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和穆旦對T.S.艾略特接受的比較分析

楊 尉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后殖民主義理論家賽義德(Edward Said)在其著名的論文《旅行中的理論》一文中指出，理論有時可以“旅行”到另一個時代和場景中，理論的旅行所到之處必然會和彼時彼地的接受土壤和環(huán)境相互作用而產(chǎn)生新的意義。彼時彼的人們接受此理論時，也會對其作出修正、篡改甚至歸化，致使理論變形。T.S.艾略特的詩學理論在中國的的接受情況很好的說明了這一點。卞之琳和穆旦都是新詩史上兩個非常引人注意的個體，都在二十世紀初最早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藝術，尤其是艾略特等人的詩學理論。把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艾略特的接受情況進行一個比較分析有利于我們對新詩、舊詩和外國詩的關系進行梳理，以促進新詩研究的深入。

一、艾略特詩學理論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

托馬斯·斯特恩·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是舉世公認的英美現(xiàn)代派詩歌領軍人物。他的詩歌天才改變了英語詩歌的表達方式和發(fā)展的方向，也開啟了英語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時代。在理論方面，艾略特還提出了“非個性化”、“客觀對應物”、“情感統(tǒng)一說”等核心詩學概念。他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等論著已成為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艾略特的影響遍及世界各地，上世紀大半個時期的世界詩壇可以說是艾略特的時代。

中國翻譯和介紹艾略特曾形成了幾次高潮時期，第一次是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首先把艾略特介紹到中國來的是葉公超。他在英國留學時與艾略特有過一些交往，在國內(nèi)還培養(yǎng)了一批艾略特的追隨者。卞之琳最早在國內(nèi)翻譯和出版艾略特的名文《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就是得益于葉公超的幫助。趙蘿蕤是葉公超的學生，她翻譯的《荒原》是艾略特這首具有劃時代意義詩歌的第一個漢譯本。這一時期，許多學者如馮至、邵洵美、梁宗岱等和青年詩人如鄭敏、王佐良等都對艾略特有所評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艾略特的譯介工作迎來了第二次高潮，并且取得了遠遠超過第一次高潮的成就。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多個有影響漢譯文。學界普遍認為穆旦的翻譯最為上乘，因其在整體風格和氣勢上都更加切近原作。學界在不斷翻譯艾略特詩歌的同時，也系統(tǒng)地翻譯了他的理論著作。例如，1989年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了王恩衷編譯的《艾略特詩學文集》，1994年百花州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李賦寧譯的《艾略特文學論文集》，這兩本譯著是國內(nèi)翻譯的艾略特文論著作較有影響的兩個本子。(董洪川2003:30-2)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陸建德主編的一套五卷本的艾略特文集于2012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這是迄今為止國內(nèi)最全面收錄艾略特各時期作品的中文譯本，絕大多數(shù)篇目都屬新譯。艾略特的詩歌體現(xiàn)了他天才和睿智以及博聞廣識。不過，他的詩歌也因為艱深而晦澀讓一般讀者難以接近。

閱讀艾略特要有良好的教育和深厚的學養(yǎng)。卞之琳和穆旦均有深厚的家學、高等教育的背景以及國外求學的經(jīng)歷，精通西語。直接閱讀和翻譯他詩作或理論作品是他們接受艾略特的重要路徑。他們還關心國外艾略特研究的動向，評介西方學者研究艾略特的新成果。良好的教育背景加上嫻熟西方語文是卞之琳和穆旦深度理解和接受艾略特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也化為了他們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能量。

二、卞之琳的“化歐”與“化古”

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對東、西文化以及古典、現(xiàn)代之間的關系處理，表現(xiàn)在他的“化古”和“化歐”之上。“古”，即中國的古典或傳統(tǒng)，“歐”，是指西方資源，尤其是指西方現(xiàn)代派的詩歌藝術。卞之琳能恰到好處地處理“古”與“歐”的關系。用他自己拈出來的一個字講，就是“化”，亦即消融、化合?！盎瘹W”與“化古”不等同于“歐化”或“古化”，而是融匯貫通，自成一體。卞之琳能游刃于“古”和“歐”之間，而不為所限，悠游自在地融合“古”和“歐”的優(yōu)點，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風格。(謝燕紅，李剛2011:63)在T.S.艾略特的影響下，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在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上都有明顯有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的藝術風格。論及艾略特對卞之琳的影響，評論者多舉艾略特的《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一詩為證。例如，卞之琳的一首詩歌《歸》的最后一行“伸向黃昏的道路像一段灰心”，創(chuàng)作靈感很可能來自艾略特這首詩里的:“街連著街，好象一場討厭的爭議/帶著陰險的意圖/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Streets that follow like a tedious argument/Of insidious intent/To lead you 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卞之琳的《還鄉(xiāng)》一詩，詩行有意識的模擬行進中火車的節(jié)奏，跟隨者詩人的意識，各種意象“蒙太奇”一般的紛至沓來。有兩行疊句(refrain)反復出現(xiàn):“眼底下綠帶子不斷的抽過去，/電桿木量日子一段段溜過去”，這后面一句自然而然地使我們想到艾略特的這首詩里面疊句:“我用咖啡匙量走了我的生命;”(I have measured out my life with coffee spoons;)。

最能說明問題的還有卞之琳的《春城》一詩。這首詩發(fā)表于他翻譯《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同時，詩里運用了“主題與變奏”和“客觀對應物”的手法”，明顯地借鑒了艾略特《荒原》的寫作技巧。自我意識客觀化和主體聲音的對話化是這首詩歌的明顯特征，這也使得本詩變得異常費解。詩中糅合了車夫們的調侃、流行歌曲陳辭濫調、痛心疾首的憤世哀嘆、喪心病狂的自我釋懷。初讀本詩，讀者完全沒有一個頭緒，完全找不到所謂的“統(tǒng)一性”和“中心思想”。但是，對一個熟稔西方現(xiàn)代派詩藝且閱讀過艾略特的《荒原》的讀者來說，理解這首詩歌是不難的。《春城》的手法顯然借鑒了艾略特的這首名作，外在的凌亂不堪和沒有頭緒，實際上都統(tǒng)一于詩人內(nèi)心的邏輯。類似于閱讀《荒原》，讀這首詩也讓人感覺到，一個嚴肅而沉重的主題使得整首詩不堪重負，支離破碎。此外，在隱喻、戲劇化方式、語言和形式上《春城》與《荒原》也有不少相似之處。(江弱水2002:15)卞之琳最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距離的組織》讀者多抱怨詩的費解，于是他就給原詩加了注解，全詩不足十行，注解多達七處，注釋得如此頻繁，這就自然地又讓人聯(lián)想到艾略特的《荒原》。

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除了受到艾略特等現(xiàn)代派詩人的影響外，還深受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影響，因此他的詩作含蓄、凝練、意境優(yōu)美，且往往余味無窮。要表達相同的意思，與艾略特相比，卞之琳的用詞要少得多。只要把上引的《還鄉(xiāng)》和《歸》里的詩行與艾略特詩歌《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里的句子對比一下，這一點很容易就看得出來。卞之琳在青年時期就受到很好的古典教育，非常醉心于中國古典文學。他早年所受的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不亞于受到的西方影響。溫庭筠和李商隱是卞之琳最心儀的古典詩人，因此他早期的作品帶有很大的溫和李的風格，最廣為流傳的詩作《斷章》和《尺八》尤其明顯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詩詞的神韻?！毒嚯x的組織》最后一行“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自然地讓人聯(lián)想到，《世說新語》中王獻之“雪夜訪戴”的故事。卞之琳對待傳統(tǒng)的姿態(tài)是獨特的，他能在傳統(tǒng)文化里找到與異域文化的契合之處，進而重新發(fā)現(xiàn)和運用傳統(tǒng)資源，使得“古”和“歐”彌合無間。他之所以能夠做到這樣游刃有余，其動因，羅小鳳歸納為三點:其一是詩人有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其次是詩人參透了西方文化，再次是詩人有意識地回望傳統(tǒng)，“三者的綜合雜糅形成了卞之琳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獨特姿態(tài)，從而重新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可以用于建設新詩的資源”。(羅小鳳201 2:35-41)如果說卞之琳的詩融合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和中國古典詩歌藝術而達到一種新的平衡的話，那么，穆旦的詩在現(xiàn)代敏感和修辭手法方面便走得更遠了。

三、穆旦“去中國化”背后的“傳統(tǒng)性”

在學生時期，穆旦就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明星詩人，后來又成了九葉派詩人的一面旗幟。西南聯(lián)大是1937年抗戰(zhàn)開始時，由三所北方著名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聯(lián)合而成。這所學校在推動現(xiàn)代派研究、翻譯和評論方面起過很大的作用。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集中了一批著名文學家和教授，如葉公超、英籍批評家和詩人燕卜蓀、馮至、卞之琳等。還有穆旦、王佐良、楊周翰、鄭敏等熱衷于現(xiàn)代派的學生。穆旦在清華大學期間寫的詩帶有濃郁的浪漫抒情風格，后來在西南聯(lián)大受教于燕卜蓀的時候，開始借鑒艾略特和奧登，詩風突轉，變得晦澀而神秘，完全偏離了早期從雪萊、華茲華斯和葉芝那兒學來的浪漫主義和前期的象征主義。穆旦的詩歌一如他的翻譯，他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排列和組合。

與卞之琳相比，穆旦的詩歌，他的意象、句法和用詞看起來完全是歐化的:“死的子宮”、“觀念的叢林”、“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我縊死了我錯誤的童年”、“我從我心的曠野里呼喊”、“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等。穆旦語言文體的形成，顯然與他的學英語出身和他對西方現(xiàn)代詩的模仿有直接關系。穆旦在翻譯T.S.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時，照搬英語原詩中的Should I，after tea and cakes and ices/have the strength to force the moment its crisis!的句式，寫出了像“是否我，再用過茶、糕點和冰食以后，有魄力把這一刻推到緊急關頭?”這樣句式歐化，與中文文法格格不入的句子。“非個性化”，艾略特這個現(xiàn)代主義詩學理論的核心精神，穆旦當然是心領神會的。為了達到這一效果，他使用了與艾略特同樣的手法，諸如變換敘事角度(points of view)、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古今并置(juxtaposition)、悖論(paradox)、機智(wit)、戲擬(parody)等一系列藝術手法，以達消解自我、模糊個性的效果。讀穆旦的詩歌，人們找不到傳統(tǒng)詩歌里面的自我形象，詩歌的敘述者是不確定的，他之所以頻繁地轉換視覺就是為了達到的艾略特所謂“非個性化”的效果，傳達整個現(xiàn)代人的困惑和焦慮，而不是某一個人的私語或個人的感覺。(劉燕2003:136)至此，表面上看起來，穆旦已經(jīng)完成了全面的“西化”了。

過去一個時期，研究者多強調了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尤其是艾略特或奧登對穆旦創(chuàng)作的影響，忽略了穆旦詩歌接受西方詩歌與詩學影響過程中的一些復雜層面。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和反思的展開，也有了一些質疑或否定的聲音表達了出來。詩歌評論家江弱水于2002年發(fā)表了《偽奧登風與非中國性——重估穆旦》一文，指出穆旦的詩無非是對西方現(xiàn)代詩的復制，以及他對中國自身傳統(tǒng)的竭力規(guī)避，認為穆旦的“西化”意味著“去中國化”，進而質疑到穆旦詩歌的總體價值。當代詩人王家新認為，穆旦的早期創(chuàng)作的確帶有“去中國化”的意識和特征，但他的“去中國化”并不簡單的等同于所謂“西化”。穆旦始終關注著祖國的現(xiàn)實和命運，他對自己民族有著深厚博大的情感?！顿澝馈芬辉娋褪窃谥腥A民族面臨危亡的時刻，飽蘸民族血淚而書寫下的壯麗的詩行。在藝術上，穆旦也并非盲目地崇拜西方，而是借助于英語現(xiàn)代主義詩歌，尤其是艾略特和奧登的詩藝，豐富和更新自己。事實上，穆旦這種“去中國化”的詩學實踐并非是他自己的孤軍奮戰(zhàn)，只是他比別人走得更遠而已。(王家新2006:67-8)

羅振亞認為穆旦的詩歌雖然表面上是對抗“古典”、回避傳統(tǒng)，然就其詩歌的精神內(nèi)涵、人文關懷和藝術手法上，他的詩里依然有著豐富的“古典”和傳統(tǒng)因素在傳承和滲透。他從穆旦以別樣的方式“擁抱人民”的姿態(tài)和精神、新的“抒情傳統(tǒng)”的確立和自在的“形式感”三個方面，論述了西方與傳統(tǒng)在穆旦詩歌中并非是水火不容的兩極。詩人關心現(xiàn)實和時代、同情人民疾苦、擔憂民族命運，對蕓蕓眾生有著終極的關懷，其詩歌充滿了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羅振亞2007:69-75)穆旦詩歌里面的精神和關懷不禁讓人想起憂國憂民的杜甫詩歌傳統(tǒng)。穆旦詩歌里“歐化”句法有時也讓人聯(lián)想到了杜甫詩中的某些特殊句法。那些句法類似于西方藝術上講的“陌生化”手法，能增大作品的難度和容量。如果把它們改變?yōu)橥ǔ＞浞?，那就不是杜甫的詩，也不是穆旦的詩了，藝術價值也一定受到損害。

四、結 語

卞之琳和穆旦這兩個新詩史上里程碑式的個體，都在上世紀初最早接受了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藝術，尤其是艾略特的詩學理論。然而，他們在把所接受西方詩學理論和中國的古典詩歌傳統(tǒng)相結合的時候卻表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卞之琳在著意克制感情的自我表現(xiàn)，追求“非個性化的”思辨美的同時，能把西方詩歌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句法和詞匯融合無間。穆旦在接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方面努力最大、走得最遠。然而，在他踐行所謂“去中國化”的詩學追求的表層下，精神內(nèi)涵和藝術手法上的傳統(tǒng)因子依然在傳承著?？梢哉f，卞之琳和穆旦都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只不過一個表現(xiàn)得比較顯，一個表現(xiàn)得比較隱而已。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不同方向上推進了新詩的發(fā)展，均是二十世紀中國新詩壇最美的收獲。

［1］董洪川.“荒原”之風:T.S.艾略特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J］.重慶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3):30-7.

［2］江弱水.《荒原》上的《春城》［J］.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1):150-2.

［3］江弱水.中西同步與位移——現(xiàn)代詩人論叢［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4］劉 燕.穆旦詩歌中的“T.S.艾略特傳統(tǒng)”［J］.外國文學評論.2003(2):134-42.

［5］羅小鳳.尋找“尺八”:卞之琳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回望［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36-40.

［6］羅振亞.對抗“古典”的背后——論穆旦詩歌的“傳統(tǒng)性”［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69-75.

［7］王家新.穆旦與“去中國化”［J］.詩探索.2006(3):57-71.

［8］謝燕紅，李 剛.穿織，在機場與驛站間——談卞之琳1930年代詩歌的“化古”與“化歐”［J］.名作欣賞.2011(14):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