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有強(qiáng)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武漢430062)
司馬光(1019—1086),字君實(shí),陜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人,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和史學(xué)家,《宋史》卷三三六有傳。他的年譜現(xiàn)有三種:明馬巒《司馬溫公年譜》六卷、清陳宏謀《司馬文正公年譜》一卷和清顧棟高《司馬太師溫國文正公年譜》八卷(后文分別簡稱馬譜、陳譜、顧譜)。這三種年譜與《宋史》本傳,都以蘇軾《司馬溫公行狀》(后文簡稱《行狀》)為藍(lán)本。馬譜勾勒出司馬光生平基本事跡,有草創(chuàng)之功;陳譜刪削馬譜為一卷附錄文集之后,間雜考訂;顧譜借鑒馬譜補(bǔ)闕訂訛,最為精審,但非盡善。今人程應(yīng)镠、宋衍申、李昌憲等幾部傳記,多據(jù)顧譜載錄,間有個別訂誤;李文澤、霞紹暉校點(diǎn)《司馬光集》,其《前言》部分介紹司馬光生平事跡亦沿襲顧譜,無有發(fā)明;李之亮《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泥信顧譜編年詩文,錯漏百出。探本以正史源,本文從三種年譜中的疑誤出發(fā),對司馬光的生平事跡作一些補(bǔ)證論述:顧譜對馬譜、陳譜之疏漏已有補(bǔ)訂的,則不再逐一批駁以增篇幅;顧譜有誤而馬譜、陳譜正確者,則一一指明,庶防掠美之嫌。
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八月,司馬池(司馬光父,天章公)調(diào)知杭州,司馬光辭所遷官,求簽書蘇州判官事以便親。顧譜云:“天章公由同州徙杭州。公辭所遷官,求簽書蘇州判官事以便親,許之。未上,丁太夫子(‘子’當(dāng)作‘人’)憂。”[1]30但顧氏又懷疑蘇軾記載從事蘇州事“未上”有誤,故引錄馬譜兩存其說,并補(bǔ)證一條材料:
公《送李子儀序》云:“寶元中,(光)從事在蘇。子儀僑居州下,(始)得從之游。”《送丁浦江序》云:“及壯,侍親之吳。”與此所云“未上”者不合,蓋坡公誤也。[1]30;[2]1330
按簽書蘇州判官事,馬譜錄在寶元元年下,引錄蘇軾《行狀》止于“許之”,即認(rèn)為司馬光赴任蘇州。顧譜完整引錄蘇軾《行狀》,則認(rèn)為司馬光因遭母憂而未赴任蘇州。但顧譜用來補(bǔ)證馬譜的這則材料卻存在兩個問題:一是《送李子儀序》中“從事在蘇”應(yīng)作“從事在華”;二是引文省去數(shù)字,上面引文已用括號標(biāo)出。因此,這段材料既不能自圓顧譜之“存疑”,也不能補(bǔ)證馬譜。司馬光因其父調(diào)知杭州而辭所遷官,并求簽判蘇州以便侍親,這得到朝廷的許可,是毫無疑問的。但司馬光是否赴任蘇州呢?鑒于正史記錄的疏略和前人在此問題上的迷惑曲解,我們不妨將司馬光簽判蘇州與丁內(nèi)外憂二事作一綜合考察,并從史源學(xué)的角度,對相關(guān)史料予以檢討。三種年譜所據(jù)之史源材料蘇軾《行狀》云:
年二十,舉進(jìn)士甲科,改奉禮郎。以天章公在杭,辭所遷官,求遷書蘇州判官事以便親,許之。未上,丁太夫人憂。未除,丁天章公憂。[3]475
這段材料有兩個問題:一是蘇軾漏記司馬光舉進(jìn)士甲科后除授華州判官事;二是記載司馬光未赴蘇州判官任便相繼丁內(nèi)外憂有誤。第一個是史闕問題,墓銘史傳中多見,顧譜已作出補(bǔ)證,茲不論;第二個問題則與司馬光在蘇州所作《賀皇子昕建節(jié)表》中的記載相矛盾:“皇子授忠正軍節(jié)度使、檢校太尉、壽國公……臣述職方外,傳聞嘉憘,不勝拜蹈激切之至?!保?]1193據(jù)《宋史·仁宗(二)》:寶元二年(1039)八月甲戌皇子昕生,康定元年(1040)秋七月戊寅建節(jié)封壽國公,慶歷元年二月己亥壽國公昕薨。則此文作于康定元年秋無疑?!侗怼吩啤俺际雎毞酵狻?,則其時司馬光正在蘇州任上;既在任上,則其母聶氏尚未去世。
前引《送李子儀序》:“寶元中,光從事在華。子儀僑居州下,始得從之游。”寶元三年二月丙午改元康定元年,則“寶元中”指寶元二年(1039)無疑。又司馬光《陪同年吳沖卿登宿州北樓望梁楚之郊訪古作是詩》:“我來宦東土,莨菪乘春流。行行次符離,固為親交留?!保?]16他在“東土”為官,一生僅有蘇州任上這一次。據(jù)此可以作出推斷:司馬光寶元二年(1039)仍“從事在華”,約康定元年(寶元三年,1040)春赴任蘇州;其赴任行程,蓋經(jīng)洛陽過開封,乘莨菪(汴河)古渠行至古城睢陽,再順汴渠東南下,經(jīng)宿州(符離)到泗州臨淮縣入淮,沿淮水至楚州山陽,再沿漕渠至揚(yáng)州、潤州,最后經(jīng)江南運(yùn)河至蘇州。此推斷的依據(jù),一是結(jié)合《司馬光集》卷二、卷六赴任蘇州途中及在蘇、杭任職侍親期間所作詩歌的編年[4]42-43,二是周勛初先生曾撰文考證指出:唐宋時期的文士東下時,都沿汴河(通濟(jì)渠)東下,到泗州臨淮縣入淮,沿淮水至楚州山陽,再沿漕渠至揚(yáng)州,如高適《東征賦》、李翱《來南錄》、歐陽修《于役志》都是自敘行程之作[5]334,343-350。以《司馬光集》所載詩歌核之,正與周說相合。
司馬光既赴任蘇州,且康定元年(1040)秋尚在任上,那么他是何時因丁母憂去任的呢?前文已證顧譜所記聶氏卒于寶元二年(1039)司馬光因此未能赴任蘇州有誤;馬譜則認(rèn)為司馬光寶元元年赴任蘇州,至康定元年始“以內(nèi)艱去任”。檢馬譜、顧譜所據(jù),乃北宋名相龐籍為司馬光父親司馬池所作《天章閣待制司馬府君碑銘》,文云:“景祐末,天章閣待制,知河中府,道改同州。歲余,遷兵部郎中,仍前職知杭州,移虢州、晉州。慶歷元年十一月(應(yīng)作十二月,據(jù)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改,馬譜、顧譜作十二月)癸未,以疾終于郡治之安靜堂,享壽六十三。先娶曹氏,無子。亡后,娶聶氏,秘閣校理震之女,封錢塘縣君……先府君一年而逝?!保?]第9冊,387龐籍是司馬池同僚摯交,此碑銘即慶歷二年應(yīng)司馬光兄弟的請求而作。司馬池卒于慶歷元年(1041)十二月,夫人聶氏“先府君一年而逝”,則聶氏當(dāng)卒于“康定元年(1040)”,則馬譜應(yīng)該無誤。但司馬光《送孟翱宰宜君序》卻說:
辛巳歲,仆以憂去官歸鄉(xiāng)里,日從仲習(xí)(孟翱字)游……[2]1334
“以憂去官”自然是指司馬光丁母憂離任;但“辛巳歲”卻不是康定元年,而是康定二年(慶歷元年,1041)。二說似乎必有一誤。仔細(xì)分析,二證正好互證以成定說:康定二年十一月丙寅改元慶歷元年。司馬池卒于慶歷元年十二月,夫人聶氏“先府君一年而逝”,則聶氏卒于慶歷元年改元之前,即康定二年:慶歷改元,當(dāng)然可以說聶氏“先府君一年而逝”。馬譜、顧譜皆因不細(xì)檢文集,并忽略了“改元”這個細(xì)節(jié),從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另,蘇軾《行狀》所云“未上”蘇州任,司馬光《和錢學(xué)士呈邵興宗》“命奇不得報劬勞”句下注“光仕始周歲,二親繼喪”[2]312,又該作何解釋呢?其一,蘇軾所云“未上”,以《司馬光集》康定元年至慶歷二年所作諸詩證之,可知其誤。其二,這個“句下注”,應(yīng)為后人整理文集時竄入。司馬光寶元元年(1039)在華州判官任上,至辛巳歲(1041)以憂去官,乃其文集中之鐵證。即如司馬池卒于慶歷元年十二月,也不當(dāng)云“光仕始周歲,二親繼喪”,此為妄人竄加無疑。
綜上所述:司馬光于康定元年(1040)春赴任蘇州,以慶歷元年(1041)改元前丁母憂去任歸夏縣守喪,慶歷元年(1041)十二月父親司馬池也去世,“一年”之中,“二親繼喪”。
司馬光“一年”之中,相繼丁內(nèi)外憂,“執(zhí)喪累年”。該何時除喪釋服,釋服后任職何處呢?在這個問題上歷來訛誤相沿。顧譜慶歷四年(1044):“天章公服除,簽書武成軍判官事?!保?]34依據(jù)為蘇軾《行狀》,佐證有二:一是《司馬光集》卷六《上郡南三十里有相思亭,在太山之麓二水所交平皋之上,往來者徒習(xí)其名莫詳其意;慶歷甲申歲,余適延安過于其下,于時夏虜梗邊征戍未息,竊感〈東山〉〈采薇〉之意,敘其情而憫其勞,因作五詩,庶幾不違周公之指,且以釋亭之名爾》詩題,二是同書卷五八《謝校勘啟》:“天降之禍,服缞五年。洎免喪為吏,從事藩方?!鄙峡な菨h代郡名,北宋為鄜州,今陜西富縣。顧譜據(jù)《上郡》詩以證司馬光于慶歷四年釋服出行則可,證司馬光釋服簽判武成軍幕則非。其一,上郡在夏縣西北,而武成軍治所滑州在夏縣東,豈有任職東方反走西北之理?其二,《謝校勘啟》“服缞五年”云云,非實(shí)有其事,這是常識?!端问贰ざY二十八(兇禮四)》“丁父母憂”:“天禧四年(1020),御史臺言:‘文武官并丁憂者,相承服五十四月,別無條例?!绿#Y官議曰:‘……臣等參考典故,則是隨其先后而除之,無通服五十四月之文。請依舊禮改正?!保?]2923所謂“舊禮”,是何朝何時所定之禮?《文獻(xiàn)通考》卷一二二《王禮考(十七)》“國恤”條云:“(治平二年)三月朔望……禮院奏:‘近依國朝故事,詳定大祥變除服制,以三月二十九日大祥,至五月二十九日禫,六月二十九日禫除,至七月一日從吉,已蒙降敕。謹(jǐn)按禮學(xué),王肅以二十五月為畢喪,而鄭康成以二十七月。《通典》用其說,又加至二十七月終,則是二十八月畢喪,而二十九月始吉,蓋失之也。祖宗時,據(jù)《通典》為正,而未經(jīng)講求,故天圣中,《更定五服年月敕》斷以二十七月,今士庶所同遵用?!保?]1098這則材料也見于《宋史·禮二十五(兇禮一)》。由上可知:北宋天圣以來行鄭玄喪制,二十七月禫祭畢喪;父母并喪,隨其先后而除之,不通服五十四月。據(jù)此推知:司馬池卒于慶歷元年(1041)十二月,慶歷二年閏九月,至慶歷四年(1044)正月或二月禫祭,司馬光方結(jié)束守喪,可以釋服出行。
但司馬光釋服復(fù)官后并未被朝廷授予差遣。其復(fù)官的制詞《前太常寺奉禮郎司馬旦前將作監(jiān)主簿司馬光前秘書省校書郎黃元規(guī)丁憂服闕復(fù)舊官制》為歐陽修所作[9]1149,從制題看也未除授任何差遣。據(jù)洪本健《宋文六大家活動編年》:慶歷三年十二月,歐陽修以右正言知制誥,四年四月,奉使河?xùn)|,七月還京,八月除龍圖閣直學(xué)士河北都轉(zhuǎn)運(yùn)按察使[10]66,70。從時間來看,正可證這篇制詞作于慶歷四年春。因此,司馬光“官”雖復(fù)了,卻并未得到顧譜所云“簽書武成軍判官事”這個差遣,而是先游幕于延州。前《上郡》詩已證成此事,核之《司馬光集》卷二、卷六,慶歷四年有《延安道中作》、《游延安宿馬太博東館》、《鄜州懷聶之美》、《奉和經(jīng)略龐龍圖延州南城八詠》、《送何濟(jì)川為龐公使慶陽席上探得冬字》、《塞上》、《將軍行》等詩,正是司馬光游幕延州時道途或幕下所作,可以詩證史。
司馬光為何會游幕延州呢?因無史料可資,我們只能推測是希望得到龐籍的舉薦。北宋元豐改制以前,官、職與差遣分離,收藩鎮(zhèn)控制地方之權(quán),幕職州縣官通歸吏部銓選,稱”選人”(流內(nèi)人);選人雖屬文臣,但位卑人眾,陷于“海選”,非改官為京官,仕途不能通達(dá)。司馬光其時正屬“流內(nèi)人”,他雖復(fù)官,卻并未得到實(shí)職差遣,于是寄希望于父親生前好友,時任知延州龐籍的援引。司馬光在仕途上與龐籍的關(guān)系,從《祭穎公文》中可見大概:
念昔先人,久同僚寀。越自童齔,得侍坐隅。撫首提攜,愛均子姓。甫勝冠弁,遂喪所天。孤苦蠢愚,不能自立。長號四望,誰復(fù)顧哀?惟公眷憐,過于平日。既釋缞服,還齒簪裾。舉首朝端,系公是賴。爰加振拔,俾出泥途。讎校秘文,討論前載。逮公出牧,兩托后車。推心不疑,言皆見納。立效甚寡,為負(fù)實(shí)多。過若丘山,咸加掩覆。善如絲粟,必見褒揚(yáng)。屢薦其名,徹聞天聽。遂塵清貫,獲備邇臣。今日所蒙,莫非公力。[2]1622-1623
這段文字?jǐn)⑹隽怂抉R光從童年時到龐籍去世,都受到龐籍的提攜保護(hù);他對龐籍的這種感激之情,同樣表現(xiàn)在《授校勘謝龐參政啟》一文中。可知司馬光的仕途生涯,與龐籍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并且慶歷初,龐籍就舉薦了司馬光的堂兄司馬里通判鄜州(參司馬光《太常少卿司命府君墓志銘》,《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一)。以情理推測,司馬光能“免喪為吏,從事藩方”,也應(yīng)是得到了龐籍的舉薦。
大概在慶歷四年(1044)的夏秋之交,司馬光簽書武成軍判官事。明司馬晰輯《涑水司馬氏源流集略八卷》卷二“誥敕恩命”有《宋溫國文正公自宣德郎授行大理評事敕》,云“自介俟藩□(脫文當(dāng)為“方”字),倏更歲比”,署“慶歷五年六月十六日”。據(jù)此逆推之,司馬光簽書武成軍幕在慶歷四年夏秋。又以情理言,慶歷四年春以來,宋夏約盟,將締結(jié)和約,宋廷遂罷陜西四路馬步軍都總管、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元昊果稱臣,冊命為夏國主。上以西鄙之寧,皆公(龐籍)之功,乃密詔諭以兩府有闕當(dāng)補(bǔ)之。四年,遂入為樞密副使?!保?]1545龐籍為宋朝立此大功,這時向朝廷推薦司馬光,應(yīng)是很順利的事。
因此,《司馬光集》卷五八《授校勘謝龐參政啟》“既缞麻外除,復(fù)從吏役”,同卷《謝??眴ⅰ贰疤旖抵湥娢迥?,洎免喪為吏,從事藩方”云云,需要作這樣的解釋:司馬光慶歷四年(1044)春釋服復(fù)官之后并未得到實(shí)職差遣,于是北上游幕于延州,希望得到龐籍的引薦(至于在延州是否擔(dān)任過官職,尚不可得知),大約半年之后,方“簽書武成軍判官事”。
慶歷五年(1045)春,黃河泛濫,武成軍治所滑州受災(zāi)嚴(yán)重,簽判司馬光督役河上。而顧譜慶歷五年:“改宣德郎,將作監(jiān)主簿,權(quán)知韋城縣事”,“是冬,罷武成幕來京師”[1]34-35。這里需作兩點(diǎn)補(bǔ)正:一,“權(quán)知韋城縣事”不知何據(jù);二,“罷武成幕來京師”事在六年。據(jù)《宋溫國文正公自宣德郎授行大理評事敕》云:
敕宣德郎將作監(jiān)主簿簽署武成軍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司馬光,賦性奇俊,臨事強(qiáng)敏,能勤學(xué)業(yè),不墜家聲。自介俟藩□(方),倏更歲比,擢從近署,參屬士官,思罄所長,以裨其上,可特授行大理評事依舊簽署武成軍節(jié)度判官廳事,散官如故。慶歷五年六月十六日。[11]卷二81上
這篇敕文,所改的只是司馬光的本官:由將作監(jiān)主簿改大理評事;其散官“宣德郎”、差遣“簽署武成軍節(jié)度判官廳事”皆如故;至于“權(quán)知韋城縣事”,敕文不載,馬譜、陳譜皆無之,顧譜有其事而不詳所據(jù),今人評傳亦都盲從顧譜,此其一。其二,司馬光罷武成幕來京師,事在慶歷六年冬。司馬光《上許州吳給事書》云:“去年罷滑臺從事,至京師”[2]1212。該文作于慶歷七年,“吳給事”指吳育。據(jù)該文所云與《宋史·仁宗(三)》:慶歷七年(1047)三月乙未,吳育自參知政事罷為給事中,歸班,尋復(fù)命知許州;司馬光便在是時繕綴近所為文五卷,隨此書投贄。顧譜以“(慶歷五年)冬罷武成幕來京師”,察其所據(jù)及論證邏輯,在于先坐實(shí)《司馬光集》卷六《去歲與東郡幕府諸君同游河亭望太行雪飲酒賦詩,今冬罷歸京邑悵然有懷》、《石昌言學(xué)士宰中牟日為詩見寄久未之答今冬罷武成幕來京師此詩謝之》二詩作于慶歷五年(1045);今以《宋史·仁宗(三)》及《上許州吳給事書》為反證,則二詩顯然作于慶歷六年(1046):顧譜因此而誤,而今人評傳亦以訛傳訛。
司馬光在慶歷六年(1046)冬回京后,以大理評事兼任國子監(jiān)直講,約慶歷七年(1047)遷大理寺丞。大約在慶歷八年(1048)五月之后,得到參知政事龐籍的第二次薦舉,朝廷除授館閣??薄1M管館閣??笔丘^職中級別最低的一級,但除授館閣校勘卻是司馬光仕宦生涯中重要的一環(huán),標(biāo)志著他已經(jīng)擠入天子侍從顧問行列?!度蔟S隨筆》卷十六“館職名存”條云:“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然必試而后命。一經(jīng)此職,遂為名流。其高者,曰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直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秘閣。次日集賢、秘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薄⑹佛^檢討,均謂之館職。記注官缺,必于此取之,非經(jīng)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誥者。官至員外郎則任子,中外皆稱為學(xué)士?!保?2]128值得注意的是,《宋史》本傳、顧譜皆以司馬光召試館閣??痹诨实v元年;馬譜言龐籍時官樞密副使,陳譜、顧譜言龐籍時官樞密使;今人李昌憲、李之亮等沿襲顧譜。以上皆因盲從《行狀》,未加細(xì)檢而誤。《行狀》云:“故相龐籍名知人,始與天章公游,見公而奇之;及為樞密副使,薦公詔試館閣??保6Y院?!保?]476今以司馬光《授校勘謝龐參政啟》核之,知《行狀》、本傳之不可信,其文云:
執(zhí)事以文武才實(shí),入贊樞極,薦士之奏,首列光名。事雖報聞,勤惻愈甚。間二歲,進(jìn)參大政,則又復(fù)前奏,出之扆前。上方推信大臣,議無不用,亟命近署,試其所能。藝術(shù)素疏,果暴嗤鄙。方自踧踖,以須譴黜,不意天恩曲成,引內(nèi)秘府。遂使頡頏禁闥,依光紫宵,校讎群書,參奉游豫。[2]1220
據(jù)“入贊樞極,薦士之奏,首列光名”,“間二歲,進(jìn)參大政,則又復(fù)前奏,出之扆前”,可知龐籍曾兩次薦舉司馬光。據(jù)《宋史·仁宗(三)》:龐籍于慶歷五年(1045)正月入為樞密副使,八年(1048)五月辛酉參知政事,皇祐元年(1049)八月壬戌為樞密使。因此推知:龐籍首次薦舉司馬光當(dāng)在慶歷六年,具體經(jīng)過已不可詳考,亦未授予官職;再次薦舉則在慶歷八年五月“進(jìn)參大政”之后,“上方推信大臣,議無不用”,司馬光終于得授館閣校勘。
司馬光曾先后追隨龐籍通判鄆州和并州?!缎袪睢吩?“龐籍為鄆州,徙并州,皆辟公通判州事。公感籍知己,為盡力?!保?]476馬譜則將通判鄆州、并州事合系于嘉祐二年,其誤不需辨證;陳譜、顧譜系通判鄆州事于至和元年,陳譜只云典州學(xué),顧譜在出判鄆州前還有“除群牧司判官事”。三譜皆誤。
先辨證司馬光通判鄆州事。顧譜至和元年(1054):“是年龐穎公籍以戶部侍郎知鄆州,辟公典學(xué)……通判鄆州事?!保?]44-45所據(jù)三證,依《司馬光集》迻錄如下:
始余為學(xué)官,笥中衣無幾,一夕盜入室,盡卷以去。[2]1341
——(《敘清河縣君》)
至和初,始平公以前相國在鄆,從容出王公詩示光……[2]1338
——(《王內(nèi)翰贈商雒龐主簿詩后序》)
至和中,光從故丞相龐公鎮(zhèn)鄆州,公命光典州學(xué)……[2]1561
——(《鄆州處士王君墓志銘》)
顧譜據(jù)上云司馬光“典州學(xué)為有據(jù)矣”,誠是;但以此證明司馬光于至和元年(1054)方隨龐籍鎮(zhèn)鄆州則非。因?yàn)檫@與史實(shí)及《司馬光集》中記載相矛盾。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七五、《宋史》卷一二《仁宗(四)》、《司馬光集》卷七六《太子太保龐公墓志銘》:皇祐五年(1053)閏七月壬申,戶部侍郎平章事龐籍以本官知鄆州、兼京東西路安撫使。司馬光《和沖卿崇文宿直睹壁上題名見寄并寄邵不疑》詩云:
去秋隨相車,沿牒來東方。城中未遍辭,不疑逐南方。奔波走郊外,取別何蒼黃。舉觴未及盡,亟歸還束裝。行行到官下,日積簿領(lǐng)忙。文書擁筆端,胥吏森如墻。況當(dāng)三伏深,沾汗尤淋浪……[2]64
詩作于至和元年(皇祐六年三月改元至和元年)盛暑時,“去秋”,指皇祐五年(1053)秋。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三皇祐五年有《送司馬學(xué)士君實(shí)通判鄆州》和《送邵不疑謫邵武》詩,可以佐證皇祐五年秋司馬光隨龐籍赴任鄆州。所云“簿領(lǐng)”、“文書”工作,正是判官之職。因此可知:司馬光皇祐五年秋應(yīng)龐籍辟赴鄆州通判任,同時也兼典州學(xué)。
顧譜所云“除群牧司判官事”,其所據(jù)材料,出自《邵氏聞見錄》:
司馬溫公嘗曰:“昔與王介甫同為群牧司判官,包孝肅公為使,時號清嚴(yán)。一日,群牧司牡丹盛開,包公置酒賞之;公舉酒相勸,某素不喜酒,亦強(qiáng)飲,介甫終席不飲。某以此知其不屈?!保?3]108
這條材料的真?zhèn)问欠侵档藐P(guān)注。司馬光一生中從沒有在群牧司任過職,文集中也無任何材料提到包拯。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七七至一八六,查洪本健《宋文六大家活動編年》我們得知:王安石至和元年(1054)九月至嘉祐二年(1057)五月為群牧判官;包拯此時則由于保舉官員不當(dāng)由知廬州降知池州;上文已證司馬光在皇祐五年(1053)秋出判鄆州,既而又通判并州,至嘉祐二年(1057)夏秋方回京。這段時期包拯與司馬光皆不在京城,安能與王安石在京城同飲賞牡丹?顯然《邵氏聞見錄》記事有誤。邵伯溫是邵雍的兒子,邵雍死后將他托付與司馬光,他在政治立場上與司馬光相近而與新黨對立?!渡凼下勔婁洝肥枪P記野史,采摭這條材料的主要目的,蓋欲借司馬光之口說明王安石是好執(zhí)偏見、不通物情的“拗相公”而已——至于事實(shí)的真?zhèn)?,卻是次要的。
但換個角度看,包拯、司馬光與王安石有無同時相接的可能呢?仍據(jù)以上史書可知:包拯嘉祐四年三月至六年四月為三司使,王安石嘉祐三年冬至五年十一月為度支判官,司馬光則在嘉祐四年六、七月間遷度支員外郎判勾院(詳見后文考證),五年十一月與王安石同擢修起居注。故三人若有同飲賞花事,則疑當(dāng)在同官三司時,時間只能是嘉祐五年谷雨時節(jié)牡丹花開之際。嘉祐年間司馬光與王安石關(guān)系甚好,當(dāng)時二人與呂公著、韓維被稱為“嘉祐四友”[14]卷中108,經(jīng)常在一起游宴賞吟,他們的交惡,是熙寧變法以后的事。
司馬光嘉祐以后仕屢,顧譜記載較為清晰,問題較少,不必作細(xì)論;只是在有些任職時間上說得有些籠統(tǒng),今人也往往忽略不做細(xì)究,尚可作些具體的補(bǔ)充,以期進(jìn)一步探討司馬光與當(dāng)時士大夫的交接。
其一,顧譜嘉祐二年(1057):“夏六月,公離并州,改太常博士、祠部員外郎、直秘閣,判吏部南曹?!保?]48按顧譜此條下沒有直接羅列證據(jù),后讀其嘉祐四年“《石昌言哀辭》系年”,知其證據(jù)有二:一是《司馬光集》卷七五《故府州軍事判官杜君墓志銘》:“嘉祐二年秋,光在京師?!币皇峭怼妒园мo》:“前年,光自晉陽歸,昌言延我于中堂,酌滑臺暑醸以飲我?!比舳C并立以證成司馬光于嘉祐二年六月離開并州到京師做官,則《石昌言哀辭》當(dāng)系于嘉祐三年(1058)而非嘉祐四年(1059)。
哀辭乃下葬時所作祭文,據(jù)范鎮(zhèn)《石工部揚(yáng)休墓志銘》:嘉祐二年十一月二日石揚(yáng)休暴卒于京師,明年八月二十二日下葬[6]第20冊,596。顯然《石昌言哀辭》云“前年光自晉陽歸”,“前年”猶今言“前一年”或“去年”??芍欁V因誤解“前年”以致系年出錯。又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八嘉祐三年《哀石昌言舍人》題下云:“原注‘十一月二日’。”正可作旁證??上Ы袢嗽u傳無一例外皆據(jù)顧譜以訛傳訛。
其二,顧譜嘉祐三年(1058):“遷開封府推官,賜五品服?!保?]51遷官應(yīng)在是年七、八月間。司馬光《乞虢州狀》云:
自先臣亡沒,及臣服闕以來,十有余年,守官未嘗得近鄉(xiāng)里。止曾一次請假焚黃,得展省墳?zāi)埂V行哪畲?,朝夕不忘。近臣方欲上煩朝廷,陳乞家便一官。又為自判吏部南曹未及一年,及陜州?cè)近州郡未有闕,所以未敢陳請。今竊知已降敕命,授臣開封府推官。[2]515
《乞虢州狀》是司馬光除授開封府推官時所上的第一封辭狀,作于嘉祐三年。文云“自判吏部南曹未及一年”,“已降敕命,授臣開封府推官”;司馬光嘉祐二年六月召判吏部南曹,以宋代遷官的程序,以及“召”、“辭”、“應(yīng)召”過程中所耗去的時間,遷開封府推官當(dāng)在嘉祐三年七八月間?!端抉R光集》中也可以找到詩證,《二月中旬慮問過景靈宮門始見花卉呈君倚》詩云:“賤生參府僚,勉強(qiáng)逾半歲。”[2]76此詩作于嘉祐四年(1059)二月,“參府僚”即做開封府推官,由“勉強(qiáng)逾半歲”并“二月中旬”逆推,“參府僚”正在嘉祐三年七八月間。
其三,我們注意到,嘉祐三年六月庚戌,歐陽修以龍圖閣直學(xué)士代包拯權(quán)知開封府,至四年二月免知開封府,轉(zhuǎn)給事中同提舉在京諸司庫務(wù)[10]149-157。這就是說,在歐陽修知開封府時司馬光曾作過半年屬吏。查二家文集,此期間確實(shí)多有唱和,關(guān)系應(yīng)還不錯。后英宗朝“濮議之爭”,歐陽修與司馬光分別代表執(zhí)政派和臺諫官,立場不同,政見相異,而歐陽修也因此事于治平四年(1067)三月被罷政出知亳州,朝辭,上《薦舉司馬光札子》;他們晚年還有書信往來。這除了他們立身處世公私分明外,或許也可以從這里找一些原因。
其四,顧譜“嘉祐四年(1059)”:“遷度支員外郎,判勾院”[1]51,其具體時間大概在六七月間。司馬光《(乞虢州)第三狀》云:
右臣伏自去歲圣恩除開封府推官以來,臣以久不到陜州鄉(xiāng)里,及資性駑下,不任劇職,兩曾乞差知虢州,或主判登聞鼓院及尚書省閑慢司局,不蒙聽許。臣以開封府重難之處,不敢更有陳請。今竊知已降敕命,除臣判三司度支勾院。[2]517
文云“去歲除開封府推官”,正可證在嘉祐四年判度支勾院。又據(jù)《司馬光集》卷二三《論財利疏》:“臣頃者判度支勾院甫二年耳”,遂于嘉祐六年六月詔除遷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并于七月初受命[2]615。據(jù)此可推知司馬光判三司度支勾院時間在嘉祐四年(1059)六七月間。
其他訛誤,亦舉二條。一是顧譜以治平二年(1065)七月除龍圖閣直學(xué)士,“七”為“十”之訛。蘇軾《行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治平二年”皆有明確記載。馬譜也在十月。二是治平四年(1067)閏三月除翰林學(xué)士事。馬譜記在閏二月,“二”當(dāng)為“三”之訛;顧譜記在三月,誤;惟陳譜在閏三月。至于年譜中作品的系年問題,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再辨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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