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剛
一
紅旗街被推倒的時候,羅八爺?shù)囊宦暭饨?,淹沒在升騰起的煙塵中。每一個人呆若木雞地看著消逝的紅旗街,對羅八爺?shù)募饨袩o動于衷。
羅八爺陰慘著臉,全然不顧已經(jīng)面臨的危險,人群把目光再移向羅八爺?shù)臅r候,只見到他手里提著一把菜刀惡狠狠地橫在街的當(dāng)中。午后的陽光在刀峰上滾過,寒光凜凜,人群驚醒到了什么突然蜂涌著往回涌。
看著往回涌的人群,老曹跺著腳喊八爺。菜頭從焦躁的人群中竄出,激動地跳上土臺去奪老曹的喇叭,大罵老曹是土匪。老曹理也沒理一把就甩開了他,自顧重又沖向人群。
羅八爺把一把菜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圍上去的人群猛然散開,羅八爺用力從后向前劃出條閃亮的直線,盯著每一張臉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為什么還不開業(yè)?人群惶惑得面面相覷,老曹奮力地撥開人群啞著嗓子沖著羅八爺喊,紅旗街沒了。羅八爺怔怔地看著老曹,嘴巴抽動著。我看著羅八爺?shù)哪抗庖稽c點地黯淡了下去。羅八爺是不會相信紅旗街消失的。幾個年輕人架著羅八爺往外走,羅八爺被強迫扳動著步子,一聲巨大的坍塌聲突然讓每一個人驚憷地回頭看,一股巨大的煙塵騰空而起,看著這股巨大的煙塵,羅八爺就像挨了打一樣徹底聳拉了下去。
羅八爺沖我揮揮手,突然柔軟地喊,啞巴。羅八爺?shù)臉幼幼屛腋械骄执俨话?,我沒有再看羅八爺,我輕輕挪動著身子注視著紅旗街的上空,一群鴿子沖破煙塵在高高地飛翔。鴿子猩紅的爪子劃過一道亮光,就在這道亮光中,羅八爺說過紅旗街永遠不會垮的。我信。當(dāng)時菜頭推攘著我,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我踉踉蹌蹌地向前沖出幾步,羅八爺就那樣一聲不吭地注視著我倆,我偷窺了羅八爺一眼,羅八爺漫不經(jīng)心地把目光飄向了別處,我有點慌亂了起來。走,菜頭狠狠地抬起手來給我指車站的方向,我后挫著身體,拼命掙扎,每一回菜頭的推搡都讓我有反抗的沖動,菜頭雙手拖住我的脖領(lǐng),不顧我的掙扎,一把把我按在老墻上,火車拖著尖利的呼嘯沖我們迎面而來,擦身而過,我狠狠地照著他的手腕咬了一口,鮮紅的口印,讓菜頭一把把我死死按在他的懷里,我竭力掙扎,菜頭聲嘶力竭地吼叫了一聲。每一回菜頭的吼叫都在火車的尖嘯和我的掙扎當(dāng)中一閃而逝。盯著隆隆遠去的火車,菜頭筋疲力盡地說,啞巴……我猛地推了他一把,狠狠地向他淬出一口痰,這個聾子,傻子,菜頭一動不動的就真像一個傻子一樣呆立在老墻上了。
我迅速從老墻上跳了下來,羅八爺一瘸一拐地一把重新把我抓住,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往回拉,我跟在他的后面,想要讓他明白我不會逃跑的,羅八爺看了我一眼,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
羅八爺把我拉過街的轉(zhuǎn)角,突然蹲在土臺來猶豫了一下,就用手重重點點我的鼻子叮囑我,你一定要聽話,我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忍不住慌慌張張地又看了菜頭一眼。菜頭依舊像先前的那個樣子呆呆地立在老墻上。隔著一條街,街上車流如織,菜頭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這讓人有點恍惚,我真搞不懂他的樣子,他把他的吼叫轉(zhuǎn)嫁在我的掙扎之上,后來我想了想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他需要我的嘴巴。羅八爺繼續(xù)叮囑我,他是你的哥哥。我聳聳肩??粗覠o動于衷的樣子,羅八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盯著一街狂奔的汽車,羅八爺突然說,這里曾經(jīng)翻江倒海過。
我猛地推倒了一塊石頭,一只野鳥驚叫著騰空而起,羅八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我無法忍受,我在羅八爺即將開始的滔滔不絕當(dāng)中還是拔起腿來奔跑了起來。
和菜頭一樣,我也要把羅八爺一同丟在身后。
后來,菜頭總悄悄地問我,羅八爺總是站那么高干什么?我學(xué)著菜頭的樣子把目光投向遠方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紅旗街由縱橫兩條長街組成,中間的一個結(jié),糾結(jié)地橫坦在兩條街的中央,這和紅旗街的心情一樣,八十年代改革開放,這里經(jīng)歷了狂熱南下的淘金熱,羅八爺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鼓勵大家南下,九十年代至今這里經(jīng)歷了持續(xù)不斷的北上打工潮。這給了許多人新的誘惑讓人跟著躁動不安了起來,羅八爺又同樣鼓勵大家堅持北上。在南下北上的人來人往中,紅旗街田園荒蕪,人們像侯鳥一樣疲于奔命,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追問現(xiàn)在怎么辦?和該去哪兒?羅八爺毅然決然又打通了紅旗街上第一家門面房,這讓紅旗街沿街兩面的鋪面迅速膨脹,每一個人都雄心勃勃。羅八爺說,自己發(fā)展才是硬道理。這才讓紅旗街的許多人慢慢地留了下來有了固定的生活。
可是幾年以后,紅旗街的大街小巷都被貼滿了“拆!”“拆!”,紅旗街變得重又人心惶惶,大家小心翼翼地聚攏在一起關(guān)心著布告,談?wù)撝仓谜務(wù)撝疬w的話題。先前的一個工作隊,由老曹領(lǐng)著圍著紅旗街轉(zhuǎn)了一圈,拿著圖紙,指指點點地告訴大家,以后這里就不是紅旗街而是城北了。拆遷隊的老曹把筆往地圖上一戳,指著一塊地方說,遷入的這塊地方是城南。城南是塊大灘涂,離著蘆葦蕩里的清水河很近。有人說,這是把我們往河里推。有人不肯罷休地繼續(xù)追問,那,那紅旗街呢?工作隊在地圖上用筆一劃,就把紅旗街畫了個紅叉。有人趕緊在地圖上想重新找到自己的房子,老曹匆匆卷了地圖,勸導(dǎo)著人群說以后看政府的拆遷公告吧。人群就沉寂了一下。工作隊走的時候,人群還在嘰里呱啦地討論,紅旗街怎么說拆就能拆?和我們商量了嗎?讓我們搬進城南能保證我們吃喝嗎?現(xiàn)在物價飛漲,以后我們的生活怎么辦?誰也沒有具體的答案。大家吵嚷了一陣,就往回散,有人不甘心地還在不斷嘟囔著,這回紅旗街是真的要蓋大樓房啦……
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紅旗街的。當(dāng)時菜頭騎單車載著我,騎著騎著,菜頭讓我看前面的那個男人,菜頭低聲對我說,他看著像條狗。每一個回到紅旗街的人都風(fēng)塵仆仆,疲憊不堪。我毫不在意菜頭漫不經(jīng)心的評價??刹祟^像形成了習(xí)慣固執(zhí)地盯著每一個回到紅旗街上的人,都要惡狠狠地攻擊一番。這招來了許多人的討厭和漫罵,可菜頭仍然我行我素。今天菜頭載著我沖出一截以后,猛然剎住車,回過頭對那個男人驚叫著喊,爸爸。我愣了愣,事實求事地講,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菜頭的驚叫。他驚叫的聲音迅速淹沒在紅旗街的車水馬龍中,街角孩子們依舊在狂奔,鴨子館的廚子依舊在拎著刀挽著袖子去抓鴨子,鴨子照例驚恐地擠在一起,嘎嘎地叫。
那個男人像受到了意外的驚嚇。從重重疊疊的人群中,我看見男人斜挎著背包,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像隨時沖上前又像是隨時逃跑的樣子。菜頭滿面驚喜地看了看我,再轉(zhuǎn)回頭去的時候,沖著男人又迫不及待地喊出了第二聲,爸爸。菜頭轉(zhuǎn)向那個男人親昵的樣子,讓我有了一陣心煩意亂的酸痛。烈日炎炎我想看清這個男人,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我的眼睛里滿是太陽在跳動,男人在我面前模糊不清。可這一回,我確定男人終于不會逃跑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菜頭站在男人面前充滿自豪和驚喜,我看見這個男人遲疑地看了看我,臉上的一道傷疤,讓男人在炎熱的日頭下泛著粉紅色的暗痕讓人感覺到隱隱發(fā)冷。轉(zhuǎn)身的一瞬,菜頭拼命沖我招手讓我跟著回家,看著他倆的背影我“哦”了一聲,但站在原地就是沒有動。
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爸爸只是一頁紙片而已。郵遞員把信交給菜頭的時候,他都會興奮地把信舉過頭頂,高喊著穿過矚目的人群,他的樣子就像是在飛翔??墒悄赣H緊張地看也不看就會把信壓在桌頭,菜頭迫不及待地追問母親,父親在信里說了什么,母親滿臉漲紅嚴厲地往下一劈手,吃飯。
可菜頭總有他的辦法,傍晚激動得偷偷拉我出來,坐在老墻上,很神秘地從兜里掏出那封信來,不由讓我大吃一驚。菜頭看著我的樣子,急忙把手指頭放在嘴巴上,氣喘吁吁地對著我噓口氣兒。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鉛筆刀吃力地削開信封的邊緣,把信抽了出來,隨著信紙還會夾雜著一些錢,菜頭都會理所當(dāng)然地抽出幾張放進自己的口袋里。那晚我不記得他給我念了什么,當(dāng)時夕陽如畫,映照著菜頭的樣子光輝燦爛,我忍不住比劃著問他,父親是什么樣子?菜頭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蹙起眉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努力向我描繪著父親的樣子。我在他的描繪當(dāng)中,突然打了一個哈欠。我沒有見過父親。菜頭有點尷尬,我看著他心事重重地把父親疊進信封里,再認真重新放好的樣子,突然讓人有點擔(dān)心??蛇@家伙突然對我笑笑,從容地對我打了聲口哨,坐在老墻上劈著兩條細腿,興奮不已地抽起了香煙,我的心跟著咚咚地跳了起來。
母親并未發(fā)現(xiàn)菜頭的異樣。母親背著菜頭悄悄地把我喊了進去,母親神秘的樣子總讓我感覺像是在偷了人。她漫不經(jīng)心地倚靠在窗前,拿起信封的樣子突然讓我變得局促不安了起來。我坐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母親就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在念給我聽同樣的一封信??晌沂菃“停矣悬c惶惑,母親和菜頭像是兩個重疊對峙的人,一個需要我的尖叫,另一個卻需要我的傾聽。這樣的信很頻繁,后來,這些信母親連念也不念了,就丟在屋子的角落里,只是抽出了里面夾帶著的錢。
同樣,和菜頭一樣,母親每每總能感覺出我的心不在焉,可是這回和每次不同的是,母親突然勃然大怒,向外一指命令讓我去找菜頭。最后,風(fēng)姿妖艷的母親瘋狂地從人群中拖出了他。這在紅旗街,是一道不一樣的風(fēng)景,母親袒露著高高的胸脯,俯下身子兩只豐滿的乳房就會甩來蕩去,玲瓏畢現(xiàn)的身子緊緊裹著臀部扭來扭去的樣子和菜頭的掙扎,能讓紅旗街的男人們唏噓不已。
菜頭低著腦袋輕蔑地瞟了我一眼,我趕忙緊張地低下了頭。母親往他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菜頭尖叫了一聲,俯著身子踉踉蹌蹌的,門被砰的一聲關(guān)住了。我能想見菜頭的樣子,他昂著頭,母親抬起巴掌來猶豫著,可他躲也不躲地迎上去。隨后我緊緊地閉住眼睛聽見了里面聲嘶力竭的嚎叫。我在菜頭聲嘶力竭的嚎叫當(dāng)中突然感覺到一陣快意,怎么會是這樣?我絕不可能是他,我大汗淋漓,驚恐至極。我在菜頭的嚎叫當(dāng)中,抱著腦袋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我在街上拼命地追逐一群孩子,陽光在他們身上跳躍,八月的陽光在他們的身上呼嘯而去,我能斷續(xù)看見母親在他們身上翻飛的身影。發(fā)現(xiàn)我的追逐,孩子們四散奔逃,我咬定一個目標(biāo)緊追不舍,跑到一個拐角我堵住了他們。他們氣喘吁吁地猛然轉(zhuǎn)身,我堵在出口,大口喘著氣瞪視著他們,媽的你跑?。∨埽?!幾個男孩子大我半截,嘻嘻哈哈地把我重新圍在一起,相互交遞著眼色,母親的身影從他們的身上突然飄然而去。我一下慌了。男孩子們把我雙手反剪起來,另一個男孩子揪住了我的領(lǐng)子。我反抗著喉嚨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一個男孩子向我打來一拳的時候,我的身子翻轉(zhuǎn)著,眼角迅速劃過一道閃亮的白。我看見母親像影子一樣,把身子軟軟地俯在街角昏昏欲睡的一群老頭子身上,高聳彈性的乳房下像有一群白嘩嘩的魚一般耀眼。幾個老頭子突然驚醒般驚恐地張大著眼睛看著我,母親從他們的身上飄然而過,宰鴨子的廚師貪婪地望著母親柔軟的身體,身后是他肥胖的老婆的破口謾罵。母親不顧一切地飄散,我看見她突然躲在一處暗道里在哧哧地笑。我的身體一陣抽搐。我回過頭來,我把目光又飄了回來,在一瞬間的閃亮當(dāng)中,我卻聽見菜頭的一聲慘叫,我全身不由自主地又抽動了一下,一股醬油的味道突然涌上了我的嘴巴。我貪婪地重新把他們一滴不剩地吸進去。我明白這是真的菜頭,我掙扎著重新起來。他把我拉在身后,奮力推開一個男孩子,領(lǐng)著我奪路而逃。我的身后是狂亂的嘈雜聲,直到確定我們已經(jīng)甩開了他們,我們才漸漸停了下來。菜頭喘著氣沙啞著聲音對我大聲說,你不該和他們打架的。我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我比劃著告訴菜頭,其實……我不怕。菜頭笑笑柔聲地說,你打不過他們的。我就低下腦袋了。我偷偷地看了菜頭一眼,風(fēng)吹亂了他的額發(fā),迎著風(fēng),剛才我們?yōu)榱艘粋€共同的方向奔跑過。我有點感激他。有的時候我真的想認真地看清楚菜頭。我低著腦袋示意菜頭,我們該回家了。可是菜頭突然狠狠地抓住我的手,他兇狠的樣子,讓我重新害怕了起來。我使勁地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總是覺得,菜頭像是窺探到了母親的秘密。這一次讓母親突然勃然大怒,就是讓母親意外地感覺到,一個男人要在她面前重新出現(xiàn),這讓母親措手不及??墒沁@個男人在菜頭的慘叫當(dāng)中橫空出世,多少讓我感到有點欣慰。
二
紅旗街年志記載:1 9 4 9年,夏至,老街上空陰云密布,雷聲隆隆,一場久違的大雨壓迫著暑氣。有人驚恐地發(fā)現(xiàn)天邊飛來一群暗壓壓的飛蝗,老街的人作四散奔逃狀。后來有人說,這就是兵戈之相。一場大雨,讓守城的士兵不戰(zhàn)而退,城門洞開。雨過天晴,飛蝗觸地即死,鋪滿一街,好事的人探頭探腦,才發(fā)現(xiàn)一隊英姿颯爽的騎兵從街上飛馳而過,老街上空飄過一面紅旗。
后來老街易名“紅旗街”。
三
母親在紅旗街步履款款,一拖人字裙讓母親雙臀搖擺。母親優(yōu)雅而高傲,在紅旗街上誘人的身姿光艷奪目,我能感覺到男人對母親側(cè)目注視的樣子??刹祟^不以為然地惡狠狠對我說,那叫流連忘返。我吃驚地看著他,看見我的樣子,菜頭一言不發(fā)地把頭匆匆扭向了別處。
這個男人和母親的結(jié)合,始于一個陰雨綿綿的夏天。夏天酷熱難擋,烈日高懸催人昏昏入睡,惟獨這個男人情緒高漲地等著母親。母親被紅旗街的許多男人注目,惟獨這個男人大膽深入,把弱小的母親拖進黑暗處,不顧母親的反抗占有了她。這是一個紅旗街公認的版本。在母親那里的版本是,姥爺早亡,姥姥病重,弱小的母親憂傷而無力。男人猶豫著敲響了母親家的門。男人把籌來的錢交到母親手上。母親推了推。男人說,等多了我再給你。母親就無力地哭了。男人起初試著安慰母親,可母親附在父親的肩頭嗚嗚哭著的樣子,讓男人不知所措了起來。有時候女人的憐憫和同情分得不是很清楚,當(dāng)睡夢中的母親驚醒的時候,看著自己身邊赤條條地躺著一個難看的男人,母親放聲大哭,拼命撕扯著男人。男人驚慌地看著母親,最后倉皇奪門而出。
母親和男人的結(jié)合,在紅旗街激起了反響。幾個月后,已經(jīng)確認自己有了身孕的母親羞愧難當(dāng),不得不重新尋找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在眾目睽睽當(dāng)中,隨著南下的打工潮消失得無影無蹤。對于這個男人的消失,紅旗街上的人議論紛紛,閉門幾個月以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像突然無所謂了一樣,挺著肚子信步在紅旗街上款款走過,當(dāng)年,姥姥欠下一屁股醫(yī)藥費以后還是一命嗚呼,母親竟然沒有掉下一顆眼淚來。
后來,母親對一個叫石言的男人說,自己曾經(jīng)失望過,可肚子里的小家伙輕輕碰了她一下,自己遲遲疑疑的,當(dāng)時晴空萬里,自己竟能斷繼續(xù)續(xù)聽到遠方的歌聲。石言附下身子聽了聽母親的肚皮,嘴一咧,這孩子一定像你。我緊張地比劃著問,那,那個孩子是誰?母親笑著說,那是菜頭。我哦了一聲。
石言在紅旗街的一片灘涂地上推磚,黃昏以后石言就會找母親。當(dāng)時母親未婚先孕,忍受著流言蜚語的打擊。母親在紅旗街有一處飯館。石言的出現(xiàn),無疑在母親身上投下片片波瀾,母親斜著身子堵在門口,問你不怕嗎?石言說我不怕。石言側(cè)身擠了進去。母親臉上涌現(xiàn)出一絲紅暈,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石言。
以后,母親說她能常聽到這樣的歌聲,這樣的歌聲,讓母親面若桃花。
可是,有一天母親走過那片灘涂地的時候,這樣的歌聲被突然打斷了。
灘涂地有一條亮晶晶的清水河,時隱時沒在高大的蘆葦叢中。母親幫石言的磚廠送飯。有人哄笑著推攘著石言,石言有了層羞澀。母親亦步亦趨地跟在石言的身后。石言赤裸著上身,剛推完磚,汗晶晶的,母親莫名其妙地跟石言鉆進了蘆葦叢。河水清凌凌地流淌,那天石言大膽地湊到了母親嬌小的身邊,一把抱住了母親。灘涂旁依稀還能聽見工地吃飯的聲音,母親努力撐著他的前胸,有點害怕地回頭張望,母親努力掙脫開石言,母親鄭重其事地說,石言我還沒有考慮好。石言的手就慌亂地垂了下去。母親匆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走,只剩下不知所措的石言。
母親忐忑不安地跑向蘆葦?shù)纳钐?,風(fēng)吹過蘆葦稍,大片蘆葦匍匐著波浪般吹向遠方,柔軟的蘆葦梢熱烈地親吻著母親豐滿玲瓏的脖頸和光腿肚。蘆葦叢中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面色潮紅,腳步強掩著自己的心跳,慢慢諦聽著身后追上來的腳步聲,一邊心慌意亂地繼續(xù)向前走。這一次,一個男人突然從后抱住母親,母親想要呼叫,一只大手死命地堵住了母親的嘴巴,兩人一同翻滾進了蘆葦叢中。母親在翻滾的時候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母親驚恐地要喊河對岸的石言,可男人順勢解開了母親的襯衣。母親和男人糾纏襯衣的間隙,男人一把扯開了母親的內(nèi)衣。母親的下身一陣劇痛,感覺像被人托起一樣,自己像被高高拋起又被重重地拋下,在拋下的一瞬,母親突然感覺自己綿軟無力,母親聽見自己慘痛地叫了一聲。
母親醒來的時候,聽見河對岸傳來了石言的呼喊聲。落日的余輝掛滿了蘆葦叢,石言的聲音是那樣地遙遠而親切。母親就那樣赤身裸體,軟軟地躺在蘆葦叢中,有一刻讓母親感覺世界一下子安靜得可怕。石言焦急的呼喊聲再次提醒了母親。陽光溫暖而昏黃,遠處的老街人影依稀可辨,母親慌亂拿起一件衣服遮在身上,踉踉蹌蹌地重新奔跑起來。河水流淌,映照著母親一張清秀的臉,母親冷笑了一聲,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我緊張地比劃著問母親,后來呢?
后來?后來母親說簡直就像是在做夢,嘈雜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聲,還有班班駁駁的陽光,自己醒來的時候,看見石言濕漉漉地抱著自己。母親問,這是在哪兒?石言說到家了。母親就哭了。
這同樣是母親說的一個版本。
紅旗街流傳的版本和母親截然相反。當(dāng)年的那個男人根本沒有逃走,母親生下菜頭以后,拒絕男人的探視,卻和一個推磚的外來戶暗通往來,這讓紅旗街對男人起了根本的同情。這一回是男人在蘆葦蕩中捉住了通奸的母親,石言先前有些慌張,可是很快地鎮(zhèn)定下來,甚至還很瀟灑地故意在男人面前聳了聳肩,得意地顯擺了一下還沒有干的汗?jié)竦囊r衣。男人不顧一切地撲向了石言。兩個男人在蘆葦深處扭打了起來,母親卻不知所措地沖出了蘆葦叢,頭頂明晃晃的太陽突然讓母親想大口地喝水,就在自己機械地想重新跑回去尋找水源的時候,母親聽到了蘆葦叢中一聲慘叫,這讓母親突然天旋地轉(zhuǎn)般地眩暈了起來。
石言渾身是血地跑了出來,讓紅旗街的人目瞪口呆。一輛警車風(fēng)馳電掣般地飛馳到紅旗街,跳下來的警察,問石言,是你報的警?石言點點頭。誰殺的人?是我。警察怔了怔,石言渾身是血,自己報自己殺了人,手里拿著男人的一部手機。人呢?有人大聲地問。石言把一根手指頭指向了蘆葦叢。有人往蘆葦叢的方向跑去了,隨后聽見了驚恐的叫聲,警察毫不猶豫地把石言一下拷了起來。人們慌慌張張地把男人送進了醫(yī)院,男人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四肢攤開著就像一只曬太陽的蛤蟆一樣,臉上的刀痕讓男人血肉模糊。
警車開走的時候,母親跟著警車追出了幾步,可一個聲音對著母親大聲地喊,就是那個石言,把你的男人砍倒了。警車尖利的呼叫還在紅旗街的上空回蕩,母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著一街人來人往奔騰的人,突然哭了起來。
這就像一個預(yù)謀,母親把男人引向了蘆葦深處,而石言正好乘機干掉了男人??粗傻沟哪腥?,石言自己又害怕了。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男人并沒有像紅旗街期待的那樣去告了石言,可石言自己卻在防備松懈的時候從派出所跑了,和石言一同消失的還有男人。
其實愛情和經(jīng)歷都會把一個男人壓倒。這兩樣?xùn)|西都是浪費時間和精力的東西。男人與女人根本的區(qū)別就在于,男人需要實際,而女人更多的是需要幻想。我為我這個突然總結(jié)出來的想法暗暗吃驚,因為暗暗吃驚讓我不知道母親和紅旗街的版本那一個更接近真實。這樣的想法總讓我有種模糊的預(yù)感,母親在和紅旗街隱隱地對峙。
就和每個晚上,我都能突然發(fā)現(xiàn)菜頭躡手躡腳地離開床,赤身裸體的站在陽臺上,梭巡著這片老街的每個窗戶一樣,整條老街讓菜頭盡收眼底,更遠處的燈火微縮如塵。月光如水地瀉在菜頭瘦弱纖細的身上,菜頭往外探著身子,馬上又縮了回來。和我的目光相遇,我的樣子讓菜頭大吃一驚,我比劃著告訴他,菜頭你能不能別這樣了好不好。菜頭有點難為情,菜頭說我不會跳下去的。我不想再和他爭執(zhí)了,他永遠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想跳干么還要脫光衣服這么費事呢?見我低著頭絞著手指頭不說話,菜頭輕輕地又走了回來,他的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酒氣。我緊張地比劃著問他,你剛才又去哪兒了?菜頭淡淡地笑了笑,清冷的月光讓菜頭變得很遙遠,我緊緊地摟住了他,他的身子有點瑟瑟發(fā)抖。我又問他,媽媽呢?他就瞥了我一眼,一把推開我,古怪地笑了笑,重新平躺在床上癡癡的大睜著兩個眼睛呆望著房頂。我趕緊掃了一眼屋門,每一個晚上,母親總是把我們早早地反鎖進房間,門的底縫瀉進一片燈光,母親還沒有回來。菜頭把一根手指頭揚向房頂,我的目光重新盯向房頂,屋頂有了咚咚慌亂的響聲,一個男人粗野的巴掌響亮地甩在了一個女人的臉上,就像暗夜里一只花瓶碎在很遠的地方,隨后門被砰的一聲踢開,再隨后,樓上的窗戶被一只酒瓶咣啷一聲打碎了。我看了看樓頂再看向菜頭的時候,他笑得前俯后仰。這之后,就是母親輕輕地閃進屋子,躲在角落里在抽泣。我使勁推著門,想要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屋門就是不開,再之后就是浴室的流水聲,其實每一個晚上母親總要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面,可是那天我轉(zhuǎn)身盯著菜頭,我想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菜頭一轉(zhuǎn)身卻酣然入睡。
菜頭也在和母親暗暗對峙。
母親曾滿懷希望地送菜頭去上學(xué)。第一天,老師告訴所有的學(xué)生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菜頭張大著嘴巴看著老師。也許是菜頭的樣子太夸張,老師格外留意了這個學(xué)生,可是當(dāng)老師告誡大家要變得有理想的時候,菜頭歪斜著腦袋竟在眾目睽睽當(dāng)中酣然入睡。我知道現(xiàn)在再談什么理想實在是一件沒有意思的事情,有的時候說和做根本就是兩回事。可受到公然挑釁的老師卻把菜頭拖了出來,老師大罵菜頭是賤種是天生的人渣。教室外的大槐樹下,老師讓菜頭安靜地站在那去反省。反省什么呢?菜頭依舊好奇地看著女老師,老師沒有回答菜頭,砰的把門關(guān)上,教室里隨即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一節(jié)課下來,老師再尋找菜頭的時候,菜頭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母親想也沒有想過,剛拖進教室的菜頭又突然跑了回來。菜頭滿面委屈地大聲敲門,門被菜頭突然撞開,里面一個男人驚慌地整理著衣服,母親頭發(fā)蓬亂地坐在床上,男人面露愧色地掃了一眼菜頭,一轉(zhuǎn)身,匆匆把幾張錢交給母親。兩人像心照不宣似的,男人漲紅著臉從菜頭身邊擠了過去。菜頭瞪大著兩只眼睛望著母親,母親整理著頭發(fā)突然大發(fā)雷霆地對菜頭嚷,你不是去上學(xué)去了嗎?看著母親大張著嘴巴,菜頭沙啞著同樣大聲地問,你不是說你去上班去了嗎?看著一言不發(fā)的母親,菜頭突然甩開門就沖了出去,后面追出母親呼喊他的聲音,菜頭哭著對她嚷,我要找到我的爸爸。
菜頭躲進一輛公車,把身子蜷縮下來,躲過了母親尋找的目光,公車緩慢開動的時候,兩人背道而馳。公車剛一停站,菜頭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沖進電話廳抓起電話就要找自己的爸爸,電話里面出現(xiàn)了嘟嘟的盲音,男人留下的電話號碼根本打不通??措娫挼睦项^子斥責(zé)菜頭放下電話,菜頭死抱住不放,最后爭執(zhí)不下,菜頭竟突然扯斷電話線跑了。
紅旗街狹窄而小注定菜頭無路可逃。臨近傍晚的時候,是羅八爺從派出所領(lǐng)回了筋疲力盡的菜頭,兩人一言不發(fā)地默默走了一截,臨近街角交給了母親。母親沒有道一聲謝,冷冷的目光像居高臨下的樣子。羅八爺一聲不吭地把孩子交給母親,看著羅八爺一直走過街角,母親才慢慢附下身子摸了摸菜頭,母親身上的香氣撲鼻而來。菜頭同樣一聲不吭地看著母親,當(dāng)母親塞給菜頭一些錢的時候,菜頭小聲地問母親,你又要去哪里?母親被菜頭問得猶猶豫豫,當(dāng)菜頭突然聲嘶力竭再問的時候,母親毫不猶豫地抬手給了他一耳光……
我見到菜頭的時候大吃一驚,他懶懶地把一包東西丟給我。我餓了一天,趕忙找東西吃。而菜頭則呆呆地坐在窗口一動不動,菜頭把攥著的幾張皺巴巴的錢一張張攤開,看了看。我比劃著問他,你去哪了?菜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后,我眼睜睜地看著菜頭毫不猶豫地把錢全部丟進了垃圾桶。我拿著面包自顧一口一口地咬,我覺得很可惜,菜頭完全沒有理由和錢過不去??赡懿祟^感覺這錢很讓自己倒霉。菜頭說我其實很像媽媽。
這以后,母親再叫菜頭的時候,菜頭再也沒有聽到過。母親的一個巴掌,把菜頭打成了聾子。
這以后菜頭失學(xué)了,而母親白天則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一街忙忙碌碌的人群。母親的樣子好像很愜意,母親在紅旗街并不缺錢,姥姥臨死的時候留下一大片房產(chǎn),男人每每又寄錢回來。男人的房子又讓母親居住著,可母親搬出了所有的屋子,寧愿在一處小公寓里消磨時光。晚上母親則把一塊“請勿打攪”的牌子,別有深意地偷偷掛在門外。
每個晚上,我都能看見母親迫不及待地脫個精光,然后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母親像討厭之前的冬天。我偷偷地從門縫里觀察著母親,然后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再躺到床上,惶惑不安地等菜頭回來。母親的樣子,讓我不知道菜頭和她到底怎么了,看著我呆呆的眼睛,母親笑了笑,輕輕把我反鎖進了屋里。以后,母親嚴厲規(guī)定到了晚上以后就不許我們再邁出屋子,而白天母親則不斷重復(fù)整理著被單、衣服,只一個晚上母親就要不厭其煩地把它們?nèi)壳逑吹?,我站在她的背影里看著她化妝,看著她大量地吃藥,看著她暗黑的眼袋,有時候感覺母親很讓人擔(dān)心。我曾經(jīng)偷偷拿過她的一個泡泡,我感覺我的鼻子在吹起的薄膜里忽大忽小的,我摸了摸鼻子,卻遭到了一街人的恥笑。
四
紅旗街年志記載:1 9 5 9年,夏至,天降大旱,人人自危,紅旗街一片荒蕪。每逢有甘露預(yù)降,鵬氏寡婦必赤身裸奔于紅旗街。甘露轉(zhuǎn)瞬即逝,開始有人拼命追打寡婦,紅旗街的人對寡婦的舉動突然異常,惶惑不安。
五
其實,我一直對羅八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羅八爺左腿萎縮念念有詞地一瘸一拐地走過街角的時候,我就跟在他的后面學(xué)學(xué)他走路的樣子。他的左腿劃出一道曲線,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左傾斜的時候,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咯咯笑著差點掉進水溝。羅八爺轉(zhuǎn)過身看見我再學(xué)他,什么也沒有說。其他的孩子飛散而逃,只有我小心翼翼地留了下來。羅八爺想摸摸我,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縮了縮,羅八爺站著不動,認真地看了看我。旁邊有人走過,和羅八爺問著早,羅八爺走開的時候,趕緊有人給羅八爺讓開了路。后來我把這個告訴了母親,母親猶豫了一下告誡我說,你以后離他遠一點兒。
紅旗街上的人其實離我們距離都很遠,我們不喜歡他們,他們也不喜歡我們。而惟獨羅八爺總是性情很好地穿過紅旗街,羅八爺七十大壽的時候還結(jié)過一次婚,紅旗街的人一片歡騰。羅八爺把自己所有的房子都改造成了門面房,廉價租給了紅旗街上的人??傆腥讼胫懒_八爺是怎么想的。羅八爺自己就剩一團影子了卻又結(jié)了一次婚。結(jié)婚那天羅八爺神情端莊地坐在桌子正中,紅旗街已經(jīng)沒有燈了,有人臨時接過來了電線,司儀走過來的時候,羅八爺像聽到命令一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人要扶著羅八爺,被羅八爺甩開。司儀附在羅八爺?shù)亩渖洗舐暤貑?,八爺,可以開始了嗎?八爺馬上振奮地催促,開始吧,開始吧。
街角鞭炮劈啪響了起來,這是紅旗街自拆遷以來最值得隆重紀念的日子了。祝賀的人群魚貫從羅八爺面前走過。羅八爺心情激動,面色蒼白地站在桌子前面,他的前面就是剛剛推倒的一片廢墟。羅八爺?shù)臉幼影岩唤秩伺霉止值?,有人怕出意外,給八爺遞過幾顆救心丸,卻受到八爺?shù)膰绤柍庳?zé)。
紅旗街經(jīng)過二十年的發(fā)展,店鋪林立,人丁興旺。羅八爺容光煥發(fā)地看著大家,就像檢閱自己的部隊一樣。那一天,八爺對著一個孩子突然大喊著菜頭的名字,那個孩子歪著嘴巴糾正說,八爺爺我不是菜頭啊。羅八爺“哦”了一聲,目光轉(zhuǎn)向母親的窗口。一個孩子跳躍著蹦向高臺去喊菜頭,卻無緣無故招來母親的一陣謾罵。母親的謾罵帶著一種隱隱的憤怒,一種輕佻。
受到無端謾罵的孩子母親氣不過,昂著頭和母親對罵了起來,后來參與對罵的人越來越多,圍了一圈兒的人,一個家伙提著個啤酒瓶,搖搖晃晃地要上去打母親。母親就站在門廊口,堵著男人猛地把胸脯貼上去,大聲問你有這么老實嗎?男人漲紅著臉,堆出一臉的訕笑,嘟囔了幾句,就像個球一樣滾了下去。人群有了短暫的沉默,隨后有人莫名其妙地給了男人一記耳光,還有幾個女人拖著哭腔想要再沖上樓,卻被幾個男人死死地攔下了。這一回的爭吵,變成了樓下男人和女人間的爭吵了,被謾罵的孩子早被丟在了一旁,周圍一片噪音一片爭吵,只有一個聲音還能依稀可辯,流氓、流氓……人群還攙雜進行拆遷的爭論。街上本來就昏暗,這下就更讓人有點煩躁了。
母親從門廊上來的時候,一臉勝利的表情。我和菜頭就一直在門廊口安靜地等著母親,母親看見我們的時候怔了怔,慢慢彎下身子想摸摸菜頭的時候,先前臉上的表情一掃而光。菜頭把頭一偏躲開了,母親表情復(fù)雜地把手落在了我的頭上。我看著母親比劃著小聲問,都結(jié)束了嗎?母親怔了怔柔軟地點了點頭。我趕忙跑進浴室為母親放洗澡水,水在浴室里緩慢地流淌,母親有點吃驚地看著我。我把一條浴巾捧著拿給她的時候,母親默默地接過去,轉(zhuǎn)身進了浴室。菜頭追著突然問母親,媽媽你還需要什么嗎?浴室的門停留了一下后,還是又慢慢地關(guān)上了。我看見她在浴室里沙沙地脫掉衣服的暗影,斷斷續(xù)續(xù)的水聲,我惶惑不安地馬上把頭轉(zhuǎn)向了菜頭。菜頭看了看我,我像心領(lǐng)神會一樣和菜頭溜出了房間。
菜頭說那個提著酒瓶的男人,就是那天在樓上打母親的男人。我問,找到那家伙該怎么辦?菜頭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我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尋找那個男人,每一個紅旗街的男人都一樣,同樣的一張面孔。母親的房間總是不斷變換男人的面孔。菜頭筋疲力盡地慢慢坐了下來,我還在繼續(xù)尋找。菜頭拉了我一下,男人在一片嘈雜當(dāng)中就像一個浮云傳說。
我們倆最終沒有找到男人,在人們的爭吵當(dāng)中,我們倆攏著袖子蹲了一會兒。菜頭拉我回去的時候,我猛地再回頭,穿過人群,卻看見羅八爺把自己的腦袋垂在胸前,在一片喧嘩當(dāng)中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六
紅旗街年志記載:1 9 6 6年,春夏之交。標(biāo)語時代的開始。
街頭打鐵的王鐵匠,在學(xué)校門口用紅漆書大字“……世界是屬于你們的,也是屬于我們的,但最終是屬于你們的……”教書的趙文魁告訴王鐵匠這話錯了,王鐵匠大驚,看著王鐵匠的樣子,趙文魁欲言又止。
僅隔一夜,紅旗街貼滿了大字報,學(xué)生全面停課。再隔一夜人們看見趙文魁被自己的學(xué)生捆綁押解著,穿過紅旗街。
平反之日,趙文魁抓起一張報紙,嗤嗤笑笑地飛奔于紅旗街。
黑白互換,物極必反,趙文魁喜極生悲,精神崩潰。
僅相隔十年紅旗街又多了一個瘋子。
附批:非左即右,文人范疇里的自由,不是被自己打倒就是被別人打倒。
七
我?guī)е环N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小心翼翼地尾隨這個男人回到了家。母親在門口迎接男人時矜持、歡欣、堆滿笑容的臉讓我很吃驚。在母親對男人的敘述當(dāng)中,這可能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
桌上有了熱氣騰騰的一桌飯,我跟著男人悄悄溜進了屋子里,卻想鉆進自己的房間。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以異??鋸埖目跉夂爸?,啞巴。我感覺她的聲音異常刺耳,我默默地站住沒有轉(zhuǎn)身,母親喊住我問,你不吃飯了嗎?我搖了搖頭,母親對著男人尷尬地笑了笑,菜頭在旁邊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個啞巴。母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感覺男人冷漠的目光就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很局促。男人把目光移向母親的時候,母親慌亂地低下頭,推著我說,跑了一天,那就先休息一會吧。我“哦”了一聲。
一頓晚飯讓大家吃地默默無語,最后是男人突然推開眼前的盤子,一言不發(fā)地站到窗前,外面在搞拆遷,提前已把路燈掐斷,一片黑乎乎的。
門被人陸續(xù)地敲開,開始有人來看望男人。樓下有了低低的交談,母親站在門角冷冷地看著進來的人,最后竟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上了樓。這讓進來的人有了一些些微的尷尬。
母親輕輕敲開了我的門,見我躺在床上還沒睡,就把身子附下來,貼近我的臉。我用一只手遮著把頭偏向了一邊。母親輕輕地問我,啞巴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突然轉(zhuǎn)過臉來。母親驚奇地看著我問,你流淚了?我顧不上擦掉眼淚,比劃著問他,媽媽,我的爸爸是誰?母親怔怔地盯著我,看著她一言不發(fā),我把頭又偏了過去,其實我真正擔(dān)心的,是這所房子會離我飄然而去。我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見到那個男人的那刻起,我感覺我的鼻子重又忽大忽小了起來,它開始嚴重變形。我比劃著告訴母親我頭痛。母親認真看了看我,屋門重又被輕輕關(guān)住。
母親一走,菜頭又鉆了進來。我從沒感覺到他今天這么讓人厭煩。黑暗中我一骨碌爬起來,死死地盯著他。他向我揮揮手,說我在上面,就和他們住一夜。菜頭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菜頭的樣子讓我覺得有點若有所失。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一邊盡量注意他的各種動作,一邊心不在焉地輕輕敲擊著窗沿。
菜頭無意地在我面前抖落出一張照片。照片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飄在我的身邊。我拿起來,竟然看見照片里面的是母親赤身裸體地站在窗前,凝神注視著窗外。我大吃一驚地看著菜頭,他在偷窺母親的同時偷拍了母親。我困惑不解地看了看菜頭。菜頭驚慌失措地來奪照片,我騰地一下站在床上,高高地舉起手臂。還給我,菜頭怒吼著,并用手死死抓住我的雙臂,放下,快放下。我掂起腳尖,想努力把它舉得更高。我比劃著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干?菜頭就一拳打了過來,我機敏地躲開了他,跳下了床。菜頭用身體堵住門,重新一把把我拽住,我們扭打起來。
當(dāng)我用力把他推開,撐著地板站起來的時候,閣樓上傳來母親悅耳般的聲音。她問菜頭,你準(zhǔn)備好了嗎?母親的聲音一聲長一聲短,我能分辨的清,那是她在輕輕地抖動床單。男人回來了以后,母親突然對菜頭柔聲細語了起來。我看了看菜頭菜頭捂著腫脹的腮幫還沒站起來,我毫不猶豫地舉著照片沖了出去。
門被撞開,一個男人嘰里呱啦地說,拆遷隊今晚又來了。屋里的人慌張地往外沖,嘈雜的人聲中,男人看著我慌亂中丟下一句話來,我沒聽清。屋子里面已經(jīng)空空蕩蕩,我反身沖上樓繼續(xù)找母親。母親看見我一把把我摟進懷里,慌慌張張看向窗外。窗外影影綽綽的手電筒的光亮彼此交織,偶爾傳來人們嘈雜的腳步聲和幾聲追逐的狗吠聲。母親說,啞巴別害怕。我被母親摟著,就像她怕我突然跑掉一樣,渾身不舒服。
我并沒有出賣菜頭。我把菜頭的照片還是藏了起來。等到聽到門重新被推開的時候,母親一把推開了我,抖了抖裙子就下樓去了。我在一旁就像被丟棄的一個布娃娃,感覺很無聊?,F(xiàn)在要是再拿出照片就很多余。男人咒罵著,照舊坐在桌前,母親的樣子和剛才緊緊摟著我的時候判若兩人。母親漠不關(guān)心地把飯重新推給男人。燈光有一些昏暗,我想悄悄附在門欄上再認真地打量下這個男人。母親和男人就像兩個陌生人。男人吃完飯轉(zhuǎn)身上樓的時候,我趕緊重新溜進了我的房間。菜頭還在捂著腮幫子傻傻地坐在那里,看見我進來,他的眼里跳動著兇狠。我擔(dān)心他再撲過來,就把照片提前扔給了他。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黑暗中我聽見菜頭輕輕把照片撕碎的聲音。然后菜頭重新爬起來,輕輕地從我身邊走過,走過的時候菜頭想和我咧咧嘴的,但我沒有看他。他輕輕地從我身邊一閃而過,砰的一聲關(guān)門聲,讓我重新倒在床上。
房頂?shù)拈w樓上,現(xiàn)在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有了很大的好奇,我想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我推開了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黑乎乎的。我試了試窗框,這個無數(shù)次被菜頭進進出出的窗框,我緊緊抓住了它,身子翻了過去。我在屋檐上踮著腳,為了不弄出聲響,我脫掉了鞋子,我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附在閣樓的窗戶上,里面的燈暗黃暗黃的,這讓人既興奮又害怕。窗簾撩動起一角,我看見母親在男人面前一件一件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母親裸露著身體,步態(tài)輕盈地走到男人的面前。男人背靠著母親無動于衷。母親輕輕地從后面緊緊摟住男人,開始解他的衣服,母親的動作很奇怪,就像母親抓住了一絲不真實的東西,會在輕易間飄走一樣。母親從后面突然又用雙腿牢牢夾住了男人。男人勉強地轉(zhuǎn)過頭來,還是把她推開了。我驚奇地看見母親赤身裸體地蜷縮在床上抽泣不止。母親的樣子讓我感覺很可憐。接著便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里面的影子驟然晃動了一下,燈滅了。里面有了呻吟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我慌亂地邁開步子,做賊一樣又拐了回來。
我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墒遣祟^呢?一想到他,我突然從床上彈起,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不禁虛汗如潮。
八
紅旗街年志記載:1 9 7 6年,夏至。唐山地震前,蘆葦灘旁養(yǎng)雞的曹德榮,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雞晝夜悲啼不止。其中一只蘆花大公雞日漸消瘦,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此雞日夜不食,專心衛(wèi)護身旁一受傷母雞。遇有其他公雞來犯,必奮力向前。這讓曹德榮感慨萬千,雞且這樣,更況人乎?唐山地震之日,二十四萬死難同胞讓紅旗街牽掛于心,紅旗街于紛紛解囊相助之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曹德榮把雞悉數(shù)賣掉,所籌之款,謂之善款,一分不剩全部捐出。至此后曹不再養(yǎng)雞,問其何故?曰:求內(nèi)心平靜。
數(shù)年以后,曹德榮壽終正寢于紅旗街。
九
第二天,菜頭推醒了我,從兜里很是自豪地拿出個東西晃了一下,重又塞了回去??粗抑赜值够卮采?,他迫不及待地拉起我來,又把東西掏了出來。菜頭指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本子對我說,這就是紅旗街的年志。我呆呆地看了看他,他小聲地說,年志是什么?就是紅旗街的歷史,你若懂得歷史就明白紅旗街。這不像是菜頭說的話。我繼續(xù)呆呆地看著他,比劃著問他,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菜頭鄭重其事地重新塞回兜里說,我也不知道有用沒用。我問他,你從哪兒弄的?菜頭嘿嘿笑了笑,說你別管。
菜頭用手指了指樓上,他們還在嗎?看著菜頭的樣子,我趕緊搖了搖頭,整個晚上我都昏昏沉沉。菜頭神秘地笑了笑,悄悄地溜了出去,再溜回來的時候,菜頭肯定地對我搖了搖頭。我趕緊問他去哪兒了?菜頭推開窗戶讓我往外看,紅旗街上的所有人都在往一個方向涌。路口突突地停著三輛三馬子,三馬子上站滿了人,可以清晰地看見羅八爺被人簇擁著往街口涌。我轉(zhuǎn)過臉問菜頭,母親也在嗎?菜頭沒回答我,拉著我也跑了出去。
我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來穿去,每一個人都在心事重重地跟著人群往前涌。我倆看見母親站在一群心事重重的婦女當(dāng)中,昂著頭,直著脖子,仿佛很傲慢的樣子。母親的姿態(tài)與眾不同,她轉(zhuǎn)動著頭也像是在尋找我們。我要走過去,菜頭卻拉著我的手縮著脖子溜掉了。我知道她在尋找誰。
紅旗街的兩旁,拆遷隊連夜重新在墻壁上刷寫了標(biāo)語口號,墨跡未干。男人們站在街道的兩旁顯得有些僵硬,下了點兒雨,路面被刨得吭吭洼洼的水溝里積了水,女人們在泥濘和積水的街道上跳躍而行。
我倆被母親重新抓住的時候,嚇了菜頭一大跳。菜頭想爭脫開母親,可母親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死死地把她拉在自己的身邊。隨著人流走到街盡頭的時候,人們像仿佛遇見阻攔的水一下被攔了下來,母親抓得我們更緊了,我們兩個一邊一個像在攙扶著母親。菜頭在母親的左邊,一下子硬是換在了我的右邊。我想這樣就不會暴露出他兜里裝著的那本紅旗街年志。前面的人站在一輛警車上,嘰里呱啦地說著一堆話,擴音喇叭一定是浸了水,聲音高亢而渾濁,斷斷續(xù)續(xù)地丟在人群里,弄得大家都很憂郁。人群的對面是一排警察。喇叭里的最后一句,我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聽,有人在高聲地喊,拆遷是國法,抗拆要追究。喇叭里嗡嗡的,站在母親的身邊我心里有了些害怕。
母親低頭看了看我們,低聲吹起一聲口哨,滿臉堆著微笑,仿佛她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了結(jié)果一樣。我聽著她的口哨越吹越響,聽得出是鳳凰傳奇的最眩民族風(fēng)。我提心吊膽地不知道母親要干什么,而菜頭卻興高采烈地跟著她輕輕哼著吹起口哨來,并身不由已地左右搖擺。我吃驚地看著菜頭。一個人從背后使勁扭了菜頭一把,菜頭突然尖叫了一聲,人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菜頭。菜頭愣了愣,看了看母親和我。母親手一松,菜頭拉著我迅速鉆出了人群。
菜頭邊跑邊問我,我剛才干什么了?我說你剛才唱歌了。唱歌?菜頭自己也滿臉驚奇。我問他,你剛才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嗎?菜頭茫然地搖了搖頭。
菜頭拉著我一口氣跑進了蘆葦灘。在蘆葦灘里菜頭停了下來,我甩開他的手,想要重新跑回去,被菜頭再抓住的時候,菜頭說,我真不知道剛才我干了什么。我不想聽他的辯解,踮著腳尖伸長脖子重又向后看了看。街頭的人群有了些晃動,喇叭里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地吼了一聲,人群一瞬間就變得亂哄哄的,有人在爭搶著什么,人群突然開始潰散……
我把頭重新轉(zhuǎn)向菜頭,我說菜頭,我真還想再回去。菜頭搖了搖頭,街頭開始有了警笛的聲音。我害怕地看了一下菜頭。菜頭默默地蹲了下來,從兜里重又掏出那本紅旗街年志來,對著我說,啞巴,這里原來是片墳灘。我莫名其妙地看著菜頭。警車的聲音越來越刺耳。菜頭匆匆瞥了一眼街頭,猛地跳了起來,把一根鐵條深深地插進土里。菜頭說,這里真是一片墳灘,插進去就能挖出一片墳?zāi)埂?/p>
九月的陽光從他身上滾滾而過,看著他聚精會神的樣子,我跟著胡亂地比劃了一些話。我告訴菜頭,其實你唱歌也挺好聽的。菜頭突然地嘿嘿笑了笑。
十
紅旗街年志記載:1 9 7 9年紅旗街南北擴街,南至火車站,北到蘆葦灘。
挖掘過程讓人觸目驚心,不斷有墳?zāi)钩霈F(xiàn),至蘆葦灘墳?zāi)共挥嬈鋽?shù)。
紅旗街至此謠言四起。
省城一考古隊進駐紅旗街,進一步挖掘后,斷定是一古戰(zhàn)場。墳?zāi)瑰e落有致地一直延伸至北。謠言不攻自破。人們對紅旗街肅然起敬。
至此,一段歷史讓紅旗街遠近聞名。
十一
再次見到羅八爺,讓人大吃一驚,羅八爺戴著一胸脯的勛章走過紅旗街。有人小聲問羅八爺,您戴著這些個東西還能有什么用?羅八爺?shù)闪怂谎?,要繼續(xù)去上訪,告訴他們紅旗街不能拆。我順著人們給羅八爺讓出的道兒,趕緊擠了過去。
人群說潰散就潰散了,羅八爺?shù)臉幼影汛蠹业男那榕酶野怠?/p>
我推開房門的時候,母親安靜地坐在窗前一動不動。有人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歪著嘴巴告訴母親,楊把子被抓了。母親一下站起身,看了看我又慢慢坐了回去,把頭又轉(zhuǎn)向了窗外??粗赣H無動于衷的樣子,來人掉頭跑了出去。我站在屋門口仔細打量著母親,突然問母親楊巴子是誰?母親很鎮(zhèn)靜地凝神望向窗外,隨口說是菜頭的父親。我感到很奇怪,楊巴子姓楊,那菜頭一定是楊菜頭了,多奇怪的名字。母親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而不答,樓下的一個電話,卻讓母親迅速地沖了下去,再上來的母親突然變得慌慌張張,突然毅然決然地對我說她要去撈人。母親離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她身旁多出來的一只手提箱,有一瞬間,我以為母親一直想要告別紅旗街。
傍晚的時候,光彩照人的母親拖著她的手提箱突然消失了。母親徹夜未歸,我拖著哭腔問菜頭,母親去哪兒了?我總有預(yù)感,菜頭一定跟蹤了母親,可菜頭渾身濕淋淋地茫然地搖了搖頭。我狠命地搖了搖他,我知道這個家伙一定知道母親去了那里……
十二
抓我吧!羅八爺見了老曹,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羅八爺說,放了楊巴子。羅八爺最后把一句話說得跟喊一樣。羅八爺?shù)耐蝗缙鋪韲樍死喜芤淮筇?/p>
羅八爺酒氣熏天。老曹嗅了嗅鼻子,把羅八爺扶了起來。羅八爺打了個趄咧,老曹探出身對著羅八爺嚷,那狗日的早放了。羅八爺驚奇地看著老曹。老曹繼續(xù)大聲地說,就在今早,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就放人啦!羅八爺指指楊巴子被抓來的方向,老曹一把按下他的指頭,表情夸張地說,別扯這沒用的,回吧,回家吧。羅八爺有點茫然地看著老曹的嘴巴,羅八爺認真地把老曹的話一遍遍聽完,還是不住地搖頭。楊巴子真的放了,羅八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羅八爺什么也不說,突然固執(zhí)地懇請老曹把自己關(guān)起來吧!
老曹最終也沒有關(guān)羅八爺,老曹很同情羅八爺。羅八爺要走的時候心事重重,老曹甚至有點不放心地又喊住了他。老曹附在他的耳朵上小聲地告訴他說,紅旗街真的要沒了。老曹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羅八爺勉強地點了點頭。
放出來的楊巴子同樣也看不出高興來。陽光好的時候,楊巴子獨自坐在門欄上曬太陽。菜頭遠遠觀望著他。觀望夠了,躊躇地往前移了移。還是母親遠遠地喊住他說,你沒事別老亂跑過來,多陪陪你父親。母親說得神情自若,菜頭表情古怪地“嗯”了一聲??粗鴹畎妥拥臉幼?,我感覺菜頭像是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萬分慚愧地點了點頭。
放出來的男人,情緒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這幾天,菜頭突然變得很乖,一言不發(fā)地幫著母親干這干那。男人看了有點感動。這天,天氣好,男人主動說要跟著菜頭到外面散散心。菜頭一聽說要散步,趕緊拉上了我。
剛下了點雨,雨打在干枯的土地上,竟騰起一層灰塵來。陽光就在灰塵上浮來蕩去的。男人臉上突然有了光彩。男人說,菜頭,咱們要搬出紅旗街了。說到紅旗街時,我們剛走到蘆葦灘??粗骰位蔚囊粡澦祟^聲音僵硬地“嗯”了一聲。男人有點吃驚地掃了菜頭一眼,男人的敏感讓菜頭很狼狽。有人三三兩兩地過來,見著我們就打招呼。菜頭趕緊低下腦袋不做聲了。男人勉強應(yīng)付了幾聲,拉著我們趕緊往前走。菜頭走著走著,突然掙脫開男人的手,盯著水面沉默了一會兒,菜頭突然喊了一聲,爸爸。男人有點吃驚地看著菜頭的樣子,菜頭突然抽動著嘴巴,聲音變得濕淋淋的。男人盯著菜頭,很快地掃了我一眼,突然不想再聽,趕緊擺了擺手??刹祟^意猶未盡非要往下說,男人不想讓菜頭繼續(xù)說下去了。男人萬般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借故要回,可菜頭卻一把把他拉住。菜頭怕他不信,很神秘地竟然從懷里摸出張照片來,指著照片給男人看。
男人呆呆地看著菜頭。看著菜頭激動的樣子,突然讓我感到一陣茫然。
突然,男人把照片撕得粉碎。男人把撕碎的照片一把拋進了池塘。菜頭也要跟著紛紛揚揚的紙片一同跳進池塘,男人嚇得趕緊把菜頭死死抱住。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被男人控制住的菜頭,卻被男人一把重新推開了。男人傻傻地站著,突然抱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開始男人努力壓制著自己,聲音被撕成一綹綹的,可很快彌漫了開來。盯著一堆浮蕩的照片,男人說,我要告狀。狗娘養(yǎng)的,男人嗚嗚咽咽地突然又咬牙切齒說,這個臭婊子,婊子。男人說得毅然決然,臉上掛滿了落日的余輝。
有些時候,我有了想重新認真看看男人的沖動,母親拼命掙扎的樣子,幾年下來卻守著這么個男人??墒墙裉煳也幌朐倏吹竭@張臉,我一言不發(fā)地強迫自己回頭??粗淙盏谋榈亟瘘S,我不由自主地奔跑了起來。后面菜頭緊緊地追趕著我。男人在后面呼喊著菜頭,菜頭突然轉(zhuǎn)頭對男人嚷,我要找到我弟弟。
斜陽西下的時候,男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男人沒有想到自己的失控,一路上男人拽著我倆有些尷尬。一路無語,只是快到門口的時候,男人腦袋才移了一點過來,叮囑菜頭,今天的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講。母親正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母親瞟了菜頭一眼,遠遠地問,去什么地方了?男人趕緊討好地說,蘆葦灘,過幾天,蘆葦灘就沒有了。
十三
紅旗街被推倒的那天,菜頭神情復(fù)雜地和我說,其實男人根本就沒回來過。我吃驚地看著菜頭,我看到菜頭心事重重地獨自往車站走去,我跟著也有點難過。我跑過去拉了拉菜頭,菜頭像被提醒了一下突然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吃吃地笑了笑,拐了個方向朝家里走去。
我追了上去,突然想問問他,那本紅旗街年志后來都寫些什么。菜頭摸了摸身上,卻摸出個碩大的玻璃球來。我抓起玻璃球舉到了眼睛上,玻璃球里菜頭變得重重疊疊。我換了個方向,菜頭的影子被拉倒放長。我轉(zhuǎn)過菜頭,玻璃球里人群稀里嘩啦被打碎,變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感覺很新奇,在紅旗街上飛奔了起來。我有了想要重新看看紅旗街的欲望,在陽光下在玻璃球里,紅旗街會變得像童話世界里一樣,五彩斑斕而又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