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我最初關注、學習王國維的文學研究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從開始全面閱讀王國維的著作并展開系列研究,至今也已整整十年。這十年中,我在反復研讀王國維著述及相關學術史的基礎上,撰寫了數(shù)十篇論文,其中在《文學評論》發(fā)表兩篇,在《文學遺產》發(fā)表四篇,其他多散見于《復旦學報》、《文史哲》、《社會科學戰(zhàn)線》等刊物。在中華書局出版了《人間詞話疏證》以及兩種評注本《人間詞話》。2011年,我申報的《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獲得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立項,70多萬字的項目成果也將在明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十年辛苦不尋常,治學之艱辛當然不言而喻,但其中“發(fā)現(xiàn)”的快樂其實也時相伴隨,這才是支撐我走過十年光陰的主要動力所在。
老實說,“著書”并不是我的最初目的。我研究的所有論題都是在讀書中“讀”出來,我只是在不斷的讀書中不斷地發(fā)現(xiàn)問題,由此而嘗試著去解決我遇到的問題,這樣才有了我的一篇篇文章。而且,因為我對王國維的論著讀得多,也讀得細,所以往往在寫一篇文章的時候,另一篇文章也在頭腦中慢慢構思了,最多的時候同時寫著三篇有關王國維的論文,這樣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一篇連著一篇,就有點“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感覺。積若干年后,成果的數(shù)量才漸漸可觀。所以,我對王國維及其詞學的研究應該是從“無心插柳”開始的。當然,后來就有意識地規(guī)劃研究格局了。
我堅守的研究原則是:盡量拓展他人未曾關注的領域,或者他人雖有研究但我有新的文獻、新的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文章我才會寫。我不會刻意追求研究格局的宏大而填充毫無發(fā)明的東西。即使是一些重要的問題,如果沒有新材料或新觀點,我也無意去寫,低層次的重復,不僅浪費自己的生命,也浪費讀者的生命。所以我的《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雖然堪稱篇制可觀,但并非我一開始就建立了宏觀甚至壯闊的研究體系,然后逐個完善,封頂而成,而是在一個一個專題研究的基礎上匯合而成。書中各章節(jié)一般都是先以單篇論文的方式在期刊上發(fā)表,接受學術界的批評,然后再調整體系格局,整合為專著。
事實上,就是這樣耗費了十年心力的著作,我也覺得基本上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限于時間和學力,不少擬進行的專題未及撰成;已經撰寫的,也時有惕若之心。我深知自己讀書雖勤,但研究與撰述“興會神到”的時候實在不多,倒是“含筆腐毫”的狀態(tài)更為常見。在這種情況下,要完全達到自己預想的要求,真是遙遙無期。所以,遇到合適的出版機會,就把這些初具條貫的文章圍繞著中心先行整合起來。也許早一點將拙著梓行于世以接受同道學者的審正,比簡單的藏拙要更有意義。
我的王國維研究主要是從三個維度展開的:其一是王國維詞學的本體研究;其二是王國維詞學的學術史研究;其三是王國維的學緣研究。這三個維度從我的研究進程上來說,大致是前后相承的,當然也有一定的交叉,如學術史研究與詞學本體研究就幾乎是同時在進行,學緣研究則稍微滯后一點。即便是某一部分的研究,其研究思路與規(guī)劃也是在研究過程中才逐漸明晰的。如關于王國維詞學的本體研究,我也是在不斷地思索中,才逐漸有所感悟,并漸成體系。我第一篇關于王國維的研究文章是考量“三種境界”說的原始語境及其為王國維引申后的意義指向。因為我在上“中國文學批評史”課時,曾有學生問到這一問題,我一時竟然無法予以精準的回答,這使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是看似知名度高其實透明度低的。后來又注意到王國維《人間詞話》有手稿本、《國粹學報》本、《盛京時報》本的不同,三本對勘,能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譬如,手稿中前30則基本上是在傳統(tǒng)詩話、詞話的基礎上進行引申、點評,真正談到境界說是從第31則開始的,則“境界說”并非在王國維寫作之前就考慮成熟,而是在邊寫作、邊思考、邊調整中慢慢形成的。王國維從手稿中選擇若干則準備發(fā)表前,也很是躊躇。在第一次選擇條目時,“境界說”仍未從其理論體系中凸顯出來,直到第三次圈定條目時,“境界說”才從不同的地方匯集起來,并置于詞話的前面。這些都很能說明問題。而王國維1915年在《盛京時報》發(fā)表31則本《人間詞話》時,不僅縮減了論詞條目,而且調整了理論指向。在《國粹學報》本中帶有西學話語的條目,基本上被刪除,而論曲的條目不減反增,這說明王國維更注重詩詞曲的文體流變,也帶著一種明顯的“去西方化”傾向。我知道我的后一點說法比較冒險,因為《人間詞話》一向被視為是中西美學思想結合的產物,我抽掉了——起碼是減弱了西學的影響力,一定會遭受質疑。因為連錢鐘書都說過《人間詞話》“時時流露西學義諦”的話。但我考察《人間詞話》的版本變化,得出的結論就是如此。我在中華書局版《人間詞話疏證》中曾撰有長篇緒論,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把手稿的所有理論出處(包括明引與暗用)全部整理出來,其結論是確鑿的:中國古典詩學才是其詞學的主要源頭,西學只是以話語的方式點綴其中、佐證其說而已。
王國維1903年才開始接觸康德哲學,而此前兩年都沉潛在中國古代哲學美學之中。當王國維在中西哲學美學中盤桓了數(shù)年之后,他已然發(fā)現(xiàn)中西之間主要是言說方式的不同,至其根本底蘊原本可以相通,而其覺得西學中凡是“窒礙”難解的地方,也大都是有問題的——這種感覺也直接導致了王國維對西方哲學的最終放棄。所以王國維其實是停留在中西哲學美學的會通處、契合處,錢鐘書在《人間詞話》中所發(fā)現(xiàn)的“西學義諦”其實也完全可以在“中學”中找到清晰的蹤跡。所以我堅持認為,王國維中西會通的基石是穩(wěn)健地扎根在中國古典哲學美學之中的。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就是,王國維早年雖然穿著西學的鞋子,但在思想上其實是行走在中國的大地上。在這方面,我覺得不是我要把這樣的想法強加在王國維身上,王國維自己的認識就已經是十分清楚的了,只是學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而已。1914年,王國維在日本京都致信沈曾植就說:“往者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學,虛往實歸,殆無此語。然因此頗知西人數(shù)千年思索之結果,與我國三千年前圣賢所說大略相同,由是掃除空想,求諸平實。”王國維耗費了十年心力的西學研究終究還是落在了中國圣賢之“平實”上了,其以中國圣賢之思想學術為本位、為底蘊的意識乃是十分顯豁的。這是對“往者”的追憶,實際上,王國維的這一頓悟在大約1905年左右就已經基本成型。我覺得王國維的這封信可以說明不少問題,應該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它至少對于我們全面考量王國維詞學思想中的中學與西學的權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我的王國維研究在敬畏之心、莊重之意、勤勉之態(tài)上,可以說曾無愧色,因為我很清楚學術在我心中的分量和在我生命中的意義。但實事求是地說,我的研究方法與觀念不算新潮,甚至可以用“保守”來形容。我覺得對于一個將學術作為畢生追求的事業(yè)的人來說,以下幾點應該是值得重視的:
一、 重視語境與真實還原。前人言學,有如熊十力所說“根柢無易其固”的,也有如陳寅恪所說“同情之了解”的。前輩學者的核心意思是對原著、原文或某一具體觀點要有忠實而深度的了解,就是不脫離基本語境,不用現(xiàn)代觀點去扭曲或遮蔽古人,如果不能對古人的觀點做到最大程度的理解,則所謂學術判斷很可能就會成為空中樓閣。吾師運熙先生曾說:當一種學說長期被錯誤的闡釋遮蔽或故意扭曲時,真實的還原、正確的解釋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我覺得這話非常平實但極有力量,值得我們三思。我考察王國維的不少重要命題、范疇,都把“語境”放在重要的位置。如關于境界說,我一一查閱了王國維早年譯述西學及日人著作的中對“境界”一詞的使用情況,從而對“境界”一詞在王國維的使用語境中的變化及其學說成型軌跡作了勾勒,這可能比一般意義的概念溯源要更契合王國維的心境。而關于隔與不隔、有無之境與無我之境等,我也在王國維的整個文學、美學背景中來進行考量,從而發(fā)掘出不少被障蔽的內涵。200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人間詞》與《人間詞話》手稿,引發(fā)了我的研究興趣。此前雖然也讀過幾種根據手稿排印的本子,但真正面對手稿,感覺還是很不一樣,上面凌亂的修改痕跡,撰寫的先后次序,時有時無的數(shù)字編號,以及圓圈、三角等符號都似乎給我留著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我覺得這是體現(xiàn)王國維詞學“最初一念之本心”的本子,一方面可以由此考察出王國維詞學的原始形態(tài),另一方面也可以通過對其理論提煉過程的勘察,了解其理論斟酌演變的具體情形。我們可能已經習慣于接受王國維已經成型的詞學思想,或者愿意了解王國維初始狀態(tài)的詞學。但對其如何由初始到成型的過程狀態(tài),因為有幸看到手稿的人太少,所以一般人只能停留在懸想狀態(tài)?,F(xiàn)在影印手稿本的問世,給有興趣的學者提供了方便。當然,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二、 裁斷精準與創(chuàng)通條理。學術研究不是以還原歷史為最終目的,而是以其彰顯客觀規(guī)律、豐富當今的文化學術為宗旨,這就意味著熊十力所說的“裁斷必出于己”,才是體現(xiàn)學者深度和高度的準的,這就需要研究者具有敏銳的感受力和精準的判斷力,而且這種感受力和判斷力越強,其所呈現(xiàn)的學術境界便也越宏闊高遠。昔沈曾植評價王國維“神智睿發(fā),善能創(chuàng)通條理”,除了包含學術眼光敏銳宏大,更包括在這種精準裁斷基礎上所形成的拓展學術領域和創(chuàng)建新學科的能力。王國維《宋元戲曲考》一書就是很好的證明。王國維在序中說:“凡諸材料,皆余所蒐集;其所說明,亦大抵余之所創(chuàng)獲也。世之為此學者自余始,其所貢于此學者亦以此書為多。非吾輩才力過于古人,實以古人未嘗為此學故也。”王國維在收集整理戲曲文獻的基礎上究其淵源,明其變化,從而開拓出戲曲研究的新領域,這正是其“善能創(chuàng)通條理”的重要體現(xiàn)。我用了很大的篇幅去研究王國維之學緣,用意也在此。因為王國維的思想中不僅包含著古代如莊子、屈原等的思想與意趣,也承接著同時代人的學術與智慧,同時也影響著自己身邊以及此后的學人。這個學緣雖然是以王國維為核心,其實綿延著一個時代的學術觀念。所以我對于沈曾植、羅振玉、吳昌綬、梁啟超、羅振常、陳寅恪、胡適等人與王國維的學術因緣,盡量予以梳理分析。在我看來,這不僅是裁斷王國維學術思想的一個重要維度,也有以王國維研究為例,建構學人研究的重要范式的用意在內。當然,因個人學力有限,未必能將這種范式建構得更科學合理。但我想,我的這些研究至少為以后科學合理的研究范式的出現(xiàn)提供了更豐富的研究基礎。
三、 重視文獻的基礎意義。文獻的意義其實不用我在這里再予強調,或許屬于“路人皆知”的范圍。但在研究實踐中,卻也是可能被淡忘甚至忽視的對象。也許要源源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文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些文獻雖然已經公諸學界,卻長期被冷落。像王國維的《盛京時報》本《人間詞話》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被發(fā)現(xiàn),但數(shù)十年間,居然沒有一篇研究的文章,真是咄咄怪事。再譬如王國維的《詞錄》在湮沒80多年后重現(xiàn)于世,而學界也顯然冷待了這部著作。這些學界的“舊”文獻,在新的學術視野審視下,完全可以成為研究者的“新”文獻。當然,能夠有新的文獻發(fā)現(xiàn)是最好的,我在國家圖書館訪書時就曾意外發(fā)現(xiàn)過7通王國維致沈曾植的書札,都是散佚在最新版《王國維全集》之外的。再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手稿雖然影印問世了,但附在手稿后面的《靜庵藏書目》卻被刊落,我在國家圖書館將其抄錄下來,后來專門寫了一篇《〈靜庵藏書目〉與王國維早期學術》的文章,發(fā)表在《復旦學報》上,以這一材料從這種角度來分析藏書與王國維早期詩學的關系,此前我還沒有見到。又如王國維在1918年曾擇錄24首詞以《履霜詞》命集,贈予沈曾植,并特地說明其集含有一定的《苕華》、《何草》之意,故意彰顯著其詞的政治意蘊,這與早年以“人間”命名詞集以表現(xiàn)其對人生的哲學思考,呈現(xiàn)出不同的詮釋角度,也契合著王國維當時的心境。但這個選本也一直消失在學術視野之外,我設法從國家圖書館的膠卷中錄出原文,對其進行了詳細的考量。若沒有這些重要的第一手文獻,我的不少文章其實是無從說起的。文獻的意義于此可見。
四、 努力培養(yǎng)一種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感情。這里所說的感情并非是出于一己愛憎,而是嘗試深度融入到研究對象的世界之中,觸摸其脈搏,感受其律動。我曾經專程踏訪過王國維的海寧故居,踩著王國維當年的足跡,聽著曾經震撼過王國維心靈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海寧潮聲,我對王國維的詩詞突然有了更切近的理解。我曾經呆然出神地凝視著頤和園里碧波蕩漾的昆明湖水,也幾度徘徊在夕陽映照下身影斑駁的魚藻軒前久久不愿離去,想象著1927年6月4日那個令人揪心的上午在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我甚至在頤和園門口還莫名地想起了那個一直在等候王國維出來等得有些心焦的35號黃包車夫。面對此時此景,我的內心總澎湃著無以言說的悲涼。我計劃中還想去南通、蘇州探訪那些也許已經渺難尋繹的與王國維有關的歷史痕跡。我去國家圖書館訪讀王國維的手稿,其實并非完全求得文獻的真實——部分手稿已影印,真實性是顯在的,而是為了求得一種捧讀手跡、如晤對古人的感覺。學術之敬畏、莊重,除了其本身內容之外,也包括這些外在的東西。
五、 沉潛含玩的研讀工夫。我認為當代的學術研究,功利性大大增強,但如果失卻了沉潛含玩的工夫,其學術價值就會大打折扣,也很難經受住學術史的檢驗。古人講“十年磨一劍”,又說“板凳要坐十年冷”,等等,無非是把對學術的沉潛含玩作為優(yōu)秀學者的一種基本品格?,F(xiàn)在過于頻繁、流于形式的考核等,對于學術質量和學術水平的負面作用日益顯示出來;但盯著現(xiàn)在,還是放眼未來,這就要看研究者自身的學術定位了。我曾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反復把玩王國維那本薄薄的《詞錄》,一直也未能找到研究的角度。后來我在上海圖書館找到吳昌綬《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這是給王國維編纂《詞錄》以重要啟迪的一本書;又根據《詞錄》體例多仿照朱彝尊的《經義考》;再加上《詞錄》編纂于《人間詞話》撰述之前,其間的理論承傳自然不能疏忽;而羅振常的補證也同樣值得關注。這些要素慢慢匯集起來,我也就找到研究的路徑了。后來這篇兩萬多字的長文發(fā)表在《文學遺產》上。
六、 “不懸目的而自生目的”的研讀法,這是王國維告誡他人的一種讀書研究的方法。王國維認為在無目的的精讀中,自然會讀出心得,根據心得再自擬題目,也就“自生目的”了。我覺得在當下略顯逼仄的學術環(huán)境中,要完全“不懸目的”可能有點脫離現(xiàn)實,但王國維的“自生目的”才是“不懸目的”的目的所在。換句話來說,雖然是目標讀書,但讀書的范圍不能過于狹窄;太過狹窄的讀書會束縛思維發(fā)散的空間,也影響到學術判斷的宏闊與大氣。“目的”是自在的,而過程卻可以“不懸目的”。我常常并不知道下一年會寫哪方面的文章,但到時候,一個一個的論題就自來了。我本人在研究王國維的過程中,雖然側重在文學、詞學,但其關于甲骨文、音韻訓詁、古史地、古器物、民族關系等的論著,也是廣泛瀏覽的,而且與王國維同時的羅振玉、錢玄同、顧頡剛、沈兼士、馬衡等人的論著,眼力所及,也不放過。這些論著的作用也許不會在當下的研究中立時顯現(xiàn)出來,但作為一種知識儲備,也許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這種跨學科的閱讀,對我而言,不僅不是浪費時間,而且直接啟迪了我諸多的問題,甚至有的文章正是在這種“無意”的閱讀中形成的。我寫過一篇《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的一樁公案》的文章,雖然我是甲骨文的外行,但因為關于王國維的論著讀得比較多,所以相關的學術史梳理,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這卻是甲骨文學術界雖曾明乎事實,卻也一直未曾細致梳理過的一樁公案。我的《關于〈靜安文集〉的一樁公案》一文的產生情形也與此相似,王國維在日本京都究竟是否有過摧燒數(shù)百部《靜安文集》之事?前人曾有數(shù)篇回憶文章偶涉此事,但也一直語焉不詳,說無說有者均有,我在廣泛閱讀相關文獻后,終于可以就確鑿的事實而得出明晰的結論了。后來這篇文章發(fā)表在《清華學報》上。
七、 通源流以識微旨。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將“觀其會通”與“窺其奧窔”并提,也應該就是主張在明其源流變化的基礎上識其奧深之旨。南朝劉勰《文心雕龍》詮解文體,以“原始以表末”為最先,蓋源流分明,才能識得文體精微之處。治學大率都是如此,不難在博,而難在博的基礎上專精。王國維在撰述《人間詞話》之前,無論是作為文獻整理的《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還是作為詞學文獻目錄學的《詞錄》都已經完成,至于其對詞的總集和別集的涵泳,對古代文論著作的研讀,也都花費了不少工夫,此稍檢《靜庵藏書目》就可略窺大概。如此,在理論觀照之下對詞史發(fā)展,自然有了清晰的脈絡,也因此在衡詁一詞人特色之時,就能在詞史源流中確立其地位。他對唐五代北宋詞的偏愛也是在梳理了詞史之后才作出的選擇。若總共才識得幾家詞人,眼界尚未開張,而欲辨其特色,論其價值,非愚則妄也。以前說昆侖山下有一盲者終日捫響索寂,以為自己深知昆侖之面目,而其實行跡未出昆侖方丈之間,此深可誡者也。然昆侖之大終不可不知也。近年我指導博士生,即使是做詞學個案研究的,我也要求學生通讀幾種學術信譽度較高的詞史、詞學史、詞學批評史著作,先明源流大概,然后進入細致而微的個案研究。有此學術背景,辨明一事實、判定一結論,才能因心中穩(wěn)實而自信。我對王國維詞學本體研究的數(shù)篇文章,就是把梳理王國維文學思想的嬗變軌跡作為研究的前提,然后才能對王國維的詞學思想進行相對準確的定位。
八、 取法乎上。此是針對學術史而言的。昔嚴羽《滄浪詩話》言創(chuàng)作師承,有師法乎上,僅得其中;師法乎中,斯為下矣之論。移之以論學術史,似亦可通?,F(xiàn)今體制催生著大量的學術泡沫,這些學術泡沫有的不僅沒有學術含量,而且可能擾亂學術判斷,甚至將可行的學術路徑引入歧途。所以,閱讀學術史應該是一個批判接受的過程,要慢慢培養(yǎng)一種對學術史的鑒別能力:對于一些格局恢弘、立論健舉的論著要重點閱讀,對于某個領域深度開掘的個案研究要細心領會,而對于學無底蘊、思無精銳、識無通透、論無所資、文無章法的論著則棄之可也。所謂“亂花漸欲迷人眼”,被學術史迷惑住的一定不是慧眼。只有將自己的研究建立在高水平的學術史基礎上,門徑宏大正通,才能導引自己的研究走向更高遠的境界。我對民國時期王國維詞學的接受史作了不少專題研究,從俞平伯、許文雨到朱光潛、蒲菁,既作了不少個案的學術研究,也對三四十年代有關《人間詞話》的匯編、注釋、評說及有關概念范疇解說的源流進行仔細考察,弄清其已經解決的問題、未能完全解決的問題以及尚未涉及的問題,然后再找準自己的研究方向。
九、 由微觀以達宏觀,做足微觀,適度中觀,謹慎宏觀。這也是王國維的學術研究實踐所證明過的有效的學術路徑。王國維批評姚名達的《孔子適周究在何年》一文考據雖確,“特事小耳”,又針對姚名達欲研究《史記》,認為“規(guī)模太大”,而只是建議其箋注《史記》中的《六國年表》。從王國維對姚名達的這一番選題上的斟酌,可以見出王國維非常強調微觀、中觀研究的重要性。當然微觀研究中的饾饤之學,也是王國維不贊成的。像王國維《殷周制度論》這樣的文章,如果沒有此前大量的對甲骨、傳統(tǒng)經史的研究作為基礎,也幾乎是不可能寫出的。他如王國維的《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一文也是如此。我雖然是學文論出身,但我一直謹守師訓,不敢隨便作汗漫而無邊際的所謂宏觀之文。以前章學誠曾說天下學術不出“沉潛考索”、“高明獨斷”二途,其實高明獨斷也往往是從沉潛考索中來。熊十力提出研讀佛書有分析與綜會、踏實與凌空“四要”。但這“四要”之中,踏實、分析是基礎,凌空、綜會是提高,其中所包含的學術“程序”其實甚明。循序漸進,才能臻于高明獨斷之境。有鑒于前賢垂誡和本師教誨,所以無論是在晚清民國詞學研究,還是在王國維研究中,我都是以大量的個案研究為基礎,先做好細致踏實的考索分析之功,然后再綜會、凌空,以謀更高遠的論說。即使像我刊發(fā)在《武漢大學學報》的《王國維的哲學、宗教觀念與“人生”詩學》這樣的文章,也是在我經過了六七年的研究、發(fā)表了20多篇相關文章后才寫出的,而這也不過算是“中觀”的文章而已。我一直認為在古代文學、古代文論研究中,沒有眾多個案研究作為基礎的宏觀研究很可能是脆弱的。
十、做有靈性的學術。一人之學術亦如一人之性情,有的靈動有致,有的呆板滯重。學術眼光的變化、不同學科的借鑒、材料的活用、角度的調整等,都是使學術保持活力與靈動的重要方法。熊十力說:“佛學以圓融為上乘,讀書以慧眼入妙境?!币泊篌w有這個意思。皓首窮一經、“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的“俗儒”,也許是每個時代的學術格局所需要的,但我相信時代更需要的是既能“稽先王之制”,又能“立當時之事”的“通儒”。這就意味著學術研究如果失去了靈性,很可能與時代形成隔膜,變成了一種類似博物館式的學術。所以,作為一個學者,至少要有“通古今之變”的學術氣魄和學術追求。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要能入乎其內,才有生氣,出乎其外,才見高致。這種由生氣而帶出的高致不僅使詩人充滿著靈性,也使得其作品別具魅力。學術研究“入”與“出”的關系,我認為也大率如此。學術研究雖然離不開咀嚼含玩的思索過程,但學術之大創(chuàng)獲與大發(fā)明也往往如同創(chuàng)作,多賴靈光乍現(xiàn)的豁然開悟。陸機說“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這種須臾與一瞬之間對古今四海的觀撫,正得益于靈性突發(fā)所賜。蘇軾也有“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之句,也是描述靈性固然會不期而至,但也會倏然而逝的道理。文學創(chuàng)作對靈性的期待是如此,學術研究對靈性的期待同樣是如此??娿X即有“真正天才皆神志清明”之論。王國維被沈曾植譽為“神智睿發(fā)”,應該就包含著對王國維極具天賦的睿智敏悟的贊賞??娿X在《王靜安與叔本華》一文中也說:“其(指王國維)心中如具靈光,各種學術,經此靈光所照,即生異彩。”也是表達了類似的意思。昔陸機《文賦》說“應感之會”的創(chuàng)作有“來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特征,而且頭腦澄徹,思緒風發(fā),由此而形成“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的明媚的文學春景;而“六情底滯”之時,則“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靈感對于思理的催生作用于此可見。而且我認為除了思想、學術的靈性之外,文字表達也同樣應該充滿靈性。也就是說,要以富有靈性的語言去傳達富有靈性的思想與學術,如此,才能使思想與學術呈現(xiàn)出靈動有致的面貌。靈性的語言除了平時的積累之外,也同樣需要靈感的激發(fā)。陸機曾說應感來臨之時,“言泉流于唇齒”,而且“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以盈耳”,具有著特別的視聽美感。學術語言當然不必過于講究文采,但如果在語言的自然精準之外,也有賞心悅目、充滿靈性的文采之美,又何嘗不是一種學術佳境!此亦荀子所謂“玉在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也。古人論詩論文即多象喻,也無非是希望在審美意象中傳達出理論判斷。我覺得此在中國,正是一堪加傳承和弘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學術的“中國性”也應該在這些地方體現(xiàn)出來。若以現(xiàn)代學術的思想和語言范式之故而完全輕棄這一傳統(tǒng),未免令人惋惜。此外,有靈性的文字也往往是筆下流淌著情感的文字,只是這種情感是圍繞著理性并舒緩著理性的節(jié)奏、柔和著理性的面目而已。當然,有靈性的學術對于天賦的期待更多,非一味勤奮可至,此在各人稟賦不同,亦未可強求也。
以上的這些想法雖粗加條貫,但其中很多在我也只是懸為目標,心向往之而已。因為此非知之難,行之難也。而且上述的這些總結具備多少普適意義?我自己也是困惑的。我只能說是借這個機會,結合我個人多年的學術研究,將我平素與門弟子烹茶論學之詹詹小言略予總結,亦不賢識小、野人獻芹耳,希望有幸獲得學界前輩和朋友們的不吝教誨。明代詩人于謙言讀書治學而有詩云:“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后二句之快意爽朗,簡直莫之與京,此在我自然是“寤寐思服”之學術佳境,令我神往。但前二句倒是契合著我十年閱讀王國維的心境與歷程,因截取首句拈以為本題云爾。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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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更新運動研究——清代學術新論》陳居淵著
該書系陳居淵先生多年來潛心研究清代經學的結晶之作。清代經學是學術研究的重要課題,章太炎、梁啟超、胡適、錢穆等前賢均有重要著作行世,為學界所重。作者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重新梳理清代學術脈絡和學術演講路徑,特別提出了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時期,學術界存在一場漢學更新運動,這一說法的提出,對于我們認識乾嘉至晚清之間的學術發(fā)展脈絡與學風轉變,具有重要價值。此外作者在清代學術的分派問題等方面也迭發(fā)新論,具有很好的啟發(fā)意義。在傳統(tǒng)課題中能夠集中提出諸多新觀點、新思維和新視角,對于推動清代學術尤其是經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和發(fā)展,具有推動作用。
鳳凰出版社2013年7月版,16開,定價: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