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乾·九三》爻辭別解

陳海波

(攀枝花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四川 攀枝花 617000)

一、引言

《周易·乾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孫奇逢《日譜》云：“一部易經(jīng)括之于乾之一卦，乾之一卦括之于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一爻”。乾卦為《周易》門戶，其九三爻為乾卦關(guān)鍵，此為公論。歷來學(xué)者對此著意極多，但是，訓(xùn)釋眾說紛紜，訖無定解。從斷句來看，前人有以下幾種：

(1)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1]

(2)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2]

(3)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3]

(4)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4]

從爻辭的訓(xùn)釋來看，更是歧見紛呈，茲不舉例。究其緣由，實乃因為這一爻的特殊性，牽涉到文字、音韻、訓(xùn)詁、韻律、修辭、句法、義理等諸多方面，非綜合參究融會貫通不得其真諦。

《乾·九三》“君子”為主語，“終日”“夕”是時間狀語，“無咎”是對“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總的價值判斷，為全句謂語。“終日”和“夕”為時間狀語，“終日”修飾“乾乾”，夕修飾“惕”，這些都沒有異議。分歧集中于“夕”的修飾對象是“惕”還是“惕若”，以及“惕”字之義。

綜合字義、語法、修辭和義理等方面，《乾·九三》當(dāng)以“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為句讀，“夕惕”為“終夕惕惕”的省略形式，“乾”“惕”皆為“誠敬”義。句意為“君子日夜虔誠恭敬，如同磨礪一般(保持精誠懇切小心謹(jǐn)慎以修養(yǎng)心性)，則無災(zāi)咎”。下面從字義、語法、修辭、義理等方面略加申述。

二、字義

(一)“乾”“惕”為“敬”義。

歷來解《乾·九三》未注意到“乾”的“敬”義?！吨芤住ふf卦》“乾為天”。《說文》“乾，上出也。從乙，乙，物之達(dá)也；倝聲。此乾字之本義也。”段玉裁注：“自有文字以後，乃用爲(wèi)卦名?！庇脿?wèi)卦名以后，其代表物象為天、為父、為剛健等，因此引申出“敬”義，如：

(5)虞翻曰：離為戎，乾為敬。(唐·李鼎祚《周易集解》)

(6)“勤屢省，懋乾乾”薛綜注“乾乾，敬也。”(唐·李善《文選注》張衡《東都賦》)

(7)震為陳，乾為敬。(尚秉和《焦氏易林注》)

“乾”從“天”義引申出“敬”義，符合邏輯，引申自然，“虔”字可作印證?！墩f文》“虔，虎行皃。從虍文聲?！倍斡癫米ⅰ啊暋?dāng)是衍字。虎形而箸其文，此會意?！倍巫⒖蓮?，虔的本義即“虎形而箸其文”，即紋路斑斕的虎。“虔”的“敬”義常見，如《左傳·成公十六年》“虔卜於先君也”杜預(yù)注“虔，敬也”?；⒊绨菰诠糯浅Ｆ毡?，“虔”的“敬也”義當(dāng)源于此。由崇拜對象引申出“敬也”義，“乾”“虔”二字引申模式和心理機制完全一致，音同義通，二者實為同源。文獻乾、虔二字?；煊?，乾惕、虔惕，乾恭、虔恭、乾心、虔心，乾恪、虔恪等習(xí)見，如：

(8)役文之士，懼禍之不暇，朝夕虔惕，茍無深疵，不敢言瑕。(《全唐文》卷528顧況《信州刺史劉府君集序》)

(9)既探珠而有望，寧種玉以無因，臣不任祈恩救災(zāi)懇禱虔惕之至。(《唐文拾遺》卷41崔致遠(yuǎn)《中元齋辭》)

(10)惕，《說文》“惕，敬也”，“夤，敬惕也”?！都崱贰扳?，恭也”。

《禮記·玉藻》“凡行容惕惕廟中齊齊朝廷濟濟翔翔。”(清)鄂爾泰《日講禮記解義》：“此明道路與廟朝行歩之法也，凡行于道路之容惕惕然敬而且疾，恐失禮于人也?！?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慶源輔氏曰：兇悔吝生于動，故凡有所行其容惕惕。易曰夕惕若厲無咎。廟中心一于敬則步自齊矣?！?/p>

《乾·九三》中的惕字多有解作“懼”者。其實，懼當(dāng)為敬的引申義。引申線索為：敬——敬畏——畏懼。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指出“敬、懼義近”[5]，已察覺到了敬、懼之間的關(guān)系。

可見，乾、惕都有心理動詞“敬”義?！肚ぞ湃返慕庾x不應(yīng)忽視這一點。

(二)“厲”為“磨礪”義。見下文第四部分詳述。

三、語法

“乾”、“惕”二字都有“敬”義，已如上述；另外，二者還有相同的語法分布特征。如：

(一)并列結(jié)構(gòu)

乾、惕、虔、敬可構(gòu)成乾惕、虔惕、敬惕、虔敬等多種并列結(jié)構(gòu)。

(11)夤，敬惕也。(《說文解字》夕部)

(12)乾惕無咎，謙尊以光。(《全唐文》卷773《為濮陽公上陳相公狀》)

(13)役文之士，懼禍之不暇，朝夕虔惕，茍無深疵，不敢言瑕。(《全唐文》卷528《信州刺史劉府君集序》)

(二)重疊結(jié)構(gòu)

乾、虔、惕、翼可構(gòu)成乾乾、虔虔、惕惕，乾乾惕惕、乾乾翼翼、虔虔翼翼、翼翼虔虔、翼翼乾乾等多種形式的重疊結(jié)構(gòu)。

(14)圣人用之，英雄為將，夕惕乾乾，其形不偏，樂與身后，勞與身先。(漢·公孫宏《握奇經(jīng)》)

(15)於茲日新，每具齋禱，罔不乾乾惕惕，潛發(fā)明誠。(《全唐文》卷900李惲《大漢英武皇帝新建天龍寺千佛樓碑銘(并序)》)

(16)我皇帝國奢示人以儉，國儉示人以禮，所以兢兢在位，惕惕憂民。(《敦煌變文集新書》卷2《長興四年中興殿應(yīng)圣節(jié)講經(jīng)文》)

(17)紹太宗之英武，稟德宗、順宗之寅畏，乾乾翼翼，若不滿志。(《全唐文》卷512李吉甫《睿智文武皇帝冊文》)

(18)感精啟運，祖我炎歷。璋幣迎郊，虔虔翼翼。(《宋會要輯稿·樂六·郊社·祀樂歌·五方帝》)

(19)敬罔不至。誠罔不宣。寅畏天命。翼翼虔虔。(明·劉基《太師誠意伯劉文成公集·甘露頌》)

(20)絕勾陳，趨北軍，正北辰，然後翼翼乾乾，尊尊親親，立我蒸人。(《全唐文》卷250蘇颋《封東岳朝覲頌(并序)》)

“翼”為職部喻四母，“惕”為錫部透母?！坝魉臍w定”，與透母同為端組；職、錫旁轉(zhuǎn)?？梢?，“翼”“惕”音近，“翼”當(dāng)為“惕”的通假。乾乾惕惕、乾乾翼翼、虔虔翼翼、翼翼虔虔、翼翼乾乾等同為“乾惕”重疊的不同形式。

(三)時間結(jié)構(gòu)

乾、虔，惕可與日、夜、朝、夕等可構(gòu)成如下幾種時間結(jié)構(gòu)。相同的時間結(jié)構(gòu)證明了乾惕同為語義相近、語法相同的一對心理動詞。

1.日乾夕惕；晝乾夕惕、夕惕晝乾。朝夕乾惕、朝夕虔惕；終日乾惕、日夕乾惕、日夜乾惕。

2.終日乾乾、終日虔虔、終朝乾乾、終朝虔虔；夙夜乾乾、夙夜虔虔、終夜乾乾、日夕乾乾、日夜乾乾。

3.終日惕惕；終夜惕惕；晝夕惕惕；蚤夜惕惕；日夜惕惕。

以上1組是并列結(jié)構(gòu)，2組是時間成分修飾“乾乾”，3組是時間成分修飾“惕惕”。其中，“終夜乾乾”、“終日惕惕”說明“乾”可受“夜”修飾，“惕”也可受“日”修飾?？梢?，乾、惕的語法分布是平行的。如：

(21)杜氏大族，其他宜為婦禮者，不翅尹試數(shù)十人，主卑委怡順，奉上撫下，終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禮度，二十余年，人未嘗以絲發(fā)間指為貴驕。(唐·杜牧《樊川文集·唐故岐陽公主墓志銘》)

(22)三以重剛之姿當(dāng)重乾之交，故終日乾乾，法其健也。夕惕若，終夜乾乾也。(清·傅恒《御纂周易述義》)

可見，“乾”“惕”都有并列結(jié)構(gòu)和重疊形式，都可以受“日”、“夜”等時間詞修飾，有相同的語法分布。若以“夕惕若”為讀，則應(yīng)有“夕乾若”這類“時間詞+心理詞+若”的例證，但遍查文獻未得一見。這提示我們，“夕惕若”為讀不成立。我們認(rèn)為，“夕惕”就是與“終日乾乾”相對應(yīng)的“終夕惕惕”的省略形式。詳見下文“修辭”部分。

四、修辭

修辭方面，《乾·九三》運用了省略、重疊、互文、比喻等修辭格。

省略是指“終日乾乾、夕惕”中，“夕”承前省“終”，“惕”承前省重疊，原句當(dāng)為“終日乾乾，終夕惕惕”。乾乾、惕惕的重疊形式，以及“日、夜、夙、夕”等時間詞與“敬”等心理詞連用，在金文和《詩經(jīng)》等早期文獻常見，歷史悠久。

互文即“終日”不僅修飾“乾乾”，還修飾“惕惕”；“終夕”不僅修飾“惕惕”，也修飾“乾乾”(1)最早指出《周易·乾·九三》使用了互文修辭的是趙振興先生，見《周易互文考察》，古漢語研究，1999年第3期。。綜合起來看，是指君子日夜都要保持“乾”和“惕”，即“精誠”“恭敬”“敬畏”，即始終自強不息、勤勉懇切。

比喻即以“終日乾乾夕惕”為本體、“若”為比喻詞、“厲”為喻體，構(gòu)成比喻。如、若都是常見的比喻詞?！皡枴睔v來解作“戒懼”、“恐懼”，皆未中的。當(dāng)從比喻角度入手，解作“磨刀石”。厲，《說文》“旱石也”，即磨刀石，由此引申為磨礪、砥礪、勤勉、懇切等義，并分化為礪、勵等字?！皡枴迸c“切、磋、琢、磨”一樣，都是對石、骨等材質(zhì)加工時不斷重復(fù)的動作。“如/若+動詞”結(jié)構(gòu)典籍常見，“若厲”為語，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詞義相類。在“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厲”用其本義，“泰山若厲”即“泰山(磨礪得)像磨刀石”，比喻時間久遠(yuǎn)。在《乾·九三》中，“厲”以“磨刀、磨礪”義作為喻體，比喻日夜勤勉自強不息的精神。二者有多重的信息對應(yīng)，形成貼切的比喻。其信息結(jié)構(gòu)如表1所示。

表1 《乾·九三》爻辭比喻信息結(jié)構(gòu)示意表

日夜乾惕反復(fù)持續(xù)，勤勉懇切，使得心性精誠，與日夜磨礪反復(fù)持續(xù)，使得刀具銳利，兩者之間的比喻特性顯而易見?？梢姡选敖K日乾乾夕惕”比作“厲”，本體和喻體的信息結(jié)構(gòu)是吻合的，比喻是成立的。厲從“磨刀石”義引申分化出礪、勵等字。

自西周以降，金文、《周易》《尚書》《詩經(jīng)》等文獻中，“虔、惕、敬、祗”等與“勤”、“夙夜”連用、或與“若厲”連用構(gòu)成比喻，可謂慣例。如：

(23)敬夙夜用事，勿廢朕命。(西中后段2836大克鼎)

(24)敬乃夙夜，用屏朕身。(逆鐘，《集成》1.63)

(25)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無疆之休，亦無疆惟恤，負(fù)荷斯重，祗勤若厲，永懷嗣訓(xùn)，當(dāng)副君臨?！度莆摹肪?3憲宗《贈吳少誠司徒冊文》

(26)日慎一日，問安以慶於三朝；為子為臣，順色靡遑於五讓：虔共若厲，寢興是祇。賴遐邇宅心，戎夷內(nèi)面，奠淳風(fēng)於寬大，思致俗於仁壽。(《全唐文》卷253蘇颋《睿宗受禪制》)

(27)吾奉先朝之顧言。保嗣圣之鴻業(yè)。間臨便殿。同訪遠(yuǎn)謀。乃至寤寐不遑。旰宵若厲。(《宋大詔令集》卷第13《皇太后一》)

(28)若厲之誠，既夙宵而增惕；紹至之右，期區(qū)夏以膺常。(《宋真宗御制玉京集》)

(29)虔伸若厲之心，用佇來同之應(yīng)。(《宋真宗御制玉京集》)

祗《爾雅》“敬也”，“虔共若厲”之“共”即“恭”?？梢?，“祗勤若厲”“虔共若厲”與“乾惕若厲”在意義、結(jié)構(gòu)和自強不息的精神上都是一脈相承。至此，我們可以把《乾·九三》分析如下：

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若厲，無咎。

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若厲/無咎

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若厲

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

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

“若厲”前承“日乾、夕惕”，后接“無咎”，可謂前后連貫，怡然理順。

以上從字義、語法和修辭方面論證，《乾·九三》原型當(dāng)為“君子終日乾乾、終夕惕惕，若厲，無咎”，當(dāng)以“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為讀，直譯為“君子日夜虔敬，如同磨礪一般，則無災(zāi)咎”，意思是“君子應(yīng)當(dāng)日日夜夜保持虔誠莊敬的心境，如同磨礪一般，念茲在茲，惟精惟一，持續(xù)地保持這種狀態(tài)，就可以沒有任何過錯和災(zāi)禍”。

五、義理

義理方面還有以下四點可以支持我們對《乾·九三》的斷句和解讀。

(一)《周易·乾·九三》和乾卦的一致性

乾卦象辭“君子自強不息”，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日夜虔誠莊敬、勤勉懇切的精神正是自強不息的具體表現(xiàn)。自強不息，不僅有剛健奮進的外在表現(xiàn)，還有“虔、敬”的內(nèi)在品質(zhì)?！肚ぞ湃坟侈o前賢大多以“夕惕若”為讀并解作“晚上戒懼”或“晚上休息”。顯然，“晚上戒懼”或“晚上休息”義與乾卦卦義“自強不息”不相符合，也與儒家的核心思想不相符合?！熬犹故幨幮∪顺Ｆ萜荨?，以乾卦地位之尊來提醒君子晚上要戒懼，并不具備普遍性；教導(dǎo)人們晚上要休息，似乎多此一舉。而誠敬、慎獨、“念茲在茲”、日夜保持乾惕之心，實為君子心性修養(yǎng)之要務(wù)，轉(zhuǎn)凡成圣之圭臬。儒釋道各家在這一點上都是相通的。由此可見，《周易》作為中華文化的理論淵藪，實有根據(jù)。

(二)《周易·乾·九三》和早期文獻的一致性

自西周金文直到《周易》同時期的文獻中，虔、祇、敬、誠、匪解(懈)等心理詞常與夙夜等時間詞連用。如：

(30)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嚴(yán)祗敬六德，亮采有邦。(《尚書·皋陶謨》)

(31)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詩經(jīng)·大雅·烝民》)

(32)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詩經(jīng)·大雅·韓奕》)

(33)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詩經(jīng)·周頌·昊天有成命》)

(34)夙夕勿廢朕命。(恒簋蓋，《集成》8.4199)

(35)敬乃夙夜，用屏朕身。(逆鐘，《集成》1.63)

(36)余夙夕虔敬朕祀。(秦公鎛，《集成》1.269)

可見，早期金文文獻常有勤勉懇切、勇猛精進的告誡，而“隨機而作、適時休息”的時變思想則未得見。于省吾指出“經(jīng)傳及金文凡言夙夜，皆寓早夜勤慎之意?！盵6]秦倞指出：“這些自西周早期(效尊)以至于戰(zhàn)國初期(越王者旨意于賜鐘)的銘文跟同時代的《詩》《書》《易》一樣，都表達(dá)了日夜虔敬如一的思想。”“這種勤勉之德在西周已經(jīng)很受重視”[7]。陳英杰指出：“金文中有兩種‘用事’，都要求恭敬、勤勉?！盵8]上述例子與《周易》乾卦日乾夕惕、自強不息的精神完全一致。若《周易·乾·九三》爻辭“夕惕若”為讀并解作“晚上戒懼”或“晚上休息”，則與早期文獻精神并不一致。

(三)《周易·乾·九三》和儒家主體思想的一致性

乾、惕、虔、敬為一組近義詞，都有“誠”義素。而“誠”為儒家思想體系中的奠基性觀念，《大學(xué)》、《中庸》等儒家代表作有明確論斷，如：

(37)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中庸·第20章》)

(38)自誠明，謂之性。(《中庸·第21章》)

(39)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第21章》)

(40)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不過曰誠而已。(朱熹《中庸章句》)

(41)誠即太極，即乾元……曰道，曰善，曰易，曰性命，皆誠之異名耳。(孫奇逢《日譜》卷21)

由此可見《乾·九三》辭和儒家思想一脈相承。若《周易·乾·九三》爻辭“夕惕若”為讀并解作“晚上戒懼”或“晚上休息”，則與儒家主體思想并不一致。

(四)《周易·乾·九三》與歷史背景的一致性

《周易》古經(jīng)成書時期，社會矛盾尖銳，作者充滿危機感，并在經(jīng)文中有所表現(xiàn)。乾卦卦辭告誡君子仿效“天”而“自強不息”，《乾·九三》辭與此一致，勸諫告誡的正是“敬于道”，而非“畏于?！?。道，即天道、王道、民心。無道是因，是本，危厲是果，是末。無道則危，有道則安，亙古之理也。因此，《乾·九三》“日夜虔誠精誠不懈”之解可謂中的，而“白天精進晚上休息(或恐懼)”則未及義。

(五)《周易·乾·九三》與卦形爻位的一致性

乾卦九三，處下卦之極、上卦之下，非二非五，其位不中。而“日乾夕惕”，則可保無虞。整夜恐懼于事無補，整夜休息則失之放逸，皆非良好狀態(tài)。恐懼、休息皆非“惕”字正解。而誠敬，則是君子當(dāng)念茲在茲努力致之的最佳狀態(tài)。

六、余論

《乾·九三》帛書《周易》作“君子冬日健鍵夕沂若厲無咎”，廖名春先生以“夕沂若”為讀，認(rèn)為“沂”通“析”、“析”由“解除”義引申出“休息”義，“析”與“錫”語音相通，而“錫”與“惕”諧聲偏旁相同，因此“惕”為休息義。[9]今按若帛書“夕沂若”為讀、“沂”休息義成立，則本文“夕惕，若厲”為讀不成立。我們認(rèn)為，廖先生“沂——析——解除——休息——錫——惕”論證“惕”有“休息”義貌似環(huán)環(huán)相扣，實則處處危險。一環(huán)斷裂，全盤皆廢。沂(疑母微部)為見組，惕(透母錫部)為端組。見端二系關(guān)系密切，微、錫通轉(zhuǎn)。沂、惕二字上古音近，具備通假條件。沂即惕的通假，當(dāng)取《說文解字》“惕，敬也”義，直截了當(dāng)。不必解作“休息”，迂曲牽強。

后人誤釋《乾·九三》與《易傳》和韻律重組有關(guān)?！兑讉鳌贰爸林林?，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按照《易傳》容易把“惕”字理解為休息、戒備、恐懼。但是，《周易》古經(jīng)與《易傳》的產(chǎn)生相差數(shù)百年，孔子作《易傳》必定根據(jù)自己閱歷而有所發(fā)揮，未必是《周易》古經(jīng)原義。從韻律方面來說，如上所述，《乾·九三》爻辭斷句當(dāng)為：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但是，在口耳相傳中，必定按照[2+2]的韻律模式重組，“夕惕”和“若厲”連讀，形成以下斷句：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重組固化對語義理解和句法分析產(chǎn)生干擾，“夕惕若厲”被當(dāng)作與“終日乾乾”平行的語法單位和韻律單位。其實，“夕惕若厲”只是一個韻律單位，而非語法單位。有的重組，比如“欲飲琵琶馬上催”中的“欲飲琵琶”，這個韻律單位顯然語義不搭配，讀者不會把它當(dāng)作動賓結(jié)構(gòu)的語法單位。而“夕惕若厲”因其文辭古奧，容易當(dāng)作一個語法單位看待。非語法單位而當(dāng)作語法單位，無怪乎方枘圓鑿，歧見紛出。當(dāng)然，對“習(xí)非成是”并具備了固定意義的短語，詞典應(yīng)給予一定的地位，此當(dāng)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