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成都610041)
藏傳佛教輻射的青藏高原,作為宗教信仰載體的喇嘛寺在宗教與世俗領域的巨大影響力自不待言。因藏傳佛教特殊的歷史軌跡,喇嘛寺亦成為政教合一的表征。尤其是,唐代以降各中央王朝,以不同方式對喇嘛寺及僧人集團優(yōu)待有加,使得寺院經(jīng)濟獲得長足發(fā)展并成為青藏高原的一種特殊經(jīng)濟形式。[1](P62)更重要的,附居于寺,或者圍寺而居人群之日常經(jīng)濟生活,均與喇嘛寺緊密聯(lián)結,一些重要的寺院甚而主宰著較大區(qū)域內(nèi)的經(jīng)濟運轉節(jié)律。
青藏高原東緣的雜谷腦河流域,當?shù)丶谓q民眾信奉藏傳佛教。位于雜谷腦老街山間的喇嘛寺,漢名寶殿寺,曾在清代、民國時期的流域及其周邊地區(qū)之政治經(jīng)濟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2]
通常而言,嘉絨地區(qū)稍具影響力之喇嘛寺往往與土司相伴而生,互為依托,故有土司“家廟”之說。寶殿寺與雜谷土司亦有此種關系。明宣德四年(1429),“四川雜谷安撫司番僧失剌江藏、剌麻嚴藏等來朝,貢方物?!盵3](P260)可知,番僧與剌麻(喇嘛)附屬于雜谷土司,能夠代表土司前去朝貢。此則史料,表明雜谷土司轄地存在喇嘛寺,且參與了事關地方政治經(jīng)濟大局的朝貢活動。
地方口碑敘述中,寶殿寺或建于康熙年間,或建于乾隆年間。甘堡屯守備桑梓候回憶:“清康熙年間,雜谷土司桑吉朋,……在雜谷腦上寨之高平原地名‘色達滴’(即老虎住過的地點),修建一座較小的寺廟,以地名作為寺院名稱,叫‘沙執(zhí)嶺’。由于土司信仰‘腳郎’,腳郎教的活佛加木養(yǎng)設計和幫助修建該寺。”[4](P89)由此可知,寶殿寺與雜谷土司歷來過從甚密。同時,寶殿寺最初為覺曩派寺院,亦有歷史依據(jù)。作為藏傳佛教的古老教派,元明時期覺曩派興盛于衛(wèi)藏地區(qū),清初格魯派的興起,衛(wèi)藏地區(qū)覺曩寺廟紛紛被迫改宗。而在青藏高原東緣的川甘青交界地方,該教派得以維持其傳承系統(tǒng)。[5](P108-112)藏傳佛教的歷史敘事,亦清楚記載了清代初期五世達賴喇嘛以來,覺曩派與格魯派在四川阿壩、青海果洛地區(qū)爭奪宗教資源的情形。[6](P710-733)此種歷史情境下,作為川甘青交界地域之組成部分的雜谷腦,其寶殿寺原初派別為覺曩,亦屬情理之中。
乾隆時期,寶殿寺與雜谷土司結成了利益共同體。作為寶殿寺之大施主,雜谷蒼旺土司于乾隆四年開始歷九年捐資修建佛塔。不少文獻,均不吝惜筆墨對佛塔描述一番。譬如,民國23年游歷羌戎地區(qū)的莊學本,就曾觀瞻該塔。盡管此時的塔尖金頂在1933年疊溪地震中坍塌,佛塔的雄偉仍讓莊氏驚嘆不已,謂之“無冕的西陲塔王”。[7](P98)今日的本地民眾仍津津樂道當年的“塔王”,2011年3月,筆者拜訪寶殿寺,承蒙寺院管理委員會主任三郎乓喇嘛接見,并賜教寺院的歷史與現(xiàn)狀。關于寶殿寺的歷史敘事,寶殿寺僧人表現(xiàn)出復雜情緒。一方面,僧人承認乾隆初年透過蒼旺土司的扶持,寺院地位獲得西藏方面首肯,宗教影響達到極盛。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寺院與土司的政教合一關系,寺院始終處在地方政治變局的漩渦之中,即便是“后雜谷土司時期”,寶殿寺也無法獨善其身。
總體而言,雜谷土司時代寶殿寺之宗教地位較為顯赫,直屬于拉薩格魯派“三大寺”,僧侶達三四百人。改土歸流之后,由于寶殿寺與雜谷土司之牽連,該寺被降為三級寺院,隸屬于金川廣法寺。[8](P768)不過,宗教地位的削弱,并不意味著寶殿寺在地方社會生活中影響力的萎縮。恰好相反,蒼旺土司為清廷所滅,使得原本附屬于土司勢力的寺院獲得了相對自由的空間。清季民國時期,寶殿寺實力之盛,非雜谷屯守備為代表的地方勢力所能比。
上文論及,明代宣德時,附屬于雜谷土司的番僧就曾朝貢方物,也即,喇嘛寺本身較早即涉獵了茶馬互市。當然,在朝貢制度下,喇嘛寺不僅受制于土司,且其進口茶葉與物資的活動,大多處在私下狀態(tài)。不過,透過早期斷斷續(xù)續(xù)的經(jīng)貿(mào)往來,寶殿寺占得先機,熟悉了漢番貿(mào)易的流程??梢哉f,流域內(nèi)尚無任何族群與機構,能夠相提并論而成為連接內(nèi)地商幫與草地番商的經(jīng)紀人。故而,伴隨土司廢除而瓦解之朝貢體系,寶殿寺憑借過往的經(jīng)驗開始嘗試掌控地方社會的經(jīng)濟生活。
其實,寶殿寺能在雜谷腦的漢番貿(mào)易中扮演重要角色,尚有兩個利好因素。第一,民主改革之前,藏區(qū)喇嘛寺經(jīng)商極為普遍。在政教合一環(huán)境下,“藏區(qū)沒有不經(jīng)商的寺院,每個寺院都設有專事商業(yè)的充本(商官),寺院幾乎壟斷了藏區(qū)的商業(yè)?!盵9](P38)那些具有教派、地域、歷史淵源的寺院容易形成商業(yè)利益共同體,繼而構筑市場網(wǎng)絡。扼守川西高原與四川盆地門戶的寶殿寺,其地理位置使之與四土、大小金川、阿壩草地的諸多寺院天然產(chǎn)生聯(lián)系,后者在采購布匹、茶葉、鹽等大宗物資時需仰仗寶殿寺提供商業(yè)信息,或者代為采購。
第二,改土歸屯使得流域腹心地區(qū)短暫出現(xiàn)權力真空,而世俗力量尚不足與寶殿寺相抗衡。一時間,僅有藏傳佛教勢力尚能維持區(qū)域社會生活秩序。此時,商業(yè)利益便是雜谷腦地區(qū)最重要資源,寶殿寺對其控制之意圖與能力無外力所能匹敵。
漸次增加的外來人口使得固定集市應運而生。最初云集于雜谷腦的漢番商人,在喇嘛寺指定的一塊土地上交易物資,當時只有喇嘛寺能為雙方提供保護。隨即,喇嘛寺出資在寺院所屬的雜谷腦河北岸建筑房舍、道路,雜谷腦市鎮(zhèn)呈現(xiàn)雛形。當然,寶殿寺并不在其修筑的街市內(nèi)直接涉獵生意,而是將房舍出租給坐商,以此收取租金。2010年8月,筆者拜訪當?shù)厝耸啃ぬ┎麑锼率杖》课葑饨鸬姆绞饺杂杏洃洠?/p>
老街有一個水漂漂(按:水溝),以上到磨子溝都是喇嘛寺所管,至少占一半。喇嘛寺的土地上,你可以自建房屋,不過修好五年后,房屋所有權歸屬喇嘛寺,稱之為“五年連根爛”。如果建房者想繼續(xù)使用這個房子,那就要繳納租金了。
當然,這些坐商絕大多數(shù)是內(nèi)地漢商,他們從事茶葉、藥材、布匹、雜貨等生意。番商鮮有在此定居者,一則因為他們多是季節(jié)性來此處經(jīng)商,二則由于草地番人習慣在開闊地方搭帳篷,以方便喂食馱運貨物的牦牛。
一些資料談及寶殿寺營造的街市在民國時期的規(guī)模。1934年,莊學本觀察到,雜谷腦市面包括河流南岸營盤街和北岸興隆場大街。商業(yè)則全在北岸,全市共有超過150家以上土樓房,人口約700人,絨人十分之七,漢人占十分之三,商權則完全操于漢人之手。[10](P123)1945年,林耀華進入雜谷腦河流域,此時雜谷腦街市又有所拓展:“全鎮(zhèn)有住戶三百家,人口千余人,漢商居多,嘉戎居此者大都同化?!盵11](P35)透過數(shù)據(jù)對照,我們或能估計,寶殿寺起初修建的街市,其房舍不會超過100座,定居漢商頂多200人。即便如此,寶殿寺已開創(chuàng)了嘉絨地區(qū)的最大邊貿(mào)市場。
除修筑固定的街市,寶殿寺更積極投身于邊貿(mào)。其實,寶殿寺的組織制度較能體現(xiàn)生意對寺院的重要性。2010年8月,已逾耄耋之年的寶殿寺僧人楊喇嘛,談及了寶殿寺的經(jīng)營之道:
寶殿寺地位最高的是堪布大喇嘛,由金川廣法寺的大堪布認可??安即罄镆韵掠衅甙藗€二喇嘛,他們有各自的分工。有的是開腔喇嘛,管念經(jīng);有的是管家喇嘛,負責寺院的伙食,維修房子;有的是鐵棒喇嘛,法事活動的紀律由他們負責;有的是會首喇嘛,寶殿寺的買賣活動、放款就是他們的活路。不要看開腔喇嘛、鐵棒喇嘛的地位高,會首喇嘛是最有油水的,來雜谷腦做生意的漢人、草地人都要麻煩會首喇嘛。
寶殿寺呢,主要有幾種生意。第一個就是收租子,田租和房租兩種。現(xiàn)在官田村的大部分土地,少說也有70畝,都是喇嘛寺的。每畝的租子是三斗糧食,一年就可以收兩百多石。雜谷腦老街,大半條街都是喇嘛寺的廟產(chǎn),我們每年收一次房租。房租的收入比田租的收入要多。會首喇嘛要記賬,每年給堪布大喇嘛匯報一次。第二種就是放款,也叫“放高利貸”。這種生意最輕松,就是錢生錢,來得快。第三種是搞運輸。喇嘛寺養(yǎng)幾十匹騾馬,成立了馬幫。喇嘛寺的馬幫一般不走灌縣、雜谷腦一路,主要從雜谷腦進馬塘、四土、草地,馱茶葉進去,馱羊毛、藥材出來。
另外,喇嘛個人也可以做生意。大喇嘛規(guī)定,扎巴可以請假外出二三年做茶、牦牛、酥油生意、放高利貸。我和耍得好的兩個喇嘛一起去過阿壩草地,我們運了一些坨坨茶,來換牧民的酥油,還是賺了點錢的。
若引文所述,堪布大喇嘛與開腔喇嘛、鐵棒喇嘛雖位高權重,卻沒有會首喇嘛來得實惠。同時,僧人階層對經(jīng)商、盈利有高度的認可。收田租、房租,大規(guī)模放款,成立馬幫,收售貨物,涉獵諸種生意,并借助高于世俗社會的身份,保證了寶殿寺的買賣只賺不賠。寺院不僅安排專人負責經(jīng)濟事務,個體的僧人在堪布喇嘛準許下亦可經(jīng)商??梢哉f,清季民國時期寶殿寺之經(jīng)濟事業(yè)已蔚然成風。
20世紀50年代的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者,熱衷于搜集作為特權階級的喇嘛寺對百姓的剝削情況,而放債、放高利貸,即楊喇嘛所稱的“放款”,無疑最能證明喇嘛寺的“劣行”。茲引述關于寶殿寺之“債權方面”情形如此:
喇嘛寺放債最多。據(jù)全鄉(xiāng)的統(tǒng)計,現(xiàn)寺院放的債計有:銀子980兩、銀元200元,糧食90石,利息最早為年利三分,群眾稱為“十兩銀子三斗租”。國民黨統(tǒng)治時代,寺院乃降低利息為年利2.5分或1.5分。寺院放債一般只收利息,不收本金,以便年年延續(xù)剝削,但對不能支付利息者則強迫收回本金,或者將利息轉為本金,成了利滾利。喇嘛寺除了收取地租和放債外,群眾向喇嘛寺所上的“功德”亦轉為高利貸的本金。[12](P30)
我們無須深究寶殿寺放債是否具有剝削性質(zhì),而是關注寺院何以有980兩銀子、200元銀元的巨額流動資金。簡單歸結為利滾利、信眾的功德,顯然不具足夠的解釋力。民國三十年,中華基督教會邊疆服務部之大學生暑期服務團,曾深入雜谷腦河流域,亦對寶殿寺經(jīng)濟事業(yè)有所注意,并記述了喇嘛寺放款資金的來源:
寺院的資本一部分是寺院的,一部分是喇嘛及番民托寺院代放的。番民把喇嘛寺當作一個信托銀行,有了多余的現(xiàn)款就存在喇嘛寺里,讓喇嘛寺替他經(jīng)營,雖然寺院付給他們的利息很低,普通的約一分上下,但他們相信喇嘛,因為喇嘛寺是一個永久的組織,不會像商號隨時可以倒閉,所以他們寧可得低的利息,把錢存在寺院里也不肯存在商號里去。寺院靠這種優(yōu)點可以吸收一大部分番民的財富,他們的放款對象大部分是商號或番地的大商隊,利息比普通借款要低些,平均為月息二分,時期也較長。寺院對私人借款比較少,且須有妥善的擔保。對商號放款則不需要抵押,不過也要看商號的信用而定。寺院和本地的大商號都有往來,大部分的放款都是經(jīng)商號擔保的。[13](P358-359)
若將20世紀40、50年代的兩個調(diào)查報告對照觀察,或許邊疆服務部更為本質(zhì)地闡釋了喇嘛寺放款的功能:“信托銀行”。雜谷腦當?shù)?,土司可以被廢除,商號可能倒閉,唯有寶殿寺屹立不倒,此乃“信托”的基礎。番民愿意將閑錢存入喇嘛寺,獲得一分利息;寺院轉而放款給番商,獲得兩分利息,從中寺院賺到一分利潤??陀^講,本金積少成多,喇嘛寺之收益不菲。
其實,放款對于雜谷腦市場之價值,遠遠超過喇嘛寺經(jīng)濟事業(yè)本身。憑借其良好信譽以及民眾對藏傳佛教的信仰,喇嘛寺將番民手中的散錢聚集。這些資金恰好是許多商號周轉資金不濟之時的救命稻草。從此種角度看,放款可能促成番民、寺院、商號三方贏利,喇嘛寺的放款行為如同“蓄水池”,對于雜谷腦這個新興的邊貿(mào)市鎮(zhèn),起到了維系市場穩(wěn)定與繁榮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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