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靜
(鄭州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河南鄭州 450001)
聘問禮,即天子與諸侯、諸侯與諸侯之間相互遣使交訪的禮儀?!秲x禮·聘禮》為“侯伯之卿大聘之禮”[1](P1046),即諸侯國遣卿大夫出使的大聘活動,是“貴族高級的會見禮”[2](P342)。其“禮贈”的進行有兩部分組成:“禮儀”與“禮幣”?!岸Y儀”指互贈禮物時能夠體現(xiàn)等級身份的一系列揖讓、拜謝等形式;“禮幣”即互贈之禮物。《周禮》云:“凡諸侯之交,各稱其邦而為之幣,以其幣而為之禮?!保?](P899)“禮幣”包括圭璋璧琮、帛錦、皮、馬等實物?!岸Y贈”特征在聘禮中被完整地呈現(xiàn)了出來。
西周禮儀的核心原則是等級性,聘問禮是等級制度的產(chǎn)物,在明尊卑、序上下的同時“使周代的國家管理體制為之加強”[4](P198)?!岸Y贈”在聘問中的等級性主要體現(xiàn)為“禮贈”雙方身份的等級性,以“禮贈”來標識身份之等差。
聘問中的“贄”是貴族之間的見面禮,是一種身份等級的表達。天子、諸侯以玉為“贄”,玉的規(guī)格以諸侯身份等級為準。“上公之禮:執(zhí)桓圭九寸”,“諸侯之禮:執(zhí)信圭七寸”,“諸伯執(zhí)躬圭,其他皆如諸侯之禮;諸子執(zhí)榖璧五寸”,“諸男執(zhí)蒲璧”[3](P890)。因此,諸侯身份等級不同,“朝聘玉帛不同”[5](P1678)??追f達言:“公侯伯用圭,子男用璧,以朝王及相朝聘。”[6](P1270)男女用“贄”有別,女子“贄”則以干果或干肉,如聘問中夫人用棗、栗等果肉為見面禮慰勞賓。
幣的種類、數(shù)量價值及授受的方法與地點都因賓主雙方的身份高低而有所區(qū)別。《周禮》中對于使者獻禮的等級做了規(guī)定:“凡四方之賓客,禮儀、辭命、餼牢、賜獻,以二等從其爵而上下之。”[3](P899)即在行禮時,若爵位上差一等,所獻禮物的等級就相差二等。所聘之幣要視所聘國大小而為之,或豐盛或減殺,鄭玄曰:“于大國則豐,于小國則殺。主國禮之,如其豐殺?!保?](P899)君與君夫人亦有別,君用束帛加璧,夫人則用璋琮;私覿時則用束錦、玉錦。凌廷堪曰:“琮下璧一等,則束帛亦下束錦一等也?!保?](P328)璧比琮規(guī)格高,帛的價值要比錦高。贈與回贈的禮物等級是有潛在規(guī)定的。此外,“禮贈”時,若雙方地位均等則親自相授受禮物,若地位不等則用“奠”,即把禮物放置地上,不相授受。同時,雙方地位不等則授受的地點亦不同。較輕的禮物在庭中接待,較重的禮物則在堂上。若賓主地位相當則在兩楹(堂中的柱子)之間,賓地位低于主君則在堂的東面,東楹靠西??芍^“禮贈”的各項儀節(jié)均帶著等級性。
周禮講究等級尊卑有序,然而行禮是一種雙方互動的行為,聘問中的“禮贈”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一種相對對等的特征。
《禮記·曲禮》云:“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6](P1231)即聘問中根據(jù)交聘雙方的地位等級的不同有來有往,有施有報,施報平衡。聘禮儀節(jié)都是在一贈一報的對等性交往中完成的。有如下幾種[8](《聘禮》)。
過境之禮。聘問中路過他國要借道,借道之國接受所借之國的束帛后,要“餼之以禮”,即路途所用糧、草等。
郊勞之禮?!熬骨涑?,用束帛勞”,“賓用束錦儐勞者”;“夫人使下大夫勞以二竹簋方”,即挑選蒸熟的棗、栗慰問賓,“儐之如初”。有卿大夫的慰賓之禮,便有賓回敬的儐之禮。
聘享之禮。使者用珪璋、“庭實”聘享君及夫人,主國國君則用馬、束帛回之。
私覿之禮。使者想以束帛私覿君,君則先以醴禮款待使者并贈之束帛、馬。
還玉贈賄之禮?;爻虝r主國君主要命卿、大夫還玉,此外還要回贈“束紡,禮玉、束帛、乘皮”。賈公彥疏曰:“此謂報享之物,以其彼持享物來禮此主君,此主君亦以物禮彼君,彼以物享此君,此君亦以物享彼君?!保?](P1067)
由此,有禮物交換的場合,無不體現(xiàn)著一贈一報的禮節(jié)。有主國君主派人慰問的“勞”,便有使者回贈的“儐”;有使者的贈,便有主國的“賄”;有出聘國的聘禮,便有所聘國的回禮,“禮尚往來”體現(xiàn)得恰到好處。
禮物的回贈要視聘國所聘多少而為之?!镀付Y》曰:“多貨則傷于德,幣美則沒禮。賄,在聘于賄?!编嵭⒃?“賄,財也……言主國禮賓,當視賓之聘禮,而為之財也。賓客者,主人所欲豐也。若茍豐之,是又傷財也?!保?](P1074)清人胡承珙云:“此云賄……乃主國所以遺聘國者,蓋亦不可過禮也。云言主國禮賓……當視賓國聘禮之厚薄而為之財,不可尚,亦不可豐也?!保?](P34)可見,“禮贈”數(shù)量是相對“等價”的,否則便是禮制的失衡。
宗法社會的禮是一種貴族交往的象征儀式?!爸艽且远Y儀即一套象征意義的行為及程序來規(guī)范、調(diào)整個人與他人、宗族、群體的關(guān)系”[10](P248)。因此“禮贈”有身份標識的顯性的象征,也有隱性的象征,“當一個詞、一個意象蘊含著某種比其清晰、直接的意義更多的蘊意時”[11](P2),便具有象征性,“禮贈”的隱性象征多體現(xiàn)于觀念意識之中。
聘問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是圭璋璧琮的贈送?!镀付Y》曰:“凡四器者,唯其所寶以聘可也。”[1](P1073)“四器”便指圭、璋、璧、琮。聘問中圭璋的準備、交接贈送儀式是有“賈人”在場的。鄭玄注:“賈人,在官知物賈(價)者。”賈人的參與說明圭璋的重要性與公開性,同時也顯示了珪璋的價值性。也正是其特殊的價值性,所以在聘享之后是要歸還的,以彰顯禮儀中的“重禮輕財”?!镀噶x》謂:“以圭璋聘,重禮也。已聘而還圭璋,此輕財而重禮之義也。諸侯相厲以輕財重禮,則民作讓矣?!笨追f達疏:“還以圭璋之玉,重其禮,故還之。留其璧瓊之財,是輕其財,故留之……此是輕財重禮之義也?!保?](P1693)
君子交往時,“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6](P1291)。“財”是禮制規(guī)范下一種潛在的“義務(wù)”制約,即禮制制約下的一種自愿送出,同樣受禮者為了維持一種關(guān)系或者說一種兌現(xiàn),也無法逃避“義務(wù)性”的回贈。人類學(xué)家莫斯通過考究“庫拉貿(mào)易”(美拉尼西亞人部落里的一種禮物交換活動),認為部落生活“貫穿著一條兼容了由于義務(wù)或利益,出自慷慨或希圖,用作挑戰(zhàn)或抵押的送禮、收禮和還禮的持續(xù)之流”[12](P57)。聘問制度在儀式與功能上與此有相似之處[13]。聘問中禮物通過儀式形式而送出,接受者便有義務(wù)做出回報。這種“義務(wù)”的履行除了前文提到的“禮尚往來”原則外,也有送禮者本身的一種期待。圭璋作為“贄”的象征,使者在送出去的時候便送出了一份期待,期待主國遵守信用以順利完成交聘活動,而所聘國也沒有權(quán)利回避這種義務(wù),即“有尊嚴地回報是一種強制性的義務(wù)”[12](P74),在交聘活動完成后除了歸還圭璋外,還義務(wù)性地回贈其它禮物。這種期待是以交聘雙方“尊尊親親”的紐帶關(guān)系為前提的,而“禮贈”確立和維系了這樣一種關(guān)系。
敬讓為禮之質(zhì)。“敬讓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保?](P1692)敬讓之義在“禮贈”中則表現(xiàn)為“自卑而尊人”[6](P1231)。送禮時態(tài)度恭敬、舉止端肅;受禮時要揖讓推辭,所謂“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6](P1231)。敬讓在“禮贈”中體現(xiàn)為“心之敬”與“儀之讓”。
“禮贈”講究“在貌為恭,在心為敬”[14](P6)。心存敬意是“禮贈”合乎禮的前提條件。如聘問中禮物的準備要經(jīng)過“書幣”、“陳幣”、“檢幣”一系列嚴格的程序,途中使團入境、近郊、及館時要三次“展幣”并演習(xí)朝聘的程序,以檢驗確保禮物的完備,而且還要“拭圭”,擦拭圭以表對所聘國的尊敬;還要“釋幣于禰”,在祖先面前祈求禱告,同時“釋幣于行”,向道路神的祈求。這在體現(xiàn)周人的祖先崇拜與神靈崇拜外,也體現(xiàn)著對禮物的重視與對所聘國的尊敬,因為“禮贈”在這里不僅是儀式的要求,更是聘問雙方情感表達的承載物,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敬重。
圭璋璧琮是“禮贈”之重,上介執(zhí)圭要“如重”[1](P1073),要謹慎,如同十分沉重一樣;“授如爭承”[1](P1073),授圭時唯恐掉落;受圭時要有辭玉之禮。因此執(zhí)圭、授圭、受圭時要恭敬謙讓?!墩撜Z》曰:“執(zhí)圭,鞠躬如也……享禮,有容色。私覿,愉愉如也?!保?5](P99)即“禮贈”時要恭敬、儀容要謹慎和氣、輕松愉悅。此外,在束帛、庭實贈送之時更是有一系列的繁瑣儀節(jié)以表禮的敬讓之意。
綜上,周代社會是宗法分封下的等級社會,周禮強調(diào)尊卑有序,旨在“辨其位,正其等,協(xié)其禮”[3](P893)?!岸Y贈”的等級性在維系聘問中“尊尊親親”與尊卑有序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周代貴族交往重“禮尚往來”,重禮儀而輕其財,此謂“禮贈”的對等性與象征性之特征使然;“禮贈”敬讓之意則體現(xiàn)著周人的敬禮卑讓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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