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杰,劉 軍
(佳木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非常的新鮮,又非常的生疏”的“蕭紅味”語言早已引起了學(xué)界的普遍關(guān)注,超常規(guī)的句式語法、兒童的習(xí)語方式、對色彩語言的偏愛等等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被逐漸納入研究者的視野,進行了還原式解讀,蕭紅其人其文正以其毛茸茸的本真狀態(tài)走近讀者。然而迄今為止,蕭紅對某些字詞、標(biāo)點符號的偏愛與執(zhí)著始終處于研究的“盲點”狀態(tài),致使蕭紅語言的獨特性未能被闡釋殆盡,不免留下缺憾。為此,筆者對蕭紅作品反復(fù)研讀,并首先發(fā)現(xiàn)了語詞“睡”的高頻率使用。以蕭紅小說為例,41 部中僅有6部短篇未使用“睡”,其他35 部中“睡”均頻繁出現(xiàn)。尤其在《生死場》中,全文6000 余字,“睡”竟出現(xiàn)了62 次之多。一個作家對某個語詞的偏愛不容忽視,別林斯基說過:“文體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體里表現(xiàn)著整個的人?!保?]作為文體風(fēng)格中重要組成部分中的語詞使用同樣是作家思想的外化,在對某個語詞有意無意的執(zhí)著偏愛中往往折射著作家深厚的情感、鮮明的個性和獨特的生命感悟。由一個看似簡單的“睡”,便可洞見蕭紅豐富的精神世界:對生命的悲憫、對國民性的審視以及生命哲學(xué)中的“生”“死”悖論。
一
“睡”的辭典意義為“睡覺、進入睡眠狀態(tài)”;修辭意義為婉說,代指人的死亡,指向說話人不忍不愿的深厚情感。作為一個“敢于直面慘淡人生、正視淋漓鮮血”的大智勇者,蕭紅不乏表現(xiàn)苦難的“生”和悲哀的“死”的勇氣。但在眾多的死亡場景的描畫中,她卻有意避開了“死”這個最殘酷然而又最真實的語詞,以“睡”代“死”,在“睡”(“生”)與“死”界限的消弭中,對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而仍無法擺脫死亡命運的弱小生命的一份悲憫情懷得到了充分的凸顯。
蕭紅是一位用靈魂書寫的寫者,童年情感缺失、成年漂泊流浪的經(jīng)歷形成了她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也注定了寫作過程中本能的悲憫對理性思索的超越。她的作品中不乏鮮明的階級意識和國家民族意識,但占據(jù)核心地位、給人以強烈震撼力的卻是她以悲憫的情懷對東北大地上底層生命苦難的生和悲哀的死的關(guān)照:“愚夫愚婦”們于“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之下苦苦掙扎,求得最低限度的生存,可往往命運卻無情地將他們拋向死亡。蕭紅不忍用一個“死”字結(jié)束她的主人公們的生命,死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是對苦難的生的結(jié)束,但蕭紅更希望他們在擺脫了一切苦痛后,于寧靜中延續(xù)著生命,于是“睡”便極好地代表了作者的悲憫情懷。
“林中睡著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zāi)埂!保?]
“好像是睡在覺,又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似的。耿大先生被炭煙熏死了。外邊涼亭四角的鈴子還在咯棱咯棱地響。因為今天有一點小風(fēng),說不定一會工夫還要下清雪的?!保?]
“小金枝來到人間才夠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么來到這樣人間? 使她帶了怨悒回去! 僅僅是這樣短促呀! 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 媽媽的啜泣聽不見了!”[4]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 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fā)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保?]
“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4]
王大哥被地主燒死,王阿嫂在身懷重孕時被地主一腳踢得早產(chǎn)而死,耿大先生因思念抗戰(zhàn)身亡的兒子憂慮而死,小金枝來到人世間不足一個月便被殘暴的父親于怒氣之中摔死,那些有名無名的弱小生命因貧病而死或成人的疏于照顧意外夭折。面對眾多無辜生命的死亡,蕭紅避開了同類題材作品的基本表現(xiàn)模式,采取了獨有的處理方式:沒有將階級壓迫、民族戰(zhàn)爭、性別歧視、貧病威脅之“因”作為文本的主體畫面,而是將“死亡”之果靜靜地推置于讀者面前;沒有用凄厲悲憤的語言來渲染氛圍,沒有刻意呈現(xiàn)淋漓鮮血與哭天搶地,而以看似平淡的話語冷靜敘述,以“睡”的靜謐安詳來淡化死亡本身所具有的恐怖氣息和凄慘感覺。但我們?nèi)匀荒軌蛟谄降奈淖趾屠潇o的敘述中,尋找到她隱藏得極深的情感:一系列令人觸目驚心的感嘆號是她內(nèi)心的波瀾與不平,諸多的“睡”更是傳遞出了她心中的疼痛和一份不愿不忍之情——以“睡”中的無知無覺、安詳靜謐隔阻了生之苦難艱辛,但無法回避的置身之地:“林中”、“許多死人中”、“亂墳崗子”、“曠野的小廟前”,又使這“睡”中的死亡本質(zhì)無法遮蔽,呈現(xiàn)出強烈的孤苦、悲寂、凄涼的色彩,作者蕭紅對摧殘無辜生命之因的叩問、對不公平世界的憤慨與詛咒也因此得以強化。
對苦難人生的關(guān)照貫穿于蕭紅創(chuàng)作的始終,一系列的“睡”成為詮釋蕭紅悲憫之心的最好載體,并進而成為區(qū)別她與其他同樣關(guān)注底層人民命運的作家的標(biāo)志性符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注是一個基本的主題,許多作家都曾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過人們對于社會底層的艱難掙扎,他們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雙重貧困與缺失。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在書寫這一切的時候,往往與表現(xiàn)對象保持著情感的距離,對他們寄予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與憐憫。這種表層的人道主義更多的來自作者堅定的立場與清醒的態(tài)度,而與心靈深處的敏感與溫柔無關(guān),所以難于以一份最深摯的情懷打動人心。蕭紅則不然。她雖以與創(chuàng)作對象的距離的保持而著稱,但這距離是審美的距離而非情感的距離。蕭紅是一個天賦的寫者,她的才情為世人所公認(rèn)。情的驅(qū)動讓她對蕓蕓眾生懷有一顆摯愛之心,漂泊流離的坎坷人生更讓她與苦難民眾貼近了心靈,她的悲憫不是自上而下的簡單同情與憐憫,而是感同身受的心靈傷痛。這份傷痛的最好佐證便是語詞“睡”的使用——無論是至親至愛的人,還是像王大哥、王阿嫂、耿大先生、二里半的孩子以及那些弱小無辜的生命,蕭紅都給予了最深摯的愛,他們的死亡都深深地觸動了她那顆敏感的心靈,成為心中揮之不去的痛楚與悲傷。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的躺在那里。”[5]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fā)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6]
“現(xiàn)在他(魯迅)已經(jīng)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xiàn)在他睡到那里去了?”[7]
祖父對于蕭紅而言,是溫暖、是慰藉、是關(guān)愛,是家中唯一的牽掛與留戀。是祖父讓她“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8]。蕭紅無法接受與祖父的永久別離這一事實,所以她天真地安慰自己:沒坐在玻璃窗里等待自己回來的祖父只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但在不得不正視這“睡”中“沒有靈魂”的真相后,少年蕭紅以“號叫”、“飲酒”、“哭”將內(nèi)心的悲慟外化并推向極致——“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5]。魯迅之于蕭紅的意義是多重的,他是她的恩人,她的祖父,她的精神導(dǎo)師,他的離去使蕭紅再次承受心靈的巨大重創(chuàng)。她不敢、也不愿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孩子般地用“休息”、“睡”表達出對先生死亡這一事實的拒認(rèn),希望先生只是像平日一樣,工作到天將發(fā)白之時,休息了,睡了,第二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但“哪里去了”卻無奈地道出了這“睡”中的虛無與永恒,沒有答案的追問成為蕭紅心中永遠難以撫平的傷痛。
就這樣,蕭紅將心底最深摯的情感用“睡”傳遞給祖父、魯迅先生這兩個至愛的親人,也傳遞給那些有名無名的掙扎于社會底層的個體生命,她對民眾的關(guān)注與情感因此而獲得了“零距離”的貼近,而非是自上而下的同情。但“才”的主宰卻讓她懂得如何把握審美的距離,如何去處理創(chuàng)作中情感的遠與近、放與收、淡與濃,因而由遠、放、淡形成的有距離的審美關(guān)照實則在更高的意義上貼近了近、收、濃的終極目標(biāo)。她的作品中雖沒有厲聲的叱問,沒有哭天搶地的哀嚎,也缺少直抒胸臆的抒情,但卻以看似平淡的語言詮釋出作者內(nèi)心深處最深沉的情感,令人讀后回味深長。
二
蕭紅對生命的悲憫情懷并非止于人類,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和女性的敏感細膩讓她同樣以一顆悲憫之心去關(guān)愛動物、植物乃至于無生命的“它”者。而這份悲憫與關(guān)愛同樣因一個“睡”字得到最完美的傳遞。
“亮天看他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他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也放輕些,只怕把他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只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就這樣吧,我送他到垃圾箱?!保?]
在《同命運的小魚》中,蕭紅賦予小魚以一切人的情感生命特質(zhì):快活、憂郁、休息、養(yǎng)病,她靜靜地關(guān)注著小魚,怕驚醒他、打擾他,可小魚還是在幾經(jīng)掙扎之后永遠地睡去了。蕭紅對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傾注了內(nèi)心真摯的憐憫之情,小魚的生命掙扎敏感地牽動著她的情感神經(jīng),并由此生發(fā)與小魚同命運的感傷,人魚共同的生命現(xiàn)象讓她體悟到了生命本體的虛無與痛苦。
一個藝術(shù)家,或多或少總會以泛靈的眼光觀察世界、表現(xiàn)世界,不過這在蕭紅小說創(chuàng)作中顯得尤其突出。一切動物、植物乃至無機物在她的眼里,都具有人的情感、人的情趣、人的姿態(tài)。翻開蕭紅的小說,自然而然、毫無人工匠氣的泛靈化描寫滿目皆是:“惟有蝴蝶們?yōu)橹ǎh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4];被丟掉的草帽“是那般孤獨地丟在井邊”[4];秋天的花草“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10]……。在語詞“怕”、“孤獨”、“疲倦”的使用中蝴蝶、草帽、花草被賦予了人的情感特征,擁有了與人同等的生命本質(zhì);但在對自然的生命本質(zhì)的賦予中,蕭紅還是更多地選擇了語詞“睡”,在她的筆下,幾乎大自然中的每一樣?xùn)|西都成為“睡”的主體:
“雞在架里邊睡覺,狗在窩里邊睡覺,豬在欄里邊睡覺,全呼蘭河都睡著了。只有遠遠的狗叫,那或許是從白旗屯傳來的,或者是從呼蘭河的南岸那柳條林子里的野狗地叫喚??傊?,那聲音是來得很遠,那已經(jīng)是呼蘭河域以外的事情了。而呼蘭河全城,就都一齊睡著了?!保?0]
“花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保?0]
“花兒和鳥兒睡著了,太陽回去了?!保?0]
“八月天,風(fēng)靜睡著,樹梢不動,藍天好象碧藍的湖水,一朵云彩也未掛到湖上?!保?1]
“那船完全熄了燈火,所以好象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保?2]
“可是我的小室,沒有光線,連灰塵都看不見飛揚,靜得桌子在墻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著桌子睡,靜得棚頂和天空一般高,一切離得我遠遠的,一切都厭煩我?!保?3]
在以上句子中,“睡”的使用只是它的本意:“睡覺,進入睡眠狀態(tài)”,再普通不過。但這平凡普通的“睡”所承載的主體卻并非常規(guī)概念中的人,而是非人類的動物、植物乃至于無機物質(zhì),從而擁有了不平凡的意義。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什克洛夫斯基說過:“只有為了恢復(fù)對生活的直接經(jīng)驗,為了感知事物,使石頭具有石頭的性質(zhì),被稱為藝術(shù)的事物才存在。藝術(shù)的目的是傳達對事物的直接經(jīng)驗,就好象那是看到的而不是認(rèn)識到的;藝術(shù)技巧在于使事物變得陌生,在于以復(fù)雜性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難,延長感知的過程,因為在藝術(shù)中感知過程本身就是目的,必須予以延長?!保?4]兒童視角是化庸常為神奇,獲得陌生化效果的一個最佳途徑。從未系統(tǒng)學(xué)習(xí)過創(chuàng)作理論的蕭紅卻深諳此道,她習(xí)慣于用一個孩子的眼睛去觀察世界,用一個孩子的心靈去觸摸世界,用一個孩子的標(biāo)準(zhǔn)去評判世界,用一個孩子的方式去表現(xiàn)世界,世界因此從司空見慣、不以為然的成人化視角中解脫出來,獲得一種“陌生化”的特殊審美效果。上文中的一系列“睡”的使用便是呈現(xiàn)出孩子眼中的經(jīng)驗世界、化庸常為神奇的最好例證:一個“睡”字點活了世間萬物,雞、狗、豬、鳥兒得到擬人化的處理,花兒、風(fēng)兒擁有了生命,就連船、城乃至于桌子、椅子這些冰冷堅硬的無機物質(zhì)都被賦予了生命的特質(zhì)、人類的情感,世界由此變得鮮活靈動,與成人觀念世界中的冰冷、毫無生氣迥然相異,并形成有力的諷刺。
三
蕭紅的一顆悲憫之心和愛的理想通過“睡”字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讓我們感受到一個女性作家豐富細膩的情感和與生俱來的悲憫氣質(zhì);但同樣以一個“睡”字為切入點,解讀到的卻是作家對國民生存狀態(tài)的獨到審視,領(lǐng)略她那一份冷靜與深刻。
“睡”的本意“睡眠狀態(tài)”中有安詳、靜謐的一面,蕭紅以此將生與死、生命和非生命打通;但安詳、靜謐從積極的生命意義角度來反觀,便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死寂、沉滯的消極一面。魯迅著名的昏睡在鐵屋子中的人的論斷即取此意。作為一位持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是指向人類的愚昧”創(chuàng)作觀念的啟蒙主義作家,蕭紅自然不會忽視“睡”的另一情感指向,頻頻以“睡”字點染國民精神的麻木、勾畫人類情感的荒涼。
蕭紅的諷刺長篇《馬伯樂》以馬伯樂形象的塑造,揭露了抗戰(zhàn)中四處逃竄的知識分子的灰色行徑。懦弱、自私、無能又極其愚昧麻木的知識分子馬伯樂,全部的性格和心理統(tǒng)攝于逃避的行動核心之下。日本人的入侵非但激起馬伯樂半點兒的民族自尊心,反倒在其中找到名正言順的逃避理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逃難生活來?!俺浴薄ⅰ八币约啊盎橥鈶佟边@些與戰(zhàn)爭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詞語實際上構(gòu)成了馬伯樂逃難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蕭紅不厭其煩地敘寫馬伯樂怎樣大吃特吃南京的鴨子、漢口味必居的包子和王家的春卷,以及跟王小姐怎樣釀成戀愛“悲劇”,這些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尤其將馬伯樂的精神麻木描畫得形神完足的還是他的“大睡特睡”:
馬伯樂想看那運兵的軍車,終究沒有看到,他就睡著了,而且睡得非常之熟,好象在家里一般的,打著鼾,做著夢,有時也說了一兩句夢話……
到了更夜深的時候,不但馬伯樂全家睡得不可開交了,就是全車廂的人也都大睡起來了。
馬伯樂睡得戀戀不舍……
馬伯樂就又格格咬著牙睡著了……
馬伯樂想,在家里不正是睡覺的時候嗎? 馬伯樂于是心里也非常酸楚,好象這車廂里若能容他再睡一覺的話,他就要再睡一覺再下車的,但這哪里可能,這真是妄想。
馬伯樂一上了船就睡著了,就象在火車上一樣,睡的打著鼾,吹著氣。不到吃飯的時候不起來。
馬伯樂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飯的時候絕對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飽就睡。
馬伯樂睡得昏頭昏腦。
一向以語匯豐富、用詞簡約的蕭紅卻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描寫馬伯樂的“睡”:“睡得沉熟”,“睡得不可開交”,“睡得戀戀不舍”,“睡得打著鼾”,“睡得吹著氣”,“睡得昏頭昏腦”……,“睡眠”本是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無可指責(zé),但馬伯樂的大睡特睡卻被置于戰(zhàn)爭中紛亂的逃難背景下,從而具有了深刻的內(nèi)涵,指向了戰(zhàn)爭中一部分知識分子精神的空虛與麻木。在馬伯樂的身上,我們既看不到知識者肩負(fù)國家民族盛衰興亡的使命感,也看不到知識者對未知與真理的探索,更看不到知識者的自我內(nèi)省與批判意識,在他的身上,甚至缺少葉圣陶筆下的潘先生在逃難中所承受的惱恨和精神折磨。戰(zhàn)爭,不過是為他造出了一條奇妙的生路;逃難,不過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不過是吃、睡外加“精神的盛舉”。蕭紅就這樣以馬伯樂的典型塑造,呈現(xiàn)出了戰(zhàn)爭中一部分都市“文明人”的驚人的麻木與愚昧,對“抗戰(zhàn)文藝”中知識分子正面形象的宣傳形成了有力的諷刺;同時在正面表現(xiàn)抗戰(zhàn)、宣傳抗戰(zhàn)的格調(diào)昂揚的主旋律中,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奏向了啟蒙和救亡的交響樂章:國家、國民的沉睡只能招致強敵侵略,覺醒與自強才是抵御外辱的必由之路。
在蕭紅對沉默國民靈魂的審視中,“睡”字成為良好的載體,簡潔形象而又深刻全面地勾畫出國民靈魂的各個側(cè)面,可謂“僅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一個“睡”字,不僅展現(xiàn)出“愚夫”們對戰(zhàn)爭的麻木,同樣指向人對生命的漠視、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甚至無情。
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過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他家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是他們自己也不是關(guān)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10]
當(dāng)將生存本身作為活著的目的時,吃飯、睡覺、勞作便成為了生活的最高目標(biāo),對物質(zhì)的渴望壓倒了精神的需求,菜顆或是茅草的價值勝于人的價值。人們的心中一片荒涼,感受不到靈魂的存在,親情、友情、愛情更是被放逐,人與人之間只剩下了赤裸裸的功利需求;當(dāng)這份功利的需求也得不到滿足時,人的那一份冷漠甚至殘忍也便暴露無遺。親人的死去不能令他們產(chǎn)生些微的痛苦,也未能改變原有的生活秩序,“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如果說對死去的人的漠然還只是令人慨嘆的話,那么真正震驚人心的則是對活著的人殘忍地表現(xiàn)出人性的淪喪(缺失)。王婆自殺氣息未絕時,丈夫趙三不但未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焦灼與悲痛,反而“好象為了她的死等待的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墻壁瞌睡”[4]。王婆有一點生還的跡象時,趙三又以怕“還魂”的名義,“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dān)壓過去。壓向那個不知是死尸還是魂的王婆。樸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4]。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患了癱病不能動,喪失了勞動能力,也不能充當(dāng)男人泄欲的工具,于是便遭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丈夫不僅撤掉了她的被子,用磚塊圍住而任其排泄,而且“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任憑“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4]。病痛的折磨加以精神的摧殘,致使月英鬼一樣骨瘦如柴、臀下生蛆、頭發(fā)焦枯、牙齒變綠,最后葬身于凄涼而荒蕪的亂墳崗子中。在對死亡的不耐煩等待、美麗溫柔的女人異化為丑陋的鬼魂的背后不難洞見的是男人極度的自私和殘忍、兩性情感的荒寒,“彼此不相關(guān)聯(lián)”正是對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夫婦之間)隔絕狀態(tài)的深刻概括,在人性中最基本的溫情與親情顯現(xiàn)為空白后,人不再等同于動物。雖與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但連同類之間的互相關(guān)愛都做不到使人降低到動物以下的更低級的層次中。
文字之“靈”是作家人格之“靈”的最好詮釋,在對語詞“睡”的解讀中我們完成了對蕭紅其人的解讀:她的細膩敏感的心靈,她的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她的生命平等的意識,她的一顆稚拙的童心,她的對國家民族命運的焦灼和獨有的表達方式,她對人類荒涼情感的勾畫等等都在語詞“睡”的使用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不僅僅是這些,在“睡”的詞典意義和修辭意義所形成的張力中,蕭紅生命哲學(xué)中的生死悖論同樣得以凸現(xiàn),對此,筆者將另撰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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