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作者和編者,此間總有點酸溜溜。
有個作家說:作者和編者的關(guān)系大多是“一夜情”,書出版了,版稅或者稿費拿到了,從此兩廂再無瓜葛。那么,有沒有作者讓編者“包養(yǎng)”呢?有,那些版稅拿到10%以上的據(jù)說都是,他們不是名家便是暢銷書寫手。
然而,不管“包養(yǎng)”時間多長,進洞房的幾乎沒有。
1992年我寫了一本2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原來我給書起的名字叫《無魂航線》,正式出版時編者幫我改了,叫《一個吧女和七個水手》。老天爺!我立刻打電話給編者。編者說: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啦……
過了幾個月,長篇小說的稿費寄來了,一看,6000元都不到。我想,寫了整整一年半啊,光稿紙就抄了700多張,非常厚的一疊,怎么就值這么點稿費?
一個星期后正好有機會到北京出差,我便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去,找到編者后我問:給《一個吧女和七個水手》的稿費是不是算錯了?麻煩你到財務(wù)科去查一下。
編者問:稿費給了您多少?
我回答:6000塊都不到。
編者默算一陣,說:是這樣的童先生,巴老在我們這里出全集,每一千個字的稿費是30元。我們給您的稿費是每一千字27元。您覺得您一千個字拿多少稿費比較合適?
哦喲喲,他不直接說“巴老只有30元,你他媽的想拿多少”,而要我自己估量拿多少“比較合適”。我立刻落荒而逃:合適合適,再見再見!
有人說作家是偉大而低賤,我屬于那種“而低賤”的。
作者和編者是可能成為好朋友的,徐志摩提攜過沈從文,茅盾提攜過姚雪垠,周作人提攜過郁達夫……
然而,一旦作者面對那些既是編者又是作者的“兩棲客”,關(guān)系就有些微妙。這些編者給作者開稿費的時候,都想著壓低壓低再壓低,理由是節(jié)約出版成本??墒钱斔麄儞Q了一個面孔自己領(lǐng)取稿費的時候,又盡量想著抬高抬高再抬高。他們從來不設(shè)身處地,從來不換位思考。就像擠公交車,車上的人希望下面的人不要再往上擠了,里面滿了;下面的人拼命叫:往里頭統(tǒng)一統(tǒng)啊,上班要遲到了!
2001年,我在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紀實類的書,書名叫《女囚》,印了8000冊,稿費也不算少。上個星期天,《女囚》的責任編輯邢愛光打電話找我:童先生,你剛才是不是打電話給我了?你是不是已經(jīng)到長春了?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我說:沒有啊老邢,我在上海和朋友一起吃老普洱茶呢。
他說:剛才有個童孟侯打手機給我,說他已經(jīng)到長春了,要來看看我,可是一下飛機皮夾子就被小偷給掏走了,現(xiàn)在他困在……
我立刻打斷說:老邢啊,全中國叫童孟侯的只有我一個。我們倆是見過面的,您是認識我的,我的手機號碼沒變過。如果我到長春的話,一定會用這個手機號碼給你打的。我的皮夾子用了十多年了,現(xiàn)在還在我上衣口袋里……
打完電話我真是滿心欣慰:過去沒什么人關(guān)懷編者和作者,現(xiàn)在有人不但宏觀上關(guān)心,而且細致入微地關(guān)心作者和編者的皮夾子、信用卡、匯款單、賬號什么的了。更令人感動的是:這些人至多初中畢業(yè),卻對某些“技術(shù)”滾瓜爛熟。
某一天夜里,就在我們熟睡的時候,社會呼的一聲飛速掠過,跑到我夢鄉(xiāng)的前頭去了。東方拂曉之時,誰都不曾料到:編者和作者和諧起來,甚至連小糾葛都沒有了——以前作者點頭哈腰聽編者的,現(xiàn)在是編者站到一邊聽作者的。為什么?只要愿意帶資出書,只要買下書號,似乎沒有出不了的書。
于是,沒寫過文章的阿芳媽媽說:我想寫一本《阿芳育兒經(jīng)》,寫寫我怎么把囡囡養(yǎng)大的。
編者笑著說:那就寫吧,寫完幫您印出來,印一千冊夠了嗎?
沒念過什么書的電焊工張老頭說:我想出版一本《張家墳地來由》,行不行???
編者說:沒問題,您家的老祖宗,您愛怎么寫就怎么寫。
時代不同啦,當編者的再沒有過去那么辛苦了,他們稍微翻一翻來稿(當然也要翻一翻財務(wù)入賬的賬單),沒有反社會內(nèi)容,沒有牽涉宗教問題……就直接送印刷廠。
讀者一定覺得如上所說真的讓復(fù)雜的事變簡單了。不不,當下還有更簡單的。
90后的小李天天半夜寫微博,寫多了連自己都記不住,他很想把自己那些“特別精彩”的微博編成一本書。那么,小李是不是把他所有微博“條頭糕”都抄下來,謄寫好?是不是把它們都打印出來,然后到出版社找編者?不不,此刻的編者和作者,編者一方已經(jīng)刪除出局!博主小李只要找到“時光機”和“出書吧”,告訴它微博賬號,頓時,電子出版軟件就會自動搜索瀏覽小李寫過的所有微博,然后自動編成一本圖文并茂的《李sir博言博語》。
出版周期是多少?兩個月?半年?不不,一分鐘,滴答滴答一分鐘,眼睛眨幾下就出版了!
那么自己出版的費用是多少?2萬元還是3萬元人民幣?不不,10塊錢就夠了,吃一碗排骨面的錢。
作者和編者有了嶄新的關(guān)系。過去出一本書千難萬難,編者高高在上?,F(xiàn)在要想寫一本書,分分秒秒的事。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曾經(jīng)有調(diào)查機構(gòu)對中國老百姓進行廣泛調(diào)查:請問,你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比較集中的回答有5條,其中一條是:最想寫一本書。
現(xiàn)在,不用想了,誰都可以做一個完整的寫書夢,誰都可以做作家!
此文正在收尾,有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一個利好消息:2013年的年底,國家版權(quán)局發(fā)布了《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公開征求意見》,意見說1999年舊版標準是一千個字30元到100元,現(xiàn)在擬調(diào)整為一千個字100元到500元。
啊!我剛想跳起來做一次歡呼雀躍,剎那間又懊悔起來:早知道,我的《一個吧女和七個水手》應(yīng)該拿到今年出版,我的稿費就能拿到115000元,11萬哪!憑良心說,我真是太喜歡稿費了。
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寫一本書是可以吃一輩子的。比如楊沫寫了《青春之歌》,稿費用都用不完。這叫“一本書主義”。我們辦公室有個詩人叫姜浪萍,他曾經(jīng)告訴我,1960年他發(fā)表了四首詩,結(jié)果,把四首短詩的稿費做了一套全毛新華呢中山裝,加買一雙“博步”的全牛皮皮鞋,錢還有余。
不久的將來,雖然不能“一本書主義”,發(fā)表一本長篇小說,或許可以到歐洲旅游個五六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