián)：“吾嘗言一身動則一身強，一家動則一家強，一國動則一國強，天下動則天下強”（同上）。

在程朱哲學思想中，除了主靜之外還有“主敬”這一范疇。顏元對于主敬是極力贊成的。但與程朱的“主敬”是名同實異。顏元所講的敬是援引《論語》中的話為證的：

故曰“執(zhí)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篤敬”，皆身心一致加功，無往非敬也。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去道遠矣。（《存學編》卷四，《顏元集》，頁91）

宋明理學家的所謂“主敬”乃是“主靜”的引申而已，“是以靜坐為居敬之容貌，以‘主一無適為居敬之工夫，以舒徐安重為居敬之作用，用心常惺惺為敬之本體?！雹哳佋獙ⅰ爸骶础迸c動緊密相連，重新下注解說：“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教禮、樂、射、御、書、數(shù)即度數(shù)、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莫不主敬”（同上）?？梢?，顏元所謂敬，是“敬事”，即“執(zhí)事敬”，敬的對象是實在的物，即“事”。敬的表現(xiàn)在于日常“灑掃進退”的行動中，靜坐并非體現(xiàn)敬，而是在學習有用的技能、接觸現(xiàn)實事物、做實際有用之事的過程中去“主敬”，這種主敬與事相關、與動相聯(lián)。居敬于事物之中，學者不應有片刻的“無事”之時，因之，顏元的“主敬”亦與其“習動”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

顏元的學風宗旨，即教人多做這樣有用的事，時時刻刻去習行去行動，多務實際。倡導習，強調(diào)要就“事”、“物”實際去做，要致知，就必須通過習行，“習行”是致知的源泉，根據(jù)這種習動、習行的觀點，顏元對“格物致知”作出自己獨特的解釋，并突出強調(diào)行后得知的知行觀。

參考文獻

①朱熹.答許順之.朱文公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②參見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1

③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38上

④王夫之.周易外傳：卷六 船山全書[M]：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1033

⑤王夫之.思問錄·外篇.船山全書[M]：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431

⑥朱熹.朱子語類[M]：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

⑦郭靄春.顏習齋學譜[M].上海：商務印書館，1957.87

（作者介紹：楊帆，河北金融學院社科部講師，研究方向：倫理學，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