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一代學者宗師”的張栻,是岳麓書院史、湘學史上一位極其重要的人物。他主持的南宋岳麓書院,成為影響全國的學術重鎮(zhèn),他進一步拓展了湖湘學派與湘學學統(tǒng),深刻影響了湘學史的發(fā)展。
張栻(公元1133~1180年),字敬夫,又字樂齋,號南軒,漢州錦竹人。其父張浚為抗金名將,于宋高宗、孝宗兩朝供職,官至丞相。
張栻自幼隨父喬居外地。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張浚乞祠寓居長沙,張栻侍居。紹興十六年,又隨父寓居連州。是年宋高宗嘗問張浚:“卿兒想甚長成?”浚答道:“臣子栻年十四,脫然可與語圣人之道?!雹俸陧骸稄埿曜V》卷上,民國21年(1932)胡氏夢選樓刻本。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15歲時,王大寶知連州,張栻從之問學。紹興二十年(公元1150年),隨侍父親至永州。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春,詔張浚湖南路任,張栻遂與其父歸長沙。是年,張栻稟父命,從學胡宏,得河南二程之學。次年,張栻隨父在都督府任參佐,他“內(nèi)贊密謀,外參庶務,其所綜畫,幕府諸人皆自以為不及也?!雹谥祆洌骸队椅牡钚拮珡埞竦辣?,《張栻全集》附錄。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隆興二年(公元1164年)八月張浚逝世,歸葬潭州,張栻護父靈回長沙。乾道元年,湖南安撫使劉珙修復岳麓書院,次年成,請張栻作記并主教其中。乾道五年經(jīng)劉珙推薦,除知撫州,未及上任改知嚴州(今屬浙江)。乾道六年召為吏部侍郎,兼起居侍郎官、兼侍講。第二年六月出任知袁州(今屬江西)。是年底罷歸長沙。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詔知靜江(今屬廣西),經(jīng)略安撫廣南西路。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改知江陵(今屬湖北)。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遷右文殿修撰,提舉武夷山?jīng)_佑觀。同年八月病逝,年僅48歲。宋寧宗嘉定年間賜謚宣,史稱張宣公。宋理宗淳祐年間詔以孔廟。
張栻以一個“忠君愛國”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理學家中間。這首先體現(xiàn)在其抗金的愛國言行方面。其父張浚為抗金名將,一生以收復中原為職志。張栻秉承父志,反對和議,力主抗金。朱熹稱其“慨然以奮伐仇虜,克復神州為己任”。③《右文殿修撰張公神道碑》,《張栻全集》附錄。紹興三十二年,張栻應詔赴行,曾奏言孝宗說:“陛下上念祖宗之仇恥,下憫中原之涂炭。惕然于中而思有以振之,臣謂此心之發(fā)即天理之所存也?!雹芎陧帲骸稄埿曜V》卷上,永康胡氏夢選樓民國21年(1932)刻本。孝宗異其言,于是始定“君臣之契”。以后,張栻又屢次上疏,建議朝廷堅持抗金,“誓不言和,專務自強,雖折不撓?!钡膊毁澇擅つ窟M軍,而是主張修德立政,養(yǎng)民練兵,充分做好抗戰(zhàn)的準備,他奏請孝宗:“但當下哀痛之詔,明復仇之義,顯絕金人,不與通使。然后修德立政,用賢養(yǎng)民,選將帥,練甲兵,通內(nèi)修外攘、進戰(zhàn)退守為一事。”⑤《宋元學案》卷五十,《南軒學案》。他尤其重視“民心”在抗金斗爭中的重要作用,他認為,“欲復中原之地,先有以得中原之心;欲得中原之心,先有以得吾民之心”;而要得“吾民之心”,則關鍵在于“不盡其力,不傷其財”⑥《宋史》卷四百二十九,《張栻傳》。。他把儒家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同抗金救國的現(xiàn)實政治聯(lián)系起來了。
張栻“忠君愛國”的形象,還體現(xiàn)在其“奮不顧身以任其責”的貶抑權貴、仗義執(zhí)言方面。張栻曾在朝廷供職,每進對,總是毫無拘束將自己的政治見解闡發(fā)出來,“大抵皆修身務學,畏天恤民,抑權倖,屏讒諛之意?!币蚨诔⑷温殨r間不長,屢因權臣近倖所忌憚而遭排擠。但他無所畏懼,即使在病危之時,仍手疏孝宗“親君子遠小人,信任防一己之偏,好惡公天下之理,以清四海,克固丕圖?!雹摺端问贰肪硭陌俣?,《張栻傳》。對于朝廷巧立名目、聚劍財賦,他總是直言規(guī)勸,將掠奪民物的所謂“均輸”稱之為“不過巧為名色而取之于民耳?!睂τ诰黩溕菀莸纳睿哺矣诜割伭χG,進言說:“治常生于敬畏,亂常起于驕淫。使為國者每念稼穡之勞,其后妃不忘織纴之事,則心之不存者寡矣?!雹唷队椅牡钚拮珡埞竦辣?,《張栻全集》附錄。由于張栻總是以犯顏力諫作為臣子的道德準則,因而對敢于犯顏力諫者十分推崇?!端问贰垨騻鳌繁緜鬏d:“孝宗嘗言伏節(jié)死義之臣難得。栻?qū)Γ骸斢诜割伕抑G中求之。若平時不能犯顏敢諫,他日何望其伏節(jié)死義?’”
張栻是一個理學家、教育家,他的名望和成就主要在于倡明道學,從事理學教育等方面。張栻本人就是在儒學思想的熏陶下長大的。據(jù)朱熹的《神道碑》所云:“自其幼學而所以教者,莫非忠孝仁義之實。”但真正作為一個理學家,則由于他受的理學教育。從學術師承來看,他受學于衡山胡宏的湖湘之學。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他于衡山拜胡宏為師,終于成為二程的四傳弟子,成為和朱熹、呂祖謙齊名的理學家,據(jù)他本人所記:
“仆自惟念妄意于斯道有年矣。始時聞五峰胡先生之名,見其話言而心服之,時時以書質(zhì)疑求益。辛巳之歲(紹興三十一年)方獲拜之于文定公書堂。先生顧其愚而誨之,所以長善救失。蓋自在言語之外者?!雹佟洞痍惼礁Α?,《南軒集》卷二十六。
張栻于衡山求學胡宏并不順利,起初胡宏不愿收他,“欽夫涕泣求見,遂得湖湘之傳”。②《宋元學案》卷二十,《元城學案》。經(jīng)過一番反復,他終于獲得湖湘學之傳,成為湖湘學派一代宗師。他的學術事業(yè)真正開始于此。胡宏高興地說:“河南之門有人繼起,幸甚幸甚!”③胡宏:《與孫正孺》,《五峰集》卷二。張栻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他上承二程的余緒,又得胡宏的傳授,終于成為一代理學宗師,把湖湘之學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
值得注意的是,在“乾淳之盛”中涌現(xiàn)出來的著名理學家中,如朱熹、陸九淵、呂祖謙等,大多是在家學熏陶、私學傳授中成就為理學宗師的。而和上述理學家齊名的張栻,雖然也受家學影響,但對他影響最大的卻是書院教育。王開王卓編《先儒宣公張子年譜》載:
紹興三十一年辛巳。先生二十九歲。……春,先生侍忠獻公旋潭州,謁拜胡五峰于碧泉堂。五峰見之,知為大器,即告以所聞圣門論仁親切之旨。先生退而思之,若有得也。
可見,張栻是在湘潭碧泉書堂受教于湖湘學大師胡宏的④有人根據(jù)《衡山縣志》等史志記載,認為張栻從學胡宏于南岳紫云峰下的文定書堂。此為誤。《南軒集》有詩數(shù)首,為他后來游碧泉時所寫。其中一首題為《過胡文定公碧泉書堂》,詩云:“入門認溪碧,循流識深源。念我昔此來,及今七寒暄?!?卷二)另一首碧泉詩更是直接追憶昔日學堂生活:“人事苦多變,泉色故依然。緬懷德人游,物物生春妍。當時疏闢功,妙意太古前。屐齒不可尋,題榜尚覺鮮。書堂何寂寂,草樹亦芊芊?!?卷三)可見張栻從學胡宏確在湘潭碧泉書堂。。在碧泉書堂受學的這一段時期,他除了獲得“伊洛之業(yè)”的“真?zhèn)鳌薄ⅰ笆ラT論仁親切之旨”外,書院的辦學形式也對他有很大的啟發(fā)。他在自己的親身經(jīng)驗中看到了書院教育的特殊優(yōu)勢。所以,在“乾淳之盛”的諸位理學家中,他最早自覺地利用書院作為研究,傳播理學的基地。在“南宋四大書院”中,岳麓書院最早成為全國理學重鎮(zhèn),這和張栻本人受過書院教育是分不開的。
張栻年僅48歲不幸早逝,其學術思想沒能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和深化,因而全祖望感嘆地說:“向使南軒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但是,從張栻留下的著述目錄中,可以看到他已經(jīng)做出了多么大的學術成就。據(jù)《宋史·張栻傳》記載,張“所著《論語孟子說》《太極圖說》《洙泗言仁》《諸葛武侯傳》《經(jīng)世紀年》皆行于世?!倍毒d竹縣志》卷六所載更詳:“栻所著《易說》十一卷、《癸巳孟子說》七卷、《經(jīng)世紀年》二卷、《通鑒篤論》三卷、《諸葛武侯傳》一卷、《奏議》十卷、《希顏錄》一卷、《伊川粹言》二卷、《洙泗言仁》、《南軒文集》四十四卷、《南軒詩集》八卷、《南軒先生問答》四卷、《張子太極解義》一卷?!睆垨螂m然撰述了這樣多的著作,但能體現(xiàn)其學術思想的相當多的部分都沒有能夠遺留下來?,F(xiàn)存的張栻著作主要是朱熹編寫的詩文集四十四卷,以《南軒文集》刊行于世,主要包括一些詩文、講義、表疏、學記、序說、書札等。另有《孟子說》七卷、《論語解》十卷,此兩書皆成書于孝宗和年(公元1173年)。清道光年間,與《南軒文集》匯刻,合為《南軒全集》。此外,張栻還留下《南軒易說》,據(jù)朱彝尊《經(jīng)義考》所載,是書當為十一卷,《綿竹縣志》也稱有十一卷。但《四庫全書》本中僅存三卷。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此本乃嘉興曹溶從至元壬辰贛州路儒學學正胡順父刊本傳寫,并六十四卦皆佚,僅始于《系辭》‘天一地二’一章,較真卿所見彌為殘缺?!钡樃缚隙ㄆ鋵W術價值,認為理學家治《易》代表作《伊川真?zhèn)鳌冯m存而未完,特闕《系辭》,而《南軒易說》則能“以補遺闕”,使與“《周易程氏傳》大字舊本并行于世”。⑤胡順父:《南軒易說序》,《南軒易說》卷首,枕碧樓叢書,中國書店1983年版。
岳麓書院恢復于南宋乾道初年。其實早在此之前,它就和湖湘學結下了不解之緣。胡宏對這所歷史上的著名書院表示過興趣和熱情,盼望重新修復,自為山長,以“俾舒卷數(shù)百千年之文,行思坐誦,精一于斯”,在這里傳播理學,建立學派。由于種種歷史原因,胡宏的理想未能實現(xiàn)。紹興三十一年,張栻從學胡宏于碧泉書院,胡宏看中了這個學生的學識和才華,十分高興地說:“圣門有人,吾道幸矣!”他為自己的學術思想后繼有人而感到十分滿意。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學生還實現(xiàn)了他夢寐以求的修復岳麓書院、以它為理學基地的愿望。
張栻在碧泉書院從學胡宏,學成后歸長沙,即在長沙城南妙高峰下創(chuàng)建城南書院講學?!冻悄蠒褐尽こ悄蠒赫f略》載:“南軒先生為宋名儒,父紫巖于紹興三十一年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潭州,先生隨侍,遂家焉。乃即妙高峰之陽,筑城南書院,以待來學者。”由張浚親書“城南書院”題額。城南雖以書院命名,但在制度化、正規(guī)化方面與書堂、書社、精舍較為接近,所以張栻本人甚至稱它為“私塾”。其《孟子說序》稱:“歲在戊子(指乾道四年),栻與二、三學者講誦于長沙之私塾。”此處所說“私塾”即指城南書院。
張栻使得湖湘學派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主要是在他主教岳麓書院之后。乾道元年,岳麓書院之教得以振興,與此同時,也拉開了理學史上“乾淳之盛”的帷幕。
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劉珙任湖南安撫使知潭州。劉珙,字共父,以蔭補承務郎,登進士乙科。他本是一個深受理學思想影響的官吏,向以崇儒重道為己任。他甚至對皇帝也大講:“圣王之學所以明理正心,為萬事之綱。”①《宋史》卷三百八十六,《劉珙傳》。因而在知潭州期間,他“葺學校,訪雅儒,思有以振起”。根據(jù)湖湘士子們的請求,他下令全面修復岳麓書院。未及一年,書院建成,“為屋五十楹,大抵悉還舊觀、肖闕里先圣像于殿中,列繪七十子,而加藏書于堂之北。”②《潭州重修岳麓書院記》,《南軒集》卷十。
書院修成后,由張栻主持教學。據(jù)朱熹所說:
潭州故有岳麓書院,公(劉珙)一新之,養(yǎng)士數(shù)十人,囑張栻時往游焉,與論《大學》次第,以開學者于公私義利之前,聞者風云。③《觀文殿學士劉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九十七。
故前帥樞密忠肅劉公特因舊在復創(chuàng)新館,延請故左師侍講張公先生往來其間,使四方來學之士得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焉。④《措置岳麓書院牒》,《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〇〇。
張栻主持了岳麓書院的講壇,大講理學家津津樂道的“公私義利之辨”,影響很大,致使“聞者風動”。
但是,張栻并不是以“山長”身份主教岳麓。盡管史書上都說張栻主岳麓書院教事,但從不曾稱張栻為岳麓書院山長。其原因有二:第一,乾道初年,張栻正為父親居喪而住在長沙,他曾辭退了朝廷要求復職的命令。在這種“困于憂患”的居喪期間,是不適于擔任山長職務的。第二,岳麓書院山長之職,是其“先師所不得為者”,作為弟子的張栻亦感到不宜為山長。在山長位置虛而不置的情況下,曾考慮聘請胡宏的另一位學生吳翌任岳麓山長,但吳以“先師所不得為者”為由而拒絕了。吳翌(公元1129—1177年)福建建陽人,早年游學衡山,師事胡宏,得湖湘之學。筑室衡山之下,榜曰:“澄齋”。朱熹《南岳處士吳君行狀》載:
乾道初年,帥守建安劉公珙,始復立焉,猶虛山長不置,至是,轉運副使九江肖侯之敏,始以禮聘君(吳翌),請為之。君曰:‘侯之意則美矣,然此吾先師之所不得為者,豈可以否德忝之哉!’卒辭不能。肖侯亦高其義,不強致也。⑤《南岳處士吳君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九。
在岳麓書院山長虛設的情況下,張栻成了書院和行政的實際主持人。就教學方面而言,張栻在岳麓傳播理學,培養(yǎng)了一大批“傳道濟民”的有學之士,朱熹于乾道三年到岳麓書院會講時說:“岳麓學者漸多。其間亦有氣質(zhì)醇粹、志趣確實者,只是未知方向,往往聘空言而遠實理。告語之責,敬夫不可辭也。”⑥《與曹晉叔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六。從朱熹的書信中即可肯定,張栻是岳麓書院教學事務的主持人。就行政方面來說也是如此,乾道五年,張栻帥嚴州而離開長沙,曾“令彪先生德美常掌書院事”⑦《宋元學案》卷七十一,《岳麓諸儒學案》。。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張栻?qū)嶋H上主持了岳麓書院行政事務,因岳麓山長往往是由地方官吏出面聘請,張栻當時并非潭州地方官,他可以令彪居正掌教岳麓,可見在此以前一直是他作為岳麓書院的真正主持者。
張栻主持岳麓書院的時間,前后共有七年之久。乾道二年岳麓修復一新后,張栻“促多士往觀焉,為愛其山川之勝,棟宇之安,徘徊不忍去,以為會友講習,誠莫此地宜也”⑧《潭州重修岳麓書院記》,《南軒集》卷十,《張栻全集》。。從此開始主教岳麓。乾道五年因劉珙推薦,知嚴州,離開長沙。乾道七年十二月歸抵長沙,并繼續(xù)主持岳麓。次年劉珙再知潭州。因乾道初年岳麓書院修復工作沒有完成好,出現(xiàn)了“背向傾壞”的現(xiàn)象,劉珙又“整葺”了岳麓書院,此事深得張栻欣慰,他在給朱熹的一封書信中說:“岳麓書院邇來卻漸成次第。向來邵懷英作事不著實,大抵背向傾壞,幸得共父(即劉珙)再來,今下手整葺也?!雹帷洞鹬煸蕖罚赌宪幖肪矶?。到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張栻又詔除舊職,知靜江府經(jīng)略安撫廣南西路,才重又離開長沙。在張栻主教的七年時間內(nèi),岳麓書院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如果說胡氏父子主要靠重建一種新型的書院來研究、傳播理學,那么,張栻則主要改造了這所聞名一時的大書院,使它由一所傳習傳注經(jīng)學的學校轉變?yōu)橐凰鶄髁暲韺W的學校,由一所單一化教學方法的學校轉變?yōu)橐凰鄻踊虒W方法的學校,由一所僅僅具有教學功能的學校轉變?yōu)橐凰哂薪虒W和學術研究雙重功能的學校,由一所官學代替者的學校轉變?yōu)橐粋€真正獨立于官學之外的聞名全國的學術基地。下面詳細論述這一歷史性的轉變。
北宋時期岳麓書院的教育宗旨沒有形成自己的特色,主教者們似乎從來沒有考慮到自己主辦的書院在教育宗旨上要有什么不同于官學的地方。他們所關心的是“使里人有必葺之志,使學者無將落之憂”,①王禹偁:《潭州岳麓山書院記》,《小畜集》卷十七,《四部叢刊》本。即在官學不發(fā)達的情況下,如何使士子們有機會讀書,然后通過科舉考試順利取得做官的資格。這和地方官學的教育宗旨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來。張栻主教岳麓書院時,在《岳麓書院記》中申明了新的教育宗旨。他旗幟鮮明地反對以應付科舉考試為目的,反對以漢唐的傳注經(jīng)學為教學內(nèi)容,他對前來就學的士子們指出:“侯(劉珙)之為是舉也,豈特使子群居佚談,但為決科利祿計乎?亦豈使子習為言語文辭之工而已乎?蓋欲成就人材,以傳道而濟斯民也?!睆垨蛩穸ǖ模悄欠N僅能應付科舉考試、具言語文辭之工的所謂“人才”,而提出書院教育應培養(yǎng)一種能“傳道濟民”的人才。他在《邵州復舊學記》一文中說:“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皆以不亂;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不宜者,此先王之所以教,而三代之所以治,后世不可以跂及者也。后世之學校,朝夕所講,不過綴緝文辭,以為規(guī)取利祿之計,亦與古之道大戾矣?!焙苊黠@,所謂成就“傳道濟民”的人才,就是要培養(yǎng)出謹守封建綱常道德并能為封建社會“治國平天下”的佐治人才。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主義文化價值在教育宗旨上的體現(xiàn),它特別強調(diào)以倫理道德作為衡量人才的根本標準??婆e之學、章句之學所以被張栻等理學家否定,就在于這種衡量人才的標準和倫理主義的文化價值的對立和沖突。
如果認為張栻只在書院貫徹這種“成就人材,傳道濟民”的教育宗旨,則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張栻在擔任地方官時,十分注意興辦官學,并按照理學家的設想去改造官學的教育宗旨,也收到一些效果。從他撰寫的大量學記,如《靜江府學記》《袁州學記》《郴州學記》《桂陽軍學記》《雷州學記》《江陵府松滋縣學記》中,就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點。但是,要在官學真正實現(xiàn)理學家的教育宗旨,則確是十分困難的。官學本身的性質(zhì)及其封閉型教學體制,決定了它很難成為理學家實現(xiàn)其人才理想的人才基地,很難成為新興的文化思想的學術基地。所以比較起來,張栻?qū)χ菘h學所進行的工作效果并不顯著。與之相反,岳麓書院則具有開放性特點,張栻能夠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改造它,在那里貫徹自己的教育宗旨。因而,岳麓書院迅速成為以張栻為代表的湖湘學派的基地,而且史實證明,乾道以來岳麓書院確實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傳道濟民”的人材。
教學方法往往是由教學內(nèi)容決定的。南宋以前,岳麓書院傳習傳注經(jīng)學和文辭章句,以應付科舉考試。這種教學內(nèi)容決定了書院的教學方法不過是誦習辭章之類,這種呆板的單一的教學方法和官辦學府毫無區(qū)別。南宋乾道以后,岳麓書院的教學內(nèi)容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它以新興的學術思潮——理學為傳播內(nèi)容,必然使書院的教學方法發(fā)生變化。朱熹認為張栻主講岳麓后,“使四方來學之士得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焉”。這透露出張栻在教學方法上的轉變,體現(xiàn)出教學方法的靈活性和多樣性,它包括:第一,傳道的方法。張栻以“道”為講學的內(nèi)容。但是,他在《岳麓書院記》中認為,“今夫目視而耳聽,手持而足行,以致于飲食起居言動之際,謂道而有外夫是,烏可乎?”這樣,張栻的“傳道”就主要包括在手持足行、飲食起居的生活實踐中“求仁”等道德教育方法。第二,傳授學業(yè)的方法。張栻傳授學業(yè),主要是傳播自己研究理學的思想成果。因而他時刻注意更新教學內(nèi)容,把學術研究和教學活動結合起來。第三,“解惑”,即解答學生在自學中產(chǎn)生的疑難問題。師生間往往通過問難論辯的方式答疑解惑。這種方法大大活躍了書院學生的思想。
北宋期間,岳麓書院作為一個教育機構,主要是實現(xiàn)其教育功能。張栻主教書院之后,除了繼續(xù)實現(xiàn)其教育功能外,又增加了學術研究的功能。他主要通過下列方式:第一,把編寫講義和學術研究結合起來。講學都得編寫講義,但講義須有學術價值才成為學術成果。張栻的代表著作《孟子說》《論語解》都是作為書院教學的講義而撰寫的,他在《孟子說序》中說:“歲在戊子(乾道四年),栻與二三學者,講誦于長沙之私塾,竊不自揆,綴所見為《孟子說》?!鼻莱跻詠?,張栻即開始在長沙岳麓、城南兩院講學,乾道四年,他根據(jù)自己講學所見,編成《孟子說》一書。次年冬季知嚴州而離開長沙。乾道七年回長沙繼續(xù)主教岳麓,因?qū)εf說多不滿意,故又刪削改正。乾道九年才刻寫成書,正式作為岳麓書院教學講義。他在書前作《孟子講義序》(又為《講義發(fā)題》)一篇,對學生說:“栻以所見與諸君共講之,愿無忽深思焉。”并在“講義序”中主張“義利之辨”為入學首要課程。這一年,他還完成了代表作《論語解》,“輯《論語解》為同志者切磋之資”,并要求學生“所當終身盡心者,宜莫先乎此也”②《論語解》卷九。??梢姡@兩部書從寫初稿到完成刻寫成書,都是和書院教學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這兩部著作,比較集中地反映了張栻的宇宙本體論、人性論、知行觀、義利觀以及教育方法等方面的思想,是張栻?qū)W術思想的代表著作。
第二,在教學過程中,和學生一齊討論一些學術上的重要的、并有疑難的問題,從而推動學術研究的深入?!赌宪幬募纷远胖寥頌椤洞饐枴?,是張栻和其弟子討論理學學術問題的問答,一般由學生提問,由老師作答。提問者大多為張栻在岳麓的一些高徒,如彭龜年、吳獵、胡大時、游九言、周允升、呂子約等人。他們提問所涉及的內(nèi)容十分廣泛,包括對儒家經(jīng)典的理解,北宋理學家們提出的一些理學范疇和命題,當時學術界爭論得比較激烈的問題等等。學生們或者直接向老師提問,或者是先闡發(fā)自己對這一問題的看法,然后征求老師的意見。而老師或是同意,或是在反對后提出正面的意見,或是引導學生作深一層的理解。下面分析張栻和彭龜年的一段答問:
彭龜年問:“君子時中,朱編修(熹)云:‘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取中也。’龜年竊謂,君子精義,故能時中,謂之時中者,以其全得此理,故無時而不中,非是就時上取中也。今曰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取中,心竊疑焉?!?/p>
張栻答:“隨時以取中非元晦語,乃先覺之意,此意甚精。蓋中字若統(tǒng)體看,是渾然一理也;若散在事物上看,事事物物各有正理存焉,君子處之,權其所宜,悉得其理,乃隨時以取中語。然元晦云:‘以其有君子之德,又能隨時以取中?!Z卻有病。不若云所貴于君子之中庸者,以君子能隨時以取中也?!雹佟洞鹋碜訅邸罚赌宪幖肪砣?。
張栻、彭龜年二人就學術上的一些重點、難點展開論辯,體現(xiàn)了書院注重問難論辯教學方法的特點。這種師生間的對話,本身即是一種學術探討、學術研究。彭龜年對朱熹解“君子時中”不贊成,故提出疑問。但他不是消極地等待老師的解答,而是首先闡述了自己對此一問題的見解。張栻的答疑既指出學生所理解的不當之處,又指出朱熹解“君子時中”也不確切。他引導學生對此問題作更加精深的理解,他以“理一分殊”的本體論意義論述“中”字之義,使“君子時中”的命題超出了一般的倫理學意義。這種師生間的問難論辯絕不只是為了尋求一種現(xiàn)存的答案,而是不同學術見解的相互碰撞,并在這種碰撞中閃現(xiàn)出思想的火花,從而提出新穎的思想見解。因而,這實質(zhì)上是一種在教學活動過程中的學術研究。
第三,和其他不同學派的學術大師在書院展開學術討論(即會講),亦是張栻在書院展開學術研究的一種重要方式。乾道三年理學家朱熹自閩來訪,于岳麓書院內(nèi)和張栻會講《中庸》之義,朱、張的弟子也隨之聽講,這是一種把教學活動和學術活動結合起來的典型形式。
第四,師生之間一邊展開教學活動,一邊從事學術研究,編寫著作。張栻除了編寫教材、講義外,還潛心研究學術問題。他的讀書筆記和學生的講學記錄被保留下來,成為學術著作?!耳Q山文集·張晞顏墓志銘》載:“宣公辟岳麓書院,教授后學。嘗讀《書》遇解釋,屬君(指張晞顏)筆之,題曰《南軒書說》。君亦記南軒語而題曰《誠敬心法》。”張栻弟子將其研究《書經(jīng)》的心得記錄而成《南軒學說》,又將其平日講學記錄而成《誠敬心法》。這是張栻的兩部重要學術著作。根據(jù)胡宗懋《張宣公年譜》,可以發(fā)現(xiàn)張栻很多學術著作的完成,均在乾道年間主教岳麓書院時形成的,現(xiàn)列舉如下:
乾道元年,編《胡子知言》,并作序。
乾道二年,編《二程粹言》,并作序。著《諸葛忠武侯傳》。
乾道三年,《經(jīng)世紀年》脫稿。
乾道四年,作《艮齋銘》,開始編《論語說》《孟子說》。
乾道五年至七年,在外任地方官,著述很少。
乾道九年,搜集程頤、張載、楊時《系辭說》。學生記錄《南軒書說》,改定《仁說》,撰《詩說》。重訂《希顏錄》,完成《論語說》《孟子說》。
與此同時,張栻還以通信的方式和朱熹、呂祖謙等理學家及湖湘學者就理學學術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包括心性說、中和說、察識持養(yǎng)說、仁說以及對儒家經(jīng)典和理學名著的理解等。這些學術活動亦大多在書院展開。張栻除了自己撰述外,還指導學生進行專題學術研究?!端卧獙W案·岳麓諸儒學案》載:“先生(指吳獵)謂圣賢教人莫先于求仁,乃以孔門問答及周程以來諸儒凡言仁者,萃類疏析以請正。宣公是之。”可見,張栻注重指導學生展開學術探討。
由以上所列事實可見,南宋時期岳麓書院在教育宗旨、教學方法、組織功能上都有特色,因而不僅和官辦學校區(qū)別開來,也和北宋書院區(qū)別開來。這樣,岳麓書院就不再只是官學的代替物,而有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岳麓書院的這一系列特色,使得它能夠迅速成為聞名全國的學術基地,為學派的形成和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
張栻主教岳麓書院,開辟了一個聞名全國的理學基地,湖湘士子聞風,紛紛來此研習理學。這樣,發(fā)端于衡山的湖湘學派大盛于長沙岳麓。侯外廬《宋明理學史》認為:“孝宗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張栻受湖南安撫使劉珙之聘,主岳麓書院教事,從學者眾,遂奠定了湖湘學派的規(guī)模?!雹诤钔鈴]主編:《宋明理學史》上卷,第319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梢?,湖湘學派的發(fā)展與張栻主教岳麓書院是同一史實的兩面,他們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如前所述,理學學派的形成和發(fā)展依賴兩個條件:第一,形成自成體系、獨具特色的學術思想;第二,形成政治傾向、學術主張一致的學者群體。張栻主教岳麓書院后,在這兩個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果,從而推動了湖湘學派的發(fā)展,并且奠定了湖湘學統(tǒng)。
首先,張栻于岳麓書院研究學術,使湖湘學派的學術思想有了進一步的開拓和系統(tǒng)化。胡氏父子之學雖然獨具特色,但在理學理論的構造、理學范疇的豐富、理學命題的精密等方面,皆有待于進一步的完善和深化。張栻在岳麓書院一方面?zhèn)鞑ズ现畬W,他編輯刊行《知言》《五峰集》等,并以之傳授弟子;另一方面,他又廣泛吸取前輩學者如周敦頤、二程、張載等著名理學家的思想,撰寫、刊行了《太極圖說》《張子太極解義》《伊川粹言》等。此外,他還與同輩學者如朱熹、呂祖謙、陳傅良、陸子壽等展開學術會談或書信交往。因而,張栻不但繼承了湖湘之學《朱子語類》卷103載:“胡氏之學,惟敬夫獨得之,其余門人皆不曉?!保⒁怖^承、吸收了其他理學家、理學學派的學術思想,故成為南宋理學集大成的主要理學家之一。他使得湖湘學派的理學思想體系更加完善,理學范疇更加豐富,理學命題更加精密。張栻還修正了胡宏的一些非正宗理學的思想和命題,黃宗羲評論說:“南軒之學得之五峰,論其所造,大要比五峰更純粹?!雹佟端卧獙W案》卷五十,《南軒學案》。
其次,張栻主教岳麓書院后,在此形成了一個學術思想相近而規(guī)模更大的學者群體。岳麓書院本來是北宋“四大書院”之一,受到真宗的賜書賜額。張栻主持岳麓講席之后,使之在教育宗旨、教學方法、教學內(nèi)容等方面煥然一新,吸引了一大批求道問學的士子,不僅湖湘士子紛紛求學于此,其他地區(qū)的學者也慕名而來。岳麓書院的聲望和影響日益擴大,以至于一些學者“以不得卒業(yè)于湖湘為恨”②《宋元學案補遺》卷六十九,《滄州諸儒學案補遺》上。。所以,張栻主教的南宋乾道年間,岳麓山一帶有“道林三百眾,書院一千徒”道林,指道林寺,在岳麓書院附近,為當時岳麓山的一座最大寺廟。之諺,可見其時辦學之盛,從學之眾。黃宗羲編《宋元學案》時曾指出:張栻弟子雖多,但無人繼承發(fā)揚其學說③《宋元學案》卷五十,《南軒學案》。。全祖望不同意這一看法,他認為張栻的岳麓弟子不僅數(shù)量多、成就也大,因而湖湘學派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不在閩學之下,他說:“誰謂張氏之后弱于朱乎?”④《宋元學案》卷七十一,《岳麓諸儒學案》。為此,他在補輯《宋元學案》時,另立《岳麓諸儒學案》和《二江諸儒學案》。前一學案所列者是以岳麓書院為中心的湖湘士子,有張栻及門下弟子三十三人;后一學案所列者為受學于湖湘的四川士子,有張栻的蜀中弟子十幾人。全祖望說:“南軒先生講學湘中,蜀人多從之?!雹荨端卧獙W案》卷七十二,《二江諸儒學案》??梢姡鲜鰞蓚€學案的學者大多就學岳麓,得南軒先生的“岳麓之教”,可以統(tǒng)稱之為“岳麓諸儒”,這是一個學術主旨接近、并有一定規(guī)模的學者群體,他們在南宋的政治界、學術界均有一定影響,標志著湖湘學派的擴展。
由上可見,岳麓書院成為湖湘學派的主要基地后,湖湘學派的規(guī)模、成就和影響均有進一步擴大,并發(fā)展到了它的全盛時期。事實上,岳麓書院的辦學成果、湖湘學派的學術成就皆是書院和理學一體化的結果。湖湘學派和岳麓書院一體化并取得這些成就,并不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象。在南宋乾道、淳熙年間,一大批理學家皆通過創(chuàng)辦書院,以研究和傳播理學,推動了書院史的發(fā)展。
朱熹于乾道三年訪學張栻,并于岳麓、城南講學以后,便開始在福建創(chuàng)建精舍講學。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他于福建建陽縣創(chuàng)建寒泉精舍,五年后與理學家呂祖謙在此討論、編撰《近思錄》。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于武夷山建武夷精舍。紹熙五年(公元1194年)又于建陽建竹林精舍,因?qū)W徒增多而不能容,故加以擴建并改名為滄州精舍。朱熹所以稱它們?yōu)榫岫环Q書院,顯然同這種教育組織的制度化程度不高、而不及岳麓書院那樣正規(guī)、完善有關。但是,朱熹雖不明稱其為書院,而實際上卻仍把它們同書院等同視之,有時甚至直接稱之為書院。如《朱子文集》卷八十六,在《滄州精舍告先圣文》這種正式文章里,他不直接稱其為“書院”,顯然是認為它還不及書院完善。但是他又認為精舍和書院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吨熳诱Z類》卷九十載其所說:“新書院告成,明日欲祀先圣先師,古有釋菜之禮。”此處所言“新書院”即是新擴建的滄州精舍。朱熹所建書院中影響最大者,則是白鹿洞書院。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三月,朱熹知南康軍,上任后注意調(diào)查白鹿洞書院遺跡的狀況。次年書院初步恢復。朱熹主持洞務,聘請學錄楊日新為堂長,并親自到書院講學,和學生們研討學術。為了使書院能貫徹理學教育宗旨,他制訂了著名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并請另一著名理學家陸九淵于書院講學,陸講《君子小人喻義利章發(fā)論》,這一內(nèi)容,后來編成《白鹿洞書堂講義》。朱熹興建、講學白鹿洞書院,使之和岳麓書院一樣,成為聞名全國的理學學術基地。
乾淳年間,陸九淵也開始創(chuàng)辦書院講學。陸九淵(公元1139—1192年),字子靜,號象山,江西金溪人。南宋心學派大師。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陸九淵中進士后在家候職,其時他的“心學”思想正在形成,故在家鄉(xiāng)闢槐堂書屋講學。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陸九淵四十九年,思想已趨成熟。他于貴溪創(chuàng)建象山精舍講學,學術和教育活動皆達到極盛。據(jù)其《年譜》記載:“郡縣禮樂之士,時相謁訪,喜聞其化,故四方學徒大集……先生居山五年,閱其簿,來見者逾數(shù)千人?!雹佟断笊侥曜V·淳熙十五年》,《陸象山全集》卷三十六。可見于象山精舍從學陸九淵者人數(shù)之多。陸九淵講學注重所謂“發(fā)明本心”,其《年譜》載:
(陸九淵)首誨以收斂精神,涵養(yǎng)德性,虛心聽講,諸生皆俯首拱聽。非徒講經(jīng),每啟發(fā)人之本心也,間舉經(jīng)語為證,音吐清響,聽者無不感動興起。②《象山年譜·淳熙十五年》,《陸象山全集》卷三十六。
陸九淵終于以象山精舍為基地而形成了學派。象山精舍亦因此而成為聞名全國的理學基地。
與此同時,呂祖謙也在創(chuàng)辦書院講學。呂祖謙(公元1137~1181年),字伯恭,學者稱東萊先生。浙江婺州人。和朱熹、張栻齊名,合稱“東南三賢”。因其主要在婺州從事學術、教育活動,其所創(chuàng)學派稱婺學。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他于嚴州書院任教授。在書院教學期間,他整頓書院,制定學規(guī),從學者甚眾。他創(chuàng)辦、主教的書院中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麗澤書院。麗澤書院地處金華明招山,由呂祖謙與其弟呂祖儉創(chuàng)辦和主持。呂祖謙主講書院,并為學生編有《麗澤講義》。他的一些重要著作,就是專為書院講學而作,如《東萊博議》,即是他“為諸生課試之作”③呂祖謙:《詳注東萊左氏博議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2冊。。呂祖謙的學術思想有些方面接近張栻,即對當時各派采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并提倡致用之學。但他注重史學,其學被稱之為“中原文獻之學”。正如全祖望所說:“朱學以格物致知,陸學以明心,呂學則兼取其長,而復以中原文獻之統(tǒng)潤色之?!雹堋端卧獙W案》卷五十一,《東萊學案》。呂祖謙主講麗澤書院,亦稱盛一方,“四方之士爭趨之?!雹荨端问贰肪硭陌偃模秴巫嬷t傳》。終于形成了以麗澤書院為基地的婺學學派。
張栻、朱熹、陸九淵、呂祖謙是南宋四位著名的理學家,他們主持的岳麓、白鹿洞、象山、麗澤四所書院,因此而成為“南宋四大書院”。全祖望說:“故厚齋(王應麟)謂岳麓、白鹿,以張宣公(栻)朱子(熹)而盛;而東萊(呂祖謙)之麗澤、陸氏(九淵)之象山,并起齊名,四家之傳遍天下。則又南宋之四大書院也?!雹奕嫱骸洞饛埵V征士問四大書院帖子》,《鮚土奇亭集外編》卷四十五,《四部叢刊》本。北宋四大書院所以聞名,主要與它辦學時間早、規(guī)模大、并受到朝廷賜書賜額有關;而南宋四大書院所以稱世,則是由于它的學術影響大,教學卓有成果,成為聞名全國的學術基地,為此,形成和發(fā)展了南宋著名的四大理學學派:湖湘學、閩學、婺學、江西學。這是書院——理學一體化之后的必然結果。因此“南宋四大書院”的出現(xiàn)既標志著中國書院史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又標志著理學史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書院,作為中國教育史上最具特色的教育組織,到此時已經(jīng)成熟、定型,并體現(xiàn)出它的辦學優(yōu)勢,因而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主要辦學形式。理學,作為中國思想史上最具理論色彩的儒學,到此時也已經(jīng)成熟、定型,完成了它的理論建構,不久就成為歷朝統(tǒng)治者所推崇的國家哲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在“南宋四大書院”中,張栻主教的岳麓書院最早成為理學基地,因此,在“理學—書院”一體化過程中,岳麓書院具有某種典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