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順玲,侯琰婕
(蘭州城市學院傳媒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30年代,上海曾是全國文學運動的中心,淪為孤島后,許多原先在上海從事進步文學活動的文藝工作者,有的奔赴延安,有的去敵后或香港,有的參加救亡演劇隊、戰(zhàn)地服務隊等,這就大大削弱了上海文學陣營的力量。在這文學低谷帶中一批女作家卻異軍突起,以一種全新的文學觀點來書寫這場戰(zhàn)爭及日軍占領下的上海市。她們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不僅重新定義了生活和工作之間的界線,也為當時的上海婦女——不管是家庭主婦或職業(yè)婦女——設計出生存的策略。換句話說,也就是在日軍占領下的上海女作家,不僅以激進手法挑戰(zhàn)文學的傳統(tǒng),而且在文學寫作的過程中,尋求能顧及家庭生活的新方式。張愛玲、蘇青、施濟美、楊絳等繼承和發(fā)展了三十年代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新感覺派作家為代表的洋場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具有自己獨特地位的一頁。
談到上海淪陷區(qū)崛起的女作家,張愛玲無疑是最璀璨的明星。她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橫空出世,大紅大紫。一出手便是經典,一入道即達巔峰,以其蒼涼的筆調,奇譎的想象,震驚了整個文壇,并且僅用兩三年的時間就奠定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日本侵入上海,致使上海淪陷,使新文學傳統(tǒng)一刀兩斷,張愛玲就是在主流文學力量撤出上海之后,在當時文學和后方文學發(fā)生斷裂的夾縫中出現(xiàn)的。所以她不像第一代女作家如陳衡哲、冰心、廬隱、馮沅君、凌叔華、蘇雪林、石評梅等描寫愛情來張揚個性,也不像第二代女作家如丁玲、蕭紅、白薇、馮鏗等寫革命以拓寬視野,她既回避時代政治又無愛可寫,便還原寫女人,寫一群從來沒有在新文學作品中唱過主角的女人。這些女人都是十里洋場上沒落的半商半宦人家的小姐和少奶奶們。寫她們百無聊賴的調情、偷情,寫她們以各種陳腐的“愛情”手段來獲取金錢,寫她們?yōu)榱遂柟套约旱纳矸莸匚蝗∶恼煞?,排除異已?/p>
張愛玲之所以能在“低氣壓”時代出現(xiàn)“傳奇”小說和“流言”散文,除了時代的“感召”之外,還源于其“傳奇”的人生經歷。她出身名門望族,童年時期生活在朱門大院,得以領略到前清貴族的榮華富貴,對封建家庭的腐朽、衰亡感受深刻,身上浸染了傳統(tǒng)文化的氣息。她天資聰穎,生性敏感,向往“快樂村”,做著“天才夢”。從小誦讀詩書,廣泛涉獵中外文學名著。生于十里洋場上海,又入教會女校,在香港大學學習文學,打下了扎實的中英文化和語言的基礎,也接觸到了一些為西方文明所薰染的新式人物或半新半舊的人物,加之親歷了香港陷落的炮火和上海淪陷的硝煙,使她深切感受到世情淡薄和命運的不測,促成了她的敏感與懷疑,以及對生和死、自我和世界、男人和女人的獨特理解,也決定了她以十里洋場的滬港為背景,描寫腐朽專制的家庭、虛偽變態(tài)的男女以及丑惡傾軋的人性,著重剖析都市形態(tài)中新舊雜糅、東西交匯的畸形形態(tài),以及在這種文化形態(tài)上的兩性尤其是女性心理,用古典的故事表現(xiàn)關于現(xiàn)代人的主題、生命的扭曲變形和都市人在中西文化夾縫中的精神狀態(tài)。
張愛玲雖出身豪門,物質富足,但父親是受過西方文化熏陶又染有舊紳士特有的蓄娼納妾、吸毒賭博惡習的公子哥兒,而母親則是一位追求自由平等又富有藝術修養(yǎng)的新女性。父母之間朝朝暮暮的爭吵,曠日持久的不和與冷戰(zhàn),使她倍感孤獨與無靠。父母離異后,她與父親一起生活,受盡了父親和后母的虐待。由于獨特的人生經歷,她以冷峻的筆調繪制了一幅男人百丑圖。這些男性多是封建上流社會中的遺老和遺少,他們生活在封建社會荒涼的、令人窒息的夾縫里,深受封建社會落后文化傳統(tǒng)熏染,沾染了一系列不良習氣?;蜃运教搨危溕菀?或庸俗無聊,卑瑣變態(tài)。他們既沒有高尚情操和誠摯真情,也沒有質樸憨厚的性格,只是在獸欲、習俗的擠壓下沉淪墮落,精神空虛,蒼白渺小,盡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姜季澤只想打情罵俏、不敢破壞禮儀大防,害怕鬧出麻煩,不愿承擔責任,覬覦金錢和家產,過著尋花問柳的生活。佟振保似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對工作盡職,對母親盡孝,對妻子也能維持一個丈夫的責任。但一遇到真情實意的問題時,即刻撕掉了蒙在這一正人君子頭上虛偽、自私、膽怯和猥瑣的面紗。他勾引朋友的妻子王嬌蕊,卻在嬌蕊動真情時不敢承擔后果,臨陣脫逃,徘徊于紅玫瑰與白玫瑰之間。喬琪喬則是沉迷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中的社交紅人、花花公子。他不愛葛薇龍,卻一本正經地跟她調情。等到薇龍當真整個陷了進去,他又抽身而退,使薇龍的情感無著無落?!痘ǖ颉分朽嵪壬且桓薄皹藴噬虾G嗄昙澥俊保安怀姓J民國,自民國紀元起就沒長過歲數(shù)——是酒缸里泡著的孩尸”。《茉莉香片》展示了一個畏葸陰沉、發(fā)育不全、人性扭曲、畸形變態(tài)的富家子弟聶傳慶的心理歷程。作者通過對一個個不同層次男人的描述,揭露了人性的扭曲變態(tài)、情愛的虛偽卑瑣及親情的自私冷漠。之所以如此,一方面表現(xiàn)了張愛玲反抗父親、憎惡父親、顛覆父親的反父權意義,另一方面則隱含了女性作家自身源自父權社會的壓抑性,再就是隱藏了她對父親正直高大、富有責任心、受人尊重的理想愿望。
張愛玲不僅對封建遺老遺少的腐朽墮落和男性的虛偽猥瑣進行無情的撻伐,而且對女性生來俱有的奴性心理也看得透徹清涼。她以自己從小沒有父愛、缺少母愛、愛情失敗、婚姻不幸的女性生存的人生體驗,訴說整個女性辛酸而不堪的人生經歷。她筆下的女性大多是具有“新女性”表象的舊女性,一方面由于她們出身于封建大家庭,深受封建道德觀和家庭觀的影響,認為女人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有著舊式貴族的的矜持和文雅;另一方面身處新時代,她們往往受過良好的新式教育,文化層次較高,過著“新時代”的女性們享受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除了物質利益的追求外,也注重精神層面的滿足,渴望真情。其實這些女性并沒有淪落到真正沒錢過日子的地步,但作為一種存在的恐慌卻一直威脅著她們。因此,她們大多處于兩種生存狀態(tài)之中:一是急于想成為人家的太太或姨太太甚至情婦,如白流蘇、葛微龍等想找一個生活的依靠;二是在成為太太之后,仍然在為自己的地位努力奮斗著,或變本加厲地抓錢,像曹七巧、梁太太等,或諸如婁太太之類無可奈何地在平淡的生活中苦熬著。張愛玲在《茉莉香片》中借一比喻道出了女性在男性中心主義中的尷尬處境?!盎\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蓖ㄟ^大多以悲劇收場的系列女性形象,真切地傳達了她對人生的特殊感悟以及對文化敗落命運的思考。
張愛玲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人物,她集大俗大雅于一身,既有孩童的天真幼稚,又有老年人的深沉成熟。書名之所以“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她的所謂“普通人”,其實多為生活在畸型的滬港的闊少、小姐、老爺、富孀,其作品真實地反映了洋場社會種種荒唐、怪誕的奇聞。她認為“現(xiàn)代人多是疲倦的,現(xiàn)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關系,有怕負責,但求輕松一下的高等情調,有回復到動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動物式的人不是動物,所以比動物更為恐怖”[1](P176)。所以在《自己的文章》里說:“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保?](P174)所以戀愛與婚姻是其中心題材,在荒涼和頹廢的大城市中鋪張曠男怨女,演繹著墮落及繁華。她皆以“男女問題”作為主線,敘述了一個個牽牽絆絆的情愛悲劇,因此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金鎖記》描寫了一個因不幸的婚姻遭遇而被逼得心理變態(tài)的女子曹七巧,她從做女兒到出嫁到做母親到做祖母,幾乎是沒有停息地套著黃金的枷一路廝殺過去,耗盡了她的一生?!秲A城之戀》觀之題目似乎是要講述一個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其實則是一場欲擒故縱智力較量的戀愛游戲。出身于封建衰敗大家庭又離過婚的白流蘇,追求在英國長大的華僑富商、也是花花公子范柳原,二人各懷心思,幾經周折,終于以香港這座城池的陷落,成全了他們的這段姻緣。《沉香屑——第一爐香》寫葛薇龍從上海到香港去求學,卻被姑媽梁太太教唆引誘拉下了水,嫁給了姑媽的舊情人喬琪喬,結果受到雙重控制,一方面替梁太太弄人,一方面替喬琪喬斂財,成為一名自愿的高級娼妓。《紅玫瑰與白玫瑰》則注釋了人性的常規(guī)性和無可奈何性以及女性的悲哀?!耙苍S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兩個女子,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睆垚哿嵋砸环N近乎冷酷的悲劇感敘述一個個悲涼的“傳奇”,營造了一個陰氣森然的世界,男男女女如在鬼蜮進進出出。人性的自私、人情的冷漠,在其筆下一覽無遺;情愛的虛假、無愛的婚姻、生命的脆弱,在其作品中處處可見。她的整個創(chuàng)作滲透著一種荒涼的氣氛,不過,“她的荒涼是華美喧鬧的香港的荒涼,十里洋場的上海的荒涼,衰敗的高門巨族一代一代女人的荒涼,形形色色的女人以婚姻為女子最大職業(yè)而戰(zhàn)的荒涼,是華麗與熱鬧深邃處透骨的荒涼”[2]。
與張愛玲同樣具有“雅俗共賞”特點的上海淪陷區(qū)女作家是蘇青,不一樣的是蘇青的創(chuàng)作是平實的寫實體,在她的眼里和筆下,沒有多少浪漫的情愛,她不談情說愛,只談過日子的實惠;人生本就是平平淡淡非常實際的事情,浪漫和美麗摻雜在世俗、辛勞和眾多小齷齪里,往往并不顯得那樣美好。正如張愛玲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
雖然張愛玲與蘇青是20世紀40年代上海淪陷區(qū)享有盛名的兩位女作家,同樣歷經坎坷人生,但張愛玲是遠離自己的“傳奇”,不動聲色地用審視的目光編織著自己的故事,其基調是蒼涼悲凄;蘇青則是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著自己,其基調是平實熱鬧?!督Y婚十年》和《續(xù)結婚十年》表現(xiàn)了女性在封建禮教、封建文化的束縛下而形成的道德、倫理觀念的沉積與心態(tài),喊出了40年代淪陷區(qū)的婦女反抗不平的呼聲,表現(xiàn)了一個被壓抑女性的反抗意識和對自我生存價值地位的探索?!督Y婚十年》的女主人公懷青遵照父母之命出嫁結婚,因“養(yǎng)了一個女兒”受盡奚落和歧視,同時丈夫在外也另有新歡。懷青為了排解胸中苦悶,爭取獨立的經濟地位,便到上海學習外語和嘗試寫作投稿。但丈夫不“愿意太太爬在自己頭上顯本領”而極力反對,懷青“拼著一世沒男人”,逼使丈夫有所收斂,終于成為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女作家”。由此家庭矛盾日益激化,最后不得不分道揚鑣。《續(xù)結婚十年》寫“我”與賢離婚后,頂著社會對離婚女人的巨大壓力,懷著支撐單親家庭的重大責任,經歷了“寄人籬下”、“找事難”的艱難辛酸,后以文名而得到政府金總理的關照,從此辦雜志,往來于文人與達官貴人之間,并資助失業(yè)的前夫。上海光復,這些朋友或逃或躲,“我”被當局傳喚。禍不單行,家又失盜,迫不得已重新賣文為生,并在賢結婚后把子女接到身邊擔當起撫育責任。蘇青從一個獨特的視角,以平實自然的話語敘述都市女性的人生際遇,透過大量家庭鎖事、風俗風情、閨房閨情,表現(xiàn)女性涉世而終遭幻滅的內心歷程,真實地傳達出女性的生存體驗,表現(xiàn)普通職業(yè)女性務實而不避利,俗氣但不失真誠的人生態(tài)度,再現(xiàn)了歷史與自我雙重負荷之下的女性自身價值的失落與尋求,從一個側面顯現(xiàn)出在西風東漸、尤其是“五四”大潮的洗禮后,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漸次強化。蘇青并將女性生理層面上應該獲得的權利置于文化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之上,標志著女性解放由“五四”的“女兒世界”進入了純粹的“女人世界”。
蘇青的小說多為“女性自傳體的小說”,以女性/自我的經歷為摹本進行創(chuàng)作。她的文學作品表達著一個同樣的主題:關注女性。蘇青生活于40年代上海淪陷區(qū),沒有遇上一個昂揚的、浪漫的時代,而是置身于戰(zhàn)亂之中——動蕩,茍安,朝不保夕。她也寫作,卻只是寫女性個人小我的家?;橐錾?,主人公只代表女性個人——嫁夫離異,生兒育女,鍋碗瓢盆,與大時代沒有太大關聯(lián)?!督Y婚十年》可以稱得上是民國時期一個中國家庭婦女的婚姻生活史,她從女主人公上花轎那一刻的感受寫起,密密細細地記述“她”由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奶奶之后生活的點點滴滴:洞房花燭夜冷坐妝臺的尷尬、與丈夫不即不離的關系、婆媳姑嫂間難堪的相處、生女兒遭到的冷落、脫離大家庭后小家庭的難題、女性情欲躁動的體驗、丈夫移情別戀所帶來的苦惱、經濟上的窘迫、自謀生路的艱辛等等。蘇青不渲染,更不煽情,卻讓人感動。她以自己的方式為我們表現(xiàn)了她特有的“女性意識”,她用筆為我們講述了作為獨立個體而生存的女性對生活的理解與感喟。她總是從自己作為人、作為女人的一般角度出發(fā),描寫自己的女人生活,表達著一個小人物的主觀感受和生活經歷,卻將某些宏觀式的革命文學作品所沒有觸到的最底層生活進行了真實的再現(xiàn),她的作品也在當時匯成了一道真實的“女性生活流”。誠如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所寫的:“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喚醒了往古來今無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憶,個個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實在是偉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保?](P226)
與張愛玲、蘇青同時的上海淪陷區(qū)知名女作家中,創(chuàng)作風格鮮明獨特的還有施濟美。施濟美同樣以戀愛婚姻為題材,但不像張愛玲那樣通過“傳奇”的婚姻戀愛故事反映滬港洋場社會,也不像蘇青那樣以低調的經驗性的實用主義女性立場,一直沉迷于對個人生活經歷、情感經驗作摩挲和訴說,加以描繪中國普通女性的生活史,施濟美的人生姿態(tài)與創(chuàng)作姿態(tài)均與當時典型海派作家不同,她對于40年代人性普遍異化、精神普遍退化、世俗普遍泛化的都市市民人生,表示出深長的絕望與憂傷,精神上更多地與“五四”以來新文學特別是女性文學相通。早期與冰心玲瓏清俊、脫俗淡雅的風格相似,之后小說文體向以魯迅、丁玲為代表的以表現(xiàn)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與這種追求實際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巨大差別的創(chuàng)作靠攏。其作品抒寫了作者心中的愛國主義情懷,否定害怕艱苦、追求享受的生活態(tài)度,表現(xiàn)了對黑暗現(xiàn)實的憤懣心情。她的愛情小說,文筆清麗、情節(jié)纏綿、情思凄艷,是“五四”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施濟美于東吳大學經濟系畢業(yè)時已是抗戰(zhàn)后期。她在上海淪陷艱難、清貧的生活中執(zhí)著于文學創(chuàng)作,其橫溢之才華,在小說中畢現(xiàn)無遺,是“東吳女作家”的首要人物。與張愛玲一樣且比之“出名”更早一些,施濟美還在大學三年級時,就將小說《晚霞的余韻》登在刊物的“文藝征文”欄上。作品寫一個風塵女子在民族危難之際,舍棄個人享受,奔赴抗日戰(zhàn)場?!耙弧ざ恕钡呐诨饸Я死柰硐嫉募遥缮虾A骼说侥暇?,淪落為秦淮歌女??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她毅然告別了歌女生涯,到抗日前線當了看護婦,并鼓勵意志消沉、生性怯弱的青年韓文淵。由此韓文淵通過巴金的《滅亡》作了自我譴責和比較:“我對杜大心,慚愧。你比李靜淑,偉大?!毙≌f結尾意味深長:“一陣晚風飄過,銀鈴似的聲音更響了,末了一句,洪鐘似的送入他的耳鼓?!覀円涀∽鎳肋h地!’那是晚霞的余韻?!边@既緊扣了小說的題目,同時又進一步說明了小說的主旨。另一篇《口嘯》也并不停留在青年男女戀愛時的卿卿我我上,而是往深處作了一定的開掘。這篇小說超越了一般戀愛小說表現(xiàn)情欲的低級層次,進入了富有時代的特色、表現(xiàn)愛國主義思想的高層次。而《暖室里的薔薇》則通過敘寫戀愛故事,貶抑了貪圖享樂、害怕艱苦的生活態(tài)度。天生麗質、聰明伶俐的歐陽丹娜,雖然鐘情于當英文老師的表哥,卻與某社會名流的兒子結婚,過著安逸優(yōu)閑的生活。結尾處作者含蓄地寫道:“歐陽丹娜奪人的聰明與智慧都在平靜的人生之流里無聲無息的流了過去。”這些小說,對于青年男女確立正確的戀愛觀和生活理想,無疑是有幫助的。
與張愛玲的冷艷蒼涼和蘇青的紀實通俗相比,施濟美的創(chuàng)作風格則顯得清柔哀婉。早期由于受冰心的影響,作品大多取材于學校和家庭生活,寫兒童的心理和友情,寫青春和愛戀。后來對于主題的選取和人物的塑造逐漸發(fā)生變化,彰顯鮮明的女性意識和女性立場。她筆下的女子向往愛情自主,不但對于買辦婚姻有堅決的反抗,同時也要求根植在自由戀愛上的婚姻責任?!侗瘎∨c喜劇》、《鬼月》、《鳳儀園》與《十二金釵》等不僅描寫男女知識青年對封建傳統(tǒng)的抗拒,表達自由追求愛情的決心,還強調突出她們在愛情的取與舍之間一致表現(xiàn)出女性堅決的自主權。雖然這些作品受傳統(tǒng)書寫中對女性道德要求思維框架的約束,明顯具有贊頌圣潔人性與愛情的旨意;但是文本對女性角色的刻劃安排透露出了作者對性別斗爭的關注。
施濟美雖然是上海淪陷區(qū)的一顆新星,但她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海派通俗文學家,她的一些小說在一定程度上也真實地反映了舊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和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在《古城的春天》中,老江湖藝人的獨生女兒賽鳳16 歲被土豪羅立敏霸占為妾,過著牢獄一樣的生活。賽鳳在青年江湖藝人——紫霞、青云姐弟的鼓舞下,放火燒掉了桎梏她的朱樓,和她們一起奔向萬里長城,反映了勞動人民的逐步覺醒和反抗精神。另一篇《童年》,通過“我”家中傭人黃媽的女兒小春童年時候和“我”關系融洽但長大后稱呼“我”為少爺,反映了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及在其制度下人與人之間的不正常關系與精神隔膜。[4](P301-302)《莫愁巷》寫“都市漩流”之外地處偏僻無名小鎮(zhèn)一條“骯臟”小巷里的人和事。作者通過典型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多組人物形象的刻劃,表現(xiàn)了莫愁巷這群小人物的悲苦命運,對他們身上所具有的勤勞、質樸、善良等民族優(yōu)良品質也給予了贊揚。
在那遍地狼煙、萬方多難的戰(zhàn)爭歲月里,在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都市社會里,因生存環(huán)境與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局限,40年代上海文壇多數(shù)非新文學作家創(chuàng)作顯示出了共有的民間性、個人性和通俗性,而施濟美則始終堅持民族尊嚴、民族意識,以她敏銳的才思,細膩的觀察,嚴肅認真的藝術探索精神,使其小說所表達的對現(xiàn)實人生的情感得以凈化,得以升華。從某種意義上看,她比張愛玲和蘇青更清醒、篤定,更棄絕功利。
錢鐘書與楊絳夫婦從海外歸來之際,正是上海淪為“孤島”之時。楊絳就蜇居上海租界,在教書之余,開始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試筆之初即創(chuàng)作了被稱為現(xiàn)代喜劇雙璧的兩部劇作《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已儼然大家氣象。
在淪陷區(qū)上海,政治上的禁錮與高壓,使得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于是劇作家們只能在遠離政治斗爭民族壓迫與反抗題材外,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表現(xiàn)淪陷區(qū)社會一般人們的歌哭淚笑。作家的劇本以改編劇本或歷史劇為多,雖然也有不少所謂“現(xiàn)代劇”,但背景大多比較模糊,很少直接表現(xiàn)淪陷區(qū)社會的主要矛盾,大多數(shù)劇本只是取材于一般的民眾生活。但上海畢竟是個經濟文化大都市,近代文化的浸染再加孤島時期的積累,戲劇則出現(xiàn)了繁榮局面,只不過呈現(xiàn)出“二少三多”的獨特風貌,即“創(chuàng)作劇本少,現(xiàn)實生活反映的少;改編劇本多,喜劇多,歷史劇多?!保?]楊絳既沒有選擇小說來揭示現(xiàn)實矛盾,也沒有利用散文來表情達意,而是通過戲劇創(chuàng)作來抒寫生活感受。楊絳的性格本來就很有幽默感,又與幽默成性的錢鐘書生活在一起,可能倍受感染,所以她既不著重于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也不致力于劇本的改編,而是獨立創(chuàng)作喜劇。她的喜劇雖然不多,但富有幽默和諷刺特色。她往往把筆觸直指人物內心,挖掘出人物靈魂深處的丑陋與可笑,諸如好色、貪財、自私與偽善等劣根性都被窮形盡相地表現(xiàn)出來,從根本上喚起對民族素質的重視。她也不像許多喜劇家鬧、劇家那樣借用漫畫式的夸張、無聊的逗笑和插科打諢,她的劇作如同生活一樣本色自然,且又具有濃郁的幽默感。她善于和她筆下的人物開玩笑,但又不過火,處處不失溫柔敦厚之致。從《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即可窺見一斑。
《稱心如意》講述了窮畫家與富家五小姐所生女兒李君玉因父母雙亡而來到上海投奔親戚,卻遭到各位舅舅和舅媽的排擠,被踢來踢去無人愿意收留。每個人心懷鬼胎,顯露出了舊上海富貴人家的低俗品行和狹隘。而最終卻歪打正著地得到了徐朗齋舅公的愛憐收留并認作孫女。與君玉一同前往上海的青年陳彬如的祖父原來也是徐朗齋舅公的舊交,徐朗齋把李君玉立為他的大批財產繼承人,結果可謂稱心如意。李君玉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個世態(tài)炎涼的小社會大家庭的爭斗中,自己不戰(zhàn)而成為勝利者?!杜娉杉佟返南矂∩时取斗Q心如意》更濃。寫一個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的世世代代窮困的青年周大璋。他是一個仰著頭在地上爬的可憐蟲,不甘于自己的命運,又沒有與命運抗爭的志氣。整天遲到、早退、追女人,專門靠吹牛、隱瞞、欺騙過日子。常常在人面前裝笑臉,說大話,撐場面,聳肩搖頭對自己艷羨不已而又得不到的東西作出不屑的神態(tài)。他夢想著做有錢人家的女婿享受榮華富貴,于是在大地產商張祥甫的侄女張燕華和女兒張婉如之間周旋,最后與虛榮善騙的張燕華私奔,假戲真做,弄真成假,令人啼笑皆非。
這兩部作品是以家庭或婚姻作主題,戲劇推動力來自人物之間的誤會、語言的張力以及乖巧的表現(xiàn)。比如《稱心如意》的故事由李君玉走馬燈似的一家轉到另一家而展開,每到一家,她都看到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嘴臉、不同的言談舉止,看到這些所謂的上流人物的下流品性,看到大上海里的小社會全貌。人物形象各具特色,曲盡其妙,具有很強的喜劇色彩與幽默感。所有這些都與作者對人情的觀察認識,對人世的體會感悟及女性心靈手巧的天賦分不開的。李健吾曾說:“楊絳不是那種飛揚躁厲的作家,正相反,她有緘默的智慧。她是一位勤勞的賢淑的夫人……唯其有清靜的優(yōu)美的女性的敏感,臨到刻畫社會人物,她才獨具慧眼,把線條勾描得十二分勻稱。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韻味盡在個中矣?!保?](P125)讀其作品,確實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
處于淪陷區(qū)的人們精神苦悶郁結,確實需要喜劇的宣泄?!叭绻f,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xié)、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么,這兩個喜劇里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里始終沒有喪失信心,在艱苦的生活里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精神?!保?](P126)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楊絳女士以這種寓莊于諧的方式,同樣表現(xiàn)了深刻的思想。
[1]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金宏達.張愛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2]鄭宗榮.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J].名作欣賞·文學鑒賞,2007,(4).
[3]張愛玲.我看蘇青[M]//金宏達.張愛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4]論上海淪陷時期女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M]//潘松德.現(xiàn)代文學沉思錄[M].太原:山西高校聯(lián)合出版社,1995.
[5]柯靈.文苑漫游錄[M].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88.
[6]孔慶茂.錢鐘書與楊絳[M].???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