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興祖
一
當下中國的權力腐敗現(xiàn)象,我曾用十六個字來描述:久治不愈,居高不下,形勢嚴峻,后果嚴重。所謂“形勢嚴峻”,高層也十分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比如,將五年反腐目標僅定在“遏制蔓延勢頭”;又如,提出“先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所謂“后果嚴重”,在我看來,腐敗若不能得到有效遏制,既會動搖執(zhí)政黨和政府的合法性基礎,還會惡化整個社會風氣,也會使一些本來不錯的掌權者墮入深淵。
長期以來,本人一直在思索:腐敗怎么會走到這一步?恕我直言:反腐的決心下晚了。改革開放、搞活經濟伊始,腐敗現(xiàn)象日漸露頭,盡管反復強調過“一手抓改革,一手抓法制。兩手都要硬”。但實踐中,有人借助某些理論,說“一定程度的腐敗是經濟發(fā)展的潤滑劑”,有人擔心反腐會束縛改革的手腳;有人因利益勾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袒護;有人怯于人脈關系、人情面子,姑息養(yǎng)奸??傊?989年5月鄧小平所批評的那樣,“腐敗的事情,一抓就能抓到重要的案件,就是我們往往下不了手”[1]。“下不了手”,即是下不了決心,腐敗就沒能被遏制在萌芽狀態(tài),于是,一發(fā)而不可收。
1989年那陣政治風波使我們驚醒:“要聚精會神地抓黨的建設,這個黨該抓了,不抓不行了”[2],“要扎扎實實做幾件事情,體現(xiàn)出我們是真正反對腐敗,不是假的……一定要取信于民”[3]。問題是,雖然開始下決心,但正如有些群眾所言,腐敗已經到了“成系統(tǒng)(陳希同)”,殺雞儆不了猴,殺猴也儆不了雞,“貪官的出生率大大勝過貪官的死亡率”,積重難返!我的判斷是:決心下晚了!沒有像當年一開國就及時“下得了手”,殺他兩個大貪官,震懾力立現(xiàn)。
“積重難返”,“返”的難度相當大。但是,為了黨和國家長治久安,為了民族復興、人民幸福,“積重難返”也得“返”!事實上,所謂“積重難返”,畢竟還不等于絕對不能“返”。關鍵看,能否把反腐決心下到底,能否有足夠的智慧與有效的舉措。我在香港考察過廉政公署。40年前,香港也曾腐敗到無以復加之地步,民眾信心幾近失盡。為使“香港”不至于墮為“臭港”,最高層被“逼上梁山”,痛下決心,建立廉署,反腐肅貪,終告化險為夷,絕處逢生,積重而返。這是個例證。
讓人欣慰的是,中共十八大后,新一屆黨中央明顯將決心下到了底,強力反腐,持續(xù)肅貪,所向披靡,令官員“不敢貪”的威懾力大大增強。但總體而言還處在治標階段。如何標本兼治,治本為主,盡力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達至“不愿貪”、“不能貪”的境界,是個更為根本更為艱難的課題。通常的答案是: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這是對的。但本人還有進一步的思考。
二
第一,把什么關進籠子?所謂“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無非意味著用制度管住權力。問題是,僅僅管住權力,夠嗎?不夠。原因在于,權力固然具有誘惑力,但僅其本身是不可能構成腐敗的。只有人,尤其是掌權的人,經不住誘惑,放縱貪欲,才會用貪欲驅動公權以私用,導致權力腐?。「叛灾贺澯?公權=腐敗。或曰:權力腐敗的實質是掌權者腐敗。故而,本人主張,應當更加全面更加直截了當?shù)貜娬{“把權力與掌權者關進制度的籠子”,也就是強調用制度管住人與權,重點是管住人,掌權的人,使之不能放縱貪欲,不能讓貪欲與公權勾連,不能用貪欲之手驅動公權以私用。“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边@樣,權力腐敗便不易滋生。
第二,用關鍵的管用的制度構筑籠子。制度的籠子要真正管得住人與權,必須要求構筑籠子的材料即制度是嚴密的、剛性的。不嚴密,無異于“牛欄關貓”;欠剛性,便只是“彈性籠子”。因此,有了制度籠子,仍需經常診斷制度,發(fā)現(xiàn)其漏洞、弊病,及時對癥下藥,以保證其嚴密、剛性。香港廉署“預防貪污處”的功能正是如此,我稱之為“制度醫(yī)生/醫(yī)院”,我們可以借鑒。還需要重視的是,用以構筑籠子的制度不在多,而在于選取那些關鍵的、管用的制度。比如,許多國家與地區(qū)的實踐已經證明,官員財產公開制度對于反腐敗是關鍵的、管用的。我們反腐倡廉的制度不算少,包括實行已久的財產(內部)“申報”制度等,恰恰千呼萬喚不見這一關鍵的、管用的財產公開制度。黨和政府必須頂住“特赦貪腐”、“新老有別”的論調,兌現(xiàn)“零容忍”、“無特權”的諾言,毫不猶豫地盡快在“申報”基礎上推出官員財產向全社會公開的制度。與此相配套,應推行現(xiàn)金限流制度,使人無法藏匿巨額的現(xiàn)金而逃避申報與公開;還應嚴格網(wǎng)絡流通制度,使任何資金的動向在網(wǎng)上留下痕跡,以便審查。
第三,科學配置權力的制度更應得到重視。構筑制度的籠子,當然要發(fā)揮制度對于權力以及掌權者的有效監(jiān)督功能。不過,監(jiān)督的有效性必須以權力配置的科學性為前提。我們應當重視健全監(jiān)督制度,但本人認為,更應當重視的是科學配置權力的制度。因為,沒有科學的權力配置,就不會有有效的監(jiān)督。進而言之,缺失科學配置的權力往往容易走向過分集中,而掌握了過分集中的權力,公權私用的機會就愈多、可能性就愈大。一些地方黨政一把手紛紛落馬、國家發(fā)改委官員接連倒地,蓋出于此因。
如果說,當年鄧小平等提出政治體制改革,力主改變權力過分集中的不合理配置,實現(xiàn)集權與分權的適度與均衡,更側重于吸取“文革”教訓,避免因過分集權而阻斷決策民主化、導致決策重大失誤。那么,在今天看來,克服權力過分集中、實現(xiàn)權力科學配置的價值還在于以釜底抽薪的手段減少權力腐敗。
有觀點認為,權大不要緊,只要有監(jiān)督。請問,當權力過分集中于被監(jiān)督者時,監(jiān)督者還能擁有多大的監(jiān)督權?當監(jiān)督者權力明顯小于、弱于被監(jiān)督者權力時,“雞蛋”能有效監(jiān)督“石頭”嗎?當紀委書記的烏紗帽掌握在同級黨委手中時,他能有效監(jiān)督同級黨委成員尤其是主要領導人嗎?人們注意到,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強調“規(guī)范各級黨政主要領導干部職責權限,科學配置黨政部門及內設機構權力和職能……加強和改進對主要領導干部行使權力的制約和監(jiān)督”,以及提出“改革黨的紀律檢查體制”等,明顯含有以科學配置權力達至強化有效監(jiān)督的意蘊,是十分正確的。不過,這些“意蘊”都需要通過深化政治體制改革,通過制度創(chuàng)新,方能成為構筑籠子的制度材料。
第四,“法內制度”更具有剛性。凡稱得上“制度”,總該有一定的約束力。但“法內制度”由國家力量作后盾,誰違反了,得由國家力量加以追究與懲處,其約束力較“法外制度”更具剛性。當年的鄧小平,今天的習總書記均提到“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4]??梢?,光“制度化”還不夠,其或許只是法外制度,還須“法律化”,以法律規(guī)定制度,即法內制度,這有利于提升制度的剛性。據(jù)此,編織籠子的制度材料更應是法律、法制、法內制度。換言之,應把權力與掌權者關進法律/法制的籠子,依法治腐。在全黨全國既高度重視反腐敗,又高度重視“法治中國”建設(十八屆四中全會是一大標志)的大背景下,制定一部具有權威性、可操作性的《反腐敗法》(或《預防與懲治腐敗法》),不僅勢在必行,而且正逢其時。
三
第五,也應重視“軟文化”的功能。把權力與掌權者關進制度/法制的籠子,基于對權力誘惑力的警惕,更基于對掌權者貪欲的防備與外律。人非天使,都難免存有不同程度的貪欲,這是人類在進化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獸性”所致。承認這一點,才會重視對貪欲嚴加防備與外律,對權力與掌權者嚴加制約與監(jiān)督。不過,經過長期進化了的人類畢竟有別于野獸,畢竟是“有理性的動物”。因此,除了需把掌權者關進籠子外,也需通過文化教育以啟發(fā)其理性,激活其內律。否定文化的功能,如同否定法制的功能一樣,都是片面的。
如果說,近代西方從“性惡論”出發(fā),過于相信“以權力制約權力”、“把掌權者關進籠子”,那么,現(xiàn)代西方也開始重視文化的教化功能。比如,英國治下建立的香港廉署就設有三個主要的機構:除了“執(zhí)行處”(查辦貪案)、“防止貪污處”(診治制度)外,還有一個“社區(qū)關系處”,其功能主要是向社會尤其是學校開展廉政文化宣教,讓人們認清貪腐的危害,爭取公民對反腐肅貪的支持。他們有這樣的邏輯:今天的大學生可能就是明天的公務員,今天的中學生可能就是明天的大學生,而今天的小學生則是明天的中學生。他們將不同形式的廉政文化宣教活動送到大學、中學、小學,乃至幼稚園,希冀從娃娃開始對青少年注入廉政文化的因子,從而讓未來的公務員有較好的內律能力、廉政素養(yǎng),同時也可在全社會營造反腐倡廉的氛圍。
看來,反腐倡廉,離開法制,或離開文化,萬萬不能;只靠法制,或只靠文化,也萬萬不能。香港廉署這種“法制”+“文化”的反腐倡廉思路,令官員怯于外律(外力)“不敢貪”、“不能貪”,更能讓官員依靠自律而“不想貪”,有利于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達至反腐治本的功效,顯然值得內地重視與借鑒。
第六,“軟文化”的自身優(yōu)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廉政文化”?國內外學界對于“文化”的概念有著不同理解。或認為,文化是指人類在物質、精神等領域內所創(chuàng)造的各類成果之總和;或認為,文化僅指人類在精神領域內所創(chuàng)造的各類成果之總和。人們通常所說的“廉政文化”,大多側重于精神形態(tài),主要指廉潔從政的觀念、意識、理念、價值取向等。作為精神形態(tài)的廉政文化,是反腐倡廉的“軟規(guī)范”、“軟力量”、“軟約束” (故稱“軟文化”),它不像法律、制度那樣,具有“硬規(guī)范”、“硬力量”、“硬約束”的剛性(故稱“硬法制”)。但是,軟文化有其自身優(yōu)勢,即通過“潤物細無聲”的滲透力、影響力,往往能內化于人之心靈,更具深層性;往往能營造社會氛圍,更具廣泛性;往往能積淀為民族意識,更具恒久性。國人心中至今留有包拯、海瑞、于成龍等“清官”記憶,華夏大地至今回蕩著“清正廉明”、“公生明、廉生威”的余音,足見中華文明史上具有深層、廣泛、恒久優(yōu)勢的廉政文化傳統(tǒng)之所在。
第七,建設四個“廉政文化圈”。近年來,國內除香港外的一些地區(qū)在推進法制建設、強化監(jiān)督力度之同時,也重視探索與創(chuàng)新廉政文化建設,創(chuàng)造與積累了一些初步經驗。如,廉政價值觀與理念創(chuàng)新相結合;正面教育與反面警示相結合;強化重點與推向全面相結合;推動實施與監(jiān)督檢查相結合。就上海而言,依我觀察,廉政文化建設實際上已形成三個“圈”,即:官員自文化圈、官場中文化圈、社會大文化圈。三個“文化圈”均值得重視,官員、官場兩個圈的必要性自不待言,而社會大文化圈的建設,一可形成反腐倡廉的社會氛圍,以削減權力腐敗的社會土壤;二可激發(fā)對腐敗“零容忍”的社會心理,以及對反腐倡廉的社會信心,爭取公眾積極監(jiān)督官員,敢于舉報貪污,大力支持肅貪反腐。
不過,本人以為,還需增加第四個“圈”,即對領導干部的“貼身人員”(如家屬、秘書、駕駛員等)也應經常開展具有針對性、多樣性、實效性的廉政文化專題教育,以便在官員身邊營造一個良好的廉政小環(huán)境。諸多案例證明,在權力腐敗與反腐倡廉方面,領導干部與“貼身人員”的互相影響效應,無論是正面的抑或是反面的,均不可忽視。因此,有必要將三個“圈”發(fā)展成為四個“圈”:官員自(廉政)文化圈—“貼身”?。┪幕Α賵鲋校┪幕Α鐣螅┪幕?。
第八,重視官員的不良心理因素。廉政文化建設,還應當重視官員的心理問題,引導其增強自我心理調適的能力。不少貪官在獄中往往悔稱自己“法制觀念不強”。其實,一些案例表明,有的領導干部對于明顯違法的受賄現(xiàn)象未必真是“法盲”。他們之所以敢于以身試法,陷入腐敗深淵,除了世界觀、人生觀、權力觀等出了問題外,還與他們不良的心理因素有關。例如,“攀比”心理。一些官員習慣于在收入或生活條件方面與他人作比較,不是與一般群眾比,更不是與貧困階層比,而是喜歡與老板、富人攀比。結果是頓覺“吃虧”、“不滿足”,心理失衡。這就讓某些瞄準官員權力的別有用心者趁虛而入,行賄成功。又如,“僥幸”心理。一些官員初次受賄時,心里是緊張的害怕的,擔心一俟敗露會釀成大禍。但是,這種“緊張”往往會被“僥幸”心理所取代,以為行賄者不敢泄露,家里人不會外傳,自己必定守口如瓶。于是,心安理得,若無其事,一切恢復如常,忘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古訓。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收受贓款的“膽量”。此外,還有“法不責眾”心理、“麻木”心理、“破罐破摔”心理等。
看來,如何矯正與調適官員的不良心理,各地廉政文化建設中應當作一些探索與創(chuàng)新。其實,心理問題本屬精神形態(tài)的文化范疇。
第九,文化法制化、法制文化化。反腐治本需要硬法制與軟文化,并不僅僅是指在平行意義上雙管齊下,將“外筑制度籠子”、“內注文化因子”兩種功能相加。還應當重視二者之間的交叉融合關系。也就是說:文化法制化、法制文化化。
所謂“文化法制化”,意即將屬于廉政文化的某些“軟規(guī)范”上升為法制,由“軟”轉化為“硬”。比如,美國1978年制定的、后經兩度修改補充的《政府道德法》,將原本應由官員自覺遵循的一些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用立法的方式加以硬性規(guī)定,并由國家力量保障其推行。所謂“法制文化化”,意即增強官員及公眾對法制的認同與敬畏之心,逐漸使外在的法制亦內化為一種文化,一種法制文化。任何法律、制度,如果缺失官員及公眾的認同與敬畏,都有可能被“鉆空子”、“打擦邊球”,還有就是“看到黃燈搶著走,看到紅燈繞著走”。這樣,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就起不到法制的規(guī)范作用,甚至會降低法制的權威性,也會給社會帶來某些混亂,或者,會大大加大執(zhí)法、司法的成本,同時,又阻滯官員與公眾守法意識的提升。而文化法制化、法制文化化,才會在最大程度上使硬法制與軟文化相濟,以收反腐治本的成效。
參考文獻:
[1][2][3]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97、314、297.
[4]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146;習近平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