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微微
(安順學院中文系,貴州 安順 561000)
中國古典小說發(fā)展至唐代,進入小說發(fā)展的成熟期,唐傳奇可視為古典小說走向成熟的標志?!短迫诵≌f序》云:“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盵1](p250)將唐傳奇與代表唐代文學高度成就的詩歌并肩稱奇,顯示出唐傳奇的繁榮昌盛。
人神戀故事濫觴于遠古神話,深受神仙之說、方士法術(shù)等影響。中國是一個信仰多神靈的國度,從原始社會開始就對神靈頂禮膜拜?!墩f文解字》釋云:“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盵2](p8)可見,神乃是萬物之源,神在遠古神話的發(fā)展中逐漸進入文學的范疇。如魯迅所說:“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于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頌其威靈,致美于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shù)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盵3](p7)遠古神話中所蘊涵的“神”意象經(jīng)過數(shù)代人創(chuàng)造性地傳承為一種歷史的積淀,而神的形象既有傳承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的成分,又無時不處于變動的狀態(tài)之中。
人神戀故事模式:1.主角定位:人為未婚凡男,品貌兼優(yōu),德行俱佳;神為神女或仙女,容貌美麗,地位高貴,風情萬種。2.故事情節(jié):神仙鐘情凡男,主動示愛,下凡人間;或是德行高尚的凡男遭遇不幸,神仙下凡救助。3.結(jié)局安排:喜結(jié)良緣或是無奈分離。這類故事中的凡男大多為文士,有才情有品行,往往被神女或仙女鐘情。
神女或仙女的形象有一突出特點,即是求愛的主動性較強,這是源于她們身上帶有女媧、西王母的影子。女媧是傳說中人類的始祖,創(chuàng)造世界與人類,是敷衍生殖之神;西王母最初是一個“豹尾虎齒”人獸合體的山神,逐漸演變而為一個具有神格的人王,最后就成為一個掌有長生不老之藥的萬能之神,深為道徒與皇帝敬慕。所以,《穆天子傳》還記載西王母與周穆王相見交好,《漢武內(nèi)傳》寫漢武帝宴請西王母。
可見,從女媧到西王母,女神逐漸與人間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進入到塵世中來。唐傳奇的神女或仙女形象由此便體現(xiàn)出神性與人性的合體,既有神仙的非凡才貌與能力,又有凡人對愛情婚姻的渴望與追求。正是在神性天威與人性渴望的雙重驅(qū)動下,神女或仙女在故事中表現(xiàn)出較強的主動性。
人神戀故事的產(chǎn)生根源主要是對得道成仙的追求。而唐傳奇中的此類作品有了新的發(fā)展,其價值觀念也有所變化,既不是單純以神仙為主角的神話故事,也不是以傳人生之奇為主旨的現(xiàn)實故事,而體現(xiàn)了神話與現(xiàn)實的交融。這種變化最突出地表現(xiàn)為人神的平等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早期的人神故事如志怪小說中的神仙下凡是為了助人修道或濟世救貧,如《搜神記》中的《白水素女》等故事皆敘述仙女下凡與凡夫成婚。寒士庶民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的美好愿望,如有妻子、有房產(chǎn)、有田地等心愿就寄托在仙女身上了。仙女下凡幫助的多是道德高尚者,助其實現(xiàn)愿望后重返天界,這帶有明顯的救濟普度的色彩。她們并非為情而來,而是為完成任務(wù)而來。
隨著文學與時代的變化發(fā)展,“修道成仙的主題卻逐漸向世俗化演變,神仙下凡故事的興趣集中到仙凡性愛層面上,性愛主題逐漸代替了原來的濟世度脫主題?!盵4](p106)如張薦《靈怪錄·郭翰》中的織女因痛恨銀河阻隔難消寂寞,遂向天帝提出下嫁凡夫的要求。這種對性愛的追求并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而是建立在對人性本能與欲望的基礎(chǔ)之上。
小說發(fā)展至唐傳奇,人神已不是為得道、為成仙、為濟世而結(jié)合,而是為愛情而結(jié)合。如裴鉶《傳奇·裴航》,裴航在藍橋遇見仙女云英,裴航愛云英之純美,云英感裴航之真情,他們的結(jié)合并不是為了功名利祿或修道成仙,而是因真情而結(jié)合。這真情的粘合力與穿透力打破了人間與仙界的界限,故而演繹出浪漫的愛情故事。
從人神戀故事主題的變化,可見唐傳奇作品中凡人與神仙在情感上的追求是一致的,基于對愛情的共同追求,人神的平等性逐漸凸顯。
以往故事中的凡人對神仙既崇敬又羨慕,不敢有違抗之想,而唐傳奇中的作品如《傳奇·封陟》、《柳毅傳》則表現(xiàn)了人與神的平等。在這類作品中,人與神的距離逐漸縮小,仙凡之間的界限逐漸消融。
神仙女子的愛情總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令凡夫難以拒絕,而《封陟》中的封陟拒絕了神女的多次求愛,足見其對神的敬畏羨慕之心已經(jīng)大大降低了。《柳毅傳》述說柳毅為龍女傳信,使其脫離夫家虐待,最后龍女托為世間女子嫁與柳毅,兩人身登仙界。龍女為了報答柳毅傳書解救之恩,是基于報恩角度的傾慕。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故事比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具有更高的道德理想和價值理念。
以往同類故事中的男主角在得到佳偶時,是驚喜而慶幸的,而柳毅卻因錢塘君的傲慢而拒絕了,這一拒婚所蘊涵的意義極為深遠。最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它表現(xiàn)了人神的平等性,人不再等著上天的恩賜,人在神的面前有了拒絕權(quán),這可說是人神觀念的一大轉(zhuǎn)變。從對神的敬畏轉(zhuǎn)為對神的否定,顯示出人性的自覺與自主。
唐傳奇人神戀故事的結(jié)局主要有兩種:結(jié)合與分離。
結(jié)合的如《柳毅傳》、《裴航》等。但是并非所有凡人與神仙遇合后最終都美滿幸福,有的是以分離作結(jié)。造成仙凡相隔、天各一方的結(jié)局是源于世俗社會對功名利祿的熱烈追求以及封建禮教的桎梏。如《太陰夫人》中貴為仙女的太陰夫人通過麻婆招貧困少年盧杞入仙宮,夫人曰:“某即天人,奉上帝命,遣人間自求匹偶耳。君有仙相,故遣麻婆傳意?!币嘁娦詯壑黝}的凸顯。盧杞利欲熏心,終大呼曰:“人間宰相!”令太陰夫人失望至極,含恨而去。這一人神分離的結(jié)局明顯地顯示出時人的權(quán)力欲望,竟然不做神仙而要做官,當時社會重視權(quán)力地位的風氣可見一斑。
《崔書生》敘述了崔書生與西王母女兒相識相戀的故事,因崔母見神女相貌嫵媚異常,懷疑是狐魅,故遣之,二人的婚戀也以悲劇作結(jié)。這從中折射出當時社會對神仙已不是完全認可與肯定的心態(tài),凡人有了自己的價值理想與道德準則,由此使得凡人對神仙的態(tài)度從服從變?yōu)檫`背。
唐傳奇中的人神故事凸顯人神的平等性,凡人在神仙面前堅持崇尚自我的原則與價值觀念,神仙不再高高在上,而與凡人趨于平等。人神平等性的產(chǎn)生根源何在呢?
凡人與神仙之間最根本的區(qū)別即是神仙可以長生飛升,這也是凡人最羨慕神仙的原因。與此相應(yīng),唐代以前的道教關(guān)注的多是煉丹制藥以求長生不老、飛升成仙,而到了唐代,道教教理趨于思辨,形成了新神仙思想。這一思想“一方面更重視自力修行,把修道的重點放在主觀的靜心守一、體道契真上,而不是借重外丹與符箓;另一方面主張妙體真空即是修得常道、不變不死,即為成仙。這就預示著服食求仙、合煉黃白以求飛升、長生的傳統(tǒng)教法將被否定。”[5](p390)即是說明了凡人是可以修成神仙的。
既然神仙可學,那么神仙就不再是虛空而神秘、難以企及的追求目標了,凡人自然就不再對神仙有強烈的敬畏思想了。
在這種思想傾向的影響下,必然導致凡人與神仙之間的地位趨于平等,凡人就敢于追求仙女了。
唐傳奇中,對社會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尤為深切,世俗化的傾向相當明顯,這突出地表現(xiàn)為對功名利祿的追求?!短幏蛉恕分械纳倌瓯R杞拒絕仙女太陰夫人的愛慕,不選天神,不選地仙,而選人間宰相。這是多么世俗化的表現(xiàn)。對世俗功名的熱望大大超過了對長生成仙的企盼,鮮明地表現(xiàn)了凡人熱衷功名的心態(tài)。這不僅僅是因為神仙可學,凡人修道可以成仙,更為重要的是對于封建社會的讀書人來說,高官厚祿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追求功名成為庶族子弟的最為重要的人生追求,由此造成了在功名與愛情的天平上,他們大多選擇了前者。
小說世俗化的傾向還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折射。人神故事多是作者借人神戀愛形式表現(xiàn)人間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方式。程國賦認為:“神女、仙女是指貴族女性,世人與神女、仙女之間的戀情是隱射現(xiàn)實生活中貴族女性偷情、私奔的現(xiàn)象?!辈⑻岢鏊狞c證據(jù):“1.小說中的神女、仙女容貌絕代、服飾華麗、侍從甚眾。2.神女、仙女居住的地方多為富麗堂皇的宮殿,而且禁衛(wèi)森嚴。3.神女、仙女贈送的信物十分貴重。4.她們的語言表達了對生活現(xiàn)狀的不滿以及對感情生活的企盼?!盵6](p155-156)可見,神仙女子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她們身上明顯帶有地位高貴、錢財豐足而感情落寞的貴族女性形象的影子。
但是,身份地位的高貴并非意味著一切都是無所畏懼無所阻擋,即使是神仙女子或者說人間的貴族婦女也無法掙脫封建禮教的束縛。
無論是凡人對功名利祿的追求,還是封建制度、封建禮教的束縛,所表現(xiàn)的都是凡人對神仙的價值觀念的重要轉(zhuǎn)變—從頂禮膜拜變?yōu)榫芙^與離開,這顯示凡人不再視身登仙界、長生不老為人生的第一追求目標,而更加關(guān)注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人在神仙面前的地位因此得到提升,人神的平等性得到彰顯。
仙妓合流是唐代新出現(xiàn)的較為普遍的文學現(xiàn)象,其產(chǎn)生原因主要有:一個是社會風氣的原因。唐代世風自由、開放、風流,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民間私奔、偷情、狎妓的風氣較為明顯,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唐代王室中,也不乏婚戀之風流浮華者。而唐人卻不足為奇,正如《朱子語類》卷一三六所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7](p3245)在那樣一個經(jīng)濟繁榮、個性張揚、政治寬松的時代里,追求風流成為一種時尚,社會上的人喜歡談?wù)擄L流之事,因此,在人神戀故事中的女主角亦受此影響而沾染上了青樓女子的色彩。
另一個則是文士自身的原因。唐代的文士們由于生活在較為開明的時代,所以社會壓力較輕?!拔氖繉η巴境錆M信心,性格外向,樂觀、開朗;在感情生活上,不大顧忌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以狎妓為榮,以風流自許?!盵6](p141)杜牧《遣懷》詩云:“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贬蚣孙L流,輕浮薄幸實乃當時文士的生活寫照。可以說,“追求風流,不僅是文士顯示個人才學、魅力、風度的一種手段,而且它已經(jīng)融入文士的個性之中,成為其性格不可分割的一個構(gòu)成部分,成為文士群體性格特征中一個共同的因素。好色而輕浮,便是這種性格特征的具體體現(xiàn)。”[6](p142)于是,渴望艷遇就成為文士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向往,亦成為傳奇作者的一種創(chuàng)作構(gòu)想。
陳寅恪指出:《鶯鶯傳》的別稱為《會真記》,“真字即與仙字同義,而‘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于唐代,仙(女性)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競有以之目娼妓者?!盵8](p110)可見,傳奇作者們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妓女稱為仙女,將妓女作為仙女來描寫,賦予妓女天仙美貌、高貴地位、詩詞才華等等人間女子罕見的相貌才情,仙女與妓女的形象渾然難辨了。
在人神戀故事的創(chuàng)作中,仙妓合流的明顯體現(xiàn)即是仙女下凡與文士遇合?!读銈鳌?、《裴航》、《太陰夫人》、《封陟》等作品都有艷遇的情節(jié)安排,神女或仙女主動示愛,滿足了文士們追求風流的心態(tài)。也正因為受仙妓合流的文學現(xiàn)象的影響,作者筆下的仙女形象必然不帶有神靈的威嚴,暗含有凡間妓女的風流作態(tài),那么凡男與仙女的地位就是平等的了。
唐傳奇中人神的平等性還源于傳奇作家求奇的創(chuàng)作心理。唐人李肇在《國史補序》中指出小說的創(chuàng)作標準是“言報應(yīng),敘鬼神,征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誡,采風俗,助笑談,則書之。”[1](p53)小說“助笑談”即是追求娛樂的特征。娛樂,不僅是以文為戲進行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也是人們對待文學的一種接受心態(tài)。所以,唐傳奇以愉悅讀者為第一要義,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通過震撼讀者的心靈以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傳奇家們主要通過以奇動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愉悅讀者,提升作品的影響力。
唐人尚奇,“好奇”不僅是傳奇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且是時人普遍的審美接受心態(tài)。如中唐韓愈、孟郊等人的創(chuàng)作追求“主要就表現(xiàn)在尚怪奇與重主觀上”,“他們所表現(xiàn)的世界,往往是非世俗所常有的,甚至是怪異的、變形的”。[9](p196)韓孟詩派的創(chuàng)作追求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時人們“好奇”的接受心理。唐傳奇受到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的影響,即在創(chuàng)作上以時人的審美觀念為指向。所以,傳奇作者們也在“好奇”心理的驅(qū)使下,把如何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以人生之奇打動人心作為其創(chuàng)作旨歸,人神平等觀念的出現(xiàn)正滿足了時人好奇的審美心理。
如《韋安道》[10]中的后土夫人本為神女,竟然得不到人間世人的接納,最后黯然離開。這一分離真讓人匪夷所思,連高高在上的神仙也竟然無法逾越世間封建禮教的鴻溝,亦可見作者想象之奇特。這些情節(jié)的奇特構(gòu)思正是源于作者人神觀念的改變,他們突破了傳統(tǒng)的神仙高上凡人卑微的思想意識,由此引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緊緊抓住讀者求奇的審美心理。
唐傳奇中的人神戀故事纏綿悱惻,曲折動人,突出地顯示了人神平等的新變,為傳統(tǒng)的人神故事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唐傳奇人神戀故事的遇合方式發(fā)生顯著變化:凡人從等待賜婚變?yōu)橛赂易非?,從敬畏神仙變?yōu)榫芙^違抗;神仙從奉命下嫁變?yōu)橹鲃忧髳?,從愿返天界變?yōu)榱w慕凡間。這從中體現(xiàn)了人神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小,不可企及的神仙已逐漸步入凡間塵世的生活之中。神仙與凡人一樣追求愛情與婚姻,她們的癡情也會遭到凡男的拒絕,她們也同樣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從這個意義上說,神女或仙女已具有人間普通女子的情感和思想。凡人對神女或仙女的下嫁已經(jīng)不再是驚喜,而是更加關(guān)注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和人生追求目標的定位,他們的拒婚與離開正是人神平等性的明顯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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