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南柯太守傳》之李公佐思想

陳佳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322000）

在二十世紀對唐傳奇的研究中，“魯迅、陳寅恪，是不可或缺的。魯迅以歷史性的文獻整理方式形成對中國小說的價值研究體系，陳寅恪則擅長以共時性的角度在新舊資料中發(fā)現(xiàn)唐傳奇小說問題”。［1］二人對唐傳奇的新研究熱潮起了鋪墊作用，為后人學者啟發(fā)思路。因此，對唐傳奇的研究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言“尤可云文備眾體，蓋同時史才、詩筆、議論俱見”。［2］后人多從文學與歷史等多個視角來探究唐傳奇。同樣，對唐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的探討，從文學藝術(shù)角度入手，多將《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比較探討其敘事特征、創(chuàng)作手法、文學藝術(shù)等方面。而從歷史的眼光著手，則多探究其反映的唐中后期的社會形態(tài)以及作者的寫作意圖、背景等，比如在《略論<南柯太守傳>中的道家文化》一文就認為《南柯太守傳》符合“道家文化中飲酒—沉睡—入睡—夢境”的四位一體，“在世界觀上有道家文化的印記”。［3］本文就將從李公佐傳世之作品以及重點對《南柯太守傳》的分析來探究公佐的生平以及“南柯一夢”的寫作背景及其作者的價值觀念。

一、作者的傳世之作

對《南柯太守傳》的作者李公佐世人所知不多。日本學者內(nèi)山知也先生的《李公佐與<南柯太守傳>及其他小說》一文中認為作者李公佐很可能就是《唐書·宗室世系表》中太祖大鄭王房中所見的千牛備身李公佐。［4］筆者這里無法對內(nèi)山知也先生的推測妄加評判，僅略參考內(nèi)山知也先生文章中關(guān)于傳奇所涉及的人物的史料收集。

《古岳瀆經(jīng)》主要講述貞元十三年時，楊衡告訴公佐的一個關(guān)于“狀有如猿，白首長鬐，雪牙金爪”神獸的事，后來在元和九年春時公佐訪古東吳，“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廬”“入靈洞，探仙書”，所聽之事與書中相符。筆者猜想公佐記錄此事，主要是因為李湯所見，楊衡所說與自己所尋得的仙書相符而編寫成文，可以推測出作者對道教思想的獵奇心理。再從被記錄至文中的人物（非小說人物）來看，貞元丁丑歲與當時還是山中四友之一的隱逸高士楊衡在佛寺征異話奇。楊衡，本為隱士，與山中道人相往來（后出世登第），此時與作者在佛寺話奇，筆者認為當時在知識分子當中可能并沒有佛教、道教、儒家的明顯對抗、排斥，而是一種兼容的狀態(tài)。

《廬江馮媼傳》講述的是一個貧寡無子的婦人馮媼受到已經(jīng)死去的董妻梁氏的幫助，梁氏向馮媼哭訴夫董江明日又新婚，先父母向她來追要原來家里的財產(chǎn)。結(jié)果第二天，馮媼果真見到董江新婚，但是也得知梁氏和先父母早已經(jīng)死去。這個故事和《古岳瀆經(jīng)》一樣最后都驗證了事情的真實性。和當時很多道教故事死者生前往“南山采藥”，遇仙不返不同，馮媼遇見死去的人后并沒有一樣死去，反而使事情得到驗證。這篇小說中充斥著道家中遇見死去的人這樣超現(xiàn)實的事情，是具有一定的道家思想。關(guān)于該傳奇的結(jié)局，公佐將“董以妖妄罪之，令部者迫逐媼去。媼言于邑人，邑人皆為感嘆”世人的反應。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公佐相信確有其事，但是世人不信，所以才將這一部分寫入。因為如果純粹從驚異于事情得到驗證這一點，完全可以省去這一部分，直接寫“是夕，董竟就婚焉”就已經(jīng)達到寫作目的了。所以，從這一點，筆者相信在李公佐相信超現(xiàn)實的仙書、神獸、鬼神的存在。另外，從內(nèi)山知也先生的關(guān)于文中所提到的高鉞、趙儹、字文鼎的猜測來看，這三人在史料記載中并不能十分確定，并且三人的身份地位相差都比較大。與“貧困孤寡”家庭出身的高鉞，當時已是“荊南節(jié)度使”的趙儹以及“可能年紀尚輕，還沒有什么身份”的字文鼎相結(jié)交，可見李公佐思想自由的人，并不注重門第觀念。

《謝小娥傳》同其他三篇相比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這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并且是出于對謝小娥的贊嘆而撰寫成文的，相對于前兩篇聽傳而來的，《謝小娥傳》更具有真實性，更能夠用來分析作者李公佐的儒釋道觀念。全文中最有判斷價值的是文章最后作者對小娥的評價。“君子曰：誓志不舍，復父夫之仇，節(jié)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jié)，能終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jié)”。“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故作傳以旌美之”。最能體現(xiàn)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和正統(tǒng)儒家觀念的地方。公佐贊美小娥的將節(jié)氣、貞操，認為女子的行為只有貞和節(jié)兩者俱全才是圣女，以此告誡那些有背判道德，違反倫常之心的人，顯示天下貞夫孝婦的氣節(jié)?；蛟S有的學者會認為在這篇小說中，不僅有作者拜謁大德尼的描述，也有最后小娥“誓心不嫁，遂剪發(fā)披褐，訪道于牛頭山，師事大士尼蔣律師”，遁入佛門的情節(jié)，因此認為公佐的佛教思想也很濃厚。但筆者認為文中描寫“娥誓心不嫁……志堅行苦，霜春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竟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更是為了凸顯小娥不為世俗名利，為貞節(jié)的氣概。假設小娥真的另嫁他人，或許公佐對她也不會有那么高的評價。所以，僅從這篇文章來看，作者李公佐對佛學思想確有親近感，但公佐更傾向于贊嘆儒家的傳統(tǒng)倫理綱常思想。

因此，從以上幾篇傳世之作中可以看出李公佐的思想并不是儒家、道家、佛家觀念截然對立、相互排斥，可謂兼而有之，這相當程度上是唐后期儒釋道三家合流、相互吸收優(yōu)秀觀念以完善各自理論的社會現(xiàn)象的反映并受之影響。公佐與人親善，交友廣泛、思想自由，不受門第拘束；在為官方面并不積極走仕途之路，更喜歡游歷地方；相信道家神仙鬼怪、托夢驗夢的講說，為人、為官風格中也不乏道教中清靜無為的心理，也與佛教人士來往甚密，但是依舊是儒家正統(tǒng)觀念在他思維觀念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那這一點在《南柯太守傳》中有無體現(xiàn)本文將重點分析。

二、《南柯太守傳》的探討

關(guān)于作者寫作《南柯太守傳》的目的，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已經(jīng)有清楚地表示，“偶覿淳于生夢，詢訪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jīng)，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云”。因為公佐親身訪遺跡，征得故事皆實，故才撰寫成文。而這篇文章雖然稽神語怪，事涉非經(jīng)，但其主要是在告誡竊位者，應以南柯一夢為例，不要因為眼前的名利地位而驕傲、自作。對這幾句話的意思解釋，學者多有不同。有的學者認為這就是道家真與幻、虛與實，一切皆空幻的思想表現(xiàn)，如：有的學者認為“這與其說是虛幻世界的超驗性，不如說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回歸，正是在這種對應關(guān)系的關(guān)照下，可以看到作者執(zhí)著于俗世生活的意識。而這一點恰恰是道教的生存哲學，即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關(guān)懷”。［5］而有的學者認為“《南柯太守傳》即受佛教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以藝術(shù)的形式闡釋了佛教‘空’的思想。佛教認為萬物是因緣而起，因緣而滅，空無自性”。［6］關(guān)于佛教、道教在唐中后期理論的相互借鑒、理論合流，都認為萬物為空幻，這一點可以理解，但人生空幻并不是文章要表達的主旨。對于學者認為這是作者執(zhí)著于世俗生活以及這是道教對人生的關(guān)懷這一點，這里不是非常贊成，畢竟作者的目的是告誡世人不要以暫時的功績而驕傲自作，因此說作者執(zhí)著于世俗生活覺得欠妥。

而筆者認為《南柯太守傳》中作者這幾句告誡的話就是李公佐寫文章的原因，有非常現(xiàn)實的寫作背景。關(guān)于此背景，在上文所提及的內(nèi)山知也先生的研究中，他多認為公佐“提倡對藩鎮(zhèn)政治進行批判……公佐的這一訓誡……是充滿朝氣與勇氣的主張”。［4］是因為當時的藩鎮(zhèn)各節(jié)度使就相當于竊位者，對于唐王朝的中央集權(quán)形成巨大威脅。“竊位者”不僅指藩鎮(zhèn)割據(jù)的地方節(jié)度使，也包括宦官以及投靠宦官勢力而飛黃騰達的富家子弟、朝官?！白髡哒钦驹谇酉铝?、才能和抱負得不到施展的封建人士的立場上，對那些無才無德、憑借某種關(guān)系攀緣高升的新貴大僚，做了無情的鞭撻和諷刺”。［7］但是對于作者是否有一種不甘心、諷刺的心理來看待這些新貴大僚，又或者僅是出于對當朝局勢的堪憂、對他們進行善意的告誡，僅從現(xiàn)有的史料和文章還難以一下判別，但是可以肯定，此文章出于時勢。

《南柯太守傳》小說主人公淳于棼“吳楚游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chǎn)，養(yǎng)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是主人公背景介紹，也是與后文他擔任槐安國駙馬的飛黃騰達形成對比。故事開始于于棼“沉醉致疾”、“ 解中就枕，昏然忽忽”。之后，便被紫衣使者接往蟻國（冥界的表現(xiàn)）并與槐安國公主成婚。在成婚的當晚，“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shù)輩”以及之后的“有仙姬數(shù)十，奏諸異樂，婉轉(zhuǎn)清亮，曲調(diào)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這顯然是道教仙界的表現(xiàn)。之后在與一女對話的過程中，“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于天竺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jīng)》”。所談的又是佛教社會思想與形態(tài)的反映。故事最后南柯一夢，周弁暴斃、田子華染病而淳于棼遁入道門。很顯然，文章是以道教、佛教的理論以及表現(xiàn)手法來傳達核心觀念，即通過主人公淳于棼的浮華夢中的一生，來告誡在位的貴族大僚不要驕傲，要秉持君臣之綱，以維護當朝社會穩(wěn)定、繁榮為己任，恢復社會秩序，這樣他們的榮華富貴才不會像南柯一夢一樣的虛無縹緲，轉(zhuǎn)瞬即逝，表現(xiàn)作者強烈的正統(tǒng)儒家觀。

總結(jié)筆者的整篇文章來看，作者李公佐在思想上是一位兼容者。在唐后期儒釋道相互對峙、合流的背景下，作者的儒家思想雖受到佛教、道教思想的影響，但是依然秉持正統(tǒng)的儒家觀念，心系國家社稷。但是作者在某種原因（可能為當時的宦官專政、黨派之爭的大環(huán)境中無法積極走上仕途）的影響下，最后選擇罷官游歷，做一位好事者。而《南柯太守傳》的創(chuàng)作正是由此背景導致，雖然充斥著各種夢境、神仙、冥界的道家、佛家故事，但仍然體現(xiàn)了李公佐倫理道德綱常的正統(tǒng)儒家觀，這也是當時多數(shù)士人的思想觀念的真實寫照。

［1］ 孔慶東，張彥.論魯迅、陳寅恪對唐傳奇的考評［J］.學術(shù)界，2011（3）.

［2］ 陳寅恪.講義及雜稿［M］.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2002：443.

［3］ 王敏.略論《南柯太守傳》中的道家文化［J］.淮陰工學院學報，2007，16（6）.

［4］ 內(nèi)山知也.隋唐小說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232-248.

［5］ 陸會瓊.從時空措置看《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的道教情懷［J］.大理學院學報，2010，9（11）.

［6］ 崔海妍.中日佛教思想的變異——以《三七全傳南柯夢》與《南柯太守傳》為例［J］.安陽工學院學報，2011，10（1）.

［7］ 郭競芳.亦夢亦真 實寫人生——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主題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探析［J］.新鄉(xiāng)學院學報，2009，23（1）.