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奪妻母題看“英雄時代”的女性形象

朱飛鏑 謝建輝

（長江師范學院，重慶408100）

史詩堪稱西方古代文學的代表，恩格斯對“荷馬的史詩以及全部神話”作出了極高的評價，稱其為“希臘人由野蠻時代帶入文明時代的主要遺產(chǎn)?！盵1]《辭海》對其進行了定義，體裁上“指古代敘事詩中的長篇作品”，藝術(shù)特色上“充滿著幻想和神話色彩”，創(chuàng)作手法上“塑造著名英雄的形象，結(jié)構(gòu)宏大”，主要內(nèi)容為“反映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事件或古代傳說”。史詩，特別是英雄史詩是部分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最高級樣式，基于不同民族類型產(chǎn)生的史詩，其所蘊含的文化特征也往往有所不同。

殊途同歸——英雄時代“奪妻”的必然

傳統(tǒng)的史詩理論中，“英雄傳奇”是基本要義，而在將眼光從歐洲擴散到世界范圍后，“史詩”的概念進一步延伸，對于以農(nóng)業(yè)為主要經(jīng)濟方式的民族，“應涵蓋在本民族歷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的農(nóng)業(yè)史?！盵2]即所有以詩歌的形式來記述某個民族歷史的文本都可稱作史詩，本文所涉及到的英雄史詩，其所基于的民族文化類型，大致可分為三類：海洋文化、游牧文化和稻作文化。眾多的英雄史詩，基本上都孕含了一個共同的“英雄奪妻”母題，通常模式為：英雄妻子（或未婚妻）受到反面人物的覬覦，或被其騷擾要挾，或被其擄走他方，英雄發(fā)現(xiàn)這一狀況后，立即調(diào)動起所有的力量，打敗或殺死反面人物，救出被圍困的妻子，夫妻得以團聚。

《伊利昂紀》描寫了一場持續(xù)了十年之久的慘烈戰(zhàn)爭，戰(zhàn)爭源于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美麗的妻子海倫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希臘人得知這一消息后，推舉阿伽門農(nóng)為首領(lǐng)，向特洛伊發(fā)動了進攻，歷時十年，最終讓特洛伊人稱臣，海倫也回到丈夫身邊?！痘魩X大戰(zhàn)》是《格薩爾王》的重要章節(jié)，霍爾國白帳王趁格薩爾出外降魔之機將珠牡搶走，格薩爾歸來后孤身進入霍爾國，最終手刃白帳王，收服霍爾國，攜妻凱旋?！独遒骸分?，勐景罕國王俸改擄走了勐景哈國王海罕的妻子婻崩和勐景端國王桑洛的妻子婻娥并，海罕與桑洛發(fā)動了戰(zhàn)爭，并在天神的幫助下殺死了俸改，與妻子團聚?！短m嘎西賀》里的勐蘭嘎國王“十頭魔王”捧瑪加劫走了勐塔打臘達王子召朗瑪?shù)钠拮計R西拉，召朗瑪在天神和猴王的幫助下消滅了捧瑪加，救回了妻子?！瓘纳鐣螒B(tài)來看，英雄史詩所反映的場景通常是人類原始公社瓦解之后的一個時期，在這個階段，只有不斷地向外擴張才能適應生產(chǎn)力的飛速發(fā)展，土地、財產(chǎn)，特別是人口是爭奪的主要內(nèi)容。由于在人類繁衍中的重要性，女性形象，便抽象化為了戰(zhàn)爭目的的集合?！笆吩娺@種敘事藝術(shù)樣式在英雄妻子的象征性和部落戰(zhàn)爭的實質(zhì)性目的之間找到了契機，將部落戰(zhàn)爭的實質(zhì)性目的藝術(shù)化、象征化為對英雄妻子的爭奪?！盵3]不同文化類型背景下的史詩均出現(xiàn)了類似情節(jié)，正昭示著在英雄時代奪妻行為的必然。

英雄史詩的產(chǎn)生通常晚于創(chuàng)世史詩，隨著私有制的出現(xiàn)，階級開始分化，英雄對于人群社會的影響和作用得以凸顯并放大，于是在萬物有靈和圖騰崇拜之后，人們又產(chǎn)生了新的信仰——英雄崇拜。“英雄時代”與產(chǎn)生英雄史詩的時代正好大體上重合。“在英雄時代的希臘社會制度中，……財產(chǎn)的差別，通過世襲顯貴和王權(quán)的最初萌芽的形成，對社會制度發(fā)生作用?！盵1]與之相隨的，是人們的婚姻制度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人類的婚配形式也隨之發(fā)生了一種相應的變化，即在人類原有的那些自給自足的小的原始群組織間，又形成了一種更為廣泛的族外婚姻連鎖關(guān)系?！盵4]而在這個嬗變過程中，女性的地位和形象也隨著其社會分工的轉(zhuǎn)化而發(fā)生改變。相較于在古老的傳說、神話和創(chuàng)世史詩中，女性通過天地創(chuàng)造和人類產(chǎn)生等重大事件所體現(xiàn)出來的巨大價值和重要地位，“英雄時代”中，男性才是整個社會中的統(tǒng)治者，而女性的地位一步步淪喪，她們不再支配這個世界，而是成為男性的附庸、配角，甚至戰(zhàn)利品、交換物?！霸谶@里，女性被強權(quán)化的男性世界物化了?！盵5]非但人間的普通女性這樣，就連天神也是如此——奧林匹斯山上的一眾女神面對宙斯都只能處于屈從的地位。

英雄的配角——“被奪”女性的應對

毫無疑問，在英雄史詩中，主角都是男性，他們形象高大、孔武有力。而作為承載民族全部審美觀和價值觀的理想人物，英雄的形象不是孤立存在的，人類世界的另一極——女性的出現(xiàn)，使得英雄走上了完美形象的神壇。為了襯托英雄，作為英雄配偶的女性，她們具備同樣的特征：容貌美麗、出身高貴、賢淑體貼。在她們的身上，還往往集中了這個民族對女性特有的審美訴求：忠于愛情、堅貞不屈、聰穎善計等。相應的，海洋文化、草原文化和稻作文化環(huán)境下分別孕育出的女性，在面對厄境時的心態(tài)和做法也是有所不同的。

荷馬并沒有對海倫的外貌作過多的描述，但自從這個形象誕生以來，她的名字就成為了“美”的代名詞，就連特洛伊元老在看到她時都說：“為了她，特洛伊人和脛甲堅固的阿開亞人經(jīng)年奮戰(zhàn)，含辛茹苦——誰能責備他們呢？”當戰(zhàn)火燒到特洛伊城下的時候，海倫的感嘆充滿了自責，形容自己“無恥”是“禍根”，甚至巴望自己剛一出生就消失于荒山野嶺或波濤洶涌的大海，那樣才能使“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對墨涅拉俄斯的背叛其實正意味著海倫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面對因自己而起的戰(zhàn)爭，海倫并不是簡單選擇逃避，而是想要做點什么——哪怕是獻出自己的生命。相比較而言，中國北方英雄史詩中的女性形象則更為直接具體，她們同樣擁有姣好的面容：江格爾婉拒了包括圖布新占巴汗的女兒，美麗的達賴格日勒公主在內(nèi)的49個求婚者，經(jīng)過三場比賽，打死了競爭者寶日汗查干，迎娶了諾門特古斯汗的女兒，年方十六歲的阿蓋沙布德拉公主：“她有一雙孔雀冠的眉毛，有一對烏黑的眼睛，有四十顆整齊的玉齒，有十個靈巧的手指，有一副艷紅的面頰，有白皙如玉的額頂，有櫻桃般緋紅的嘴唇。”同時她們還具備機智勇敢的性格：《瑪納斯》中阿依曲萊克面對敵人的圍城，變成一只天鵝主動去尋找能幫助自己的賽麥臺依，從而獲得解救。

作為海倫的堂妹，奧德修斯的妻子裴奈羅珮同樣擁有嬌艷的容顏，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期間，裴奈羅珮獨自對付著種種流言蜚語，一邊操持伊塔卡王國的政務，一邊撫養(yǎng)桀驁不馴的兒子，同時還得抵擋一百多個求婚人的糾纏，直到丈夫回來。

傣族的幾部英雄史詩《蘭嘎西賀》、《厘俸》中的女性具有相似的形象。婻西拉、婻崩和娥并，她們?nèi)菝矉擅?，體態(tài)輕盈，“婻西拉的美麗和名聲傳遍大地，一百零一個勐的王子同時來向她求婚?！盵6]她們血統(tǒng)高貴，或是天女下凡，或是生于宮廷；她們的愛情執(zhí)著熱烈，當接到愛人的情書時，她就被“火一般熱，蜜一般香的詩情溶化了心靈。”[6]傣族英雄史詩中的女性都是柔弱的，《蘭嘎西賀》中的婻西拉，貴為天神叭英之女，受到捧瑪加的調(diào)戲只能盡力躲開，被追上后她無力反抗，只能祈求父親投下大火將自己燒死。但捧瑪加并沒有放過她，在她轉(zhuǎn)世后立即送入勐蘭嘎，然后被丟入水中。長大后的婻西拉成為了召朗瑪?shù)钠拮?，卻再次被捧瑪加劫走。最后召朗瑪聯(lián)合上天下界的力量擊敗了捧瑪加，夫妻才得以團聚。景達婻西、婻崩和娥并也都有類似的遭遇。她們面對苦難，只能黯然淚下，沒有任何反擊的力量，只能被動地接受，將脫離險境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自己的心上人身上?！断噗隆防飲R西里總布對丈夫抒發(fā)內(nèi)心感情的句子：“如果你是一只小鳥，妻子愿意化成一對翅膀，如果你是一條小河，妻子就是河里的魚、田里的秧?！盵6]正是這種甘心淪為男性附庸的心理寫照。

比較起來，更為崇尚武力的海洋文化和游牧文化孕育了勇猛善戰(zhàn)的男性，同樣也賦予女性一定的主動性，在面對厄境時，能試圖通過自身的某些舉措來改變，或借助計謀，或依靠異能，至少減弱不良狀況的影響。而相對較為溫和的稻作文化所滋養(yǎng)的女性，其形象也較為柔弱，對于變故，她們?nèi)狈θ魏螌沟挠職夂湍芰?，更多地選擇了順從，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由男性來把握。但總的看來，女性在事件中主要是作為配角存在的，她們或是輔助英雄完成偉業(yè)，或是把英雄的形象襯托得更加高大，史詩中她們的形象和行為不是為了凸顯自我，而是為了彰顯英雄的完美和不凡。

大相徑庭——女性對史詩情節(jié)的影響

在傣族史詩中，正面英雄人物都只有一個妻子，他們夫唱婦隨，相濡以沫。相反，反面人物，如捧瑪加和俸改，他們擁有多至上百個妻子，卻仍不滿足，到處沾花惹草，破壞別人家庭，成為史詩唾罵與憎恨的對象。但與傣族稻作文化中這種更為認可男女相互忠貞的愛情價值取向不同的是，作為游牧文化代表的瑪納斯、江格爾和格薩爾卻擁有多個妻子，但不論這些妻子是他們追求得來還是戰(zhàn)爭獲利，她們都愛著自己的丈夫，甚至幫助丈夫應付其他女性的追求，接受丈夫外出帶回來的兒子。

荷馬時代的婚姻制度基本上是低級類型的一夫一妻制。所謂低級類型，主要是指由于婦女地位的大大降低，男女之間極不平等?！耙环蛞黄拗频奶卣鲝囊婚_始也‘只是對婦女而不是對男子的’。這時的家庭是以父權(quán)為核心的。”[7]這種“愛情不對稱”的情況在反映了海洋文化的《荷馬史詩》中也有體現(xiàn)，萬物的主宰，眾神之神宙斯除了天后赫拉之外，還擁有聰慧女神墨提斯和正義女神忒彌斯，此外他還在天地間四處留情，生下了一大堆兒女，從而被稱為“眾神之父”。奧德修斯在被困島上的時間里，與女神卡呂普索保持著同居關(guān)系。攻打特洛伊的希臘聯(lián)軍的首領(lǐng)們更是每個人都有“床伴”，女性對他們而言，和普通的戰(zhàn)利品和交換禮物沒什么兩樣，“而這個女俘對于阿喀琉斯來說，則是他英雄作戰(zhàn)的獎賞，是他英雄的榮譽。因此，‘阿克琉斯的憤怒’實際上是他對于氏族英雄的榮譽和個人正當利益的維護?！盵8]

縱觀荷馬史詩，無論是《伊利昂紀》還是《奧德修記》，所有的片段都是奧林匹斯之王親自設(shè)定的，從雙方力量的來回擺動，到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走向，從奧德修斯的漂流羈困，到脫身回家復仇，全由宙斯一手掌控。而赫拉和雅典娜等女性，只是在不同時期和場合擔任了他的代言人?！霸谟⑿蹠r代，男人憑力量追逐榮耀，而包括神和人在內(nèi)的女性都因為男人的眼光而被賦予價值標尺，作為英雄們的他者而存在，這個時候不可能有女性意識的誕生?！盵9]于是，處于從屬被支配地位的女性在史詩中所體現(xiàn)的主要價值就在于作為重要的道具來彰顯英雄的高大形象。

支格阿龍是西南地區(qū)彝族傳說中的英雄，對于其殞身有著這樣的說法：阿魯舉熱還占有了日姆的財產(chǎn)和大小妻妾，他經(jīng)常騎著九層翅膀的飛馬來往于大海兩岸的兩個妻子之間。一天，他騎馬去尋找母親，哪知日姆的一個女人偷偷剪去了飛馬的三層翅膀，他連人帶馬一起落入大海淹死了。[10]支格阿龍是彝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承天而生，天賦異秉。史詩中的支格阿龍測天地、劃四方、定四季、滅妖魔、拓疆域、定制度、制禮儀、興文字，能力超群，無所不能。但就是這樣的一位“英雄之王”，其最終的命運卻終結(jié)于身邊看上去不起眼的女性刻意或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涼山彝族《勒俄特依》是一部歷史跨度相當大的史詩，全詩共14個部分，講述了從開天辟地、人類出現(xiàn)到找到住地、家族分支的漫長過程。在這部史詩中，與支格阿龍有關(guān)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第6、7兩部分，正好處于彝族社會從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的重要時期。史詩中，緊接其后的部分（第9章）便是石爾俄特尋父，正式宣告了夫權(quán)制度的確立。[11]事實上，在支格阿龍的整個故事中，從其感孕而生、神奇成長到其殞命后的龍蛇相爭都傳達出母權(quán)和父權(quán)進行斗爭的重要信息。

后母系時代，女性的失勢是多方位的，在政治待遇、經(jīng)濟地位、勞動生產(chǎn)、家庭生活等方面作為“第二性”的附庸存在。這樣的情形下，女性在整個社會體制中的“失語”顯然會是一種必然。在男性強大的重圍中，女性往往另辟蹊徑，用特別的方法來達成自己的話語訴求。部分社會發(fā)展緩慢的少數(shù)民族曾經(jīng)歷了較為漫長的母系社會階段，進入父系階段的時間較短，往往表現(xiàn)出父權(quán)取代母權(quán)的不徹底，男性和女性在社會生活多個方面出現(xiàn)爭執(zhí)與交鋒。“在這個過程中，以父系血統(tǒng)繼承與女性性別角色為基礎(chǔ)維持的各民族社會的男性父權(quán)意識受到了沖擊、挑戰(zhàn)：少數(shù)民族女性主體意識不斷覺醒和變化?！盵12]具體到史詩中，就體現(xiàn)為女性利用各種機會喚醒社會對自身的漠視，強化自身的存在及其價值。

文學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必定要受到其他文化因素的制約和影響，不同的民族，其軌跡也有所差別，“便各自循著自己獨特的道路發(fā)展，而表示各個階段的界標，在兩個半球上也就各自不相同了。”[1]相比在開放環(huán)境下經(jīng)歷長期殘酷競爭的海洋民族和草原民族對武力的極致推崇，生存在相對封閉環(huán)境下的稻作民族更為溫和內(nèi)斂——這種民族集體無意識心理是由生存環(huán)境所導致的，“文學在本質(zhì)上與神話一脈相承：神話是對原始人集體心理的一種講述，而文學亦是對民族集體無意識心理的一種講述?！盵13]英雄史詩，這一能代表母體民族文化相當階段最高水平的文學樣式，通過女性形象的塑造，將民族集體無意識心理進行了全方位的重要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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